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結構會助長騷擾行為,是一件顯而易見的事情。正如高校性騷擾/性侵害事件頻發,暴露的不是師德問題,而是學校對師生不對等關系的視而不見。這也是為什么英國1752聯盟(The 1752 Group)會將“讓權力關系變得可見化”作為解決高校性騷擾問題的核心手段。
1752聯盟是一家成立于2016年,總部設在英國的研究咨詢組織,致力于解決和消除高等教育機構中教職工對學生的性騷擾問題。她們主辦了英國全國首次高校反性騷擾相關的學術會議,也時常會在網站上發布自己的研究成果。
在去年5月,她們發布了一份86頁的關于高等教育機構應對性別暴力和騷擾的研究報告,指出英國不同高校在處理性別暴力和騷擾案件時的不一致和結構性障礙。該報告呼吁制定統一的標準,強調保護舉報方權利的重要性。
但學術產出與政策實施之間,往往存在著難以跨域的鴻溝。在目前英國多數高校都面臨著讓人尷尬的財政危機的情況下,如何爭取學校管理層對反性騷擾問題的關注,是1752聯盟不得不思考的問題。
為了更好地了解英國的情況,南風窗與該組織的聯合創始人兼媒體聯絡人安娜·布爾進行了一次對話,她同時也在約克大學教育與社會公正領域任高級講師。在她看來,雖然有些事情得到了改善,但從整體上看,英格蘭高校反性騷擾的相關舉措“仍處于不斷改進中”。
“拿不到錢”是個問題,要知道,該組織之所以會被命名為1752,就源于這樣的尷尬處境——一次總計1752英鎊、意圖讓這些創始人“閉嘴”的高等教育性騷擾會議撥款。該組織的創始人希望用這個名字,提醒人們這種“象征性的”預算反而暴露出教育機構在應對性別暴力時的疏忽。
即便在英國這種已經有了相關政策與組織資源的國家,高校反性騷擾依舊面臨嚴峻考驗。當然,對于我們來說,解決這一問題更是道阻且長。
南風窗:在高校反性騷擾/性侵害的問題上,你會如何描述英國目前的情況?
安娜·布爾:其實在這方面,英國目前仍處于不斷改進中。無論你怎么描述高校性騷擾/性侵害的問題,它都遠未得到解決。盡管我們在過去8年中一直在積極推動相關倡議,但仍有許多地方的學生在舉報教職員工的不當行為時面臨不安全的處境,甚至教職員工在舉報其他教職員工時也是如此。我只能說,大多數大學都沒有建立足夠的機制來處理這個問題,我們還有很多工作亟待完成。
南風窗:在這么多要做的工作中,目前1752聯盟主要在解決什么問題?
安娜·布爾:我們現在在努力解決的一個問題是,在英國,投訴性騷擾/性侵害的學生并不會被告知她的投訴結果。也就是說,她可能只會被告知“你的投訴成立,非常感謝”。她得到的就只有這些消息,這簡直是無法想象的,因為她需要知道她的行動是有效的,是值得投訴的。
之所以出現這一問題,是因為數據隱私法。工作人員的數據被視為其個人隱私數據,包括如果校方決定解雇他或給他警告或送他去參加培訓課程或其他什么,這些都被視為其個人隱私數據。因此,他們不會告訴舉報的學生。
當然,更重要的是整個制度的不足。根據我的研究,在英國,幾乎所有肇事者都受到大學的保護,無論是處于職業生涯早期的人,還是已經建立并享有盛譽的人。從根本上來看,是因為追究這些人的責任并采取行動解決這種行為的制度是不夠的,因此所有肇事者都是由這些制度促成的。
但由于英國大學在經歷財政危機,他們一直在解雇人,我們很難讓學校重視我們現在在做的事。即便少數大學在嘗試做更多的事情,也遠遠不夠。
南風窗:在你們提供的政策建議中,高校處理性騷擾/性侵害事件的標準流程應該包括哪些關鍵步驟?
安娜·布爾:首先我認為,應該要有明確的報告渠道和保護措施,確保受害者能夠在沒有報復擔憂的情況下報告性騷擾事件。我們知道,教職員工會進行報復,他們會試圖散布謠言、攻擊學生、阻止學生訪問數據、停止提供反饋和教學支持等。
其次,我認為要有獨立和專業的調查程序。調查程序應由接受過性騷擾相關培訓并具有專業知識的獨立外部調查員執行,而不是由學術管理人員處理。這些調查員應該獨立于學校內部的管理層,確保調查的公正性和專業性。但我們在一些英國大學經常看到的問題是,調查工作交給了另一位學術管理人員。學校管理者可能會覺得,投訴在這個部門,那如果我請另一個部門的負責人來調查,那他也可以算是獨立的,但事實上這一邏輯并不成立。
此外我認為,還要有透明和公正的決策和制裁措施,包括開除工作人員。但目前在英國,即便選擇開除教職員工的情況變得越來越多,但整體上仍是很罕見的。通常情況下,學校可能會給對方出具一個書面警告——如果再這樣做,你就會被解雇。
學校管理者可能會覺得,投訴在這個部門,那如果我請另一個部門的負責人來調查,那他也可以算是獨立的,但事實上這一邏輯并不成立。
最后是提供全面的支持體系,包括心理咨詢、學業和職業支持等。因為即便學生的申訴得到支持,她們也在這一過程中失去了 6個月甚至是 1年的正常學習時光,她們的職業生涯和學業將受到嚴重影響。與此同時,她們也可能會出現心理健康問題,特別是對博士生來說。在這一過程中,她們的人際網絡、建立學術網絡的能力、參加會議的能力、自信心都受到了影響。因此,她們需要大量的支持才能重回正軌,而我們目前看不到這種情況。
南風窗:為什么發生來自教職工的性騷擾/性侵害行為時,學校不能免責?
安娜·布爾:大學教職員工之所以擁有權力,是因為學校賦予了他們這種權力。如果他們不是學校的雇員,只是普通的社會成員,他們不會擁有影響學生生活的權力和威望。
這種權力,以及他們承擔的角色,使他們能夠接觸到學生,并影響學生的生活和職業前景。不幸的是,當個人被賦予權力時,往往存在濫用權力的風險。他們可能會自認為行為是道德的,但實際上卻在濫用權力。
正因為學校賦予了教職員工權力,所以當他們濫用權力時,學校有責任采取行動,剝奪他們的權力。學校有義務確保權力的安全使用,保障學生的安全和福祉。
當學生冒著風險注冊一所大學時,實際上是在接受大學的承諾,即大學會確保他們能夠接受所注冊的教育。如果學生因為教授的虐待或騷擾而無法接受教育,學校就沒有履行其教育承諾。與此同時,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如果大學未能采取措施確保學生在接受教育時感到安全,那么大學也可能違反了其平等和人權義務。
南風窗:但在現實情況中,英國高校什么時候才會承擔起這一責任?
安娜·布爾:我認為這主要是兩種因素的結合。一方面是這些學校有處理糟糕案件的經歷,可能會涉及舉報學生自殺未遂或者自殺事件;另一方面是大學內部的教職員工意識到這是一個高風險領域,如果不立即采取行動,可能會有更多的師生面臨死亡的風險。
有時候,大學會有一些我們稱之為“轉折點”的案件,但他們仍然選擇隱瞞,不采取任何行動。所以,發生悲劇性或高調案件并不一定會帶來改變。但有時,當高層領導和教職員工共同致力于解決這個問題時,就會帶來改變。這需要一系列情況的結合才能實現。我認為,大學內部需要有一種愿意討論性別平等和真正挑戰性問題的文化,但大多數大學甚至不愿意使用“性騷擾”這個詞,更不用說采取措施了。
南風窗:如何看待遭受教職工性騷擾/性侵害的幸存者在網上曝光自己的遭遇?
安娜·布爾:我們在英國也看到了類似的情況。我認為大學需要認真對待這個問題,因為當幸存者別無選擇時,她們只能采取極端的行動。如果情況是幸存者可能認為無論如何都將折損自己的職業前景,而且那些施害者及其同伙已經在誹謗、針對并騷擾自己,那么,她們還能失去什么呢?當然,人們會利用任何可行的手段。
因為學校賦予了教職員工權力,所以當他們濫用權力時,學校有責任采取行動,剝奪他們的權力。學校有義務確保權力的安全使用,保障學生的安全和福祉。
問題在于,幸存者在網上發聲其實風險很大,因為我們看到越來越多針對那些在網上發聲的幸存者的誹謗案件。例如,如果她們在網上指名道姓地揭露騷擾者,在英國,騷擾者可以很容易地起訴她們,聲稱她們發布了虛假信息。然后,幸存者必須自己承擔法律費用,為自己在法庭上辯護。
所以,我們并不鼓勵幸存者這樣做,因為風險太大了。但我完全理解為什么幸存者會這么做。我認為,除非機構建立支持幸存者的機制,并確保妥善處理這些案件,否則這種情況只會越來越多。
南風窗:在英國,我們可以看到越來越多的幸存者選擇站出來,她們的這一決定帶來了什么樣的影響?
安娜·布爾:當相關機制還不存在時,更多的幸存者選擇站出來,也許能推動大學開始認真對待這個問題。在過去的十年甚至更長時間里,我們在英國已經看到學生們在這個問題上進行了大量的激進主義活動,媒體和新聞也開始關注這一問題。現在,這個問題已經成為新聞議程的一部分,你也知道,以前記者很難將這些故事刊登出來,而現在他們可以了。
她們使公眾和媒體變得日益關注這一問題。這是一個雙向的過程。公眾關注度給大學施加了壓力,然后大學在處理這些問題時,也反過來推動了公眾對這個問題的進一步關注。
與此同時,我們也知道,在存在嚴重性別不平等的地方,特別是在男性掌握權力的地方,性騷擾更容易發生。但現在大多數英國大學都沒有禁止教職員工與學生發生關系。像在許多大學里,教職員工仍然可以與學生發展浪漫關系或性關系,這并不違反任何大學規定。
但通過讓這些問題顯現出來,能夠幫助學生,特別是被騷擾的女性認識到,這不是她們的錯。因為在過去,她們可能會認為自己不該去教授的辦公室,不該讓他關上門,不該接受他的禮物等等,從而認為這是她們的責任,因此不敢發聲或告訴別人,甚至默默承受。但現在,我們通過1752聯盟明確表示,是教授擁有權力,他才應對這種行為負責,而不是學生。越來越多的學生開始期待學校制定更清晰的職業界限,當她們受到教職員工或其他學生的侵犯時,她們認為自己理應從學校獲得高質量的專業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