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語言沖突研究的現狀、問題與對策

關鍵詞語言沖突；語言競爭；語言接觸；語言安全；語言權利

語言沖突具有普遍性。“世界的政治史可謂語言接觸和語言沖突的歷史”（Wright2004：7～8），語言沖突已和語言歧視、語言瀕危并列為“當今世界最嚴重的三大語言問題”（李宇明2017）。進入21世紀，全世界的語言沖突形勢并未減緩。一方面，大規模的國際移民和人口流動加劇了全球語言失衡，并帶來不同語言、文化和價值觀的碰撞；另一方面，社交媒體擴大了語言沖突的影響范圍，讓更多群體卷入其中。

研究語言沖突可以更好地理解語言的社會作用，為制定更合理的語言政策提供依據，從而發揮語言規劃在化解矛盾、解決沖突中的重要作用。十多年來，國內學界在語言沖突研究方面已取得了一些重要成果（何俊芳，周慶生2010；李丹2015；于方若2021；彭佩蘭2022）。國外對語言沖突的研究已有70年的歷史，建構了一些闡釋模型，也提出了一些有啟發性的觀點，但對于這些研究所采用的視角、理論、方法，國內學界總結還不夠到位，對研究中存在的問題也缺乏深度考察。為此，筆者擬對國際語言沖突研究進行系統的回顧和分析，總結本領域的代表性成果、典型案例和特定的研究方法，歸納既有的理論闡釋框架，指出存在的不足之處，對未來的研究進行展望，以探索新問題，開辟新領域，為進一步深化語言沖突研究打下良好基礎。

一、國際語言沖突研究概況

關于語言沖突的專門性研究可以追溯到20世紀50年代。文萊奇（Weinreich1953）關于語言接觸機制的探究、弗格森（Ferguson1959）關于雙言制（Diglossia）的論述，以及豪根（Haugen1966）關于挪威語言規劃的專著是國際語言沖突研究的濫觴。到20世紀80年代，從接觸語言學中發展出來的語言沖突研究出現在了頗有影響力的《社會語言學手冊》（1987）中。到90年代，越來越多的學者在社會語言學研究中使用“語言沖突”概念。持沖突視角的學者（如Laponce1987）認為，人類語言天然具有排他性，一種語言若要在語言沖突中存活下來，就必須獲得一個單獨屬于它的社會空間和領土生態位。受此思潮影響，21世紀初的語言沖突研究成倍增加。

（一）研究設計和材料來源

為了解國際語言沖突的學術史和研究現狀，有必要利用多個數據庫進行文獻計量分析。為此，筆者將“語言沖突”（languageconflict；linguisticconflict）作為“主題”（subject）檢索詞，在WebofScience社會科學引文索引數據庫（SSCI）進行精確檢索，文獻類型限定為“論文”（article）和“會議論文”（proceedingspaper），數據截止時間為2023年3月1日，初步檢索結果為138篇和68篇文獻。結合谷歌學術（圖書）和ProQuest學位論文數據庫的檢索結果，通過人工篩選剔除無關文獻，共計得到131篇有效文獻。筆者逐一閱讀了這些文獻，并做了相關統計。

統計結果顯示，刊載該主題論文數量最多的雜志都是語言政策與規劃類期刊，如《多元語言與文化發展期刊》（JournalofMultilingualandMulticulturalDevelopment）、《語言問題與語言規劃》（LanguageProblemsandLanguagePlanning）、《國際語言社會學期刊》（InternationalJournaloftheSociologyofLanguage）和《語言問題》（LanguageMatters）。其中，《語言問題與語言規劃》2022年第2期開設了“語言沖突與語言安全”專題，從理論與實證的角度探討了多語社會、沖突地區、國際組織等不同語境下語言、沖突與安全的復雜關系。非語言政策與規劃類期刊中，德古意特出版社的《語言學報》（FoliaLinguistica）也發表過多篇與語言沖突相關的論文。

從文獻的被引次數看，開創語言規劃學科的挪威裔美國學者埃納·豪根（EinarHaugen）憑借《語言沖突與語言規劃：以現代挪威為例》（1966）一書高居榜首。緊接其后的是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達斯古普塔（DasGupta）。從發文量看，比利時魯汶大學彼得·漢斯·奈爾德（PeterHansNelde）產量最豐，他以提出“沒有語言接觸就沒有語言沖突”的“奈爾德法則”而著名。其他有影響力的作者還有奧地利維也納大學的伊娃·維特爾（EvaVetter）、比利時那慕爾大學的杰倫·達克內斯（JeroenDarquennes）和喬治城大學的安娜·德菲娜（AnnaDeFina）

數據庫提供的“分析檢索結果”顯示，相關研究的“國家/地區分布”呈現出不均衡的態勢。其中，美國、德國、比利時是在該領域最多產的國家，緊接著是英國、荷蘭、西班牙和南非；涉及的“學科領域”包括語言學、行為科學、教育學、法律學、社會學、心理學等；所涉“主題詞”按照頻次排序為：語言接觸、語言權利、語言歧視、多語現象、文化差異、語言正義、語言安全、語言競爭等。

（二）現有研究成果綜述

下面從語言沖突的定義、類型、誘因，以及與語言競爭的區別等方面，綜述現有的研究成果。由于所涉文獻中存在大量相似的觀點，下文僅列舉代表性文獻。

1.語言沖突的定義

奈爾德（Nelde1997）認為，語言沖突是多語環境下兩個或兩個以上語言群體間的對立狀態。他提出了關于語言沖突的3個假設。第一，語言沖突并不是發生在語言之間，而是發生在說話人群體之間。第二，沒有語言接觸就沒有語言沖突。第三，在語言沖突的情況下，語言只是次要的象征，因為沖突的真正根源與其他問題有關，如社會經濟、宗教、心理或生態問題。

哈爾曼（Haarmann1990：2～3）認為，語言沖突是不同民族之間的沖突，往往是語言接觸的結果。本質上被視為政治、經濟或社會學的問題實際上往往源于語言沖突。德斯旺（DeSwaan2001）指出，語言沖突是在一個民族國家或其他政治實體中，各群體就哪種語言應該獲得官方認可保護和發展等問題而產生的分歧，是社會主體因對語言權利的訴求遭受挫折而產生的對抗性應激回應，這種回應可能引起文化誤解、社會紛爭甚至政治沖突。

除上述定義外，國內學者大多引用《語言學名詞》（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2011）中的定義：語言沖突是“由語言問題而引發的社會、政治沖突”。

2.語言沖突的類型

語言沖突可以是族群內部的，也可以是族群間的。根據這一性質，語言沖突可以分為族內沖突和族際沖突，也分別稱為橫向語言沖突和縱向語言沖突。族內沖突通常發生在標準語的創制過程中，即選擇哪種方言作為標準語的情形中。

奈爾德（Nelde1997）將語言沖突分為“自發語言沖突”和“人為語言沖突”。前者主要發生在歷史形成的種族邊界地域，由于語言群體間彼此猜疑，所產生的語言偏見上升到意識形態層面，從而引發語言沖突；后者是語言功能再分配所致，通常是不適宜的語言政策的結果。例如，設在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的歐盟總部同時使用著理論上地位平等的24種官方語言，這一政策常常成為大大小小人為語言沖突的導火索。

根據沖突誘因，語言沖突可以分為基于文化身份認同的語言沖突、基于官方地位爭奪的政治性語言沖突、基于教育權利的語言沖突（如是否用作本地區的教學媒介語）。

根據沖突的激烈程度，語言沖突可以分為話語層面的吵鬧和爭端等不和諧現象、行為層面的軟抵抗（非暴力不合作），最后上升為激烈爭斗、區域騷亂、全國性暴動，乃至戰爭。

然而，最為重要的是區分“社會層面的語言沖突”和“語用層面的語言沖突”。總的來說，社會層面的語言沖突側重于研究社會、政治、經濟等因素引起的語言矛盾和沖突，而語用層面的語言沖突側重于研究言語交際中角色扮演不適應、意見分歧等原因引起的沖突性話語。

應該看到，語用學領域一些冠以“語言沖突”的研究實質上是“言語沖突”（speechconflict），例如《話語策略與醫患語言沖突》《中小學校園語言沖突研究及防治措施》等研究。確切地說，語言沖突存在于不同形式的人類語言之間，由語言意識形態的分歧引發，涉及語言認同、語言權利、語言歧視與偏見；而言語沖突則大多僅涉及一種語言，與語言使用過程中說話者的態度、意圖、語氣、措辭有關，常因對同一個事實有不同的理解和判斷而引起。簡而言之，語言沖突是社會語言學視角，言語沖突是語用學視角。

3.語言沖突的誘因

語言沖突的歸因研究一般有3個視角。其一是政治學取向的“權力視角”，其二是社會學取向的“資源視角”，其三是心理學取向的“情感視角”。

第一，權力視角。語言沖突最主要的成因是權力分配不均，不同語言群體間的競爭常常涉及政治權力的分配（Nelde1987）。一個語言群體試圖獲得比另一個群體更高的地位。如果占據主導地位的語言群體通過各種形式在行政領域限制和排斥其他語言，造成語言不公正的情況，導致其他群體向上層流動的概率較低，那么這些語言群體就會質疑現存權力機構的合法性，產生怨恨或抵抗，并導致語言沖突的爆發。

第二，資源視角。一些語言群體在獲得政治特權時，會將其發展成獲取社會經濟資源的工具，最終將缺乏這種制度支持的母語者排除在外。換言之，語言沖突是社會群體意識到利益結構失衡后，為獲得與語言相關的稀缺資源而進行的有意識斗爭。布爾迪厄（Bourdieu1991）通過文化資本、場域、象征性權力等概念描繪了強勢語言轉化為文化資本，進而爭奪社會資源的過程。語言是決定教育、就業和行政服務等資源之獲取的重要因素。強勢語言更有利于獲取社會資源和機會。在資源稀缺的環境中，弱勢群體常常會因為資源剝奪感而爆發語言沖突。

第三，情感視角。許多語言運動是建立在民族身份認同基礎上的，語言沖突往往是由于對弱勢語言的邊緣化甚至忽視而產生的（Haugen1966）。在多語社會中，民族情感要求語言成為集體價值觀和凝聚力的象征性表達；基于語言認同，人們更愿意與擁有相同語言身份和意識形態的人相處。而語言歧視導致的心理落差會使民眾對競爭性語言群體產生怨恨。對語言情緒的不當管理會加劇緊張局勢，引發各方之間的對抗，促使人們對語言事務更為敏感，意識到“冒犯”和“剝奪”就在身邊，從而使各種選擇變得激進。弱勢一方認為，除了訴諸暴力之外別無選擇，于是僅僅因為一些偶然因素就可能觸發或引爆語言沖突。這也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成為語言沖突最后的促成因素。

4.語言沖突與語言競爭

一些學者不主張區分語言競爭與語言沖突，認為沖突是一個包含從緊張狀態到激烈碰撞等多種表現形式的連續統。奈爾德（Nelde1987）甚至聲稱，語言競爭是潛在的語言沖突，語言沖突是過度的語言競爭。這樣，語言沖突成為一個涵蓋語言競爭、語言矛盾、語言爭端等內容的上位概念，可以泛指任何目標不相容的語言群體間的對立狀態或行為。基于這一廣義的沖突概念，人們將語言競爭研究置于語言沖突理論框架內。

也有不少學者主張嚴格區分語言競爭和語言沖突。首先，語言競爭是不同語言群體在平等條件下展開的較量，其目的是通過各種手段勝過對方，使自己的語言在社會上占據更有利的地位。而語言沖突的雙方不享有平等的機會，沖突者帶有負面情緒，其目的是打敗對方，使自己處于優勢地位。其次，語言競爭具有底線和規范，雖然會帶來一定的壓力和緊張氣氛，但通常不會帶來激烈的紛爭（Dirvenamp;Pütz2007）。而語言沖突的雙方往往在價值觀念上差距很大，共同認可的規則已喪失。最后，語言競爭存在的前提是機會的充足和資源的豐富，不同主體可以通過競爭獲得不同程度的語言資源。語言競爭的參與者可能會采取各種手段來爭取自己的利益，但通常不會直接損害對方的利益，因為爭奪對象主要是更多的講話人，而潛在的爭奪對象往往屬于第三方而非對手擁有的東西，因而可通過折中解決方案避免沖突（Kriesbergamp;Dayton2012）。然而語言沖突是排他性的，沖突的爆發是一方認為已經被觸碰底線，無法退讓，不可妥協，因而產生激烈反應。

語言接觸必然產生語言競爭，但不是所有的語言競爭都會導致語言沖突。語言競爭是中性的，既可以激發語言活力，也可能觸發各種語言矛盾。相反，語言沖突是惡性的，會破壞當地的語言生態，加劇各類社會矛盾。

二、研究方法與典型案例

語言沖突研究草創之初，學者大多通過對語言政策歷史文獻進行全面耙梳和整理，基于翔實文獻，鉤沉語言沖突所涉復雜的政治和經濟資源的爭奪。這是一種典型的文本研究法。后來，政策話語研究與民族志研究成為并駕齊驅的兩種主要研究方法。進入21世紀后，語料庫研究法逐漸興起。就總體趨勢看來，話語研究在其中所占比例越來越大。本節將舉例說明兩種話語研究方法，并簡述廣受關注的5個典型案例。

（一）研究方法

下面著重介紹國際語言沖突研究領域近些年流行的兩種話語研究方法：批評話語分析和敘事話語分析。

第一，批評話語分析。

話語分析旨在通過對語篇內容和話語方式進行挖掘，探索文本中所隱藏的意識形態。批評話語分析則更多涉及權力不對稱和語言不平等問題，認為語言政策并不中立，而是為了維護主流群體的利益，應該尋求針對語言權利的補償措施（方小兵2023）。因此，批評話語分析常用于語言沖突研究。

例如，辛納（Sinner2020）考察了21世紀最初10年間的西班牙出版物和媒體話語，搜集了其中關于加泰羅尼亞語和西班牙語共存的各種公開辯論，發現隨著時間推移，語言沖突跡象日益明顯。加泰羅尼亞人堅持認為加泰羅尼亞語的生活空間不斷減少，社會地位受到威脅，正面臨語言滅絕的命運，而西班牙政府認為加泰羅尼亞人“夸大事實”，在語言問題上“得寸進尺”。研究發現，爭論雙方都大量使用生態學語言中的某些生態隱喻元素。研究揭示，以西班牙語發布的許多國家語言政策進入加泰羅尼語系統中，產生了再語境化現象，即“政策從一個語境轉換到另一個語境，其含義會因語境變化而產生重構，通過本地化策略啟用一系列新的潛在解釋”（方小兵2023）。通過批評話語分析方法，作者揭示，是部分加泰羅尼亞媒體和政客“制造了”語言沖突。加泰羅尼亞政府口頭上為當地民眾爭取加泰羅尼亞語的使用權利，實際上是為自治區爭取政治權利。直至2017年10月1日，加泰羅尼亞發起獨立公投，西班牙政府立即聲明公投“非法”，并得到歐盟力挺。結果是加泰羅尼亞地方政府解散，許多政治家和議員被迫逃亡或遭監禁。

新近出版的《沖突的語言：烏克蘭危機中的話語》（Knoblock2020）一書，通過調查俄烏雙方的議會辯論、新聞廣播、電視節目、網絡視頻中的各種話語，分析了話語在界定沖突、加劇危機和區分競爭性群體方面的建構性作用，發現關于烏克蘭危機的話語無助于減少沖突，反而會突出群體差異、增強雙方的反感情緒，甚至煽動對抗，指出各方的價值觀沖突并不能在言語攻擊、侮辱和褻瀆性話語中得到解決。

第二，敘事話語分析。

敘事話語分析屬于實證性話語分析。這種方法關注的不是敘事內容，而是敘事方式，例如，敘述者從什么角度和觀點出發來講述故事，其言辭風格如何根據敘事對象而變化、語言結構如何與敘事主題相聯系，特別是敘述者如何通過選擇社會背景、特定事件來表現自己的身份，等等。

為了考察比利時的語言沖突，有學者（DeKeereamp;Elchardus2011）在比利時不同語區搜集了91個在雙語社會生活的故事進行敘事話語分析。比利時有兩大語言族群，南部講法語，北部講弗拉芒語（荷蘭語的變體）。這兩個語言群體之間的關系一直很緊張，不斷出現的語言沖突有時甚至導致政府停擺。1963年，比利時政府劃定語言邊境，荷蘭語成為弗拉芒大區唯一的官方語言，瓦隆大區的官方語言是法語，布魯塞爾則是雙語城市。這樣，除了布魯塞爾，比利時所有地區都是官方規定的單語區。生活在這些區域的民眾大多都有自己的語言故事，語言問題也成為人們的談資。

研究者對每個故事進行了結構化分析，按照分析目的對這些故事進行分類，并將其與真實的生活環境聯系起來。例如，一些關于弗拉芒語的典型故事反映了說法語者對弗拉芒語人的蔑視。講法語的人認為自己的語言優越，而弗拉芒語是一種適合農民的語言。還有一些故事呈現了文化差異的場景：弗拉芒人認為其文化崇尚勤奮、細致、積極，而法語文化略顯懶惰、邋遢和隨便（Witteamp;VanVelthoven2011；DeFina2013）。法語母語者講述的故事則抱怨弗拉芒人有“頑固和狹隘的民族主義”，因為這些人盡管能說法語，卻在能夠提供幫助時故意三緘其口。不過，法語母語者抱怨更多的是政府的語言政策，認為不應該讓弗拉芒語成為比利時一個劃定領土的官方語言，因為當說法語的比利時人來到這個區域后，會發現法語并不受歡迎。比如，市政當局張貼的告示上面寫著“非母語人士，請不要猶豫，歡迎在這家商店里鍛煉你的弗拉芒語”。這些故事說明，語言政策可以通過當代語言生活的場景化方式來呈現，并證明敘事學有助于揭示語言政策的宏觀–微觀聯系。實證性的敘事研究之所以近年來受到青睞，是因為它遵循了數據三角互證的原則，且擺脫了批評話語分析的“意識形態”“權力”“不平等”等老套路。

（二）典型案例

國際語言沖突研究涉及的案例很多，其中，挪威、南斯拉夫、加拿大、印度、烏克蘭、南非、西班牙、比利時等國家受到的關注度最高。鑒于西班牙的加泰羅尼亞和比利時已在研究方法部分介紹過，這里僅介紹其他6個案例。

第一，挪威的語言沖突。挪威的語言沖突規模不大，激烈程度也不高，之所以能為世人熟知，主要是憑借豪根的名著《語言沖突和語言規劃：以現代挪威為例》（1966）。挪威歷史上一度處于丹麥統治之下，1814年又被丹麥割讓予瑞典。當它于1905年獲得獨立時，留下的是少數帶有丹麥、瑞典文化色彩的城市精英和大多數不識字的農村人。為了與外來語言競爭并彰顯民族特質，一些社會團體自發組織起來建構有聲望的規范挪威語。挪威的語言沖突實際上是一場沒有統一指揮者的社會語言運動。用豪根在該書首頁的話來說：“一場語言雪崩一點一點地開始了，一場仍在滑動的雪崩，沒有人知道如何停止，盡管許多人很樂意這樣做。”簡而言之，挪威的語言沖突是獨立進程的伴隨產品。

第二，南斯拉夫的語言沖突。在南斯拉夫境內，塞爾維亞語、克羅地亞語、波斯尼亞語、黑山語非常接近，因此政府將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作為官方語言。但在民族政策上，政府一直以“打擊大塞爾維亞主義”之名壓制經濟強勢、人口眾多的塞爾維亞族，并對少數民族實行優惠、照顧的政策，以此謀求“民族團結”。然而，20世紀90年代東歐劇變時，各民族對于本語族的認同感遠遠超過對“南斯拉夫”的認同，隨著語言沖突和民族分離運動的相互促進，整個國家的凝聚力大大減弱。南斯拉夫解體后，各語言之間的分歧變得愈發明顯。原來屬于方言連續統的變體被人為改造成“新”語言。例如，獨立的克羅地亞將自己的語言稱為克羅地亞語，并竭力擴大其與塞爾維亞語之間的差異。波黑則有了單獨的波斯尼亞語。科索沃地區更是語言沖突不斷，當地的阿爾巴尼亞族人要求將阿爾巴尼亞語作為地區的官方語言，而當地塞爾維亞族人則堅持使用塞爾維亞語（Djordjevi?2022）。

第三，加拿大的語言沖突。魁北克是加拿大一個以法語為主的省份，其飲食、文學、藝術等深受法語影響。然而，隨著城市化和全球化的發展，英語開始滲透到魁北克的文化、教育、商業活動中，致使許多人感到其文化和身份受到威脅，于是語言歧視和種族仇恨言論開始傳播，一些魁北克人主張退出加拿大聯邦。為了平息緊張局勢，加拿大于1977年通過了《法語語言憲章》（又稱“101法案”），英語在魁北克的官方地位被廢除，法語成為魁北克的唯一官方語言（Cartwright1988）。魁北克省規定在工作場所中，雇員間只能用法語交流，還設置了專門的語言警察進行執法。由于加拿大政府的讓步，且魁北克舉行的兩次獨立公投均未獲成功，該地區的語言沖突漸趨平息。

第四，印度的語言沖突。語言問題常常是印度政治話語的中心。自1947年獨立以來，印度在官方語言的選擇中，不同語言群體為了自身利益紛爭不斷。20世紀60年代，泰米爾納德邦反對將印地語作為國家的唯一官方語言，其他幾個邦開始效法。1965年，印度發生了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語言沖突流血事件。沖突的結果是“三語方案”的出臺：聯邦官方語言是印地語和英語，各邦可自行決定自己的官方語言。雖然印度的語言問題按下了暫停鍵，但22種“表列語言”之間的紛爭并未根除，非印地語地區對國家印地化（雅利安化）的不滿，印地語和英語之間的爭斗，以及穆斯林對烏爾都語國家地位的抱怨，下一場地區性的語言沖突或許正在醞釀中（King2008；Das2014）。

第五，南非的語言沖突。南非的語言國情比較復雜，既有殖民語言與土著語言的沖突，也有兩種殖民語言之間的競爭（英語和南非荷蘭語），還有9種具有官方地位的土著語言之間的明爭暗斗。南非著名社會語言學家內維爾·亞歷山大（NevilleAlexander）抱怨說，南非語言政策的中心目標是“將黑人分裂成大量相互沖突和競爭的所謂種族群體”（Alexander1998），他一直呼吁將9種非洲語言“統一”為兩種標準語言，以便更好地與殖民語言競爭，但至今還只是一個愿景。當下，英語事實上已經成為國家通用語言，英語能力有可能會取代種族，成為進入南非“特權階層”的身份徽章。英語帶來的巨大經濟效益讓南非的語言沖突處于“理智與情感”的抉擇中。

第六，烏克蘭的語言沖突。語言是烏克蘭最敏感的對抗點之一。烏克蘭獨立前是蘇聯的一個加盟共和國，境內俄語的地位要高于烏克蘭語。獨立后，主體民族與少數民族的語言地位出現了巨大逆轉，于是烏克蘭采取了全面排斥俄語的語言政策。然而這與其語言國情相矛盾，因為俄語在烏克蘭境內有相當廣泛的民眾基礎，在靠近俄羅斯的東部和南部更是主要交際語言。這一語言政策加劇了烏克蘭兩個人口最多的語言群體之間的矛盾，俄語母語者抗議國家侵犯語言權利（彭佩蘭2022），由來已久的語言問題再度升溫，成為至今仍未停息的烏克蘭危機的催化劑。

另外，還有一些國家和地區的語言沖突案例經常出現在文獻中，例如，孟加拉國獨立戰爭時期的烏爾都語–孟加拉語沖突、土耳其的庫爾德語–土耳其語沖突、斯里蘭卡的僧伽羅語–泰米爾語沖突、喀麥隆的英語–法語沖突、南蘇丹的英語–阿拉伯語沖突、英國北愛爾蘭地區的愛爾蘭語–英語沖突、尼日利亞的伊博語–豪薩語沖突。

三、常見理論框架

縱觀現有的國際語言沖突研究，可以看出有4個理論框架應用最多：語言接觸理論、語言安全理論、語言認同理論和語言權利理論。下面分別進行闡述。

（一）語言接觸理論

奈爾德（Nelde1997）為《社會語言學手冊》專門撰寫了“語言沖突”一章，解釋為何最初的語言沖突解釋框架基于語言接觸理論。語言接觸研究一直存在兩種路徑。微觀路徑主要用來解釋語言遷移、語言干擾、語碼轉換、皮欽語與克里奧爾語等語言現象，不涉及語言沖突。文萊奇（Weinreich1953：151）就認為，“干擾”是語言接觸過程中的常見現象，而沖突只是一種邊緣現象，建議語言接觸研究不要處理太多的語言外因素。宏觀路徑的代表人物有費什曼和豪根，他們更多考慮語言接觸的社會因素，提出了語言歧視、語言忠誠、語言瀕危、語言沖突等概念。雖然同屬宏觀路徑，但他們的闡釋模型并不完全一樣：豪根屬于“沖突模型”，費什曼則屬于“和諧模型”。

豪根（Haugen1966）是第一個在語言接觸研究中提出“語言沖突”的學者。他對挪威語的發展進行了詳細的分析，指出同一地區的某些語言被賦予更高的地位，某些語言被政治力量用作政治斗爭的工具，弱勢群體在宗教、社會、經濟或心理上的恐懼和挫折，都會成為語言沖突的觸發點。豪根認為，每一種語言的傳承都需要母語者的語言忠誠，不同語言之間的對抗或不和諧是由于它們在接觸過程中出現的不兼容性所導致的。

費什曼（Fishman1967）將弗格森的雙言現象擴展到雙語社會中功能分離的不同語言，并將其與語言域概念相結合，認為一個國家或地區普遍使用的社會功能不同的兩種語言（高變體和低變體）能夠長期共處，這一現象可以用和諧模型來解釋。威廉姆斯（Williams1992）對費什曼的“和諧模型”進行了嚴厲的批評，認為這一模式無視語言沖突中低變體受到的社會歧視和生存威脅，指出費什曼提出的語言轉用“其實就是語言沖突的一個組成部分”，認為這一模型的基礎是費什曼的個體主義語言觀念，忽視了社會群體或文化社區的語言權利（Williams1992：131）。

（二）語言安全理論

從安全視角來考察語言沖突也是學界的常見操作。語言問題經常被安全化，任何可能危及語言“純潔性”的因素都可能被理解為一種威脅，需要實施一定的安全措施來應對。同時，要盡量維持語言關系安全，讓各種語言處于正常的接觸狀態，不出現嚴重的語言偏見和語言歧視，適度控制語言競爭，使得社會語言秩序趨于穩定。

國際期刊《語言問題與語言規劃》2022年第2期開設了“語言沖突與語言安全”專題，收錄5篇文章，包括《語言、沖突與安全的交匯處——理論和實證視角》（Medda-Windischeramp;Carlà2022）、《多語社會的語言沖突與安全化》（Haslinger2022）等。

語言安全理論將語言競爭、語言沖突、語言瀕危、（國家）語言能力低下、語言服務供給不足等一系列安全狀況納入統一的解釋框架，具有較強的闡釋力，但也面臨“安全底線”（securitybaseline）和“安全困境”（securitydilemma）等問題的挑戰。安全底線是指界定語言安全的最低標準。例如，在美國唯英語運動中，語言活動人士借口英語受到外來語言的威脅，以保障合眾國的安全為名，要求將英語提升為聯邦層面的官方語言。問題是：如果連世界上使用范圍最廣的英語都沒有安全感，那還有什么語言是安全的呢？安全困境指的是一方為捍衛其安全等級而采取的措施，被另一方誤解為對其自身的威脅。換言之，在安全困境中，一方試圖提高其安全性，卻引起對方反應，最終反而降低了第一方的安全性。由于雙方的政策都被視為威脅對方，這就導致了一個惡性循環。中國倡導的“共同安全”理念也許可以解決語言安全理論體系中的這個缺憾。

（三）語言認同理論

語言認同理論也常用來解釋語言沖突。語言是一個特定群體最易感知的集體身份象征。語言身份可以作為一種武器，用來壓制對方，獲取更多的權力與資源。語言身份還可以成為一種防御機制，用來保護自己的文化。因此，語言認同在語言沖突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在語言沖突中，如果某個群體對自己的語言認同感強烈，那么他們可能會更加積極地維護和使用自己的語言，爭取更多的權益和地位。相反，如果某個群體對自己的語言認同感不強，那么他們可能會更容易放棄自己的語言，從而降低了語言沖突的社會破壞力。

然而，由于多語環境下“母語”概念的模糊性，語言認同理論對語言沖突的闡釋力受到了質疑：一個人可以有多種語言身份，語言身份并不是排他性的，即使在沖突的情況下，身份的多樣性也可以持續存在。實際上，自我身份的多重表達不但在族際交往中可以獲得意想不到的好處，將四處碰壁轉化為左右逢源，是在多元價值碰撞的互動空間中緩和社會緊張關系的應對技巧和生存策略。

（四）語言權利理論

語言權利理論認為每個人都有使用和傳承特定語言的權利，這種權利是基本人權的一部分。語言權利理念最初產生于非歧視原則和言論自由原則，這雖然是一種消極語言權，但失去這一權利就會感到受排斥和遭鄙視，可能會導致緊張局勢，而完全剝奪這一語言權就涉及個人的身份認同和群體的文化傳承，容易導致語言沖突。積極語言權利是一種面向少數族群的促進型（promotion-oriented）語言權利，即國家承諾在公共機關認可和使用少數族群語言，并通過立法、行政和教育手段來促進少數族群語言發展。

然而，語言權利理論還存在許多有待完善的地方。第一，語言權利通常只給予少數族群，因其語言受到威脅，故而需要這種權利，而多數族群的語言權利沒有得到法律承認（約瑟夫2017：68）。第二，本土語言往往比移民語言更容易享受語言權利，其道德基礎和法理基礎是什么？第三，享受語言權利的時候，需要承擔什么樣的語言責任？第四，一門語言的權利清單到底包含多少項內容？該由誰來確定？第五，集體語言權與個人語言權在實施過程中有時相互沖突：保護一門語言往往需要強迫個人去學習或使用這門語言。那么個體語言權利和族群語言權利沖突時，哪個優先？個體可以主動放棄自己的語言權利嗎？第六，語言權利需要喚醒，“人民不會得到他們不認為屬于自己的權利”（Dirvenamp;Pütz2007）。有語言權利意識才會有語言沖突，那么鼓吹語言權利的政治人物應該受到贊揚還是譴責？

四、未來研究展望

上面歸納的研究成果無疑都是該領域的重要論述，從不同視角豐富了我們對國際語言沖突性質的認識，開闊了我們的視野，揭示了語言沖突現象的復雜性。但是，現有研究還存在一些缺憾，主要有以下3點。

第一，實證研究居多，缺乏整體意義的理論建構，難以形成有影響力的學派。由于理念泛化和理論淡化，解釋時容易產生不合理因素與自我悖論，陷入左支右絀的境地。第二，碎片化的個案研究多，比較研究和綜合研究少。現有研究較為分散，未將語言沖突置于全球化語境下進行系統的綜合考察，而且縱向的歷時比較研究、橫向的國別比較研究都很少見，尚未形成系統的比較分析框架，導致研究成果呈現片面性，缺乏批判性反思。第三，描述性研究居多，對策性研究缺失。現有研究的興趣點大多在描述與闡釋，關于語言沖突治理的研究比較少，尚未形成預防和化解語言沖突的應對方略，也未見具體有效的對策建議。

展望未來研究，應該拓展研究領域，將國際組織語言沖突納入研究范圍。同時，關注語言倫理在化解語言沖突中的作用，將其置于與語言權利同等重要的地位。另外，要完善語言沖突的應對方略，爭取在對策性研究方面有所突破。

（一）拓展研究領域，關注國際組織語言沖突

以往的語言政策研究一般以民族國家為研究對象，不考慮國際組織。其實，國際組織是語言接觸的典型場所，避免語言競爭上升為語言沖突是國際組織面臨的普遍任務。與國家內部或國與國之間的語言沖突不同，國際組織的語言沖突主要包括3種情況。（1）政策理念沖突，成員國在語言理念方面的目標和偏好不一致。（2）政策實踐沖突，即在國際組織語言政策執行過程中，規定的語言權利得不到保障，特定語種在文件筆譯、會議口譯、內部通知、外聯工作中遭忽視，引起相關國家罷會、阻撓議程開展，甚至發表嚴正聲明。（3）政策闡釋沖突。不同語種的政策文本雖然理論上“同一作準”，但實際上一些語種的政策文本延遲發表，甚至缺乏可及性，引起相關語種國家強烈抗議，影響國際組織與成員國的關系。

語言沖突會給國際組織帶來許多不良影響。首先，影響內部管理。語言沖突使得機構成員難以進行有效溝通，無法有效利用各方資源發展，影響機構正常運轉，甚至導致某些業務運作癱瘓。其次，影響國際合作項目成果實現。語言沖突會導致團隊合作和計劃執行受到影響，從而影響國際組織項目成果實現。再次，削弱組織的國際地位和影響力。語言沖突會有許多外溢效應，最重要的是削弱國際組織的作用和影響力，降低其在全球范圍內的可信度。

以聯合國為例。語言權利分配嚴重不公已讓聯合國面臨潛在的語言沖突。近些年來，聯合國秘書處的絕大部分活動（包括對外招聘員工，對內發布通知）都僅使用英語。許多會議開始前發放的會議文件常常只有英文文件是全稿，非英語國家代表拿到的是未經翻譯的英文原稿，以及翻譯成各自語種的會議簡明議程。一些國家的代表在發表口頭抗議后，以集體離會的形式抵制這種做法。目前，聯合國僅在臉書、領英上投放語言類職位的招聘廣告，僅在推特、優兔等社交媒體上發布官方語言日和其他相關活動的信息。這些應用軟件的開發商都是美國企業，從而制造出新的語言不平等環境。這一狀況引起了許多國家的不滿，法國尤甚。

為了將語言沖突研究拓展到國際組織領域，應該收集各類國際組織中從語言競爭到語言沖突的各類案例，統一在語言沖突理論框架中討論；同時，考慮到以往關于語言權利的討論主要集中于個體和民族語言權利，今后應該嘗試探討“國家語言權利”的概念，如中國在國際組織中的語言權利。

（二）語言權利與語言倫理并重，法治德治相輔相成

權利屬于法學范疇。“權利的基礎是權力，持續的斗爭是維護語言權利所必需的”（Tollefson1991：167）。對語言權利的申訴常常引發對抗，并不能調和需要解決的爭端。一些學者和政府官員認為引入語言權利“足以”解決語言糾紛。然而，許多案例表明，僅僅在憲法文本中對語言權利進行靜態解釋是不夠的，指望通過法律規定相應的語言權利來消除語言沖突也只是理想主義。而且語言權利僅僅是諸多權利中的一種，如果一味地去斗爭，喪失的其他權利可能會更多。同時，語言權利其實很脆弱。一旦政府發生變化，它們就會有被廢除的危險。

還應該認識到，哪里有權利，哪里就有義務。最能摧毀社會秩序和原則的就是只談權利，不講義務。每個人在自由行使權利的時候，也應該尊重他人的語言權利。語言倫理就是基于責任和義務來調解人際關系。語言沖突違背了寬容的傳統美德，語言倫理倡導的公平（正）、尊重（敬）、包容（恕）等理念有助于消除冷漠、歧視、威脅等心理感受，更好地處理不兼容的權利，進而減緩語言矛盾，避免語言關系緊張程度升級，為潛在的語言沖突起到“避雷針”的作用。

在語言沖突背景下，要格外重視倫理學范疇的道德秩序。法律文本中規定的語言權利最終要通過言語行為來實現，而倫理是對社會行為的規范。語言權利追求的是制度形式上的公平，語言倫理則致力于事實上的平等；語言權利的最高標準是“求同存異”，語言倫理追求的則是“存同遵異”。基于語言倫理的沖突解決方案往往遵守率更高，效果更持久。如果說主張語言權利是一種“法治”，那么倡導語言倫理則是一種“德治”。德治的優點是強調主體關懷和社會輿論的壓力，有助于達成雙方都能接受的解決辦法，會讓沖突參與者產生一種“贏得沖突”的感覺（Kriesbergamp;Dayton2012）。法治德治各有優勢與缺陷，若能兼顧，則可相輔相成，相互促進。

（三）完善語言沖突的應對方略，建立預防和治理語言沖突的長久機制

對于語言之間的紛爭，國家不能采取所謂的“放任不管、善意忽視”的語言政策。而應該積極作為，從以下幾個方面完善語言沖突的應對方略。

第一，統籌兼顧保護語言多樣性和培養共同歸屬感。保護和加強少數群體的語言既不應與國家官方語言能力的要求相沖突，也不應取代這一要求，因為這是使國家運轉、確保融合和社會凝聚力所必需的。好的語言政策應該既滿足少數群體維持自身語言文化的合法愿望，又要保證他們能夠與其他群體一道共享現代文明。

第二，加強基層治理，強調對話溝通。要采取多元視角，從不同的角度和利益相關者的角度來看待問題，以包容性思維尊重和接納不同的觀點、文化和信仰，以便更好地理解沖突的根源和制定解決方案，促進和諧與理解。鼓勵公眾參與決策和管理過程，以確保他們的聲音被聽到和重視。強調合作和協作的重要性，以實現共同的目標和利益。

第三，建立預防語言沖突的長久機制。嘗試將實踐中證明行之有效的語言規劃理念提升為國際規范，在國際層級形成具有法律約束力的文書。在此基礎上，制定明確的游戲規則，為解決語言沖突提供規范化和穩定性的制度；設立定期對話協商機制、談判仲裁和調停機構，以助達成共識，并確保解決方案是可持續的。

五、結語

近年來，西方語言規劃學界將注意力集中到街頭語言景觀、家庭語言規劃、教師在語言政策中的能動性等微觀問題上，宏觀層面的社會語言沖突似乎不再受到重視。同時，受后現代主義的影響，“母語”“語言群體”等概念逐漸被全球化背景下的超多樣化、超語實踐等解構。傳統意義上的群體性似乎被拋棄了，取而代之的是網絡社群、知識社區（話語共同體）或實踐社區等更具流動性的概念。換言之，超多樣化和全球流動性的增加使“群體”不再作為一個有用的分析類別。這樣，同處一個區域的語言并不一定會發生語言沖突了。然而，解構問題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

迄今為止，政府自上而下的語言政策仍是解決語言沖突的最有效手段。遺憾的是，就在大家期待語言規劃學拿出行動方案的關鍵時刻，該學科似乎陷入了過度的自我反思和不自信。為此，樓必安可（LoBianco2016）大聲疾呼：過度批評傳統的自上而下的語言規劃，只會迫使語言規劃倒退。在語言規劃的研究取向中，“權利觀”和“資源觀”常常被視作優于“問題觀”。然而，語言權利的分配和語言資源的歸屬，本身就是需要解決的語言問題。目前，全球多個地區都存在多領域、多層次的語言沖突，它們是當今世界面臨的亟待解決的語言問題。還是要回到問題本身，因為語言規劃的根本屬性是“問題驅動”（劉海濤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