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蟲（短篇）

1

楚浩南哭了。

他那高大魁梧的身材此刻像突然泄氣的皮球一點點萎縮，厚實的雙肩微微顫動，原本方正的國字臉痛苦地扭曲起來。我看見兩行淚水像兩條灰色的蚯蚓，從他的雙眼爬出來。

我不得不說，此刻我看到的他，絲毫沒有這十幾年相處以來向我呈現的美好，相反，毫不留情地說，有些丑陋，讓我第一時間從心底涌上來一絲反感。

差不多一分鐘以前，即便小純在我身后一個勁地以懇求的語氣讓我幫幫他，我還是不加任何思索地斷然拒絕了。后來我在腦海中反復回放當時的場景，他的哭應該不僅僅是因為我作出拒絕這個事情本身，更多的應該是因為我在作出拒絕前沒有絲毫的過渡、鋪墊、解釋以及哪怕是善意的謊言，而在作出拒絕之后，也沒有表現出哪怕一丁點的愧疚和歉意。

我現在想起來也同樣對自己彼時彼刻的行為和話語難以理解。我為什么會做出那樣決絕的反應呢？

曾經最好的哥們之間還需要這樣防備嗎？當著我們共同心愛的女人，我們為什么會一下子展現出人性的丑陋和自私？雖然我至今也不愿意去承認那是真的丑陋和自私。或許他也同樣不會承認。但我不知道小純會怎么想。

總之，那個場景像一枚黑色的書簽，突然插入進來，定格住了我們的人生敘事，也輕輕地切斷了我們三人之間原本微妙而又無限美好的聯系。以至于多年以后，我們再也沒能回到從前。

其實，那天他本人并沒有向我提出任何要求，甚至沒有表露出任何與之相關的企圖和期待。相反，他從我進門的第一秒鐘開始，就一直展現出他一貫的大度、坦蕩、熱忱和友愛。小純在客廳的茶幾上事先準備好了一大盤各色水果，浩南則特意拿出一小罐大紅袍，親自泡茶給我喝。泡茶的過程中，他反復強調這是正宗的原產地茶，現在市面上是買不到的，就像茅臺一樣，很多都是貼牌或者盜版。他用的是一套潔白如玉、薄如蟬翼的極其精致的琥珀茶杯。茶沖泡好了，他不吝親自示范，讓我先雙手輕握住杯沿，順時針慢慢旋轉，頭微微低下靠近茶杯，讓茶香在旋轉中溢滿鼻腔。說喝的時候，要滿杯入口，不能拖泥帶水，但也不能一飲而盡，而是要在茶水進入口腔后，用舌頭微微攪動，讓茶水與口腔充分接觸，再緩緩吞咽。整個喝茶的過程是一個身體與茶汁從物理反應到化學反應的過程。不能急，也不能太過簡單粗暴，要有充分的儀式感。因為，喝茶，在古時候不叫喝茶，而叫茶藝或茶道。既然是茶藝或茶道，可見喝茶是一門藝術，也是一門科學，藏著很多人生道理。那天，他在給我細致講解這些喝茶要領時，我絲毫沒有發現他有需要我幫助他的意思。

這么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他對我物質上的持續幫助，而我更多的只能是從精神層面和知識層面給予其反饋和補償。這樣的方式，是交換也好，交易也好，總之，我們樂在其中，沒有絲毫的違和感。

我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天，為什么是小純替他向我提出懇求。或許，如果不是小純，是他本人，或者換一個第三人，我的反應可能都不會那樣激烈，那樣決絕，那樣不可思議。

其實，那天小純向我提出的懇求，現在看來，一點都不過分，甚至對我來說幾乎沒有什么成本和難度。我注意到小純當時說話的表情，非常小心，非常誠懇。甚至她說話的語調都非常平緩而溫婉。

在此之前，我們一直洋溢在慣常的兄弟情中。我早已經習慣了浩南和小純給我帶來的安全感和舒適感，也包括他們對我豐富知識和高遠思想的欽佩感和崇拜感。小純優雅的身姿和親昵俏皮的東北話，讓我如沐春風。

可是在聽了小純替浩南說出的懇求后，一切都戛然而止。那一刻，我神情驟變，首先是從心底涌上來一種從未有過的反感，然后是斬釘截鐵地拒絕。那一刻，氣氛突然緊張，壓抑，尷尬。再然后，就是浩南的哭聲。

第一次聽見浩南的哭，確實讓我意外，以至于心跳突然加速。你大可以想象一下，一個一米八大個子，周身散發著強烈的雄性荷爾蒙，自帶攻擊性和安全感雙重屬性的中年男人，在你面前突然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一樣放聲大哭，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景？

后來小純刻意提到這件事情，在她看來，特別難以理解的是，當時我的反應為什么那么大，不就是幫他寫一篇稿子嗎，對你這樣的大作家來說，有那么難嗎？他不就是想像你一樣，把自己的名字變成鉛字在報刊上發表嗎？這么小小的一點虛榮心，對于你這樣發表文章如麻的人來說，都不能給予滿足嗎？即便真的不想幫他寫，也不至于說那么難聽的話嘛。哪怕你撒謊說自己身體不舒服，工作忙暫時沒有時間等等。多少年的兄弟情，因為一篇文章就可以輕易斷送嗎？

我無法回答。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天為什么會拒絕。

2

我和浩南的認識，其實純屬偶然。老實說，在我們之間實在很難找到什么像樣的契合點。先說個子吧，他高大魁梧一米八幾，我呢，體弱瘦小一米六三。我們倆走在一起，可以說落差明顯。其次，他入校以前已經當過兵，退伍后又只身南下，在深圳干過多年的房地產銷售，可以說社會經驗豐富；而我呢，農校畢業后在茫茫群山中一個破敗荒涼的小鎮上做了四年農技員，成日與農民和稻蟲打交道。一個洋，一個土，根本就兩個極端。不瞞你說，來北京之前，連麥當勞和咖啡長什么樣，我都不知道，更別說像楚浩南一樣，每日放學后，坐在寢室靠南的窗戶前，不慌不忙地煮上一壺咖啡，趁著夕陽的余暉，優雅地品味那高貴的小資情調了。

讓所有同學和老師不能想象的是，差距如此巨大的兩個人，竟然因為一次極其偶然的事件，一下子相見恨晚，迅速成為莫逆之交。

我稱其為事件，其實有點夸大。開學第一天，因為對環境的陌生感和好奇心驅使，很多才報到的同學都興沖沖地三五成群相約去鄰近學校不遠的小鎮上買明信片寄給親人和朋友。我也不例外，和同寢室的兩個內蒙來的同學也約好了一起去。

就在我們三人來到學校門口，朝一輛停著的三蹦子走過去時，突然從身后跑過來一個大高個，搶在我們前面上了三蹦子，并急匆匆地對那個正掐滅煙頭的車主說：“快走，去西三旗。”

與我同來的倆內蒙同學不干了，沖上去一把抓住三蹦子車身，嘴里憤怒地喊道：“嘿，哥們，有沒有先來后到啊？這么牛逼，是去趕死投胎啊？”

大高個霍地從車廂里鉆了出來，像一座鐵塔杵在倆內蒙同學面前。眼看形勢危急，一場拼殺在所難免，我立馬跑過去，笑著拉住大高個說：“同學同學，不好意思，您也是去西三旗嗎？”

大高個瞥了我一眼說：“是啊。”

我說：“我們仨也去西三旗，您看現在就這一輛車，要不咱們一起拼車，我們人多，票價算我們的，您看行嗎？”

大高個臉色漸漸和緩下來，他看了那倆內蒙同學一眼，沒有馬上回答。

我給內蒙同學使了個眼色，笑著說：“就這樣吧，天不早了，咱們早去早回吧。”

車主是個當地村民，這時也大聲說：“走不走？我這可是最后一輛車了。”

從鎮上回來后，大個子主動來寢室找我，請我去他們寢室喝咖啡。從那以后，我算認識了這個大高個，楚浩南。而且，以后幾乎每天傍晚，他都要請我去喝咖啡。當然，也不白喝，我呢，一邊喝咖啡，一邊做一個耐心的傾聽者，聽浩南不斷向我炫耀他當年闖深圳的那段英雄史。

起初呢，我也喝不慣，覺得那個味道有點像南方的煙葉，有些苦而且嗆人。但喝著喝著，竟然上了癮，哪天不去他那里坐一坐，喝喝咖啡，扯扯閑篇，好像那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來。

我很好奇，他一個學生怎么能天天有咖啡喝。楚浩南倒不介意，他大大咧咧地告訴我，是當初在深圳打工時的同事給寄的。他們原來打工的那家房地產公司，老板就是做咖啡起家的，現在在海南島還有一大片可可種植基地呢。楚浩南告訴我，西方人個個都喝咖啡，他們喝咖啡就像中國人喝茶，司空見慣。而且他還強調，他們老板說，不會喝咖啡的人沒有品位。

三年成人大學讀下來，我最大的收獲竟然是學會了品咖啡。在這一點上，無疑我要感謝楚浩南。但是，如果僅僅是因為這一點，我就應該毫無保留地去答應小純提的那個懇求，我還是做不到。

3

讀到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因為學費和生活費無著，我被迫提前出來找工作。在此之前，楚浩南已經先我一步進了京城一家房地產公司，還是干他的老本行，賣房子。楚浩南天生就是干營銷的料。他能說會道，特別是情商很高，再加上高大的身材和總是浮著微笑的臉，容易給人一種厚實可靠的感覺。我恰恰相反，為人老實內向，甚至有些木訥，自然是干不了這種活。我認真分析了自己的優劣勢，最終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我屬于內秀，肚子里有貨，腦子善于思考，再加上文筆好，比較適合做品宣策劃一類的工作。你還別說，方向對頭了，很多事情事半功倍。很快我就在一家軟件公司找到了一個市場策劃經理的職位。要說，我那時候運氣就是好，擋都擋不住。

干了不到半年，領導就同意由我組建市場策劃部，我開始招兵買馬，準備放手大干。

我第一個就想到了小純。人聰明漂亮，又是浩南女友，靠得住，順便還送浩南一人情，我樂意。

事實證明，我用小純是英明的。她到來后，幫我將各類瑣事一股腦兒全承包了，更重要的是她極高的情商幫了我大忙。我這人，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會來事，在領導面前缺眼力見，在同事面前缺左右逢源的本事。這樣的性格其實不適合辦公室政治，半年時間我就將單位上上下下得罪了個遍。但小純來到后，以她靈活的處事能力和極有分寸的交往能力，很快使策劃部的形象在各部門中脫穎而出。

那段時間，公司正處于新產品上市的關鍵時期，策劃部肩負著品牌推廣、行業合作以及全國巡展組織策劃等一系列艱巨任務，天天加班是常態。一加班就要熬夜，一熬夜就往往錯過地鐵，一錯過地鐵，我就要陪小純坐公交車送她回家。

那是個夏天的夜晚，月光特別白，明晃晃的像是銀色的瀑布，從天上傾瀉到地上，朦朦朧朧。我陪小純坐在空曠的末班車上，月光從車窗外涌進來，隨著車身的晃蕩，月光像波濤一樣起伏。透過月光，我看見小純的眼睛里慢慢籠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我的心莫名地加速跳動起來。車子突然在前方拐彎，坐在我身旁的小純不由自主地靠近了我，隔著薄薄的襯衫，我幾乎能感覺到她那如水一樣柔軟的肌膚。我看見她微微閉上眼睛，臉頰緋紅。我甚至能聽到她緊張喘息的聲音。

司機將公交車開得飛快，車身不斷搖擺，我很自然地伸出手臂，輕輕將小純攬在懷里。那一夜，月光一路灑在我們的車廂，我們就那么靜靜坐著，微微笑著，誰也沒有說話。多少年以后，我都能清晰地記得我們的公交車從白石橋出發，從展覽館和動物園門口疾馳而過，上了長安街，駛過天安門廣場，就像沒有終點一樣。那一夜，命運將我們倆，我們和司機，我們和那輛公交車，緊緊聯系在一起。那一夜的月光，無限美好。

后來，小純曾經暗示我，那一夜之后，我們還是我們，但已經不是從前的我們。我知道，她這話指的是什么，我也知道，她說的“我們”指的是什么。就像高空中飛翔的兩只陌生的鳥突然相遇，擦肩而過，它們翅膀抖動的聲音，彼此都能聽得見。即便向不同的方向飛去，但在相遇的那一瞬間，也曾經有那么一段共同的軌跡刻入了天空。人生很多時候，兩個人不一定要彼此擁有，只要遇到過，只要彼此微笑過，哪怕就一分一秒，心照不宣就好。

4

那段時間，我的思維空前活躍，靈感來的時候，就像大雨傾盆而下，一篇篇文章在指縫間肆意流淌，很快變成鉛字，在報刊發表。小純對我的文章非常喜歡。每一次在報刊上發現我的名字，她都會由衷地高興，就像是她自己發表了一樣。每一次，她都興奮地拿給浩南看，毫無例外，每一次也都會在浩南面前夸我有才華。而對身邊近親的人，小純的眼睛里乃至她的心里都是藏不住事的。后來，我才能領會浩南當年是怎么過來的。當他聽見自己心愛的女人在自己面前不斷地去贊美另一個男人時，他該如何承受？

然而彼時彼刻，我只是將自己包裹在一個人的喜悅里。我所有的成就，就像孔雀開屏一樣，只是為了給心愛的人欣賞。當那個午后，我在浩南小純家吃完豐盛的午餐，又在浩南書房里欣賞完他從某大學獲得的所謂客座教授的證書，以及他在某次會議上與某某知名教授的合影，老實說，我內心里沒有任何波動，但他合影里那諂媚的笑容和刻意逢迎的姿態像一只蒼蠅一樣堵在我喉嚨里。

然后就來到客廳品原產地大紅袍。喝了幾盞茶，我去洗手間回來的過道上，看見小純等在那里，她還是那樣微微笑著，眼睛里往外洋溢著月光一樣的神采，她說：“浩南幾乎看了你發表的每一篇文章，他特別羨慕你！你能不能幫他寫一篇，也讓他的名字變成鉛字一回？”

我當即斷然地拒絕了。

我決絕的態度讓我自己都有些吃驚。而浩南像傾盆大雨一樣的哭泣聲，更是讓我始料不及。

中年男人的哭聲，有一種從地底下涌上來的壓抑和悲壯。從他們家回來的路上，我暈暈沉沉，不停地問自己，今天我是怎么了？今天浩南又是怎么了？今天小純又是怎么了？

那么高情商的兩人，怎么會在我面前表現得如此失態。是因為我的不可理喻，還是因為我的出其不意？我想了一路，晚上睡覺又夢了一晚上。很長一段時間，我始終都不能解開這個心結。

5

發生這場尷尬之后第二天，小純還一如往常來上班。還一如往常和我照面打招呼，沒人時開個小玩笑，做個鬼臉之類，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可是我知道我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

中午吃飯的時候，小純很隨意地告訴我，浩南要去上海工作了。

我很吃驚，為什么？北京干得好好的，去上海，重新打拼？

小純很平靜地說，上海他有幾個朋友在那邊，彼此也有照應，再說，他們干房地產營銷，路子都相通，在北京在上海沒有多大區別。

我連續吃了幾口飯，沒有說話。

小純看了看我，笑了，“干什么呢，搞得這么低沉？”

我說：“那，你們不是兩地分居嗎？”

小純哼了一聲，說：“你們男人不就喜歡自由嗎？”

我低下頭來一門心思吃飯，很快我就吃完了飯，拿著飯盒走出辦公室。小純沒有像平時那樣搶著替我扔吃過的飯盒。回到辦公室，我們都各自整理著自己的桌面，靜靜的，我能聽見自己的鋼筆在A4紙上快速寫字的沙沙聲。

那天后，我和小純之間話越來越少，偶爾交流一下，也都刻意避開有關浩南的話題。

我記得那是一個冬日的下午，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被冰凍住了似的。小純突然遞給我一張紙條，我拿過來一看，上面寫了一行小字：能陪我去樓下的咖啡吧坐坐嗎？

我抬起頭，看見小純那蒼白的臉和月光一樣柔軟的目光。我沉思了片刻，點了點頭。小純很高興，臉上馬上漾起一片紅暈。

到了咖啡吧，小純很體貼地搶著替我拉開扶手椅，我的臉有點發燙，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

小純替我要了一杯卡布奇諾，她給自己點了一杯綠森林。我裝作很放松的樣子，笑著問：“怎么了，有什么喜事嗎？要請我喝咖啡。”

小純裝作生氣，狠狠剜了我一眼，“就不能你請嗎？”

我愣了一下，笑著回答：“可以可以，我來請。”

小純撲哧一聲笑了，“你這人不經逗，開玩笑呢，怎么能讓大經理請我這個小員工呢。”

我聳了聳肩尷尬地撇了撇嘴。

小純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身從帶來的手提包里拿出一樣東西遞到我面前。應該是一本雜志。我接過來一看，是最新一期的《計算機世界》，這可是業內權威刊物，我每期都會看。怎么這么快，你就拿到這期雜志了。我接過來隨手翻了翻。

小純的眼睛隨著我的手在雜志頁面上移動，我感覺到她投射過來明亮的似乎充滿了期盼和欣喜的目光。

突然，我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赫然出現在雜志的內頁上。我抬起頭來，驚訝地張開嘴巴，帶著疑問的神情看向小純。正好碰上小純那無比興奮的眼神。小純激動地連續點著頭，笑意像是流水一樣瞬間布滿了她那張原本蒼白的臉。

我端起桌上的咖啡碰了碰小純的杯子，大聲說：“好啊好，祝賀祝賀！終于如愿了！”

小純激動地流下了眼淚。我除了祝賀以外，不知道還能說什么。兩個人就這樣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我能夠想象，我當時臉上的表情，一定像天上的云，捉摸不透。

小純后來告訴我，她當時之所以哭泣，不完全是為了浩南能夠如愿將名字變成鉛字，更多的是，她以為從此我們仨還能一切如故，重新開始。

6

在浩南離開北京去上海以后，我刻意與小純保持距離。

有好幾次，小純熱情地邀請我去她家吃飯，我都以各種理由婉拒了。

我知道，我這么做，勢必會讓她難過，但我的理智和我的自尊要求我這么做，我也只能這么做。我不能乘人之危，也不能趁虛而入。我已經因為上次寫文章的事讓自己有負于浩南，決不能再因為女人的事，讓浩南再恨我一次。

十一月的時候，我們一年一度的全國巡展又要開始了。總經理讓我帶隊走南線。這讓我很興奮，這可是領導第一次讓我帶隊。要知道，以往都是公司領導帶隊，中層和骨干員工參加。這次欽定我帶隊，顯示了領導對我的信任，我自然不能在關鍵的時候掉鏈子。

南線的城市有十二個，基本上都是長江以南，最后一站是上海。我之所以這么安排，不僅僅是因為上海是我們最大的市場，必須壓軸，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浩南在上海。

我想通過這次出差上海，約浩南好好喝頓大酒，敞開懷抱交交心，畢竟我們兄弟一場。既為這次巡展畫一個完美句號，也再續我們曾經的兄弟情。

我直到辦完公事，一身輕松后才打電話給浩南。電話第一時間就接通了，第一句話就表明他還是從前的性情：“嘿，哥們，好久不見！”

我說：“浩南，晚上有時間沒？一起吃個飯？”

“怎么？你來上海了？”話語中透出十足的意外和吃驚。

我說：“是，我現在就在上海。”

“別動，我半小時后來接你，咱們得好好喝一頓—”浩南的驚喜溢于言表。

浩南選在東方明珠電視塔下一個不起眼的小酒吧請我喝酒。這個酒吧藏在一片茂密的綠化林里面，門是那種蘇州園林里常有的垂花門，門不大，但進門以后豁然開朗。院子里小橋流水一派江南風味。包間裝修得很別致，古色古香，頗有幾分雅致。浩南帶著幾分得意的神情向我一一介紹包間里的各項陳設：“兄弟，這個酒吧你可別小看它，外面看毫不起眼，但里面卻是別有洞天。這包間呢，家具清一色從緬甸進口的上等花梨木，這個桌子你敲敲看，全實木。還有那邊，你必須亮一手—”他手指著包間珠簾隔著的一個套內間，對我發出幾乎強制性的邀請。

沒想到，套內還藏著一間書齋，四壁都是藏書，中間擺了一張長條書案，有宣紙徽墨湖筆等文房四寶。案桌上已經寫就一副對聯，我仔細端詳了一下，上聯：山高月小；下聯：水落石出。字嘛，一看就是模仿柳公權的楷體，一筆一畫倒是恭謹，就是缺了書法本身應有的流暢和韻味。浩南充滿期待地問我：“怎么樣，你看這字？”

我一聽就知道這準是浩南的手筆，于是微微一笑，“嗯，不錯，寫得很工整，也有力道。”

浩南大笑起來，“你呀，還是直來直去，不帶半點迂回呀。不瞞你，這是我瞎寫的，獻丑了！”

浩南一個勁要我留下“墨寶”，我也不再推辭，擼起袖子，鋪開宣紙，潑墨揮毫，也寫了一副對聯，上聯：一花一世界，下聯：一葉一如來。

浩南瞪大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來回端詳，嘴里不停地發出嘖嘖稱贊聲。看了半天，他終于字斟句酌地開始點評：“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你這幾個字出手不凡啊，你看你這行筆，字與字之間藕斷絲連，從頭至尾沒有斷筆，可以說是一氣呵成。只是，你可否再給解釋一下，這副對聯的出處，還有內涵—”

我其實對這副對聯并不十分熟悉，之所以寫出這十個字，更多的是興之所至。我簡單回答道：“這幾個字也沒有你所說的那么深奧，出處呢與佛家參悟有關，大意呢，無非是形容當下看未來，個體看總體，外表看內在，入世看出世。”

浩南笑了，“你知道的，我就那點墨水，你越說我越糊涂。”

我也笑了，“不是有人說人生難得糊涂嘛，算了，咱們開喝吧，就讓我們難得糊涂一回吧。”

浩南忙請我入席。那一夜，我倆喝了四瓶日本清酒，兩瓶加拿大冰白。喝到最后，我已經說不清話了。浩南比我好一點，但也是踉踉蹌蹌，舉步維艱。最后只好打電話給司機，讓司機從浦西趕過來接我們。

浩南執意讓司機先送我回酒店。就在我從車子里下來準備回酒店房間的當口，浩南隔著車窗，對我大喊：“哥們，告訴你個事，我和小純分手了—”

我大吃一驚，瞬間清醒過來，大聲問：“干嗎呢？好好的，為啥要分手？你們孩子咋辦？”

“孩子跟她過，我給生活費！”他幾乎一字一頓地回答。

我不知道后來我是怎么跟浩南道的別，怎么從酒店門口進到大堂，以及如何從大堂一步一步回到客房的。總之，那一夜，我輾轉反側，一夜未眠。

7

回北京的當天下午我就到公司上班了。看見我出差一個多月終于回來上班，小純明顯有些激動。所有的欣喜都寫在了她的臉上。她又是給我泡茶，又是向我匯報這一個多月的工作。其實，她越是忙碌，我越能看出她內心里的急切。我故意板著臉，不說話。

終于，她還是繃不住，扭了一下身子，大聲說：“哎，行了，說吧，你去上海了？見到他了？他怎么樣？他還好嗎？他都跟你說什么了？”

我笑了，“我就知道你要問這些。在我告訴你之前，我想問你一句話。”

小純急切地說：“你問吧，快點問！”

我盯著她的眼睛，她低下了頭，滿臉緋紅地說：“干嗎呢，你問就問吧，咋老盯著人干嗎？”

我說：“我不是盯著你看，我是想知道你會怎么回答我的問題。”

她急了，“愿問就問，不問拉倒。”

“你們分手了？”我脫口而出。

她眼睛瞬間一暗，盯著窗外的梧桐樹，一言不發。

末了，她下了決心似的猛轉過身，惡狠狠地對我說：“沒什么大不了，合久必分嘛。”

我故意壓低聲音放慢語速：“可是，你要認真考慮你們今后怎么辦，孩子又怎么辦。”

她冷笑起來，“什么怎么辦？離了他我就不能活了？離了他，孩子就不能活了？笑話！”

她顯然是被我的話激怒了，“你們別可憐我，你們也別看我笑話，走著瞧！”她硬邦邦摔下一句話，轉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辦公室。

第二天，小純就到人力資源部提交了辭職信。我本來想阻止她，可是她根本沒有給我任何機會，就那么決絕地炒了我的魷魚。就像我當初同樣決絕地拒絕了她替浩南對我的懇求。

8

多年以后一次出差回京，在北京南站等出租車時，長長的隊伍里，我竟然又見到了浩南。多年不見，他明顯老了許多。身材也不像當初那么挺拔了。背上背了一個四五歲的孩子，一手一個碩大的旅行包。身后跟了一個小他足足有十來歲的少婦，穿著緊身旗袍，懷里抱著另一個孩子。我沒有上去打招呼，我只是靜靜地走在隊伍里，看著他們一家四口艱難地在隊伍中行進，終于坐上一輛紅色的出租車。隨著一聲喇叭脆響，車子尾部排出一串烏黑的濃煙。車子開出了視線，我的眼睛還直直盯著他們的方向，久久不能移開。

我心里就像打翻了十三香，什么樣的味道都有。我看到了浩南在生活重壓下迅速衰老，我也似乎看到了小純那幽怨而又堅韌的眼神。隊伍還在緩緩蠕動，像一條長長的毛毛蟲，毛毛蟲的尾巴不斷滋長，毛毛蟲的頭部無限延長。疲倦的人們一個個坐車離去，更多的人不斷加入隊伍。人與人之間，人與車之間，車與車之間，此刻仿佛有無言的默契，沒有任何質疑和爭吵，沒有任何破壞和阻礙，今夜，所有的一切都按照一種既定的規則在行進。或許，放眼更大的天下，從這一站到下一站，再到無限多的下一站，我們都是這默契里的匆匆過客，我們也都是這盛大行進路上的風景。難道這就是人生的靜好，難道這就是生活的守則？

一念之間，我突然感覺自己也像毛毛蟲，拼命地拉伸拉伸，從未有過的孤獨和疼痛像閃電一樣襲遍了我的全身。

冷江，安徽池州人，現居北京。北京市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安徽文學》《西部》《草原》《星火》《鴨綠江》《小說月報》《散文百家》《散文詩》《散文選刊》等刊；多次獲散文、小說獎，有作品入選各類年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