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具有超時空性,包括超時代性和超方言性。漢字正是以此維系了漢語的跨時代認同感和跨方言向心力,強化了方音各異的各地民眾的民族、國家和文化的認同并代代相傳。
漢字是由形音義構(gòu)成的整體,缺一不可,其實質(zhì)是漢字以自己的形記錄漢語的語素·音節(jié)。裘錫圭先生《文字學概要》指出漢字是語素–音節(jié)文字,這是對漢字本質(zhì)的精準定義。漢字的形和義有超時空性,這好理解;那漢字的音呢?人人筆下字同,處處口中音異。莫非字音沒有超時空性?不!字音也具有超時空性。超時空的漢字音,不是一種固定的音值,而是所表音節(jié)的一種音韻地位。這種音韻地位一般可以還原(構(gòu)擬)為漢語中古或上古音系中的特定音值(閩方言因為層次更古,常需跳過中古直接還原為上古音值),但在現(xiàn)代構(gòu)擬技術之前,古音只是一種假想的共同祖音,其確切音值并不重要。這種音韻地位在不同時代、不同方言音系中可以實現(xiàn)為不同的音值。這些音值本身都是可變的,因為語音演變常在發(fā)生,但這些不同的音值因同源而有規(guī)則性的對應關系。漢字音的超方言性,就在于對這種對應關系的共同認知。
如“火”字,在普通話中實現(xiàn)為[xuo214],在廣州話中實現(xiàn)為[f?35],在上海話中實現(xiàn)為[hu34],在蘇州話中實現(xiàn)為[hou52]。這些參差的音值間都可以根據(jù)中古曉母歌韻合口一等上聲的音韻地位建立起對應規(guī)則。雖然學界是根據(jù)韻書反切和等韻圖排比來獲得每個字的音韻地位的,但音韻學者只是字(語素·音節(jié))的音韻地位的整理記錄者,每個字的音韻地位本身是一種客觀存在。正如語法學者只是提取整理語法規(guī)則,而語法規(guī)則本身是客觀存在。只要是了解不止一種方言的人,都知道本方言中某個字音對應另一方言的哪個音值,不需要死記就能成批類推。漢字,則把這種對應關系推得更遠,覆蓋全部方言;維持得更久,跨時代而延續(xù)。
認識到漢字的音本質(zhì)上是音韻地位和對應關系而非具體音值,才能透徹理解漢字形音義整體的超時空性,才能理解漢字何以能有維系漢語統(tǒng)一性的強大力量。這一認識,也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漢語中眾多語音現(xiàn)象,并消除語言規(guī)范中的一些糊涂認知。例如,音譯外來詞跟本土詞不同,它不是以音韻地位進入漢語的,而是單純以音值進入漢語的特定變體的。同一個外來詞,進入不同方言,就會獲得不同的音韻地位,造成一名多形。如美國媒體名稱Fox,進入普通話是“福克斯”Fúkèsī,進入香港粵語是“霍士”[f?k55 si21],音值接近,音韻地位迥異。當它們并存,就會使同一性迷失。在漢語全球傳播的大背景下,我們應當盡量采用普通話–華語的音值來音譯外來詞,避免這類歧異。再如,山西解州話中“解州”之“解”,其音值是[xɑi33],該方言中與“解”同屬中古見系蟹攝二等字的還有姓氏“解”[xɑi33]、“街”[kɑi42]、“鞋”[xɑi13],地名“解”的[xɑi33] 讀并非不規(guī)則音,其對應的普通話音只能是xiè[?i?51]。地名的普通話規(guī)范讀音必須符合該字的普通話音韻地位。“名從主人”,說的是地名的音韻地位而不是音值,如“濟南”的“濟”在當?shù)啬钌下暥侨ヂ暎云胀ㄔ挼孛c其調(diào)類(而非調(diào)值)一致。若名從主人的音值,那就亂套了,如南京是否可以要求“南京”正音為Lánjìn ?因此,牢記漢字之音的本質(zhì)是音韻地位而非具體音值,至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