
聽雨
立春后,接連雨水。
雨聲細細,天地間,一闋若有若無的背景音樂,從夜晚到清晨,從清晨到夜晚,循環往復。
雨腳輕扣泥土,泥土下的小生靈蘇醒了。
從雨隙中,傳來鵓鴣鳥高高低低的遠鳴,春天的曠野里,一叢聲音的小森林。
想起一部小說,《在細雨中呼喊》,很久以前看過,內容早就忘了,只記得小說名字。作者寫這部小說的時間大概是在春天,且是江南的春天吧。
江南的春天總在雨中浸著,雨不大,有時不過是一片漂浮的水霧,遇到山,就把山攬在懷里,遇到河流,就把河流攬在懷里。村莊和小鎮,開著花長著葉的草木,俱在細雨里浸著。
雨聲讓時間緩慢,一日長似百年。
雨落進一位老祖母的宅院,從天井上空,連成細線,飄落下來,一直落,一直落。老祖母坐在一小片天光里,閉著眼睛,聽雨。她的老伴早已去世,她在這座老宅院里養大的孩子也都去了遠方。
雨聲讓時間緩慢,一日長似百年。
我走過去,走到老祖母身邊,和她一起,閉上眼睛,聽雨。舍不得開口說話,擔心一說話就聽不到雨聲。
在這樣的雨聲里,睡去,醒來,中間似乎做了很多夢,去到陌生的地方,愛過一些人,看過一些花。
雨水中,花開了,花又落了。日復一日,然后就過去了許多個春天。
試音
有著“百舌鳥”之稱的烏鶇,并非天生的音樂家。比如此時,春寒二月,它偶爾發出的不過是一些短促的音節和咂嘴聲。笨拙,怯生生地試探,仿佛對自己是否能夠發聲毫無把握,完全沒有林間善鳴者的自信。
也難怪,已經很久—至少半年不曾領略歌唱的快樂,長久的沉寂,令它們喪失了對嗓音的掌控技巧。
沒關系,立春不過幾天,鳥兒們的歌唱季還有一段日子,在這段日子里,烏鶇會一次次地試音,練習,聆聽,模仿。
我居所的附近,少說也有上百只烏鶇。冬天的時候,它們經常群集于此,當我走近,它們就撲啦啦飛起來,我往前走,它們就往前飛,一群啞天使,揮著黑色的翅膀,在枯草中起落。
烏鶇在冬天就成了群居者,是寒冷的緣故吧。寒冷和食物匱乏讓它們需要同類的聚集,互助,以此獲取生存的安全感。
到了春天,烏鶇就分散開來,回到各自常居的領地。有著黃色眼圈和喙的烏鶇(雄性)暗暗攢著勁兒,試聲練音,慢慢進入輕松自如的發聲狀態。
烏鶇雖不是天生的音樂家,但它有學習的天賦,能把從大自然中聽到的各種聲響變成音符,組合成新的曲調,用自己的音色演繹,一遍一遍,反反復復,直到成為春之歌會的領銜歌手。
風吹春
春天是風吹來的。
春天的風有一百種顏色。風在春天有一百種聲響。
四季中,數春天的風最忙碌,日里夜里不停地吹。要知道這世上有那么多的山,山上有那么多的樹木和竹林,每一棵樹和竹都在等,等著風去把舊葉子吹落,再吹出綠星星樣的葉芽。
每一條河流也在等。高處的河,低處的河,都在等。等風貼著河谷和堤岸,把水吹軟,把草吹綠,浮出一朵朵細花—藍色的是婆婆納,白色的是點地梅,黃色的是蒲公英,紫色的是紫花地丁。
睡了一冬的小動物也在等,等風鉆進洞穴,尋找它們。風總是能找到小動物的藏身地,用風語呼喊:喂,是時候了,喂,該出來了。
春天的風有一百種聲響,總有一種能喚醒那些有名字和沒名字的小東西。
風吹過來,吹過去,從雨水吹到驚蟄,從春分吹到清明。
春天是風吹來的,風吹不到的地方將會荒蕪。
田間地頭,村里村外,每一個角落,風都要去打轉兒。即使是窮人的院落和無人居住的村莊,風也不會遺忘,一遍一遍地吹,把院子里的老樹吹出花朵,把鳥兒們的歌唱吹到屋頂。
春天的風有一百種聲響,總有一種聲響能讓荒蕪的村莊復活。
山櫻花的謠曲
驚蟄前日,山櫻花開了。
山櫻花是春天的招魂花,當它開時,蛺蝶蘇醒,從隱秘的地方雙雙飛出。山野的魂魄歸來。
我出生的那個小村莊,到處都是山櫻花。馬路兩側,半山腰上,眼睛望過去,一團團的淺白淺粉,從尚未發青的雜木林里探出,身姿輕盈。
美的事物總能予人慰藉。即使是一個厭倦了人世,仿佛活過百年,再也不會為什么東西所動的人,只要站在一棵開花的山櫻樹下,與之相對,胸口就會升起柔軟的煙霞。記憶的銹鎖“咔嗒”,打開了,久違的春之美好,重又喚起對生命的珍惜與眷戀。
?山櫻花只開七天,如此短暫的花期,稍不留神就錯過了。山櫻花開時,也是春雷初動之時,天氣陰晴不定,剛出了太陽,一轉眼的工夫,老天又把太陽收走,隨后起風,落雨。
山櫻花在雨里靜靜開著。選擇這樣的時節作為它的花期,就要承受這時節的無常。
山櫻花開時節,我會回到村里去。這座生養了我的村莊,已經老了。村里的人在變少,一年比一年少,村外的墳冢多了起來。
回村是為探望那些兒時伙伴一樣的山櫻花。它們還在原來的地方站立著,以迎接的姿態探出,輕盈如故。這么多年過去,不曾有絲毫的衰老。
山櫻花是春天的招魂花,也是村莊永恒的童謠。只要在春之開端與山櫻花有過重逢,聆聽它們唱給村莊的謠曲,就沒有辜負三月。生與死不過是一種轉換,盛開與凋零不過是一次輪回。
聽溪
驚蟄萬物生,山谷里的溪流也復活了。
溪流是山谷的野孩子,從看不見的地方蹦出來,穿過毛竹林、雜木林、水杉林,一路跳躍,奔跑。跑著跑著遇到另一條溪流,手拉手,一起跑,沒跑多遠又分開,沿著各自的途徑繼續跑。
山谷里的溪流擅長變形,性情也隨形而異,一時變成瀑布急流,一時變成安靜深潭,到了平緩的地方就邁著碎步徐徐前行。溪流所到之處,山花次第而開,粉紅與粉白,鵝黃與橙黃,水聲花影交錯,寂靜又繁華。
山谷的谷底是灌木叢和水竹林,溪流到達這里,就放緩了步子,低頭鉆進去,仿佛要躲藏起來,不肯讓人看見。
溪流的聲音是藏不住的。無論溪流隱藏得多深,聲音還是會傳出,隔著灌木叢和水竹林,琮琮琤琤,循環不絕。簡單的旋律,豐富的韻味。
春天的溪流潤澤山野,也潤澤人心。天氣好的午后,我就帶一本書,走進山谷深處,走到能聽見溪流的地方,揀一塊石頭,坐下。
心里默念王維的詩句:“坐看紅樹不知遠,行盡青溪不見人?!眽m囂遠去,身邊唯有草木,耳畔只有溪聲,呼吸的空氣里有春山吐納的寧靜芳菲。
聽竹
三月過半,竹林里,春筍出頭了。
春筍是聽到雷聲后把頭探出泥土的。春天的雷聲很輕,像一個人隔著幾道門打了個噴嚏,這么小的動靜,泥土下的春筍還是聽見了。
春筍沒有耳朵,用什么來聽呢?
沒有耳朵也可以聽。有時候,聽不是用耳朵完成,比如兩個生命磁場相吸的人,即使隔了一千里地,也能聽見對方心里的聲音。
春筍不僅聽到春雷,也聽到空中回蕩的另一種聲響:唏—嘩—唏—嘩—
滿山的竹子抖動竹梢,隨著聲響的節奏婆娑而舞,沙啦啦,沙啦啦,竹葉雪片一樣飄撒,旋轉著,旋轉著,緩緩落下來。
不知道春筍有沒有聽到我的腳步聲,應該聽到了吧。有好幾個午后,我都在竹木園里漫步,走著走著,就驚動了草叢里的雉雞,撲騰著翅膀,拖著長長的尾巴,大叫著從眼前沖出去,飛走一只,又飛走一只。雉雞的叫聲如同警報,驚動了附近水潭里的斑嘴鴨,一大群,像躲避強盜一樣,忙不迭飛向對面的山坡。
抱歉啊,恕我唐突,打攪你們了。
我也是聽見空中的聲響才來到這里,“唏—嘩—唏—嘩—”一聲聲如同召喚,時而清晰,時而縹緲。聽到聲響的我再也坐不住,扔下手里的書,推出自行車,出門。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順著聲響的方向騎行,之后就到了竹木園。是的,就是這里了,這就是聲響的來處—平平無奇又充滿生機的竹木園,可以任由我穿行和漫步的竹木園。
在一方平整的石頭上坐下,像一座舞臺前唯一的觀眾,渺小,孤獨,仰頭觀看天空巨大背景下,竹林左右擺動的舞姿,聆聽萬千竹葉在風中的細語告別。
我身邊還有一只蚱蜢,在一塊小小的石頭上安靜打坐,一動不動的樣子,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可以驚擾它。
“你好啊,蚱蜢君?!蔽矣媚抗夂退蛄藗€招呼。
“你好,你好……”
回應我的是從遠處奔跑過來的風。剛剛靜止下來的竹林又抖動起枝條,沙啦啦,沙啦啦……大自然的廟堂里,梵樂悠然,天地安寧。
春蟬鳴
春蟬的鳴叫聲里有一座春山。春山上有竹林,竹林邊是松林。
“醒醒……醒醒……”
春蟬的鳴叫聲催促著萬物,金綠色的水波紋,一圈一圈,在林間蕩漾。竹筍比賽著從泥土里鉆出,拔著節;云霧散開處,茶園浮出了新綠。
春蟬的鳴叫聲也是綠色的,陽光輕覆楊柳的綠,野薄荷在田埂奔跑的綠。
一對年輕的山雉從田埂飛出,新換的繁殖羽上有火焰的濃烈。
“醒醒……醒醒……”
春蟬的鳴叫聲在空中起伏。桐花開了,野草莓花開了,清明花開了,杜鵑花開了,紫藤花開了,金櫻子花開了,野水仙花也開了。一條流淌花香的細流穿過田野,逶迤春山,低處的唱吟循環不絕。
春分夜雨
大雨下了一夜,醒來已是春分。
在雨聲里做了一個有意思的夢。一群身穿水藍色衣裳的孩子,在河邊打著赤腳奔跑,跑到哪里,哪里的草就青了,樹就綠了,葉芽兒吱扭吱扭鉆出來,吐出一團團的淡青鵝黃。
“噠噠噠,噠噠噠”,孩子們的奔跑像是在跳踢踏舞,節奏明快,落地有聲。當孩子們跑到我身邊,我的手臂也迅速伸出枝椏,掛滿綠瑩瑩的花穗—哎呀,我變成一棵楓楊樹了。
心里一點也不覺得驚慌,甚至很歡喜,止不住手舞足蹈。身邊的樹—楊樹、柳樹、榆樹、樟樹、水杉、櫟樹、合歡,都跟著起勁地舞動,那些奔跑的孩子也圍了過來,拉著樹轉圈,蹦跳,跳著跳著又開始奔跑,所有的樹也都跟在孩子們身后,一個個的綠影子,在河流迅疾的水聲里飛一樣向前跑去。
醒來的時候,“噠噠噠”的聲音仍在耳邊,清晰而密集—是雨聲。怪不得做了那樣的夢,原來是灌滿春夜的風雨使的魔法。
陽臺外,李樹和桃樹的花朵全落下了,留在枝頭的是花萼與稚嫩葉芽,雨珠晶瑩,點綴其間,只是一夜的工夫,春天就換了裝。
春雛鳴叫
春分后,閣樓上傳出“嘰嘰嘰”的叫聲,孵了三周的雞崽出殼了。
奶奶顛著小腳,摸上樓,過會兒又下來,圍腰里兜著一疊空蛋殼,“出了六只,到晚上就能出全了?!?/p>
奶奶不讓我上樓去看,“孵雞婆兇得很,會啄你的眼珠子。”這可嚇不到我,趁著奶奶去河里洗東西,貓腰上了樓。閣樓是放雜物的,低矮,昏暗,站了好一會兒,眼睛才能看得清。
孵雞婆趴在竹籃里。那是一只平底的圓竹籃,和豆腐坊的石磨一般大小,專用來孵小雞。這只竹籃跟了奶奶大半輩子。一進三月,油菜松開花苞,奶奶就把竹籃找出來,墊上破棉襖,再墊一層干草,把選好的帶雄蛋(受精卵)放在里面,孵雞婆也放進去。
接下來的二十多天,孵雞婆就窩在黑咕隆咚的閣樓上,和身下的十幾枚蛋在一起,吃的喝的由奶奶送上去,拉出的糞便也由奶奶清理。
剛孵出的雞崽躲在孵雞婆撐開的翅膀下,縮著小腦袋打瞌睡。還沒出殼的在孵雞婆肚子下面。孵雞婆的兩只腳半撐著,擔心壓壞了那些即將出世的小家伙。
又有一只雞崽要出殼了,在蛋殼里發出細微的剝啄聲,像是在說:“快幫幫我,我要出來?!?/p>
孵雞婆聽到聲響,挪動身子,低頭輕啄了幾下,蛋殼破了一個口子,雞崽濕漉漉的腦袋鉆出,小小的膀子一掙,蛋殼裂開。
雞崽一出殼就不停地叫,“嘰嘰嘰,嘰嘰嘰”,不知是在表達它的好奇還是茫然。孵雞婆也發出溫柔的“咯咯”聲,安撫著剛落地的小家伙。
春天孵的雞崽叫春雛。過了兩天,奶奶把孵雞婆和十幾只絨球樣的春雛移下樓,在后院用雞罩子罩住。雞罩子也是竹子編的,圓筒形,下半截編得細密,春雛鉆不出來,上半截和頂端編得疏朗,透風又透光。
有了這些毛茸茸的春雛,院子就沒有安靜的時候了,從早到晚都是它們的叫聲。春雛的叫聲引來后山的鷹隼,在院子上空盤旋,想伺機抓捕一只作為美食。無奈春雛有雞罩子保護著,看得見,卻近不了身。
十天后,奶奶把雞罩子拿掉,讓孵雞婆領著小家伙們在院子里活動,學習奔跑和找食兒。得了自由的春雛高興壞了,叫聲也更明亮,玻璃珠子一樣,滿院子滾來滾去。
清明后,奶奶就把院門打開,讓孵雞婆領著春雛去野地覓食。整個村子,每戶人家的春雛都放出來了,茶園和草叢里鉆來鉆去,為爭一條蚯蚓打斗,過會兒又被半空俯沖下來的鷹隼嚇破了魂,尖叫著奔跑,四處躲藏。
這已是很久以前的場景,奶奶早已離世,那只孵小雞用的竹籃也丟進了火堆。不知從哪年開始,村子就落寞下來,整個春天都聽不到春雛的鳴叫聲。
有一天—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回到村里去,在春天剛開始的時候,孵一窩毛茸茸的春雛,讓稚嫩又活潑的鳴叫重新滾動,四處奔跑。沒有比春雛的鳴叫更治愈的聲音了,了無生氣的村子也會因此興旺起來。
春水湯湯
連著下了幾天雨,浦溪河的盡頭,北海群峰云遮霧繞,半山煙嵐間,半山青天外。
一對白色飛禽—仿佛云霧幻化而成的仙鳥,從空無之境飛出,穿過煙嵐,在高處盤桓片刻,落到河流對面,是白鷺。
又有幾只白鷺飛過來,羽毛上沾著云霧的濕意,翩然而落。有兩只剛落下,就以翅相搏,又飛起,在河流上空玩起追逐的游戲。
斑嘴鴨也飛來了。這個時候的斑嘴鴨都是一對一對的,一只緊跟在另一只后面,優哉游哉地飛了兩圈,撲通,進了河。
山間樹色給河面注入新綠的染料,河水柔軟又豐沛,有著翡翠的光澤。
河岸邊的草坡上,有村婦蹲著挖野菜,竹籃擱在身邊,已裝得大半滿。走近了看,是蓬蒿。這個時候的蓬蒿嫩生得很,小小的綠云朵,浮在地面上。
折一朵蓬S2m1ipIfHfAnUaKPAt3DUxiUccwGkjqi/vRpH5584Zk=蒿的嫩葉芽,置于鼻尖,深嗅,陽春氣息盡入肺腑,像吸進了一股氣態山泉,瞬間眼明心亮。山野迷人,每一種植物都有各自的香氣,樹有樹的香,草有草的香,花有花的香,這些香氣有各自的顏色和濃度,不同的季節里有不一樣的呈現。
采蓬蒿是用來做蓬蒿粿的,把蓬蒿洗凈,焯水斷生,切碎,石臼里搗成菜泥,摻入粳米粉和糯米粉,再加少量熟油、適量水,和勻了,揉捏成團,再揪成一個個的小團兒,壓進木制刻花的粿印里,倒出來,排列到蒸屜上,入鍋蒸。
蓬蒿粿有多種制法,可裝進餡料,在抹了油脂的鐵鍋里炕熟,也可做成餃子狀或饅頭狀,用箬竹葉子托住,屜籠里蒸熟。
蓬蒿粿有很多別稱,有叫青團的,有叫清明粿的,有叫蒿子粑粑的。與黃山相鄰的涇縣,把蓬蒿粿叫做巴魂粿。早春的倒春寒對眾生是一道坎,鄉間人家就采來生命力強韌的蓬蒿做粿—只要吃了黏黏糯糯的巴魂粿,魂就緊緊地巴在身上,閻王小鬼也就拉不走了。
不多久,村婦的籃子裝滿,站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又下起細雨。
置身河畔,四面春水湯湯。遠處的山巒隱入雨霧,有水墨寫意之美。河面上,一對小鸊鷉貼著水面疾馳,鳴聲歡欣,拖曳悠長的春之顫音。
春天的供詞
在陽臺待了一整天,一會兒站,一會兒坐。
筆記本擺在身邊,從午前到午后,沒有辦法收回目光,打開筆記本寫下一行字。
我的目光被陽臺外的春色拽走了。
起身泡茶。這已是今天的第二杯茶。第一杯茶是早上泡的。喝下兩口,出門,在路邊采了一把野花(春飛蓬),去超市買了些水果,回來把茶續上,準備開始今天的書寫。
寫什么呢,當然是寫昨夜聽見的鳥鳴。這段時間,不,是從立春以來,我一直在用聽覺跟蹤春天的腳步,把聽見的聲響一一捕捉,記錄下來,如同記錄春天的供詞。
為什么要記錄?春天有那么多的聲響,怎么記錄得過來?記錄這些有什么用?把生命里為數不多的春天花費在此,值得嗎?
我向自己拋下疑問,隨后收到自己的回答—記錄聽見的聲響,是我在這個春天所能做的事。這些隨著春之步伐到來的種種聲響,是地球生命的律動,寫下來,也是用文字的方式保存了它們。一次書寫就是一次祈禱,祈愿它們不會那么快地從地球消失。
或許是我杞人憂天,總擔心這些如同大自然樂器演奏的聲響,會倏忽而逝,就像一個物種的消失那樣,悄無聲息,再無覓處。
這不是沒有可能,一種生活(生產)方式的改變,就會有一種聲響的消失,比如孵雞婆與小雛雞之間的親昵呼應,現在就聽不到了,即使去往鄉間也很難聽到,而我的童年時光,整個春天與這樣的聲音為伴。
有些聲響是隨環境的變化而消失的。七年前,搬到新居度過的第一個春天,在陽臺坐著,就能聽到近郊的蛙鳴。蛙鳴與鳥鳴一樣,是田園詩意的象征,也是自然之鐘的提醒?!巴苈暯^社,農事忽已忙。”在這樣的聲響里,輕易就觸摸到春天有力的脈搏。然而近兩年,居所陽臺依舊能聽到風聲、雨聲、鳥雀的鳴叫聲,卻再也聽不到蛙鳴。原先,走出小區就能看見的田野從視線里消失,變成建筑工地,蛙鳴也就隨之退遠。
這個時代的速度是過于迅疾了,一切都在飛奔,一切也在飛逝。當人們的腳步無法停歇,也就難以獲得內心的安寧。
這世上有兩個地方能讓我獲得安寧,一個是在自然中,一個是在寫作中。當然,也有厭倦書寫的時候。比如此時,我已經喝下了今天的第二杯茶,定了定神,面對打開的筆記本,仍然不想進入寫作。
陽臺外的春色太美了,舍不得挪開眼睛—這是我不想寫作的理由。那么,就順從內心,暫時放下書寫加載的負擔,輕松享受眼前的景致吧。
過于美好的景致就像過于美好的愛情,讓人幸福的同時也會讓人貪婪、沉溺,讓人坐立不安,擔心稍不留神就錯失了。
鳥鳴是季節的提時器
香樟樹開花了。香樟樹開花的時候,馬褂木也在開花。
“馬褂木,開蓮花
金綠色的蓮花,坐在四月的露水里”
這是多年前寫的截句,聽起來像是一種鳥鳴。
居所附近有一條路,路兩邊是香樟和馬褂木。這時節最喜歡的事,就是在新樹的綠蔭下漫步,安靜呼吸,與香氣耳鬢廝磨。
我聞到的香氣來自香樟花,木質的清芬,淳樸又明亮。在這樣的香氣里,走著走著,人就變成了一只鳥,輕盈,自由,一抬臂膀就能飛起來。
這時節的樹上確實有許多鳥,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飛進飛出忙著營巢,或閑站著東張西望。
也有不省事的鳥,為爭奪地盤吵吵嚷嚷,循聲望去,是松鴉和黑卷尾。
“這是我的樹,臭小子,快走開。”
“憑什么,就不走?!?/p>
“再不走就別怪我不客氣了?!?/p>
“就不走,就不走?!?/p>
黑卷尾是個暴脾氣,見松鴉不買賬,直撲過去。松鴉見黑卷尾一副不好惹的樣子,也不戀戰,掉頭飛開。好漢不吃眼前虧,松鴉明白這個道理。
香樟樹開花的時候,四聲杜鵑也回來了。
聽見“快快布谷、快快布谷”的叫聲,心里一個跌宕。鳥鳴是季節的提時器。當四聲杜鵑的鳴叫回蕩田野,春天也就走到它的暮晚了。
項麗敏,居于安徽黃山,自然寫作者,已出版《山中歲時》《浦溪河的一年》《像南瓜一樣活著》等十余部作品集,多次獲安徽省政府文學獎。魯迅文學院第21屆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