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盜們吃什么與想什么
曉蕾、秋水:
沒想到要提前寫這封信,好在這封信的主題是我最感興趣的,那就是從“吃什么”到“想什么”。這個提法出自汪曾祺,他在1983 年小說《賣蚯蚓的人》中,談到了“吃什么”的審美意義:
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他。我對所有的人都有興趣,包括站在時代的前列的人和這個漢俑一樣的賣蚯蚓的人……我對他們都有興趣,都想了解。我要了解他們吃什么和想什么。用你們的話說,是他們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沂莻€寫小說的人,對于人,我只能想了解、欣賞,并對他進行描繪,我不想對任何人做出論斷。像我的一位老師一樣,對于這個世界,我所傾心的是現(xiàn)象。我不善于作抽象的思維。我對人,更多地注意的是他的審美意義。你們可以稱我是一個生活現(xiàn)象的美食家。
《水滸傳》里的飲食,也不僅僅是寫飲食。我之前講過,如果拿《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來考索《水滸傳》里的飲食,恐怕會方圓鑿枘,小說雖源于宋朝,卻大成于明代,里面的風土人情、物價器物,許多是明代的特色。講到飲食就很混淆,比如我們都知道宋朝富貴人家以羊為貴,真宗時宮中每天會宰殺350 頭羊,一年吃掉羊肉43 萬斤,對豬肉卻不甚待見,這才有蘇東坡的詩:“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贝筇K不是詩史,但這一點大抵是不錯的,而他雖然不喜歡別人吃狗肉,但吃狗肉反而可能是一種時尚,有詩云:“東方烹狗陽初動,南陌爭牛臥作團。”(《立春日病中邀安國仍請率禹功同來仆雖不能飲》)有一次錄節(jié)目,文案里引了這句詩,編輯特地囑咐主持人不要念這兩句,說怕愛狗人士抗議。
而在《水滸傳》中,魯智深要還請大相國寺菜園的潑皮們,“叫道人去城中買了幾般果子,沽了兩三擔酒,殺翻一口豬,一腔羊”,一點兒看不出羊尊豬卑的痕跡。第一一三回李俊與費保等四人結(jié)義,也是殺了一口豬、一腔羊。再看第三十一回宋江放了劉知寨夫人回家,劉知寨心中高興,“便叫取十瓶酒,一口豬,賞了七八十人”。金圣嘆還諷刺這位文官一口豬就賞七八十人,實在大方。還有第四十八回,顧大嫂與孫新要請鄒淵、鄒閏撞籌,亦是“分付火家宰了一口豬。鋪下數(shù)盤果品按酒”。更別說第四十三回石秀與楊雄丈人潘公合開屠宰坊,分明是“整頓了肉案;打并了作坊豬圈;趕上十數(shù)個肥豬;選個吉日開張肉鋪”,直接就是拿豬肉當了肉鋪主力?;仡^再想想有名的第二回“魯提轄拳打鎮(zhèn)關西”,那鄭屠賣的什么肉?又是精肉又是肥肉又是臊子,仔細一看,“鄭屠開著間門面,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倒不是宋朝人不吃豬肉,但是如此等閑地視為主流肉食,全無歧視,總是讓人疑心里面混入了宋之后的社會見聞。
相比之下,更有時代意味的大概是牛肉。有人談到過宋代禁屠,牛肉必對外聲稱是病死或被猛獸咬死,讓人想到《御史臺記》里禁屠解饞的典故:
則天禁屠殺頗切,吏人弊于蔬菜。師德為御史大夫,因使至于陜。廚人進肉,師德曰:“敕禁屠殺,何為有此。”廚人曰:“豺咬殺羊?!睅煹略唬骸按蠼馐虏颉!蹦耸持?。又進鲙,復問何為有此。廚人復曰:“豺咬殺魚。”師德因大叱之:“智短漢,何不道是獺?”廚人即云是獺。師德亦為薦之。
掩耳盜鈴,不足為怪。但朝廷禁屠宰耕牛,好漢們卻在江湖上動不動就“一大盤熟牛肉”,不把禁令放在眼中?;蛘?,就像日本明治維新稱牛肉火鍋為“進化鍋”一樣,吃牛肉或許是強盜們一種隱形的反抗之舉。只是像林沖從草料場去酒店打酒,也是一盤熟牛肉起賣,他還打包了幾塊到山神廟當夜宵,也讓人有點懷疑是明朝的作風。不過,這些所在很難鑿實,只能說中國人的飲食風俗變遷,也能從小說里窺見一二。
真正有趣的,是書中描寫各色人等的吃相、禮儀、飲食規(guī)程乃至寫法,多有絕妙文字。比如寫林沖在滄州,認得了舊識李小二。過了多日,有人來尋林沖的晦氣,這里用了很現(xiàn)代的限制敘事視角,完全是從李小二眼中看見的外鄉(xiāng)食客:
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只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里坐下,隨后又一人閃入來;看時,前面那個人是軍官打扮,后面這個走卒模樣,跟著,也來坐下。(評:為什么兩人明明一道,卻要前后進店?)
李小二入來問道:“可要吃酒?”只見那個人將出一兩銀子與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來??偷綍r,果品酒饌,只顧將來,不必要問?!崩钚《溃骸肮偃苏埳蹩??”那人道:“煩你與我去營里請管營,差撥,兩個來說話。問時,你只說:‘有個官人請說話,商議些事務,專等,專等。’”(評:這兩個人客又不肯自己去營里請管營與差撥吃酒,透著古怪。)
李小二應承了,來到牢城里,先請了差撥,同到管營家里請了管營,都到酒店里。只見那個官人和管營,差撥,兩個講了禮。管營道:“素不相識,動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有書在此,少刻便知?!胰【苼怼!崩钚《B忙開了酒,一面鋪下菜蔬果品酒饌。那人叫討副勸盤來,把了盞,相讓坐了。小二獨自一個攛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來的人討了湯桶,自行燙酒。約計吃過數(shù)十杯,再討了按酒鋪放桌上。只見那人說道:“我自有伴當燙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說話。”(評:這一段很絕,約人吃飯談過機密的人都知道,不能一開始就入題,也不可能完全不讓堂倌服務,妙就妙在吃過數(shù)十杯,酒酣耳熱,談事不生硬時,再遣散侍者,邏輯很通透。)
……正說之時,閣子里叫“將湯來?!崩钚《比ダ锩鎿Q湯時,看見管營手里拿著一封書。小二換了湯,添些下飯。又吃了半個時辰,算還了酒錢,管營、差撥,先去了;次后,那兩個低著頭也去了。(評:事談完了,又回正常的飲食流程,吃飯喝湯。離別時也是分別走,鬼鬼祟祟,必有陰謀。)
像這樣的段落,就像一道好菜,值得人細細品味。《水滸傳》的文學水準是一流的,就反映在這些細節(jié)與語言上。
我說過,《水滸傳》是在明暗世界之間切換,因此最好看的,就是明暗世界交織的部分。寫飲食讓我印象特別深的,是宋江私會劉唐那一段。宋江私放了晁蓋,那是潑天的干系。而其后他納了閻婆惜為妾,說明宋押司是想在鄆城縣好好把日子過下去。然而這個時候,“粗安”的梁山派劉唐來報恩了,于是好戲開場:
劉唐跟宋江在石碣村匆匆一面,彼此印象都不深。劉唐居然敢來縣衙里找宋江,“頭帶白范陽氈笠兒;身穿一領黑綠羅袍;下面腿護膝八搭麻鞋;腰里跨著一口腰刀;背著一個大包;走得汗雨通流,氣急喘促”,這難道是好人打扮?宋江正好坐在縣衙對面的茶房里,看見這個大漢,心知蹊蹺,也不便相認,就只好跟著他走。這個大漢呢,走幾步回看宋江兩眼,走幾步又停下來看宋江兩眼,就是不敢問,宋江呢,也不敢問劉唐。兩人在大街上打啞謎。
最后劉唐打破僵局,跑去路邊一個篦頭鋪里問:“大哥,前面那個押司是誰?”確定那人就是宋押司,才敢上前唱喏說話,要宋江“可借一步說話”。兩人走到一條僻靜小巷,劉唐認準了個僻靜的酒店,“上到酒樓,揀個僻靜閣兒里坐下”。兩人這才開始敘舊寒溫,拆書贈金。宋江讓人來量酒給劉唐,自己不吃,也是擔心出事。等到回書寫好,蒜頭金收下,這才又叫“量酒人來道:‘有此位官人留下白銀一兩在此,我明日卻自來算?!边@一筆非同小可,說明這條僻靜小巷里的僻靜酒店,宋江其實是熟的,不需要自我介紹,也不擔心店家去舉報——兩人交談飲饌的蹊蹺,跟陸謙去找滄州管營差撥正同,但顯然,宋江作為地頭蛇,比管營差撥對于酒店食肆的掌控要嚴密得多。
宋江趁“月夜?jié)M街”送走了劉唐,卻又被閻婆捉住,要他回外宅見閻婆惜。 這些撕扯推拉,暫且不表。厲害的是,閻婆確實是偶遇宋江,并沒有十全的準備,家中只有一瓶好酒、一鍋腳頭。但在這月夜之下,閻婆居然“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之類”,你們說,這算不算深夜擼串的自由?這是不是24 小時便利店的雛形?自古讀《水滸傳》的人,也不以為怪,難道自從唐代的坊市制度被打破之后,中國人的夜生活就發(fā)達到連山東鄆城這樣的小地方都能通宵營業(yè)么?
下面是唐牛兒來打岔,假說知縣尋宋押司有事,被閻婆直接揭穿,道是“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樂,有甚么事務得發(fā)作?”不讓員工加班的老板才是好老板,唐牛兒說的知縣酷愛加班,不符合平日縣衙做派,因此騙不倒東京來的閻婆。
宋江在閻婆惜床前磨磨蹭蹭,得不著個好臉兒,從二更到三更,到四更,捱到五更。再也耐不住,索性撕破了臉,穿衣出門。有意思的是下文:
從縣前過,見一盞明燈,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蓖豕溃骸把核颈厝粋?,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兒濃濃的捧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吃。
初更二更的時分,閻婆還能在巷口買得若干吃食,到五更,倒又有小販出來趕早市了。曉蕾,你們山東何時有這么先進便利的市民生活?這場景只會讓我想到《夢粱錄》里描述的南宋都城臨安:
杭城大街,買賣晝夜不絕,夜交三四鼓,游人始??;五鼓鐘鳴,賣早市者又開店矣。
要我說,這絕對是一種經(jīng)驗的移植。你們看吳用去說三阮撞籌,幾人先是去石碣村鎮(zhèn)上吃午酒。便是這等地方,吳用也不肯像陸謙那樣交代機密,“這酒店里須難說話?!褚贡厥撬覚?quán)宿,到那里卻又理會”。吳用也知道三阮家中沒什么余糧,直接“沽了一甕酒,借個大甕盛了;買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對大雞”帶去三阮家中夜宵。從陸謙請管營差撥,到劉唐找宋江,再到吳用說三阮,同是商議機密陰暗,寫法各各不同,真是好看煞人。所以我說,吃什么,怎么吃,才能看到這些好漢們的性格與做派,萬萬不可混同。
《水滸傳》中多是寫北地生活,北方飲食,不多的寫到南方飲食生活,是宋江刺配江州一節(jié)。戴宗應該是南方人,但李逵都是山東沂水縣人氏,流落江州。兩個山東老鄉(xiāng)見面,分外親熱。戴宗提議去江邊琵琶亭酒館去喝上幾杯,順便看江景。去江邊,自然是吃魚。但宋江一開始是有些膽怯的,你看他道:“可于城中買些肴饌之物將去?!蹦戏饺舜髯谡f:“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里面賣酒。”宋江不便拂戴宗好意,只好附合道:“恁地時,卻好?!?/p>
果然,潯陽江邊琵琶亭不像山東飯店,都是什么牛肉大鵝嫩雞,反而是“鋪下菜蔬、果品、海鮮、按酒之類”,甚是精致。宋江明明是吃不慣的,“忽然心里想要魚辣湯”,他心中想的,估計是家鄉(xiāng)梁山泊的淡水魚做法,誰知道店家端上來的“三分加辣點紅白魚湯”卻是腌的魚,不夠鮮。腌魚不鮮,是戴宗覺得上不中吃的理由,宋江心中怎么想的呢?這種場合,是山東老鄉(xiāng)李鐵牛當了宋江的嘴替:
李逵見了,也不便問,大把價揸來只顧吃;捻指間,把這三斤羊肉都吃了。宋江看了道:“壯哉!真好漢也!”李逵道:“這宋大哥便知我的鳥意!吃肉不強似吃魚?”
為什么吃了三斤羊肉,便是“真好漢也”,前面把三碗魚湯和骨頭都嚼了,卻無一贊語?我現(xiàn)在細讀,疑心山東人宋江其實也想著羊肉吃,只因戴宗亟亟于帶這位北方人客品嘗當?shù)仫L味,宋公明拉不下面子,結(jié)果李逵以為宋江哥哥真愛鮮魚,找船戶討要,跟浪里白條張順打了一架,被淹得七葷八素。好在宋江解救開,大家相識,張順送了四條金色鯉魚來,宋江趕緊推辭:“何須許多?但賜一尾夠了?!边@應該是真心話,但南方主人太過熱情,“把一尾魚做辣湯;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鲙”,又是辣湯,又是酒蒸,還有生魚片!好家伙,等于現(xiàn)在的山東好漢初嘗日料,腸胃能習慣才怪!果然宋江“因見魚鮮,貪愛爽口,多吃了些,至夜四更,肚里絞腸刮肚價疼,天明時,一連瀉了二十來遭,昏暈倒了,睡在房中”。
等到五七日病好,到潯陽樓去,宋江吩咐的便是:“你且先取一尊好酒,果品肉食,只顧賣來──魚便不要?!边@頓飯是宋江獨酌,菜色終于合了口味,有的是“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幾盤肥羊,嫩雞,釀鵝,精肉”。請問,這還有南方江邊特色嗎?宋江吃得高興,題了兩首反詩(詞),那首《西江月》道:“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此處金圣嘆批道:“寫宋江心事,令人不可解。既不知其冤他為誰,又不知其何故乃在潯陽江上也?!币牢铱矗@冤仇,便是一個山東人被熱情的江西主人害得腹瀉不止,心中惱怒,又說不出口,只好模糊地發(fā)泄一番,“血染潯陽江口”,可能只是羊血、雞血、豬血,一定要將山東美食推行到這南蠻之地來!
我這樣胡解一通,有沒有道理不知道。但此肉彼毒,被外地朋友的熱情害苦的人真不少。因此俗話有云:“天下最大的騙局,是四川人說不辣?!卑仓谓瓭£枠穷}反詩,引來黃文炳告發(fā),下獄裝瘋,定罪問斬,直到梁山好漢南下劫法場,終于真是“血染潯陽江口”,尋端覓根,不是“一尾鮮魚引發(fā)的血案”?
共讀《水滸傳》將畢,放飛一下,供二位一哂。
即祝
夏安
大家好運。
楊早
2024 年7 月4 日星期四
棄男女,留飲食
楊早、曉蕾:
《水滸傳》最后一信,楊早最早交作業(yè),因是他興趣濃厚且有積淀的主題。我恰相反,于飲食一道,最是隔膜??峙伦钍菬熁鹂澙@的話題,卻被我講得枯淡乏味,你倆要擔待則個。
我所留意到的,是這本書與其他寫英雄之書不同,于飲食上不厭其煩,英雄們飲酒、進食是前往梁山泊和此后的突出主題,尤其酒,簡直是故事推進器。這些草莽英雄們的人生理想就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他們都“能吃能打”,肆無忌憚地追求口腹之欲。
在文學作品里,我覺得這是少見的食量與智力、勇力正相關的描述。我們都很清楚,古典名著《西游記》的取經(jīng)四人組里,愛吃的豬八戒是在鄙視鏈的最底端。別人在打怪,他在找吃的;別人在修行,他在找吃的。豬八戒總是在找吃的,干苦力活兒沒問題,但戰(zhàn)斗力不強。他確實投錯了胎sajcQg2YMTmZhi/G+yqhfg==,如果投胎在水滸世界里,即便武藝松散些,也能和英雄們一樣,遵循普遍的“飲食時間”——一日三餐、獨酌、對飲、小聚、宴會、送別;人頭酒、斷頭酒、斗打酒;聚義即聚飲;思考吃什么,如何吃,與誰吃;饑餓與進食構(gòu)成生活最重要的時間標志。
宋江兄弟在小酒店為武松送別,直到紅日半西。武松拜了宋江為義兄,當晚投宿客店,次日早起吃了飯上路,來到陽谷縣。
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饑渴,望見前面有一個酒店,挑著一面招旗在門前,上頭寫著五個字道:“三碗不過岡?!蔽渌扇氲嚼锩孀?,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吃?!敝灰姷曛魅税讶煌?,一雙箸,一碟熱菜,放在武松面前,滿滿篩一碗酒來。武松拿起碗一飲而盡,叫道:“這酒好生有氣力!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吃酒。”酒家道:“只有熟牛肉?!蔽渌傻溃骸昂玫那卸飦沓跃?。”店家去里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盤子,將來放在武松面前;隨即再篩一碗酒。(第二十二回)
到了中午,人便餓了,要喝酒,要吃肉,二斤牛肉不夠,三碗酒不夠,因此與店家發(fā)生爭執(zhí)。事實上,整整十回里,武松都在吃吃喝喝,妥妥的民以食為天。打虎做了陽谷縣都頭,眾人慶賀,連連吃了三五日酒;無意中撞見哥哥,到家里也是武大買些酒肉果品,三人家宴;嫂嫂潘金蓮雪天勾引,同樣是酒果品菜蔬的二人對飲;武松接了知縣送禮的任務,辭別哥哥,仍是一瓶酒并魚肉果品的辭別宴;為兄報仇,以酬謝眾鄰居的名義,置下酒食果品,在宴席上手起刀落,驚駭殺人;結(jié)識孫二娘夫婦,是在十字坡酒店飲酒吃包子;在酒店后葡萄架下,邊吃喝邊聊些江湖往事,嚇壞了兩個公人,爾后認下張青做義兄,又是置酒送別;被刺配安平寨單身牢房里,被施恩每天有酒有肉管待;見了施恩父子,自有酒肴果品、盤饌,武松喝得大醉;“醉打蔣門神”,更是從出發(fā)就喝酒,一路喝過去,辦完事也是盡醉方休;進了張y0VyixFAhDDOlyxUvZHO5g==都監(jiān)府,八月十五與張都監(jiān)全家晚宴,飲酒賞月,醉后被栽贓盜竊,武松大開殺戒。
每一行動,無不關聯(lián)著飲食,尤其是“酒”。在這里,飲食是敘述的調(diào)節(jié)器,控制著敘事速度,讓武松這一段起伏跌宕的經(jīng)歷張弛有度,聽上去讀起來皆趣致盎然。試想想,當年坐在桌邊聽說書人講武十回的水滸迷們,聽著心目中的英雄闖蕩江湖、殺人打劫,何等快意;英雄們也同樣該吃飯時吃飯,該喝酒/ 不該喝酒時喝酒,又是何等親近!我覺得這些地方,特別貼合這部書的來歷——水滸故事是講給中下層群眾的,他們在生活中,并沒有很多機會喝酒吃肉。還記得我們之前談到網(wǎng)文,說男女主角都是幾近貪得無厭地追求碾壓他人的“爽感”,而這是針對讀者需求的套路定做;皆因讀者在現(xiàn)實中總是屬于被碾壓的,又無從反抗,爽文便成為一種情緒和心理的宣泄。于水滸故事的聽眾而言,好漢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就是他們的爽感所在。
這便是為何在水滸世界,食欲是完全不被禁止也不被詬病的,反而是好漢們的品格保證。難怪魯迅1920 年在《中國小說史略》里說“《三俠五義》為市井細民寫心,乃似較有水滸余韻”,可見,他是認定《水滸傳》是很會抓聽書人、讀者(市井小民)們的心的。
武松景陽岡打虎一段,一個“醉”字連綴前后: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說道:“那得甚么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蔽渌勺吡艘恢?,酒力發(fā)作,焦熱起來,一只手提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只見發(fā)起一陣狂風。
酒壯英雄膽,醉后方顯神威,于是成就了武松一生引以為傲的得意事,這正是他日后行走江湖的“護照”。
魯達在桃花村路見不平,要為劉太公擺平強上門的贅婿。
太公道:“且將些酒來師父吃──休得要抵死醉了?!濒斨巧畹溃骸盀⒓乙环志浦挥幸环直臼?,十分酒便有十分的氣力!”太公道:“恁地時,最好;我這里有的是酒肉,只顧教師父吃?!保ǖ谒幕兀?/p>
同樣的話,武松也對施恩說過:“你怕我醉了沒本事,我卻是沒酒沒本事。帶一分灑, 便有一分本事。五分酒, 五分本事。 我若吃了十分酒,這氣力不知從何而來?!保ǖ诙嘶兀?/p>
豪飲簡直便是接下來壯舉的鋪陳。在大相國寺,魯達修理收服了眾潑皮無賴,吃酒到正酣,被門外老鴉擾了興致,乘著酒興,“智深相了一相,到樹前,把直掇脫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繳著;卻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將那株綠楊樹帶根拔起。”眾潑皮更是拜服,覺得魯達非凡人,自己可算見著了真羅漢。早在第三回,在五臺山避禍,便極寫他如何想酒:
干鳥么!俺往常好肉每日不離口;如今教灑家做了和尚,餓得干癟了!趙員外這幾日又不使人送些東西來與灑家吃,口中淡出鳥來!這早晚怎地得些酒來吃也好!
恰好有個人擔著兩桶酒,被他強硬吃了一桶。于是有了魯達破了酒戒,打了門子,壞了槅子,打走火工,大鬧五臺山這一回錦繡文字。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而水滸人物則取一棄一,一方面好酒貪杯,嗜食肉類,甚至是人肉,常常在復仇之際剖腹挖心,以仇人心肝作醒酒湯;另一方面又視女色如毒藥,禁欲無情,打熬壓抑。這便是梁山宇宙英雄們的信條。
比較酒作為好漢們的標配,我更喜歡酒作為情緒催化劑的作用——失路人和失意人的安慰,激發(fā)出他們內(nèi)在最真實的渴望。
第十回林沖來到梁山下朱貴的酒店,吃了好幾碗酒,人在混沌之中,往事涌現(xiàn):
我先在京師做教頭,每日六街三市游玩吃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面,直斷送到這里,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
這一番感傷懷抱,英雄窮途嘆悲涼,此后敷衍出多少好戲文來。你倆一定聽過昆曲《夜奔》:“按龍泉血淚灑征袍,恨天涯一身流落。專心投水滸,回首望天朝。急走忙逃,顧不得忠和孝?!薄鞍车纳磔p不憚路迢遙,心忙又恐怕人驚覺。嚇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紅塵中誤了俺武陵年少。”
語語都在目前。林沖的情感和讀者的情感是同頻的,不隔。這個頻次正是酒的發(fā)揮,慣來謹小慎微的林沖,若無酒澆灌他被黑暗籠罩的心頭,斷不會乘著酒興,在白粉壁上寫下八句詩來詠懷,透露內(nèi)心被激發(fā)出來的豪情——“他年若得志,威鎮(zhèn)泰山東。”
可與之對照的是宋江。他殺了閻婆惜之后被刺配到江州。有一天,他獨自一個悶悶不樂,無意中發(fā)現(xiàn)江州有名的“潯陽樓”,上樓風景不俗,他點了單,“少時,一托盤托上樓來,一樽藍橋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按酒;列幾盤肥羊,嫩雞,釀鵝,精肉,盡使朱紅盤碟”。宋江不由得慨嘆:“這般整齊肴饌,濟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我雖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真山真水。我那里雖有幾座名山古跡,卻無此等景致。”
在這樣華美的上等酒樓,面對著浩蕩江水,他獨自一個,一杯兩盞,不覺就醉了,一腔失意壓都壓不住。
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jié)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利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里!我家鄉(xiāng)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ǖ谌嘶兀?/p>
想到傷心處,不由得潸然淚下。此時宋江做了和林沖一樣的事,起身就在白粉壁上題了幾句話(發(fā)了幾句狠),這也罷了,又飲了幾杯后,就寫了一首反詩:“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還落了款:“鄆城宋江作?!币靶暮彤愔颈┞稛o遺。宋江是極善于隱藏也擅權(quán)謀的人,不是喝醉了,應該不會出這樣的錯漏。
我們平常說酒后吐真言,林沖和宋江這兩個精細人,都是在酒后失控。在好漢們這里,酒不是色媒人,酒是心頭好,是進入江湖這個想象的共同體的重要媒介。
在咱們第四封信里,我曾引明代葉晝說過的一段極有名的話:“《水滸傳》文字原是假的,只為他描寫得真情出,所以便可與天地相終始?!彼J為此書的好處在于寫出了真正的人情物理,雖然不是實有其事,但需要有真實的情理,而不是劈空捏造。文學與現(xiàn)實生活發(fā)生實際的聯(lián)系,首要就得回到飲食上來。這便也是作者不厭其煩地寫怎么飲酒,上了什么下酒菜。這些皆是聽眾和讀者熟識的事物,自然很容易進入作者所營造的飲食時間。
在第四信里,我也略略提及了店,與江、山、雪、月一起營造了現(xiàn)實化氛圍感。我覺得《水滸傳》里寫的酒樓、野店,尤其是野店,是極出色的。大概作者也很熟悉這一類的行旅歇腳處,于是可以很順利地把讀者領到自己游刃有余的飲食空間里。我覺得最精彩的酒店描寫是蔣門神家的。
……早見丁字路口一個大酒店,檐前立著望竿,上面掛著一個酒望子,寫著四個大字,道:“河陽風月?!鞭D(zhuǎn)過來看時,門前一帶綠油欄桿,插著兩把銷金旗;每把上五個金字,寫道:“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币槐趲獍浮⒄桀^、操刀的家生;一壁廂蒸作饅頭燒柴的廚灶;去里面一字兒擺著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間裝列著柜身子;里面坐著一個年紀小的婦人……(第二十九回)
RI5Lcg7X/EAE9aIG/Uvcx8d0nDO9aaZ+PK+HMgkP6fs=這一段極有視覺效果。酒望子、銷金旗、家生廚灶、酒缸婦人,一個地頭蛇排場酒場如現(xiàn)眼前。如此這般,方襯得起武松一番尋釁滋事。稍后方有年輕婦人、三個酒保被丟到酒缸里的戲弄場景。
我最喜歡的飲食空間是第二十三回,潘金蓮雪天在家中戲叔。第三封信里我細細剖析過,此處就不多言了。一個倫理空間和飲食空間交錯,曖昧,緊張,充滿了張力。一個標準價值下的秩序空間,被打破和篡改了,和上面武松在蔣門神酒店里的行為形成一種有趣的、很值得玩味的對照。
如果說《水滸傳》里所寫飲食最讓人看不上的一處,是第四十六回里。病關索楊雄在義弟石秀的攛掇下,在翠屏山古墓殘暴地殺害了出軌的潘巧云和丫鬟迎兒。他們準備去投奔梁山泊入伙,遇到了時遷。三人行到鄆州地界,到了一處靠溪客店。因晚了,店里有酒無肉,灶上有干凈鍋,三人借了五升米做飯。
楊雄,石秀,又自吃了一回酒。只見時遷道:“哥哥,要肉么?”楊雄道:“店小二說沒了肉賣,你又那里得來?”時遷嘻嘻的笑著去灶上提出一只老大公雞來。楊雄問道:“那里得這雞來?”時遷道:“小弟卻才去后面凈手,見這只雞在籠里,尋思沒甚吃酒,被我悄悄把去溪邊殺了,提桶湯去后面,就那里潯得干凈,煮得熟了,把來與二位哥哥吃。”楊雄道:“你這廝還是這等賊手賊腳!”石秀笑道:“還未改本行!”三個笑了一回,把這雞來手撕開了,一面盛飯來。只見那店小二略睡一睡,放心不下,爬將起來,前后去照管;只見廚桌上有些雞毛和雞骨頭,卻去灶上看時,半鍋肥汁。小二慌忙去后面籠里看時,不見了雞,連忙出來問道:“客人,你們好不達道理!如何偷了我店里報曉的雞吃?”時遷道:“見鬼了!耶!耶!我自路上買得這只雞來吃,何曾見你的雞!”小二道:“我店里的雞卻那里去了?”時遷道:“敢被野貓拖了,黃猩子吃了,鷂鷹撲去了?我卻怎地得知?”小二道:“我的雞才在籠里,不是你偷了是誰?”石秀道:“不要爭。值幾錢,賠了你便罷?!钡晷《溃骸拔业氖菆髸噪u,店內(nèi)少他不得。你便賠我十兩銀子也不濟,只要還我雞!”石秀大怒道:“你詐哄誰!老爺不賠你便怎的!店小二笑道:“客人,你們休要在這里討野火吃!只我店里不比別處客店:拏你到莊上便做梁山泊賊寇解了去!”石秀聽了,大罵道:“便是梁山泊好漢,你怎么拏了我去請賞?”楊雄也怒道:“好意還你些錢,不賠你怎地拏我去?”
不但偷雞摸狗,過后還不敢承認,時遷在這里全無一個好漢該有的氣度。石秀和楊雄在這里也屬于耍橫——明明是己方無理。有所依仗的店小二不會想到,這一只雞引發(fā)了連鎖反應,竟引出祝家莊之敗和扈家莊的滅門,在《水滸傳》里占到四個回目,三萬四千多字。
著名的故事單元“三打祝家莊”可謂是一只雞引發(fā)的暴力沖突。當然這背后是宋江領導下的梁山泊,投奔者愈來愈多,好漢們不事生產(chǎn),如何養(yǎng)活這許多人,祝家莊這樣財物豐厚的民間大戶自然就被盯上了。事實上,梁山好漢們打下祝家莊,得到五千萬石糧食,夠梁山吃上三年。明明是憑借暴力搶奪資源,就別打替天行道的幌子了,劫富濟貧也就是美好的口號而已。
說到底,是人就都得吃飯,所以呀,那些高舉理想主義大旗,卻不談吃飯問題的人,都不值得信賴呀。你們說呢?
夏天要過去了,我們的水滸時間也要完結(jié)了。這真是一趟美妙的旅程呀!
秋水
2024 年8 月8 日
水滸世界的日常與反日常
秋水、楊早好:
北京入了秋,依然很悶熱,即使暴雨也驅(qū)散不了暑熱。這是咱們重讀《水滸傳》的最后一封信,那些暴烈、壓抑、紛亂的水滸人事陪伴了我們這么久,也該翻篇了。
秋水說梁山好漢們“能吃能打”,肆無忌憚地追求口腹之欲,“ 酒”體現(xiàn)了好漢們的氣力和豪情,自帶爽感。在我們這里,酒跟名士、英雄一向緊相隨,梁山好漢們不僅愛喝酒,而且酒后殺傷力爆棚。古希臘的酒神精神催生出了創(chuàng)造性激情和悲劇藝術,水滸世界里嗜酒的好漢們,迸發(fā)出的卻是暴力沖動。至于書中動輒大啖酒肉,對那些常常饑腸轆轆的聽眾而言,也算是一種心理代償了吧。
楊早說北宋人少食豬肉多食羊肉,這個我有不同意見?!稏|京夢華錄》里說,經(jīng)東京南薰門趕入城內(nèi)屠宰的生豬,“每日至晚,每群萬數(shù)”。而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里,城市門外寺院門前的道路上也有一群豬,可能正被送往宰殺場地。畫里還有一家肉鋪,肉鋪里掛著兩扇肉,看形狀倒像是豬肉,案邊忙活的屠戶沒準就是鄭屠,只是沒有魯達在一旁虎視眈眈,讓他切豬肉燥子呢。
《水滸傳》一向被視為英雄傳奇,好漢們嘯聚山林,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是一個充滿原始沖動和血腥暴力的世界。傳奇,意味著對世俗生活的否定和逃離,就拿新武俠小說來說,很難想象《天龍八部》里的喬峰和段譽會爭著拿錢買單(大俠絕不入世俗的泥潭),讀者也不會去問金庸:大俠們的花銷從哪兒來?傳奇本身就是反日常超現(xiàn)實的,不過,水滸世界里處處離不開酒肉和銀子,梁山好漢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到酒店就喊小二來幾斤熟肉幾角酒。
第三十九回戴宗到東京送信,路經(jīng)一處臨水酒肆,被作者寫得很翔實——
戴宗拈指間走到跟前看時,干干凈凈,有二十副座頭,盡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戴宗挑著信籠入到里面,揀一副穩(wěn)便座頭,歇下信籠,解下腰里搭膊,脫下杏黃衫,噴口水,晾在窗欄上。戴宗坐下,只見個酒保來問道:“上下,打幾角酒?要什么肉食下酒?或鵝豬羊牛肉?”
每次讀到這段,就覺得這里的肉特別香,大概這段文字十分細致入微,寫出了行旅人終于可以歇腳吃飯的滿足感,我爬半天的山,摸到山腳下的咖啡館就是這種感覺。這樣充滿生活氣息的細節(jié),讓水滸世界有了日常生活的質(zhì)感,好漢們不只是傳奇里的人,也是會需要銀子也會餓肚子的。
魯智深能大鬧五臺山,打破山門,在佛堂撒屎,還把一條噴香的狗腿帶到禪室里,這樣佛性圓足狂禪般的人物,也有困厄之時。他在瓦罐寺里先是跟幾個老和尚搶粥吃,又因饑腸轆轆戰(zhàn)斗力大減,居然沒打過兩個道人。幸虧遇到九紋龍史進,后者帶了干肉燒餅,二人吃了后方才殺了道人,殺完人也沒忘去搜羅金銀再飽餐一頓酒肉——
只見床上三四包衣服,史進打開,都是衣裳,包了些金銀,揀好的包了一包袱,背在身上。尋到廚房,見有酒有肉,兩個都吃飽了。
彼時魯智深剛從桃花山不告而別,他看不慣周通和李忠小氣,兩拳打翻了伺候他的嘍啰,踏扁了桌上的金銀酒器,放在包裹里,從后山山坡上滾了下去。同樣,武松血濺鴛鴦樓,殺死張都監(jiān)等人,也沒忘了連吃三四鐘酒,再“把桌子上銀酒器皿踏匾了,揣幾件在懷里”。這些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怕的好漢,竟會背著一包袱金銀器逃命,這畫面也怪美的,喬峰和令狐沖們定會鄙夷這種做派。但水滸作者們(尤其是早期的說書匠人),在市井的勾欄瓦肆里講好漢的故事,本身也是為了糊口,他們知道“有錢能使鬼推磨,一分錢難倒英雄漢”,沒錢寸步難行,深諳江湖生存之道。更不用說水滸故事的濫觴,背后還有游民階層“變泰發(fā)跡”的心理動因了。
像這樣的情景,在水滸世界里司空見慣。就連最魯莽的李逵,在沂嶺上殺了假李逵后,“搜得些散碎銀兩并幾件釵環(huán)”,還去李鬼身上找回了自己被騙去的那錠小銀子。第八回《柴進門招天下客 林沖棒打洪教頭》的回首評,金圣嘆寫下一篇“十三可嘆”的文字:“此一回中,又于正文之外,旁作余文,則于銀子三致意焉?!彼锌譀_發(fā)配的路途中,字里行間全是“金”“銀”字樣——先是陸謙奉高俅之命,送給董、薛兩位公差十兩金子,在半路上“結(jié)果”林沖,事后還有十兩金子相送;而柴進送公差十兩銀子,能把林沖項上枷鎖打開;二十五兩銀子引得洪教頭要跟林沖較量;到了監(jiān)獄里,差撥更是一副見錢眼開的“變色龍”模樣……銀子才是江湖世界的硬通貨。
林沖這條命值二十兩金子。按明初官方規(guī)定,黃金一兩與白銀四兩等值(稱“四換”),那就是八十兩銀子。命最貴的當屬盧俊義了,管家李固找到大名府牢頭蔡福,拿出“五十兩蒜條金”要買盧俊義的命,見對方不吐口,“再添五十兩”,結(jié)果蔡福張口就要五百兩,李固居然當場兌付。更不可思議的是,梁山那邊也來人找蔡福通融,許諾的是“一千兩黃金薄禮”!柴進當場給付。這其實挺不合情理的,一千兩黃金這么重,怎么隨身攜帶的?
而且民間普遍使用銀子是明代嘉靖以后的事,宋和明前期基本用紙鈔(這也說明水滸的成書年代可拉長到明代中期)。而書里提到的錢,除了金銀,更常見的還有“貫”,比如鎮(zhèn)關西買下金翠蓮的價格是“三千貫”,這到底是多少錢?我查了相關資料,發(fā)現(xiàn)“貫”可能不是銅錢,而是嚴重貶值的紙鈔,三千貫相當于白銀六十兩。金翠蓮的身價比林沖便宜了二十兩,倒也符合行情。當然,在水滸世界里最常見的是命賤如草芥,那些被好漢們枉殺的圍觀群眾,死得無聲無息。王婆給潘金蓮和西門慶出毒死武大的主意,圖啥呢?圖的是二人在自己茶坊幽會的茶水錢和酒菜差價,總共也就那么幾兩銀子。
水滸作者雖然著力書寫好漢們的憤怒和暴力,但沒忘記“暗世界”(楊早語)也有自己的生存規(guī)則,比明世界更赤裸也更殘酷。于是,一面是熱騰騰的市井人心,一面是沖天的憤怒和豪情;一面是日常的重量,一面是生命的失重,也因此,水滸故事有著明與暗、市井與傳奇、日常與反日常的奇妙張力。正如夏志清先生在《中國古典小說導論》里所言:“正是這個熙熙攘攘并且常常是野蠻的世界,使《水滸》迸發(fā)出不同凡響的飽含人生真諦的氣息。”
好漢們落草的最初動力,說白了就是追求物質(zhì)欲望的滿足。吳用為晁蓋籌劃奪取生辰綱,找到阮氏兄弟, 說到梁山好漢們的“快活”,阮小五道:“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 我們弟兄三個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學得他們!”對他們來說,“快活”就意味著金錢、食物和衣物的豐富和自由。周星馳主演的《鹿鼎記》里,韋小寶因為跟小皇帝關系不錯,不太理解天地會的“反清復明”,陳近南把他拉到內(nèi)屋,悄悄告訴他:其實“反清復明”只是一句口號,其實就是因為韃子搶走了我們漢人的錢和女人,我們要搶回來。但不能這么直白地喊,要代之以更神圣的口號,才能集結(jié)更多的人。聰明人都懂這種“神道設教”的奧秘,所以梁山也打出一面杏黃旗,上面寫著“替天行道”。
盡管骨子里熱愛酒肉和金錢,但好漢們都鄙視本分人的自食其力。魯達在渭州街上遇到史進,兩人一見如故,氣味相投,乃是因為二人身上都有一種反日常的英雄氣——別忘了,史進剛剛因為跟二龍山上的朱武們交往,偌大家業(yè)被付之一炬。在這個意氣風發(fā)、剛健單純的少年眼里,生活是在別處,注定做不了莊園主二代。魯達和史進又遇到了李忠,李忠曾當過史進的棍棒師傅。魯達遂喊著李忠一起去吃酒。而李忠當時“仗著十來條桿棒,地上攤著十數(shù)個膏藥,一盤子盛著,插把紙標兒在上面”,在舞棍棒賣狗皮膏藥——
李忠道:“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濒斶_道:“誰奈煩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魯達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跤,便罵道:“這廝們挾著屁眼撒開,不去的灑家便打?!北娙艘娛囚斕彷?,一哄都走了。李忠見魯達兇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
魯達天生的散蕩氣質(zhì),越發(fā)襯得李忠守著一個攤子圖一份衣飯,分外的卑瑣和可憐。在酒樓上,見到被鎮(zhèn)關西欺負的金翠蓮,魯達讓大家資助錢兩,他自己先拿出五兩,史進一下掏出十兩,李忠在魯達的眼神威逼下,才“摸出二兩銀子”,結(jié)果被魯達嫌棄不爽利,丟還與他。金圣嘆在此處批了八個字“勝罵、勝打、勝殺、勝剮”,意思是,這個“丟”字是對李忠人格的不屑,比打他罵他都厲害。
然而李忠并不壞,且很值得同情。要知道,像他這樣靠江湖棍棒賣藥,二兩銀子可能是他的大半個身家。人人都喜歡魯達的灑脫、明亮和溫暖,但梁山也只有一個這樣的魯達,更多的是開黑店的、拐賣客人貨物的、劫殺旅客的,以及靠著權(quán)力尋租的小吏們。李忠用自己的本事掙錢,有什么丟人的呢?直到《金瓶梅》里,日常生活和肉身生存才被承認并具有了正當性,讓失去土地的游民們在城市里靠自己的本事做點小買賣,本身就是社會的進步。但在水滸世界里,反日常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平凡人的瑣細生活不僅遭遇權(quán)力的合法盤剝,也被好漢們暴力碾壓。
梁山的反義詞就是生活,它的本質(zhì)就是否定和毀滅日常。
咱再來看林沖。他是一個被逼出來的“好漢”,他一心渴望歲月靜好,然而,在步步退讓中,他還是被逼到了草料場——
就床上放了包裹被臥,就坐下生些焰火起來。屋邊有一堆柴炭,拿幾塊來生在地爐里。仰面看那草屋時,四下里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林沖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
看見沒?他還想著要修理一下住處“茍”下去。待他用花槍挑了酒葫蘆,懷內(nèi)揣了牛肉回來,發(fā)現(xiàn)兩間草廳已被雪壓垮,依舊把門拽上鎖了(還想著鎖門)。接著來到廟里,無意中聽到陸虞候和富安放火燒草料場,才知道自己確實已無退路,殺了二人后——
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氈笠子帶上,將葫蘆里冷酒都吃盡了。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提了槍,便出廟門投東去。
被子和葫蘆是“茍”下去的生活必需品,丟了它們,意味著必須告別生活,從此只有槍,是另一個林沖了。林沖來到一個草屋,屋內(nèi)幾個莊稼漢在烤火,初始很有禮貌,還央求買對方的酒吃,對方不賣——
眾莊客道:“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來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時,將來吊在這里!”林沖怒道:“這廝們好無道理!”把手中槍看著一塊焰焰地燒著的火柴頭,往老莊家臉上只一挑;又把槍去火爐里只一攪。那老莊家的髭須焰焰地燒著了。眾莊客都跳將起來,林沖把槍桿亂打。老莊家先走了。莊家們都動撣不得,被林沖趕打一頓,都走了。林沖道:“都走了,老爺快活吃酒?!?/p>
“老爺”“快活吃酒”,這才是梁山好漢的慣用聲口。只有這樣,才能成為梁山好漢。
《水滸傳》作者很擅長描寫市井生活。楊早說,山東鄆城的閻婆,初更二更的時分還能在巷口買得若干吃食,到了五更,就有小販出來趕早市了……山東怎么有這么先進便利的市民生活?懷疑是《夢粱錄》里描述的南宋都城臨安。一直都有研究者認為,水滸故事的作者最早是南宋臨安的說話人。北方的鄆城縣、陽谷縣、雁門縣等,個個人煙稠密,店鋪林立,隨處是酒樓茶肆,其實是想象出來的。小說開篇魯達和史進在渭州相遇,先在茶肆,又帶李忠去潘家酒樓,酒樓上還有雅間包間?!稏|京夢華錄》里確實有一個潘家酒樓,不可能開在遠在邊陲的渭州,更不可能有這么高級的裝潢、這么稠密的客流量。
要知道,有宋一代雖然城市有一定規(guī)模,但也只局限在開封、杭州。宋代的城市都是消費之城,市民主要依賴“食稅群體”(皇室、貴族、官僚、兵甲等)的消費維持生計,基本上是服務業(yè),根本沒有什么像樣的工商業(yè)。事實上,如果說開封和杭州是宋代的一線城市,壓根就沒有什么二線三線,只有普通的落后的城鎮(zhèn)。就連北宋京西北路的鄭州,在南宋人的筆下也不過是這樣的:“南北更無三座寺,東西只有一條街。四時八節(jié)無筵席,半夜三更有界碑?!保ā峨u肋篇》)南方雖然好一些,但繁華程度也極有限。把山東鄆城寫得如此城市化,說明說書人不熟悉北方的城鎮(zhèn)生活,極有可能部分照著《東京夢華錄》想象,部分模仿自己生活的臨安(杭州)。
相比之下,《金瓶梅》的作者就嚴謹?shù)枚嗔耍匾獍盐渌蓺⑸┑牡攸c從陽谷改成清河(旁邊就是明代中后期八大鈔關之首的臨清碼頭)。因為只有在這里,才能有繁華的城市和商業(yè),西門慶才能依靠運河和城市建立他的商業(yè)王國,有景陽岡和老虎的陽谷,不可能有發(fā)達的商業(yè)活動。
水滸世界也無意中摹寫了宋代底層生活的真相,那就是龐大的官僚系統(tǒng)對地方超強的控制力。即使一個偏僻的鄉(xiāng)村野店,權(quán)力也能觸及,比如住店要登記身份。晁蓋等人劫了生辰綱,濟州府尹責令緝捕使臣何濤早日破案,苦于毫無線索,何濤正郁悶無比,卻不想他的兄弟何清有消息。原來,村里但凡開客店的,“須要置立文簿,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來歇宿,須要問他那里來,何處去,姓甚名誰,做甚買賣,都要抄寫在簿子上。官司查照時,每月一次去里正處報名”。剛好店小二不識字,何清幫他抄寫了半個月。正好有七個販棗子的客人住店,他剛好認識打頭的晁蓋晁保正,登記時旁邊一人卻說自己一行從濠州來,到東京去賣棗子云云。馬腳就這樣露出來了,智多星的打劫計劃居然有如此漏洞,不應該??!
魯達來到代州雁門縣,遇到以前救過的金翠蓮父女,此時她已經(jīng)成了趙員外的外室。父女二人招待魯達喝酒,趙員外不知情,還以為哪里來的野漢子,帶了一幫人來捉拿,動靜太大了,以至于“鬧了街坊,后卻散了,人都有些疑心,說開去。昨日有三四個做公的來鄰舍街坊打聽得緊,只怕要來村里緝捕恩人”。
真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笑的是,在封建社會,權(quán)力越是高壓,造反的好漢越多。當民間社會被集權(quán)高度籠罩,自然會喪失活力和流動性。
祝好!
曉蕾
2024 年8 月9 日
作 者: 楊早,文史學者,閱讀推廣人。
莊秋水,作家,制片人。
劉曉蕾,作家,大學教師。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