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臺灣人類學家劉紹華和母親接連確認罹患“世紀之癥”:母親被診斷為阿爾茨海默病初期,劉紹華患了淋巴癌。
一個家庭當中有兩個人同時生病,對家人打擊重大,家中混亂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生病的人不好過,沒生病的人也不好過”。
然而此后數年間,劉紹華卻在與母親“共病”的經歷當中,在照護與被照護的體驗當中,獲得了更為豐富和富有意義的生命體會,正面的、負面的、堅固的、新生的、美妙的、創造的,“沒生病的人很驚奇,生病的人更驚奇”。
度過那段與母親生命共同下墜的交會時間之后,劉紹華將自己的回憶和感悟,寫成了《病非如此》,簡體中文版于今年7月出版。
在這本書里,劉紹華記錄了與母親的關系變奏,也重思了疾病與人生的關系。書中的疾病體驗,并非單純指向某種確切的疾病甚至重癥,而是每個人生活當中都有可能出現的困頓和艱難,關乎我們如何在困境中重尋生活的意義感,直至能夠坦誠無畏地與自己對話。照護與被照護,也不一定出現在疾病的語境當中,而是每個人對他人的接納、共情、理解。
8月,南風窗聯系到劉紹華。采訪安排在20時,劉紹華剛剛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但聽起來并不疲倦,依然很有活力。此時已經是她康復的第六年,她笑著說,如果我不主動講,沒有人看得出我生過病。她說起話來有一點綿柔的臺灣腔,卻又堅定,不乏機鋒。她小心沉吟,為自己的表達尋求最準確的詞句,話語之間有堅硬的邏輯,也有溫柔的慈悲。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經歷過這一切的劉紹華說,她到現在對她的新生活都非常滿意,心滿意足。
人到中年,經歷病痛,卻接近了生命的圓融,何以如此?以下是記者根據劉紹華的講述和書中內容所做的重整。
我其實算很幸運,淋巴癌可以說是重癥里的輕癥,而且我發現的時候還很早期,所以住院的時候醫生都不怎么來管我的,他們總是有更緊急的病人要看管。真正困難的時期,只有治療的那半年。當時我很多不舒服的感覺其實都不是疾病本身帶來的,是治療帶來的。
用化療的辦法殺死癌細胞,也會帶來副作用,這個過程病人的免疫力會下降,心情也在承受著壓力。治療結束之后,一個月內,我就很明顯地感覺到我的身體在恢復,這個階段我稱為康復期。
所以我有兩個階段需要跟自己相處,一個是我怎么接納困難期的自己,一個是康復之后我怎么去跟自己相處。
在生病的時候,我大概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心情低落,失去了意義感,我稱之為“意義的青黃不接”。那是我最困難的時候,心理上極度困頓,當然身體也被折騰,但是你知道醫學在進步,你可以仰賴它,身體會慢慢好起來,可是心理問題只能靠自己來調整。
作為一個人類學者,我的生活可以說是上山下海,不管是做研究還是在社會上的參與、跟別人的互動,我一直都覺得自己的生活很有意義。但是生病讓我體力衰弱,治療讓我的社會關系暫時縮窄,參與社會的程度大為降低。這個時候我的生活似乎無所憑依,內心出現虛無感,有朋友說我,差不多是處在一種類似于“突然被迫提前退休”的狀態里。
尋求意義的媒介或者說管道,在我治療期間,出現了斷裂。重視公共性的自己,太熟悉跳脫自我、與龐大世界聯結的感受和意義,卻不知道怎樣建立直接的身體感受,真正與自己獨處。
如果生命的意義是建立在我原本以為的意義感上的話,一旦原先的那種可能性被剝奪,我接下來的生命意義要從何而來呢?
如果生命的意義是建立在我原本以為的意義感上的話,一旦原先的那種可能性被剝奪,我接下來的生命意義要從何而來呢?在我沒有辦法現身實體地跟世界對話的時候,我能夠因為只跟自己對話而依然心滿意足嗎?這個時候,我感到我過去對意義的理解是單調而不周全的,而新的意義感還沒建立起來,所以我會說,那時自己走進了青黃不接的階段。
這種孤獨和困頓,在每個人生活的各個階段都有可能出現,生病給了我一個相對極端的情況,去思考人應該如何在困境中安頓身心。假如沒有生病,我可能要到很晚的時候才會想到這件事,但我生病的時候剛好在中年,等于在人生的中場做了一個調整。
這個調整一開始是被迫進行,我開始學著去做一個病人。其實,我們在生活中真的很缺乏認識病人處境的生命教育,我們往往不知道病人在經歷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面對疾病的時候應當如何自處。
病人的意思就是正在生病與接受治療的人,需要休息,需要放下,需要脫離,需要關注自己。
對病人來說,時時刻刻的牽掛、瞻前顧后的恐懼,往往要比病痛本身更耗費心神。為此,病人不得不練習一種活在當下的功夫。然而這個時候,我才發現,這是我相當欠缺的生存技能。在生命的輕與重之間,我過去很擅長分析它們的概念,卻拙于交由身體去感受那些以身心靈觸動為主的、不靠言說分析的感知意義。
活在當下是很多人都懂的話啊,可是做到很難,甚至我想,很多人也沒有真的弄懂過。我以前也一直以為我懂,但是到生病之后,我必須跟一個懸置狀態的自己對話的時候,我才發現以前沒真懂這件事。
我開始放下那些費盡心神的書和電影,轉而多去看些漫畫和動畫。我當時很喜歡看一個日本卡通,叫《銀之匙》,講日本北海道一所畜牧高中的故事。漫畫和卡通都可以以一種很“輕”的形式來承載深刻的、“重”的內容,對當時在病中煎熬的我來說,是一種非常有益的平衡。運動、養綠植、畫畫、寫書法、玩樂器、跳舞,這些重返身體直覺的活動,對我來說都會起到心靈解脫的效果。
因為在化療期間,病人的免疫力是很低的,所以每餐飯都要用開水燙餐具,要保持生活環境潔凈,能接觸的人也很有限。康復后有一次我去跟大家一起上瑜伽課,整個側臉都趴在地上,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生活在恢復,我可以重新跟人們在一起了,可以不怕臟地在地上滾,有一種好強烈的幸福感。
我是一個醫療人類學者,一直都在研究疫病。對概念和理論的熟知,讓我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但反而因此,我可能比很多的病人還多吃了一點苦。有些病友會跟我說,傻傻過日子就好,管什么意義不意義。但是對我來說,辨認自己的位置、厘清我與世界的關系、思考自己應該如何與世界產生關系,這些問題對我而言都是直覺反應。我一直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無能為力,但話又說回來,我也很清楚我為什么無能為力。
但是,人類學的經驗對我來說也并不是完完全全沒有正面意義,因為我一直沒有停止思考,所以在治療的末期,身體即將恢復活力的時候,我可以立刻展開一種新的生活,因為我已經在心里排演很多次了。我的康復之路非常順利,至今為止,我對自己都還是很滿意,我很喜歡自己現在的生活。
一般醫療意義上的“共病”,其實意指并發癥,即與原發疾病同時存在或伴隨并發的一種或多種疾病,包括生理的和心理的疾病。我借助這個概念來描述我和母親同時生病,“母女共病”,指的便是我與母親先后確診、家人同時面臨兩種重大疾病照護的處境。對一個家庭生命共同體而言,這種處境也儼然身心疾病并發癥。
雖然我們罹患的都是世紀之癥,但是癌癥有可能治愈康復或者成為慢性病,我有理由對治療充滿希望。然而,挑戰母親的是與老化密切相關的腦部退化性疾病,她不會好起來了,這無疑是一種看不見希望的下墜狀態。
我們處境不同,但曾共同處在一段被打趴在地的交集當中,彼此理解,相互扶持。與母親共病,卻成為我在青春期之后,跟母親關系最好的一段時間。
我常刻意向她請教她擅長的技藝,像是煮飯、運動、穿衣、家務等,讓她笑話我、數落我、指點我。讓她展現自己熟習的技能,能夠幫助生病后的母親維持自信。
疾病會帶來人際關系的變化。然而,除了斷裂外,也有修復和新生的可能。醫療人類學家凱博文教授照護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妻子十多年后,感想大致總結如下:“人需要照顧他人,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
這樣的一種關系變奏,給我們的生命都帶來了一些好的東西。其實,不僅我跟我母親的關系變好,我覺得生病之后,我跟整個世界的關系都變得更好了。當然其中會有一個代價是,我們都生病了。但生老病死本來就是人生當中必然存在的東西,要說它是額外的代價,我想也未必。
青春期之后,我是家里最不走尋常路的那個幺女。在我媽的形容里,我是一個讀很多書的人,讀很多書的女性跟不愛讀書的女性,在思考和對生活重量的分配上,可能會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形態,所以我們常常有不能相互理解的地方。過去我會覺得,我跟父親比較能對話,跟母親則不行;我會覺得母親不善于做理性思考,這跟我有很大差別。
我母親身上有很多感性的、直接的能力,以前對我來說可能有一點理所當然,那就像是生活中我可以享受的一種好處,但是當我們都生病之后,我對這些能力的感受就不太一樣了。
我常刻意向她請教她擅長的技藝,像是煮飯、運動、穿衣、家務等,讓她笑話我、數落我、指點我。讓她展現自己熟習的技能,能夠幫助生病后的母親維持自信。母親生病之前是健身達人,喜歡瑜伽和游泳,我也會主動跟她聊起做運動的感覺,她馬上會示范動作給我看。
上個周末,因為天氣太熱,我們全家就決定帶她去游泳。一開始我們很怕她會在水里嗆到,但是當我把她帶到游泳池邊,把泳帽交給她,她一下就把泳帽戴得很好。要知道我母親現在只是穿衣服的話都不一定能夠自己穿好了,而戴泳帽還沒有戴一般的帽子容易,尤其有頭發的人。可我母親就是很熟練地穿戴好了自己的裝備。接過泳鏡,她還會像以前一樣,把泳鏡拿到水里去沾一沾,去掉霧氣,戴到頭上,還用手指頭彈一彈泳鏡的鏡片,完全都是本能動作。
戴好泳鏡,我母親就滑下水,蛙式,狗刨式,她可以很自然地切換。雖然她大腦的記憶已經出現混亂和殘缺,但是身體的記憶還在帶領她——做熟悉的事、在安全的領域,會跟周圍的人事物重新建立良好的連接。
當我決定去往學術之路的時候,其實生活中有很多東西被我放下了,跟母親一同面對病痛也一同面對生活,讓我意識到那些被一個學者忽略的東西,其實都很重要。過去我可能只是在過日子,但是我不知道可以更興味盎然地過日子,當我更注重生活中那些具體真實的細節時,我跟母親可以交談的話題就多了起來。我比以前更能理解她,欣賞她,佩服她。
其實有時候,生命就像在畫一個圓,可能過去我一直在畫一個半圓,而現在我會去探索另一個半圓,當兩種意義感同時發掘,我會覺得,身心智靈俱足。
你問我怎么從社會面來看老齡化?
我想說的是,我們有沒有做好準備,與一個龐大數目的、處于弱勢的群體共同生存呢?有興趣了解這個議題的朋友,可以先想一件事:我們應不應該把衰老失智理解成一個絕對負面的事情?
當然,身體老化、年老失智確實是一種艱難處境,但是從社會的角度來看,它其實是我們社會在追求長壽的過程中一個尚未處理好的問題。以前失智的問題不嚴重,是因為我們活得不夠老,過去的社會不夠長壽,但是我們現在發現,只要你活得足夠長,你的大腦就一定會出問題。
我們現在偶爾會看到,一些六七十歲的女明星可能要比很多年輕人還要漂亮,美容技術幫助她們對抗了老化、斑點、皺紋。我能夠從癌癥當中康復,是因為有相應的技術讓癌癥不再是“絕癥”。還有一些醫學進展解決了我們骨骼的問題、牙齒的問題、眼睛的問題,可能過去的人到40歲,牙齒就不行了,但是現在在身體層面,我們會覺得自己還沒那么老。那么大腦可能就是我們在醫學上的“最后一里路”。從這個角度說,阿爾茨海默病是人類追求長壽大夢的路上必經的代價。
身體老化、年老失智確實是一種艱難處境,但是從社會的角度來看,它其實是我們社會在追求長壽的過程中一個尚未處理好的問題。
如果我們不想要這個代價,有兩種選擇,一種是我們的醫藥快速攻克這“最后一里路”的堡壘,另一種辦法是我們干脆不要活得那么老,我們的大腦就不會退化到失智的程度。
那么,我們的社會愿意不要活到那么老嗎?我們愿意減短壽命嗎?
老齡化社會,換一種理解,其實是一個人人都有機會高壽的社會。既然長壽是我們想要的,那老齡化就不是一個絕對的惡。阿爾茨海默病是社會進步的一種代價,應該全社會來共同承擔,因為這是人類集體努力的方向。
老病死苦看似日常生活中的非常事件,其實正是尋常的人生光景。而且,隨著醫療進步、整體壽命延長,老病死苦都可能成為延長賽,但多數人則是對此顯得無知或盲目以對。我們的家庭教育和學校教育里面,實在是非常缺少生命哲學,以及照護的靈魂和倫理探索,然而認識老病死苦的生命倫理與合宜應對之道,該是日常教育的一部分,而非只有專業助人者才需要理解的事。
在康復期,我這樣定義自己與身體的新舊關系:以前年輕有活力的我,似乎把身體當成工具,即使有運動,也是以鍛煉為主要目的,喂飽它、清潔它、檢查它、修復它,卻并未真的學會如何保養它、安撫它、欣賞它、平等對待它,以它自身為目的。
如今的我,把身體當成小孩。小孩絕不該成為工具,而最需耐心與照護。這個隱喻,不僅適用于我與自己身體的新關系,也適用于母親和她自己、我們與母親之間的新照護關系。
如今我看著母親,常常覺得她仿佛一團毛茸茸的寵物,自我收斂得像個孩子一樣;同時,母親的感知又宛如安居植物的根系,默默地五感全開,與親人的連接不靠表面的言語和理解彰顯,內里卻綿密扎實,因而得以讓自己穩當安頓于每個當下,度過晚年的生命沖擊。
因著母親和我各自獨行又并行的這段疾病歷程,我最落地的體會是,生命最好的安排并非英雄化的高昂,并非對抗在康健與病弱之間的黑白界線。
更可能的美好安排是,在盡力付出、珍惜、安頓、堅持、超越的正直良善中,接納困頓與歸零的時刻,學習對生命示弱,將克服苦痛與病弱的絕對企圖,轉化為體驗探索和療愈的意愿,或許如此方能習得放下的能力與安心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