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歐洲;語言沖突;民族沖突;語言權利;多語主義
歐洲是一個語言多樣性與語言沖突長期并存的地區。20世紀以來隨著全球化深入發展以及區域一體化進程的推進,全歐洲范圍內的語言接觸不斷加速,引發了從街頭抗議到武裝對抗等烈度不等廣泛持久的語言沖突,影響了歐洲區域和國家層面的政治架構、社會文化、治理方式以及個人層面的語言選擇。本文擬對歐洲1980年以來有記載的語言沖突事件進行梳理和分析,力求更好地認識歐洲40年來語言沖突的全景圖式和焦點爭端,以指導我們更好地與歐洲交流、合作與競爭。
一、概念界定
語言沖突簡而言之是指“因語言差異導致的緊張關系或暴力沖突”(Fishman1999:13)。在過去半個多世紀,國際學界對于這一概念的理解經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20世紀60和70年代,語言規劃相關的研究主要聚焦于后殖民時代新獨立民族國家的建構,主要關注這些國家不同群體之間在語言資源競爭方面產生的沖突。費什曼(Fishman1967)將“語言沖突”定義為“不同社會群體之間就語言的地位、功能、形式產生的公開分歧”,或“不同民族對其所使用的語言在政治、經濟、社會功用方面不同的理解”(Fishman1972:96)。在這一階段,大多學者認為語言差異可以導致語言群體之間的對抗。到80和90年代,整個西方社會開始更多承認語言在形成社會認同和分配社會權力之中的作用,意識到語言沖突涉及社會其他方面的資源競爭,認為語言沖突是“語言群體之間就資源、地位或權力產生的競爭”(Gilesamp;Johnson1981:232),是族群沖突的一個分支(Fishman1989)。
到21世紀,學界更多關注全球化、全球人口流動、文化多樣性背景下的語言沖突,關注經濟全球化推進、語言超級多樣性提升、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興起過程中語言引起的沖突。Pauwels(2001)認為,語言沖突與更廣泛的社會和政治權力關系問題有關,“語言沖突不僅僅是一個語言問題,也是一個權力關系、社會認同和文化代表的問題,可能對社會、經濟和政治進程產生重大影響”。Blommaert(2005:14)將語言沖突視為象征性權力斗爭的結果,“語言沖突的核心是一場爭奪象征力量的斗爭。它關乎代表自己和自己群體的權利,以及使用自己的語言作為代表的權利”。近年來學界對于語言沖突的理解繼續演變,更多強調其多維性和復雜性。在多語社會,語言沖突指“與語言相關的分歧或爭端,涉及語言權利或語言地位的競爭、針對語言的歧視或暴力等”(Gagné2015:22)。Puzeyamp;Conteh-Morgan(2018:1)認為,語言沖突可以被定義為“任何以語言或語言差異為核心或促成因素的沖突或爭端,無論沖突是在一個社會內的個人或群體之間、不同社會之間,還是在社會及其政府之間”,語言沖突涉及“具有不同語言和文化背景的不同群體或個人相互競爭資源、權力、地位或身份的情況”。這些定義都強調語言沖突的多維屬性,即語言沖突可能由認同、權力、資源和政治等一系列因素引起。
本文所討論的語言沖突主要指與語言有關的社會層面沖突事件,一般見于媒體報道、國家檔案、學界研究文獻等。關于歐洲語言沖突事件信息的來源,本文將在研究方法部分予以說明。本文所討論的“歐洲”概念,與中國外交部的認定一致,包含45個國家。
二、前人研究
國際學界將語言沖突作為專門的課題進行研究,始于20世紀中期社會學和語言學等視角的探索(Kremnitz1990)。40年代,社會學和政治學領域的沖突研究顯示,不同民族和文化間的首次接觸,常因語言和觀念差異伴隨著緊張和競爭,個體或群體間的語言交際障礙也會導致沖突發生(Williams1947)。語言接觸會導致政治沖突,因為語言群體接觸引起的社會結構變化,最終會引發政治沖突(Inglehartamp;Woodward1972)。50年代,語言學界關于語言接觸和語言沖突的研究形成較大影響(Weinreich1953)。60年代后,美國的豪根(Haugen1966)、歐洲的阿拉西爾(Aracil1966)等從跨學科角度對語言沖突展開研究并出版系列專著,推動這一話題成為國際研究議題,包括語言變體本身之間的沖突、語言使用者的語言意識形態沖突、不同群體以語言為名在社會領域發生的沖突等。到70和80年代,社會語言學主導上述各領域發生合流,語言沖突研究的理論與方法進一步發展。奈爾德(Nelde)自1979年起組辦“接觸與沖突”系列國際研討會,并就這一話題在《多語》(Plurilingua)期刊上陸續用8期專題討論。McRae(1983,1986,1997)出版系列專著《多語社會的沖突與妥協》。相關研究包括世界各地語言沖突的類型、產生和發展機制,政策層面的解決方法等,從研究內容上大致可以分為3個層面:第一個層面聚焦于語言變體本身之間的沖突(Myers-Scotton1993),即語言接觸引起的詞匯借用和結構轉變等語言層面的相互影響;第二個層面融入了社會因素,認為語言使用者才是語言接觸的中心(Haarmann1990:2~3),語言意識形態差異是沖突的起因,將語言認同、民族認同和國家認同間的矛盾作為研究重點;第三個層面則聚焦于不同語言群體在社會領域的沖突,著名的案例包括加拿大的魁北克、西班牙的巴斯克和愛爾蘭、挪威等,在此類案例中語言主要被作為政治工具,有學者將其稱為“人造的語言沖突”(Nelde1997:294)。
一般而言,學界認為語言沖突的起因來自于語言接觸(Haugen1980),即不同的語言群體因掌握的權力不同導致不同維度的社會沖突,如種族、經濟、文化、意識形態、政治等(Bugarski1990:41),而語言往往成為這些沖突的象征。在一定程度上,只要發生了語言接觸,就不可避免會發生語言沖突(Haarmann2001:204),只是這種沖突存在從隱性到顯性的漸變梯度(Dua1996:10)。學界所討論的語言“沖突”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指比較溫和的沖突形式,更多是跟語言有關的觀念之爭(Darquennes2015),并不一定都指武裝沖突。在早期研究中,很多時候稱之為“社會語言問題”(Fishman1972:173;Jernuddamp;Gupta1971:211)。而對于語言問題或語言沖突的解決,在語言政策層面可以通過本體規劃解決關于語言結構本身的矛盾;使用地位、聲望和習得規劃來解決有關語言使用的沖突,包括積極歧視、雙語教育和屬地權利原則等(W?lck2006:322)。
盡管目前有關語言沖突的研究已經有大量成果,但總體來說是在西方思維框架內進行的,有將沖突泛化的傾向,且有多個關鍵問題未能解決。首先,學界對語言沖突的定義和描述存在多種視角,未形成統一標準;其次,語言差異與語言沖突、語言沖突與社會沖突的因果關系尚不明朗;再次,語言沖突的解決途徑也未形成共識,如怎樣通過語言規劃避免和解決語言沖突;另外,在多元化社會中語言沖突與其他社會認同沖突之間的關系也還有待研究,如性別、種族、階級沖突等。可以說,語言沖突仍存在持續擴大的研究空間。本文擬聚焦于歐洲,梳理該地區自1980年以來的語言沖突,試圖對沖突的分布特征、所涉領域、爭議焦點等進行分析,并基于此嘗試討論歐洲語境下語言沖突的解決方案,并面向新的歐洲社會現實探討語言沖突的社會建構價值。
三、研究方法
本研究的數據主要來自3個有關歐洲語言沖突的事件數據庫。首先是“抗議與脅迫數據庫”(ProtestAndCoercionData),該數據庫由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資助,收錄了歐洲28個國家1980~1995年間發生的抗議與沖突事件十余萬件,包括事件的日期、地點、參與方、抗議目標、行為類型等。其次是“仇視犯罪數據庫”(HateCrimeData),該數據庫由歐洲安全與合作組織下屬民主制度與人權辦公室(OfficeforDemocraticInstitutionsandHumanRights,ODIHR)收集整理,數據來自該組織41個成員國官方提交的犯罪事件統計、44個國家的114個民間社會團體,以及國際組織和羅馬教廷等。該數據庫記錄了2009年以來歐洲范圍內針對特定民族、種族、宗教、語言群體、性少數群體、殘疾人群體等實施的犯罪。最后是“武裝沖突地址和事件數據庫項目”(ArmedConflictLocationamp;EventDataProject,ACLED),該數據庫自2014年起作為一個非營利性組織注冊于美國威斯康星州,得到美國國務院、德國外交部、荷蘭外交部、國際移民組織等國家和國際組織的資助,基于世界各地的新聞報道實時更新沖突事件信息,目前已記錄1997年以來100多萬條沖突事件,本研究獲得其中自2018年以來與語言有關的沖突事件數據。
本研究對上述3個數據庫進行合并,獲得1980年以來歐洲范圍內記錄的社會沖突事件數據34.5萬條。通過手動檢索,篩選出其中與語言和民族相關的沖突事件,隨后對相同國別的事件記錄進行整合,對各數據庫事件描述項進行合并,對重復的案例予以剔除,最后獲得與語言直接相關的沖突事件549條,與民族相關的沖突事件4632條。該檢索結果僅包括中國外交部網站列出的歐洲國家,不包括曾經的捷克斯洛伐克、東德、西德,我國列入亞洲的土耳其,以及部分歐洲國家的海外屬地。不足之處在于各類沖突事件的記錄信息不完全一致,各數據庫覆蓋國家也不完全重合,3個數據庫覆蓋的年份有部分遺漏,并非一份窮盡式完全記錄。但總體而言,3個數據庫覆蓋了歐洲所有國家和1980年以來的大部分年份,事件信息翔實,足以反映歐洲近幾十年語言相關沖突的概貌和焦點。
四、總體情況
基于對數據庫信息的分析,有如下發現。
從國別上看,我國外交部所列出的45個歐洲國家中,有27個國家記錄到發生過語言方面的沖突,39個國家記錄到發生過語言或民族沖突。考慮到這里未被記錄到沖突事件的6個國家(安道爾、列支敦士登、盧森堡、馬耳他、摩納哥、圣馬力諾)均為人口幾萬至幾十萬不等的小國,其事件數據的絕對數量和所占比例均較小,可以說語言和民族沖突及其引發的抗議、犯罪和外交摩擦,是一個全歐洲范圍內的普遍現象。
從數量上看,語言和民族沖突并不突出,此類沖突的數量在歐洲各國沖突事件總數中的占比絕大多數在1%~6%之間,只有4個國家超過10%。保加利亞的語言沖突數量最多,占該國沖突總數的4.92%;德國的語言和民族沖突總數最多,占該國沖突總數的3.02%;烏克蘭的語言和民族沖突總數均排名靠前(分別排第四和第六),但僅占該國沖突總數的0.36%。以上數據顯示,語言沖突可能并不是歐洲社會最大的沖突來源,也不是民眾最主要的關注點。
從涉及的語言上看,共計有41種語言在沖突描述中被提及,分別是土耳其語、匈牙利語、烏克蘭語、俄語、巴斯克語、馬其頓語、西班牙語、布列塔尼語、威爾士語、斯洛伐克語、韃靼語、巴倫西亞語、阿爾巴尼亞語、加泰羅尼亞語、愛爾蘭語、阿斯圖里亞語、科西嘉語、奧克語、普羅旺斯語、加利西亞語、弗拉芒語、立陶宛語、德語、阿拉伯語、保加利亞語、法語、蓋爾語、塞爾維亞語、斯洛文尼亞語、白俄羅斯語、葡萄牙語、荷蘭語、波斯語、卡爾梅克語、黑山語、波蘭語、羅馬尼亞語、塔吉克語、雅庫特語、羅姆語、閃米特語,此外還有未指明具體語言名稱的“亞洲語言”。上述語言可以分為3類。一是官方語言,在很多事件的描述中,是被抗議的對象,即當政府試圖在某些地區強化國家語言的使用時,會遭到相關小族群體的抗議。二是區域語言或小族語言,這些語言有的得到所在國的官方認可,有的則不被承認,一方面這些語言是沖突中的弱勢一方,是仇恨犯罪(因種族、民族或血統偏見等為動機的犯罪行為)的對象;另一方面這些語言的使用者在大多數情況下也是發起抗議的一方,是沖突的來源。三是流動人口的語言,成為被歧視或仇恨的對象,顯示移民或難民語言越來越成為歐洲社會需要重視的語言。
從關注的領域來看,主要涉及行政、教育、司法等。沖突事件描述中涉及具體訴求的,主要覆蓋行政、教育、司法、傳媒、社會和商業應用等領域,各類型所占比例見圖1。各小族群體大都希望在與政府的交流中能更多地使用其本族語言,政府更好地承認相關區域語言,且在公立教育中納入這些語言,并希望這些訴求能夠通過立法或司法形式解決。實際上,很多沖突事件是由立法行為引發的,比如某語言使用者對政府即將進行表決,或剛剛通過的語言相關法律發起抗議行為。我們的詞頻統計也支持這一發現,在語言沖突事件描述中,涉及沖突領域的高頻詞包括兩類,即school/schools/students/teaching/teachers/parents等與教育有關的詞語,以及law/constitutional等與法律有關的詞語。
從參與方來看,主要是民眾和政黨。在事件描述中,大量提及議員、市長、政黨領袖、退伍軍人、小族群體組織、語言學家、教師、家長、農民等各類人群,大致可以分為普通民眾和政治人物兩類。很多抗議活動明確記錄是由某政黨組織,有議員、政黨領袖等核心成員到場講話,這也說明了語言很多時候是不同社會群體在其他領域開展競爭的一個旗幟和表征。government/country/parliament/president等與政府有關的高頻詞也可以證明政府是民族和語言沖突中重要的參與方或調解方。
從沖突方式上看,大都是溫和的抗議,但也不乏暴力沖突。在統計到的1289次語言和民族沖突中,72%都是和平抗議,8%發生了絕食抗議,但在13%的沖突中發生了對財產的暴力破壞或對人的暴力攻擊事件(圖2);此外,還統計到15次對抗和16次武裝沖突,甚至有2次性侵行為,有4次產生人員傷亡。大多數抗議活動的參與人數在幾十到幾百,也有較多達到幾千至幾萬的。從參與人員的構成看,81%是較為平和的普通示威者,但也有9%記錄為暴徒,還有7%為武裝人員(圖3)。出現暴徒和武裝人員較多的,是科索沃地區、克羅地亞、保加利亞、波黑和烏克蘭等中東歐地區。
五、重點案例
我們聚焦語言沖突,對語言沖突數量排名前十的國家進行較深入分析,有助于我們對近幾十年歐洲語言沖突的焦點國家有更為深入的理解。這10個國家關于沖突的數據見表1。總體上,從表中數據可以看出幾個規律:一是語言和民族沖突數量遠低于其他類別的沖突;二是語言沖突數量遠低于民族沖突數量;三是矛盾比較突出的國家沖突大都集中發生于少數年份;四是大部分國家都處于中東歐地區。我們按地理位置從西歐往東歐討論。
(一)英國
英國的語言沖突主要涉及愛爾蘭語和威爾士語,我們的數據庫中近3年發生的沖突占沖突總數的比例較低,可以看出此類沖突已經延續較長時間。在英國的北愛爾蘭和威爾士地區,愛爾蘭語和威爾士語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內遭到政府的壓制和邊緣化,如今這兩種語言實際上已經式微,相關地區的居民大多數已經完全轉向英語。但這些地區存在著不少民族主義情感強烈的人士,長期以來努力促進和復興愛爾蘭語和威爾士語,要求對這兩種語言予以承認,甚至賦予其官方語言地位。此類努力獲得了一定的成效,但也導致了與英國政府的連綿沖突。國際學界有不少以愛爾蘭語(Craith2007;Craith2018)和威爾士語(Davies2014)的保護為對象的研究,是語言復興研究的一個重要案例。
(二)法國
法國具有較久遠的單語主義傳統,長期以來從未在法律和制度上對少數民族語言予以認可和支持,不承認其境內存在少數民族,更不承認相關的少數民族語言(Jones2007)。但事實上,法國境內存在著不少自我認同程度較高的民族,并因語言問題與法國政府沖突不斷,我們統計到的62次語言沖突中有53%發生于近3年,可見這一問題從未得到真正解決。實際上,布列塔尼族、巴斯克族、科西嘉族等曾在20世紀50~70年代試圖通過武力謀求獨立,一直有較強的獨立認同。從抗議的規模看,參加者一般在幾百到幾千人,有兩次超過一萬人,我們的統計數據中還有7次存在暴力行為。但法國政府并未給予這些小族群體地區自治的地位,只是給予其一定的自我管理權利,即可以自行組織語言教學,但不在公立學校中教授這些語言(陳玉瑤2020)。我們的沖突數據庫中涉及布列塔尼語、普羅旺斯語和科西嘉語,沖突事件的記錄顯示,主要爭議在于要求政府承認這些語言的地位,并在公立學校中用于教學。
(三)西班牙
西班牙近年來因為西班牙語與少數民族語言之間的沖突而引起世界矚目,我們統計到的54次沖突(100%)都發生在近3年。數據顯示,西班牙語言沖突涉及加泰羅尼亞語、加利西亞語、巴斯克語和巴倫西亞語,其中最廣為人知的當屬加泰羅尼亞語與西班牙語之間的沖突。加泰羅尼亞是西班牙一個瀕臨地中海的地區,在語言、文化、經濟上具有獨特性,很多加泰羅尼亞人主張更高的自治權,要求西班牙政府承認其語言和文化,在很長時期內爭取在教育、行政和公共服務中更多使用加泰羅尼亞語(Penny2013)。相關訴求導致加泰羅尼亞地區與西班牙政府關系緊張,近年來,該地區要求獨立的呼聲進一步加劇了雙方的沖突。沖突事件涉及的其他3種語言情況各有不同,如巴斯克語和加利西亞語均具有地方官方語言的地位,而巴倫西亞語只被西班牙政府視為加泰羅尼亞語的一種方言,其語言地位未得到承認。從沖突事件的描述上看,上述語言的使用者均要求在教育、媒體、行政以及語言地位上,得到政府更多的承認。
(四)斯洛伐克
斯洛伐克境內最主要的語言沖突是斯洛伐克語與以匈牙利語為代表的小族語言之間的沖突。斯洛伐克南部與匈牙利接壤的邊境地區生活著大量使用匈牙利語的人口。斯洛伐克獨立建國的歷史較短,其部分政治精英希望遵循傳統的“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種語言”的單一民族國家模式構建國家,通過制定《國家語言法》等手段,在公共生活、教育和地方行政等領域擠壓小族語言的生存空間。斯洛伐克的國族建構對境內小族群體的語言權利形成了較為嚴重的威脅,遭遇了來自內部和外部的較大阻力。內部阻力主要來自以匈牙利族為主的小族群體,該族在20世紀90年代斯洛伐克獨立建國后就成立了自己的政黨,積極參與政治活動,謀求保障本族利益,并與其他小族群體結成同盟,共同抵制斯洛伐克族的語言擠壓。數據庫中95%的沖突事件發生于1995年,這正是斯洛伐克制定《國家語言法》的年份。該法規定,在斯洛伐克境內,斯洛伐克語是所有公民的共同交流語言,確保所有人在尊嚴和權利方面的自由和平等,并將斯洛伐克語的使用推至教育、傳媒、警務、軍隊、消防、司法、經濟和醫療服務領域,且對違法行為規定了高額罰款。這引起了匈牙利等小族群體的激烈抵制,導致大量沖突事件,引發國際社會關注和干預,后通過修訂法律才得以緩解(何山華2018)。
(五)羅馬尼亞
羅馬尼亞與匈牙利曾存在長期的領土歸屬爭端,其境內的語言沖突也主要是與匈牙利語使用者之間的矛盾。羅馬尼亞西部的特蘭西瓦尼亞地區,有大量人口使用匈牙利語,在公共生活、教育和地方政府中的語言使用等問題上與政府存在緊張關系。在歷史上,現代羅馬尼亞有一部分領土曾屬于匈牙利,如今其境內有約140萬匈牙利族,占其總人口的6.6%(Stockton2009)。在很長一段時期內,羅馬尼亞對匈牙利族實施了民族主義政策,于是匈牙利也對其境內的羅馬尼亞族采取類似政策,而這又造成羅馬尼亞的報復性政策,導致雙邊關系緊張,陷入惡性循環。我們可以看到羅馬尼亞的語言沖突事件有95%發生于1995年,該年羅馬尼亞出臺了新的《教育法》,對匈牙利語在教育領域的應用有所限制。后來匈牙利思路轉變,主動改善對境內少數民族的待遇,進而以政策對等的原則要求羅馬尼亞跟進。隨后羅馬尼亞采取了歐洲自由化程度最高的少數民族政策之一(Stockton2009),雙方關系得以緩解。
(六)保加利亞
保加利亞與土耳其和北馬其頓之間存在語言爭端。保加利亞與土耳其之間存在著數百年的恩怨,而二戰之后兩國關系中最大的爭議就是保加利亞境內土耳其族的地位問題。在轉型80年代,保加利亞就因要求土耳其族改用保加利亞語名字的問題與土耳其語使用者相關的嚴重沖突。保加利亞境內有約10%的人口使用土耳其語,在20世紀90年代之前遭到壓制,曾導致約30萬土耳其語使用者遷往土耳其。保加利亞于1991年轉型后再次與土耳其族爆發語言沖突,后保加利亞政府采取更為寬松的民族政策,允許土耳其語應用于教育、行政和公共生活(Petkova2002),問題得以解決。
保加利亞與北馬其頓之間也存在重大的語言沖突,主要爭議在于保加利亞拒絕承認馬其頓民族和語言的獨立性,認為馬其頓民族是保加利亞民族的一個分支,馬其頓語是保加利亞的一種方言;之前一些馬其頓政客則聲稱保加利亞的部分領土屬于馬其頓,那里的大多數人口是受壓迫的馬其頓族(Karanfilskiamp;Siljanovska2018)。這引發了雙方的外交沖突,甚至導致雙邊協議無法簽署,直到經過長期磋商,才就協議文本語言的名稱達成一致,即《兩國的官方語言——根據保加利亞共和國憲法的保加利亞語和根據馬其頓共和國憲法的馬其頓語》。
(七)北馬其頓
北馬其頓除了與保加利亞存在國際層面的語言爭端,國內也存在與阿爾巴尼亞族之間的語言問題(Nacevskaamp;Nacev2019)。阿爾巴尼亞族是北馬其頓最大的少數民族,阿爾巴尼亞境內也有大量馬其頓族人口,兩國因對方境內的本族群體語言地位問題發生多次摩擦。馬其頓1991年獨立后,阿爾巴尼亞族要求更多的文化和語言權利,希望在阿爾巴尼亞族占多數的地區實現政治自治。當時的馬其頓政府認為其最終目的是推動國家走向聯邦化的道路,是對馬其頓文化身份和領土完整的威脅,予以拒絕。2001年,阿爾巴尼亞族民族解放軍與馬其頓政府發生了武裝沖突,后在歐盟和美國的斡旋下停火談判,阿爾巴尼亞語獲得在國家一級的官方使用權利,并放寬在地方一級的使用條件,同時在大學中引入阿爾巴尼亞語教育,問題暫時解決。但如今阿爾巴尼亞族與政府在公共生活、教育和地方政府中的語言使用等問題上仍存在緊張關系。
(八)烏克蘭和摩爾多瓦
這兩國的情況較為類似,都是國語與俄語之間的矛盾。兩國境內都存在較大數量的俄羅斯族,而政府試圖采取對俄語較為嚴厲的政策以促進國語認同的建構,這導致政府與俄語使用者之間的緊張關系(Sasse2018;Kukharskaya2019)。烏克蘭的案例在國內有較深入的討論(戴曼純2013),很多學者認為語言沖突也是21世紀俄烏危機的導火索之一。
(九)俄羅斯
俄羅斯境內存在大量少數民族。在蘇聯解體后,俄羅斯高度重視俄語的推廣,普京在2013年指出:“國家統一的基礎無疑是俄語,它是我們的國語,民族間交際的語言。正是俄語形成了共同的公民、文化和教育空間。每個俄羅斯公民都應該高水平地掌握俄語(左鳳榮2022)。”我們記錄到的俄羅斯境內語言沖突主要發生在韃靼斯坦,它是俄羅斯聯邦的一個共和國,該國不少國民試圖保護并繁榮韃靼語,將俄語在公共生活和教育領域的使用視為威脅(Abdulatipov2019),因此長期存在較多沖突。
六、討論
本節擬對歐洲語言沖突發生的原因、解決方案和可能發展方向進行探討。如前文所述,學界對于語言沖突的原因已經有較多的相關研究,概括起來大致有兩種解釋:第一種是語言本身的問題導致沖突,即語言差異和語言接觸導致語言和語言使用者之間的不兼容(Billig1995;VanParijs2011);第二是社會因素導致語言沖突,即社會層面的問題最終以語言沖突的形式體現出來(Haugen1980)。
我們查看了歐洲各國的民族異質化程度指數(HIEFINDEX)a,發現語言沖突數量排名前10的國家,民族異質化程度均高于0.2,即該國存在相當數量的少數族群。在民族異質化程度高于0.4的10個國家中,有4個(西班牙、北馬其頓、摩爾多瓦、烏克蘭)屬于語言沖突高發國家。在這10個國家中,其他6個未被記錄到1980年以來大量語言沖突的國家,也并非一直平靜。如波黑、比利時等國均記錄到較高數量的民族沖突事件,而且這兩國在歷史上都發生過激烈的語言沖突,只是后來各方在語言問題上達成了一致的解決方案。
長期以來歐洲各國不同族群在政治、經濟、行政和教育領域均存在利益爭奪,很多情況下演變成以語言為旗幟的族際沖突,即所謂的“語言表象綜合癥征”(Nelde1987)。學界有研究認為,發生語言沖突的最常見原因是社會中存在“非對稱多語現象”,即兩個語言群體在社會聲望、地位、權力等方面存在較大差異時,會發生一個群體對另一個群體的壓迫,最后導致沖突發生(Neldeetal.1996;Fishman1972;Skutnabb-Kangas2000)。而由于語言的工具屬性,一旦發生社會群體間的利益沖突,無論是種族、經濟、文化、政治還是意識形態,最終都有可能演變成語言沖突(Mattheier1989:1)。
鑒于歐洲語言沖突的本質在于利益之爭帶來的社會沖突,而非語言差異帶來的交際障礙,對于此類問題的解決需要將社會沖突和語言沖突同時解決。在語言管理層面,各國的做法一般是采取語言權利的路向,即通過語言規劃和語言立法,為所有語言使用者劃定語言使用的權利邊界,從而避免沖突(Nelde2011)。如比利時的多語制,通過立法規定法語區和荷蘭語區同時承認法語、荷蘭語兩種語言,并促進民眾的雙語使用以試圖解決兩者之間的爭端(Blommaert2011);西班牙的加泰羅尼亞地區也通過立法承認加泰羅尼亞語的地位,在教育、行政等領域進行充分使用,盡管相關的權利爭議并非得到完全解決(Soleramp;Erdocia2020)。
就民族異質化程度指數來看,歐洲近幾十年出現一個明顯的變化,那就是西歐國家的異質化指數在上升,而中東歐國家的異質化指數在下降(Drazanova2020)。實際上,由于人口流動的加速,近年來歐洲各國特別是西歐國家的民族異質化程度確實是不斷上升的,即格蘭所謂的“客觀多樣性的減少和主觀多樣性的增加”(Grin2003),這也預示著這些國家出現社會語言沖突事件的可能性將呈上升趨勢。而隨著歐洲一體化進程的加快,在歐盟范圍內各民族國家之間發生激烈語言沖突的可能性將逐步下降,語言沖突的形式將更多轉向社會層面。進入21世紀后,歐洲學界和公眾對于語言沖突的看法也正在發生改變。之前,語言沖突研究主要采取一種“語言問題”的視角,即將其視為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如今隨著歐洲一體化進程持續加速,歐洲學術界出現了一種新的思潮,即由原來的追求社會同質化,轉向鼓吹異質化。學界對原先被視為沖突的跨文化交流采取一種更為動態的、開放的、自由的、個體中心的、不斷演變的態度(Shohamy2006),鼓勵個體擁有豐富的語言、語體和語域資源,認為這些特征使現代城市社會更為多彩(Blommaertamp;Rampton2011)。這種對異質化和所謂超級多樣性的鼓吹,使公眾和宏觀社會語言學產生了內生性的變化,學界試圖去發現更新的分析單元,以超越原有的民族主義方法論。在此思想指導下,最新研究關注歐洲移民和難民帶來的語言交融、社交媒體中的多語混用、語言融合與社會穩定以及國際語言在歐洲的競爭等問題。綜上,歐洲的語言沖突可能會在廣度和內容上向著泛化、在對抗程度上向著弱化的方向發展,在這個意義上,我國學者使用的“語言競爭”一詞可能會更加適用此類現象(李宇明2016)。
七、結語
本文基于統計數據,對歐洲1980年以來發生的語言沖突進行了梳理,包括全景式掃描和重點案例觀察。沖突事件記錄顯示,在歐洲范圍內語言沖突是一個普遍存在的現象,涉及絕大多數國家和幾十種語言,這意味著語言之間的沖突似乎成為一種常態化現象。不過統計顯示,相對于其他領域的沖突而言,語言沖突在數量上的顯現度并不非常突出。就近40年的數據來看,由于語言引發的沖突,盡管也有一定比例的暴力和攻擊行為,大都以和平的方式進行。而語言沖突相關的訴求大都是行政、教育、司法等領域,很少涉及領土要求。這些特征為歐洲各國制定相關政策,解決語言沖突以避免事態惡化提供了啟示,即主要通過語言立法、劃定權利邊界的形式予以解決。總體而言,在歐洲大多數國家民族異質化程度不斷上升的背景下,語言群體間的接觸導致社會層面沖突是可以預期的現象。但隨著歐洲民眾和政府對語言超級多樣性更為寬容的態度,語言沖突可能會朝著泛化和弱化的方向發展,即大范圍、低烈度持續存在。這也對未來的研究和語言管理提出了新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