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南贛鄉約》 王陽明 鄉治 鄉村社會控制
〔中圖分類號〕B24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4)08-0021-12
一、引言
對于王陽明(1472—1529)①制訂并在正德十四年(1519)二月頒布的《南贛鄉約》,②歷來學者多給予高度評價,認為其施行效果良好,而本質上有鄉里自治和社會教化的功能。但如果我們從《南贛鄉約》文本的深入分析來考察這個鄉約的實情,那么對于其效果的認識就應重新考慮,一般論著未提出的相關問題都有待解答。首先要注意的是,《南贛鄉約》是由一個特定的巡撫轄區(以江西南安府和贛州府為主①)的最高長官(王陽明),②在鎮壓區內多處非法、犯法武裝對抗勢力成功之后,下令區內各縣政府命令縣內各鄉里施行的鄉約,但其實施情況明清贛州和南安兩地的府縣方志甚少記錄,較為詳細的記述和議論都付諸闕如;利用家族譜作的研究,也顯示不出此約文本所要求的倫理道德規范之外的規條及其實行的過程和成效。③
筆者的看法是,歷史上《南贛鄉約》的施行似乎是在南贛撫區某些地方的某段時間內在一定程度上奏效,但在王陽明之后的整個南贛地區大體上效果有限。眾所周知,這個地區在《南贛鄉約》頒行之后,仍然存在或大或小的亂事,由居民之間沖突,民眾違反政府法令,到“盜賊”有規模的反政府武裝暴動,都是屢見不鮮。整體上看,《南贛鄉約》要處理的事情及其所期待的社會狀況,并未如王陽明所期待的一般出現。可見《南贛鄉約》之所以歷來獲得高度評價,除了“鄉約”的高貴理想容易使熱心地方自治者對其產生自然肯定之情以及王陽明的學術事功會讓讀者易于信其行之有效外,《南贛鄉約》本身所含的時代信息沒有獲得足夠的對待也是重要原因。南贛地區在近代史上成為反抗中央政府的重要根據地之一,其原因和歷史上“南贛鄉約”的展開和演變應該也存在尚待深入認識的關系。這也使得我們需要沿流溯源地去認清這個鄉約的本來性質和形態以及此約訂立和頒行時存在的針對性地方問題。我們需要發問,這些地方問題是否如王陽明所認知的那樣;如果不是,那么深入而全面的《南贛鄉約》研究必須處理的問題和事項又應該是哪些。
本文透過對《南贛鄉約》文本的深入閱讀,從中揭示當時南贛地區的管治問題和了解該地的社會情況,以便從多方面來探究這個特定地區施行的鄉約特色及意義之所在。至于《南贛鄉約》在南贛汀漳巡撫區內的實際施行情況和效果,則需要在獲得這個地區存在的各種具體信息并且加以系統性研究之后,才能作出更穩妥的評論。
二、《南贛鄉約》文本論析④
《南贛鄉約》本身是一篇官方文告——一篇長的“告諭”,原文載于明代隆慶六年(1572)杭州初刊和萬歷元年(1573)南京刊行的《王文成公全書》⑤以及此后據之傳衍的王陽明全集的各種版本第十七卷。全文共有十七段,首段頗長,等于一般長文的“序言”,此段本文即以“序言”稱之;其余十六段,每段是一條針對這個鄉約組織及其成員提出的某種要求或某種指示,包括最后一段列作鄉約聚會行禮和處置公事時應用的儀文細節,凡此各段本文都以“條”稱之,因而《南贛鄉約》的約條共為十六條。
以下先依照“序言”以及十六條條文的順序,逐條論析有助于認識和了解《南贛鄉約》之處及其需要研究的問題,闡發其中較深層次的意義,進而在另一節綜論這個鄉約的特色及其歷史意義。
1.序文
《南贛鄉約》“序言”部分可以分為三段,以下每段先列文本,繼以論析和闡釋。其余約文十六條,也作同樣處理。
(序言/“告諭”· 第一段)“咨爾民,昔人有言:‘蓬生鮉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泥,不染而黑。’民俗之善惡,豈不由于積習使然哉!往者新民蓋常棄其宗族,畔其鄉里,四出而為暴,豈獨其性之異,其人之罪哉?亦由我有司治之無道,教之無方;爾父老子弟所以訓誨戒飭于家庭者不早,!陶漸染于里者無素,誘掖獎勸之不行,連屬葉和之無具,又或憤怨相激,狡偽相殘,故遂使之靡然日流于惡,則我有司與爾父老子弟皆宜分受其責。嗚呼!往者不可及,來者猶可追,故今特為鄉約,以協和爾民。
“序言”分析和追究了造成亂事的責任。段內詞句反映了王陽明以下幾點基本認識:(1)曾經作亂而已經歸順政府的“新民”,出于區內宗族為主的鄉村,在其本鄉之外的地方流移。(2)“新民”本來也是良民,他們是被外部環境不斷影響才變了質。(3)他們離開鄉里之后,通常變為異地孤獨之人。(4)他們“為暴”是為了擁有生活資源。(5)導致這種情形,政府和身為鄉里良民的“父老子弟”都有責任——政府的責任是沒有給予包括“新民”在內的鄉民適當的管治和教育;父老子弟之輩的宗族和社區領袖的責任,是沒有給予原是同宗族人的“新民”應有的家庭教育,也沒有給予同鄉里人的良性影響。既沒有給他們正面的鼓勵(而只有可想而知的負面指責、排斥),也沒有聯系、協調、團結他們的機制。相反,有的只是和他們彼此怨憤、互相殘害的共犯行為。總的情況是,原來也是良民的“新民”在鄉里中備受歧視,因而不能振作也不愿振作,容易流于為非作歹。實情便是政府和地方勢力共同導之變壞、縱之為惡,因此政府和宗族豪強都有責任。
在認定“新民”有罪有過的前提之下,王陽明先交代了造成惡劣狀況的人事緣故,代表地方政府承認施政錯誤和導致動亂的責任,指實地方有勢力者同樣有錯,要求他們負上不再重犯的責任,同時也不言而喻地警告“新民”要服從新的管治機制,即以下頒布的鄉約以及早已施行而這里沒有提及的十家牌法。①
(序言/“告諭”·第二段)自今凡爾同約之民,皆宜孝爾父母,敬爾兄長,教訓爾子孫,和順爾鄉里;死喪相助,患難相恤,善相勸勉,惡相告戒,息訟罷爭,講信修睦,務為良善之民,共成仁厚之俗。
這段的重點是,王陽明所指的對象并非“新民”,而是鄉約中的“爾民”,亦即鄉村里甲人戶中“父老子弟”的良民之輩。鄉約向這些“自恃”的良民提出的是道德要求和期待,其內容基本上是明太祖《教民榜文》(包括《六諭》在內)②和《藍田呂氏鄉約》的撮要。③ 需要注意的是“務為良善之民,共成仁厚之俗”的反面情況。鄉約向良民提出這樣的要求和期待,反映了當時良民并非都是樂意或者能夠形成仁厚之俗的良善之民。
由此可見,《南贛鄉約》首先要約束的是不作亂的民人,目的是使他們在家庭倫理和社會道德上能夠自治,“協和”他們的內部矛盾,從而不會制造新的“新民”,也才能與人為善,與歸順的“新民”和睦相處。
(序言/“告諭”·第三段)嗚呼!人雖至愚,責人則明;雖有聰明,責己則昏。爾等父老子弟,毋念新民之舊惡而不與其善,彼一念而善,即善人矣;毋自恃為良民,而不修其身,爾一念而惡,即惡人矣。人之善惡,由于一念之間,爾等慎思吾言,毋忽。
這段的信息是,王陽明呼吁良民反求諸己,撫心自問地去自我為善,而對“新民”消除舊惡,給予和平相處的機會。呼吁的深層意義是:良民和新民的身份是可以也可能轉變的。新民可以變為良民,良民也可能變為新民,改變的機括完全取決于自己的思想和行為。
這段也是《南贛鄉約》的主調所在:政府要責成人口占多數的良民———宗族、里甲的著籍人戶———主動使鄉村達致長治久安。政府當前施行的鄉約,首先便是對“父老子弟”有所約束和期待。約束他們自律,期待他們的個人和家庭、宗族都能勉于為善,和睦相處,形成良好風俗,不要制造新的“新民”,同時也期待他們接納認罪改過的“新民”,給予“新民”變成良民的機會。總的來看,王陽明向鄉里的“良民”領袖進行禮法并重,亦即道德和法令并重的心理建設工作。
2.約文
(約文·第一條)同約中推年高有德為眾所敬服者一人為約長,二人為約副,又推公直果斷者四人為約正,通達明察者四人為約史,精健廉干者四人為知約,禮儀習熟者二人為約贊。置文簿三扇:其一扇備寫同約姓名,及日逐出入所為,知約司之;其二扇一書彰善,一書糾過,約長司之。
這段的信息是:(1)“同約”之眾都是良民,不可能有“新民”。(2)約長、約副、約正、約史、知約、約贊的十七人領導層應當是在地的農戶人口,或是居鄉士紳,他們都有里甲戶籍地址。
讀者不得而知的是關于鄉約領導層的產生過程和職務性質:(1)這些領導層人員是專職的,還只是兼職?(2)他們的職任是義務的,還是有報酬的?還是被強迫如同職役般的?(3)他們是怎樣被推選出來的,當中有沒有爭取被推選者?他們被推選出后,是怎樣被認定和任命授職的?(4)受職者是否都是出于自愿,有無推辭就職的可能?(5)當鄉約領導有何好處和壞處?
不能確定的信息則是:(1)“鄉約”的成員(“約眾”)不少,但涵蓋的地方有多大?(2)地方單位是一里,還是一鄉數里(或一都數圖)?
(約文·第二條)同約之人,每一會人出銀三分,送知約,具飲食,毋大奢,取免饑渴而已。
條文規定與會者都要出錢湊付聚會開支,但每名只收很少的三分銀,應該算是貧富皆能付出,這有利于人人能夠參與。但是必須出席約會的是什么人?除了領導層和在約會中被表揚者及被糾過者之外,假定婦女不需要參與,是否所有里甲戶主、丁男、兒童都要出席?居鄉的官員、鄉紳、學生等是否也要出席?還有沒有其他需要或可以出席者?
(約文·第三條)會期以月之望,若有疾病事故不及赴者,許先期遣人告知約;無故不赴者,以過惡書,仍罰銀一兩公用。
此條要思考的問題包括:(1)每月的十五日開會,一年便要赴會十二次,而出席是義務,這樣會有多少人能夠積極參與,次次到會?(2)不赴會要事前請假,但需不需要派代表出席?(3)缺席而不先請假是違規,違規有罰,罰款比出席時所科的飲食費多了33倍。那么,入約者有沒有離約的權利?嚴重犯規者是否會被開除約籍?如果會,將有什么后果?
進而要考慮的是鄉約的經費來源問題:鄉約的運作需要經費,罰款是經費的主要來源。此條約文沒有列明缺席而不預先請告之外的其他罰項和罰則,那么,鄉約的運作經費如何獲得保證?多少才算足夠?必會存在的其他罰項和罰則又是些什么?
(約文·第四條)立約所于道里均平之處,擇寺觀寬大者為之。
鄉約所之所在地是《南贛鄉約》的一個特色。《南贛鄉約》選擇位于道里均平處的寬大寺觀作為聚會和議事場地的約所,和明代一般鄉約有自建的約所情形不同,是方便聚會的實用變通,同時也反映了這個鄉約涵蓋的地理范圍不小,而約內的村落較小且散布四方。
這里可以思考的問題有二:(1)在場地選擇上,以大寺觀為約所對于鄉約的執行效率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2)這些被選為鄉約集會場地的寺觀,后來會不會像王陽明的論學友人魏校(1483—1543)督學廣東時之所為,被當作淫祠而改建為社學?
(約文·第五條)彰善者,其辭顯而決;糾過者,其辭隱而婉,亦忠厚之道也。如有人不弟,毋直曰不弟,但云聞某于事兄敬長之禮,頗有未盡,某未敢以為信,姑案之以俟;凡糾過惡皆例此。若有難改之惡,且勿糾,使無所容,或激而遂肆其惡矣。約長、副等,須先期陰與之言,使當自首,眾共誘掖獎勸之,以興其善念,姑使書之,使其可改。若不能改,然后糾而書之;又不能改,然后白之官;又不能改,同約之人執送之官,明正其罪;勢不能執,戮力協謀官府,請兵滅之。
這條所擬對于約眾的善行公開明白地加以表彰以建立榜樣,而用事前游說、臨場留有余地的公開言辭處理約眾過失的做法,可見王陽明的“心理”戰術;對于決意不認過或不改過者,由約眾“執送之官”甚至“請兵滅之”,則可見《南贛鄉約》的權威具有政府和法律的支持。
對于糾察過錯,采取審慎態度,話要說得“隱而婉”,不提出明顯證據,只是先作輕微口頭警告,話不說盡,讓當事人有改過機會。這種做法的目的是讓犯過者自己認錯,以得到坦白從寬的結果。這類的“過失”,應該都屬于相對的小過,是發生在家庭、家族、社區中的倫理禮俗上的事情。到了“難改之惡”,一時解決不了的,先由鄉約領導向犯者私下勸說,之后宣布給予改過的機會,事情只是記錄在案(記在糾過簿上),留待證明改過之后注銷(同時還會獲得表揚);其間會按時核查犯者的承諾是否落實,重點則是不要在急遽之下制造新的“新民”。到了確定犯者沒有兌現承諾時,才告官追究。官府介入后問題還不能解決時,肯定事情對于鄉情必有重大不良影響,“同約之人”(應該主要仍是領導層)才將犯者“執送之官,明正其罪;【而】勢不能執,戮力協謀官府,請兵滅之。”到了最后這種情況出現時,犯約者再也不是民事案件上的“犯過”而是刑事案件上的“犯罪”,涉及強力反政府的犯法罪行,要以政府武力消滅之。這在當時的南贛地區而言,是“良民”自我斗爭或“新民”再犯國法的情況。處理這種情況,鄉約和官府是站在同一陣線上的。鄉約領導的鄉村“自治”權限,也到告官處理鄉約自己力不能及的決定為止。總而言之,在處理犯過者的事情上,鄉約在決定需要告官求助之前,會給予犯者三次承認錯誤、宣稱改過的機會,在可以接受或容隱的情況下,不會輕易牽涉政府。
此條也透露出若沒有有效的政府、法律權威支持,鄉約很多條款恐怕難以施行,就算初時一度能行,久后也不能行,只會制造新的或加重原有的矛盾和爭斗。
(約文·第六條)通約之人,凡有危疑難處之事,皆須約長會同約之人與之裁處區畫,必當于理濟于事而后已,不得坐視推托。陷人于惡,罪坐約長、約正諸人。
可見鄉約領導層的首要責任是處理約中的“危疑難處之事”,重點是提醒其不能態度消極從而導致危險后果。但條文對于約長、約正諸人是等有人告訴事情時才回應處理,還是主動察識知道事情而付諸行動,這并不清楚。所謂“危疑難處之事”,是私家之事,還是涉及社會治安、公眾利害之事,是纏斗不決的刑事訴訟,還是其他案情嚴重、關涉廣泛之事,也不清楚。但對這些區別的認識卻與此約(乃至其他鄉約)的實際作用及其后果有很大關系。
怎樣合理和正確處理這些事情,正是鄉約就其宗旨和目的而言是否有效的指標。鄉約領導是要將涉嫌者之所為當作“犯過者”之事來處理,依照“糾過”的標準程序先作警告,給予自新或自首機會,還是認為事態嚴重而徑行告官,都對于鄉約在約眾中的威信有實際影響。所以在評論相關記載時,也不能輕予裁斷。
條文中“皆須約長會同約之人與之裁處區畫”這句的“同約之人”指涉不清。他們包括什么人?是整個鄉約的所有人,還只是鄉約的領導層?是約眾中的里長甲首等宗族父老之輩?還是只指直接涉事之人?這些問題都不清楚,但卻于理解鄉約運作的后果大有關系。
條文說約長等對于裁處區畫危疑難處之事“必當于理濟于事而后已”。這固然是鄉約的可貴之處。但負責仲裁的領導如約長、約正等人要將事情處理和判決得“合理”和“行得通”(“當于理濟于事”),就需要能夠知情、通情、有辦法、有執行勇氣,并為涉事各方所信服。這樣,他們便需要具備公平公正的品格,有了解情況的知識儲備,并且認真、勇敢而有威望,然后其所提出的意見才能獲得涉事者信服,從而有利于問題解決。而最關鍵的問題則在于,“理”是誰人依據什么說了算的?——— 鄉約多數不得善終,理論上和實際上的原因恐怕都在這點上。
鄉約領導一定要面對、處理這些難題,“坐視推托”便是犯罪(超過“犯過”),因為不及時處理化解危機,就等于“陷人于惡”,陷涉事各方于仇恨斗爭之惡。但是,對于“陷人于惡”的鄉約領導如約長、約正等,也只有“政府”才有力量予以追究治罪,但《南贛鄉約》并無明文提及由誰來監督乃至檢控這些“陷人于惡”的約長、約正。
(約文·第七條)寄莊人戶,多于納糧當差之時躲回原籍,往往負累同甲。今后約長等勸令及期完納應承,如蹈前弊,告官懲治,削去寄莊。
“寄莊人戶”等于外地來的投資者,但也多是逃稅人戶。國家的賦役要求,是以定額的本地人口和土地數量作為繳納依據,寄莊人戶擁有本地土地,因而也“擁有”使用這些土地的人口,所以要繳納賦役,因而若他們逃跑,“同甲”人戶就會被負累。寄莊人戶,從賦役要求上說,是鄉約地理范圍內的居民,但從逃稅和動用鄉約來勸令他們看,并非“同約之人”。
在賦役的公平繳納上,鄉約領導有責任幫助有戶籍的約內居民,做法便是“勸令”寄莊人戶守法繳納賦役(“完納”是納糧,“應承”是當差),對不聽勸令者采取法律行動,“告官懲治,削去寄莊”。這條便引申出以下認識:寄莊人戶是官府允許的,因為土地是自由買賣的,所以他們可以在鄉約內的地方有耕地和人力,可以自耕也可佃租。但也引申出如下的問題:寄莊人戶要不要先得到鄉約同意才能在地立戶?如果要,鄉約領導和“同約之人”便有可能產生因寄莊戶逃稅而導致的利益沖突。
(約文·第八條)本地大戶、異境客商,放債收息,合依常例,毋得磊算;或有貧難不能償者,亦宜以理量寬。有等不仁之徒,輒便捉鎖磊取,挾寫田地,致令窮民無告,去而為之盜。今后有此,告諸約長等,與之明白:償不及數者,勸令寬舍;取已過數者,力與追還;如或恃強不聽,率同約之人鳴之官司。
此條特別針對的是高利貸和約內居民關系的問題,牽涉的人包括:(1)放高利貸的有錢有勢的本地大戶或異境客商。(2)借高利貸的貧苦農民。(3)保護社區安全、維持社區公義的鄉約領導。(4)政府機關。由于在鄉村放高利貸并非合法的商業活動,鄉約為借貸的“貧難”約眾與債主磋商,正是合理的“自我保護”行為,因為嚴重情況之下,債迫“致令窮民無告,去而為之盜”,便會直接間接地累及本約的其他里甲人戶。鄉約要接受約內貧民對高利貸的控訴,直接和放債者明白交涉,以“地方”之力,尋求還款寬限或取消尚欠余額,以及討回過度繳付債款。如果放債人堅不妥協,約長等領導便可“率同約之人鳴之官司”,以集體“民意”爭回自家利益,從而保護社區安全。這是由道德觀念出發的情理法平衡的處理之道,強調的是上述(第六條)“當于理濟于事”的合約執行精神。
此條引申出的問題包括:(1)“本地大戶”也是約內之人,還可能身在鄉約領導之中,約長有堅決執行“約條”的勇氣嗎?(2)同約之人能同心同德聽從約長,讓他“率同約之人鳴之官司”嗎?(3)官司內不同素質、價值觀、人事關系的掌權官吏,即使排除了和本地大戶及異境客商不法勾結的操守問題,他們對借貸的法律條文的解釋,是否有助于這條約文發揮其所期待的處理結果?這些問題的答案,都會影響相關鄉約的運作后果。
(約文·第九條)親族、鄉鄰,往往有因小忿投賊復讎,殘害良善,釀成大患。今后一應斗毆不平之事,鳴之約長等公論是非;或約長聞之,即與曉諭解釋;敢有仍前妄為者,率諸同約呈官誅殄。
此條尤其可見鄉約的“自治”“預防”性質,以及“良民”之間矛盾的潛在危害。親族、鄉鄰從爭執、斗毆而起的仇視、斗爭,是地方亂事的起源甚至根源,而鄉約就是防止亂起的重要機制。
此條可見鄉約與官府發生關系的事情和時候,也可見鄉約要有官府作為后盾支持,才能處理涉及社區治安的事情。約長的責任顯然重大而艱難。約長要受理同約中人的投訴,或者主動處理已知的矛盾紛爭,將經過“公論是非”“曉諭解釋”而仍舊“妄為者”,“率諸同約呈官誅殄”,不這樣做,最終可能導致社區動亂。但到了這樣的地步,等于被告者永被鄉里放逐,其后果也仍是不可預料的。故此首先要決定的,還是約長作為鄉約領導的能力問題。
(約文·第十條)軍民人等,若有陽為良善,陰通賊情,販買牛馬,走傳消息,歸利一已,殃及萬民者,約長等率同約諸人指實勸戒,不悛,呈官究治。
這條要推想條文所示的反面情況:“同約諸人”的“軍民人等”中也有是地方治安的內部破壞者;在南贛當時的狀況之下,這些人是為盜賊提供信息和物資的幫兇,等于政府的“叛徒”。鄉約領導面對著不同的內部挑戰,但解決的方式相同,即“約長等率同約諸人指實勸戒,不悛,呈官究治。”首先需要“同約諸人”同仇敵愾和同心協力,發揮多數人的震懾作用,才能有望奏效,最終還要有政府的實質介入,才有希望堵塞漏洞。這里的問題在于這些“叛徒”也多有鄉約的同約之人,當中不少和約中他人還有宗親關系,鄉約有勸止他們的能力,將他們告官的膽量嗎?官府又會不會將他們“究治”呢?
(約文·第十一條)吏書、義民、總甲、里老、百長、弓兵、機快人等,若攬差下鄉,索求赍發者,約長率同呈官追究。
此條須注意的是:吏書等人都是官府管轄所及的事務人員,其中的“里老”應指的是里甲老人,將其和“攬差下鄉”連起來看,這“里老”可以是本鄉也可以是他鄉之人。“攬差”近于主動承包差事,“索求赍發”是求賞、求給錢打發。這些人是未獲授權、不待命令做事的人。這些人在沒有“鄉約”存在的情況之下,便是假公濟私騷擾鄉民的政府差役。鄉約的好處,便在于維持不需要這些人出現的鄉里“自治”。“約長率同呈官追究”,就是要求政府介入,讓政府以約束攸關行政效果的辦事人員來支持鄉約自治。
(約文·第十二條)各寨居民,昔被新民之害,誠不忍言,但今既許其自新,所占田產已令退還,毋得再懷前讎,致擾地方。約長等常宜曉諭,令各守本分,有不聽者,呈官治罪。
此條可見:(1)良民和新民的斗爭,關鍵問題是土地,新民是曾經占奪了良民田地之人。(2)鄉約所涵蓋的地方,不止村落,還有具備防衛工事的“寨”(略如沿海地方的“圍村”),“寨”居民眾的住處多在比較遼遠和孤立的地方,所以容易被“新民”(舊賊)所害。(3)寨居良民與政府撫安“新民”的政策潛在沖突,有礙政府維持地方治安。此條的要旨在于約束寨居“良民”,要他們容納歸順政府的“新民”,和平相處,不準尋仇。約長有責任勸諭寨民,如果犯者不聽,馴至亂況重現,等于破壞政府政令,便要“呈官治罪”。這里有待回答的問題是:政府對新民“所占田產已令退還”,但沒有說將他們徙置他處。這樣,新民和良民仍在鄉約的地理范圍之內共同生存。那么,新民們的生計怎么辦?是給他們開墾和占有新的土地?是要新民與良民建立新的“租佃”關系?以后又會導致什么樣的糾紛?
(約文·第十三條)投招新民,因爾一念之善,貸爾之罪;當痛自克責,改過自新,勤耕勤織,平買平賣,思同良民,無以前日名目,甘心下流,自取滅絕。約長等各宜時時提撕曉諭,如踵前非者,呈官懲治。
這條直接對“新民”說話,警告和勉勵并存,顯得很特別,并可能對此前多條所反映的鄉約不包括“新民”的認識引起疑義。或者這條只是因應上條而發,因為上條的要求只針對良民,顯得過嚴和偏重,所以此條只說“新民”,作為“平衡”。但此條也只能在《南贛鄉約》頒布的此時此地適用。值得注意的是,王陽明認為今日之“新民”和往日之“盜賊”,都是“名目”,不是永久不可變更的。
從條文可見,“新民”和良民還是住在同一鄉約地理范圍之內。“新民”既被要求“勤耕勤織,平買平賣”,可見他們已有自己的土地,同時和“良民”有貿易活動。但“約長等各宜時時提撕曉諭,如踵前非者,呈官懲治”此句卻有重要含義:約正等只是提醒“新民”勿犯,否則送官懲辦,沒有說也給予他們彰善、糾過之類的鄉約例有的對待,可見“新民”就是一個有別于良民的特殊名目,不在《南贛鄉約》的約眾之中。“新民”是“投招”來的,是服從政府命令和響應政府政策之人,所以政府對他們除了保持震懾力量,讓鄉約領導可將不接受其善意提醒和說明(提撕曉諭)者送官究治之外,還有安撫他們的責任。王陽明對“新民”的安撫工作,是雙管齊下的:實時的,是給他們生計之道,包括耕織買賣;長久的,是給他們心理建設,改變他們的思想和習慣,讓他們忘舊迎新。
(約文·第十四條)男女長成,各宜及時嫁娶;往往女家責聘禮不充,男家責嫁妝不豐,遂致愆期。約長等其各省諭諸人,自今其稱家之有無,隨時婚嫁。
從條文可見,在這里的社會,人戶的經濟能力是公開透明的,而婚娶禮俗是崇尚財物的。政府的工作則只從改良風俗著手,給居民普遍忠告,要求鄉約領導勸說男女家雙方依據自家的經濟能力讓適婚年齡的兒女隨時成婚,以保證生產力之持續,辦成便是,并不直接介入財禮事情。因為聘禮與嫁妝之多少,沒有“規制”可依,所以鄉約只能給予“省諭”,人家不遵守也不能算是過失,不能施以“糾過”的譴責。所以條文的有效性或奏效程度也不容易判斷。
(約文·第十五條)父母喪葬,衣衾棺槨,但盡誠孝,稱家有無而行;此外或大作佛事,或盛設宴樂,傾家費財,俱于死者無益。約長等其各省諭約內之人,一遵禮制;有仍蹈前非者,即于糾惡簿內書以不孝。
這條所見也是政府從改良風俗著手工作,而不直接介入具體操作。這條的背景知識是,父母喪禮有“禮制”可依,所以不依禮制辦事者可以視作不孝。① 被這條約文指及的犯者會被鄉約“即于糾惡簿內書以不孝”,所以應該有罰款的處分。此條的研究問題是:“糾惡”旨在讓人改過,此處約文見不到犯者表現已經“改過”、不再“不孝”的應有行為是些什么。
(約文·第十六條②)當會前一日,知約預于約所灑掃,張具于堂,設告諭牌及香案(1*),南向。當會日,同約畢至,約贊鳴鼓三,眾皆詣香案前序立,北面跪聽約正讀告諭(2*)。畢,約長合眾揚言曰:“自今以后,凡我同約之人,祗奉戒諭,齊心合德,同歸于善;若有二三其心,陽善陰惡者,神明誅殛。”眾皆曰:“若有二三其心,陽善陰惡者,神明誅殛。”(3*)皆再拜,興,以次出會所,分東西立。約正讀鄉約畢,大聲曰:“凡我同盟,務遵鄉約。”眾皆曰:“是。”(4*)
乃東西交拜,興,各以次就位。少者各酌酒于長者,三行。
知約起,設彰善位于堂上,南向,置筆硯,陳彰善簿。約贊鳴鼓三,眾皆起,約贊唱:“請舉善。”眾曰:“是在約史。”約史出就彰善位,揚言曰:“某有某善,某能改某過,請書之,以為同約勸。”約正遍質于眾曰:“如何?”眾曰:“約史舉甚當。”約正乃揖善者進彰善位,東西立,約史復謂眾曰:“某所舉止是,請各舉所知。”眾有所知即舉,無則曰:“約史所舉是矣。”約長、副、正皆出就彰善位,約史書簿畢,約長舉杯揚言曰:“某能為某善,某能改某過,是能修其身也。某能使某族人為某善、改某過,是能齊其家也。使人人若此,風俗焉有不厚?凡我同約,當取以為法。”遂屬于其善者。善者亦酌酒酬約長曰:“此豈足為善,乃勞長者過獎,某誠惶怍,敢不益加砥礪,期無負長者之教。”皆飲畢,再拜謝約長,約長答拜,興,各就位,知約撤彰善之席。
酒復三行。
知約起,設糾過位于階下,北向,置筆硯,陳糾過簿。約贊鳴鼓三,眾皆起,約贊唱:“請糾過。”眾曰:“是在約史。”約史就糾過位,揚言曰:“聞某有某過,未敢以為然,姑書之,以俟后圖,如何?”約正遍質于眾曰:“如何?”眾皆曰:“約史必有見”,約正乃揖過者出就糾過位,北向立,約史復遍謂眾曰:“某所聞止是,請各言所聞。”眾有所聞即言,無則曰:“約史所聞是矣。”于是約長、副、正皆出糾過位,東西立,約史書簿畢,約長謂過者曰:“雖然,姑無行罰,惟速改!”過者跪請曰:“某敢不服罪!”自起酌酒,跪而飲,曰:“敢不速改,重為長者憂!”約正、副、史皆曰:“某等不能早勸諭,使子陷于此,亦安得無罪!”皆酌自罰。過者復跪而請曰:“某既知罪,長者又自以為罰,某敢不即就戮!若許其得以自改,則請長者無飲,某之幸也。”襚后酌酒自罰。約正、副咸曰:“子能勇于受責如此,是能遷于善也,某等亦可免于罪矣!”乃釋爵。過者再拜,約長揖之興,各就位,知約撤糾過席。(5*)酒復三行,遂飯。
飯畢,約贊起,鳴鼓三,唱:“申戒。”眾起,約正中堂立,揚言曰:“嗚呼!凡我同約之人,明聽申戒:人孰無善,亦孰無惡,為善雖人不知,積之既久,自然善積而不可掩;為惡若不知改,積之既久,必至惡極而不可赦。今有善而為人所彰,固可喜,茍遂以為善而自恃,將日入于惡矣!有惡而為人所糾,固可愧,茍能悔其惡而自改,將日進于善矣!然則今日之善者,未可自恃以為善,而今日之惡者,亦豈遂終于惡哉?凡我同約之人,盍共勉之!(6*)”眾皆曰:“敢不勉!”。
乃出席,以次東西序立,交拜,興,遂退。
這條是“約儀”,是鄉約聚會日所行禮儀的儀式模板。這個模板是否只有鄉約領導層熟悉,還是約眾們都家有其書,并且都能據以行動,讀者并不知道,但其答案對于理解鄉約運行的有效性實有關系,所以不能簡單地據以評論。以下各點的知識來源和具體指涉所在,應獲注意:
(1*)“設告諭牌及香案”——這“告諭牌”不是通常鄉約用的寫上明太祖《六諭》(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無作非為)的“圣諭牌”。(2*)這“北面跪聽約正讀告諭”的告諭,是什么樣的內容?誰的告諭?這里未見顯示。但參考王陽明門人季本在揭陽所行的鄉約有先聽“縣諭”的規條,這“告諭”應該是王陽明的話語。① 有可能就是《南贛鄉約》開頭“咨爾民”一段所說的告諭。若然,王陽明為何要這樣突出自己?(3*)這段唱言和應答的誓詞,與《大明會典》所載明初里社祭禮中宣讀的誓詞不同,充分利用民間信仰的威力來加強誓詞的神圣性。① (4*)“約正讀鄉約畢,大聲曰:‘凡我同盟,務遵鄉約’”的約文內容未見顯示,但它不可能是《南贛鄉約》文本此前十五條的內容,因為其篇幅太大,讀者和聽者都難以負荷。它也不可能是鄉約原型《呂氏鄉約》所列的“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患難相恤”這四條原則,因為其概括性太大,在這場合近乎空言。合理的理解可能是,《南贛鄉約》只是個提示原則性規范的架構綱領,實際內容的約文并未列明,以便給予各鄉按照自身需要加入具體而適用的條文留下空間。這樣的務實性認識,或許會有助于理解和評價《南贛鄉約》的實相。(5*)彰善、糾過的儀式和致辭、回應,都是以備套用的模板式擬定。措辭意思含蓄,充分考慮到犯過者的心理承受力,對其的指責不作過分突出,以免令人難堪而產生反效果。(6*)這段有呼有應的“申戒”,應該出自王陽明。季本在揭陽施行的鄉約也有這樣的“申戒”,其內容和此條所見大致相同。②
這段“約儀”,沒有一般鄉約所有的“說書”“講學”或兒童朗誦詩歌的節目,也沒有宣講明太祖圣諭的節目,③觸及之處都很務實,只集中做的公開的“彰善、糾過”工作。“彰善、糾過”的“善”的內容,這里沒有列明。“過”或“惡”的內容,見于第三條、第五條至第十五條這十二條。能改過就是為善的觀念,對于犯小過者的自新思想和行為很有鼓勵性。“凡我同盟,務遵鄉約”。這個鄉約被視作一個神圣的盟約,不是一般的合約或協定。
儀式是凝結集體意識和鼓動集體行為的重要工具。參與的人(尤其鄉約集會中的約眾)眼看、耳聽、口唱,多少也會有情動于心的反應。要考慮的研究問題是,認真地舉行像此條所示的儀式的鄉約聚會,在一個鄉里地方能夠維持多久?如果能維持得較長時間,其理由是些什么?
三、綜論
綜上對《南贛鄉約》文本的論析和闡釋,我們可以看到《南贛鄉約》的形成背景、目的、性質以及運作上的一些特色。要認識這些特色的意義,我們必須厘清幾個基本詞匯在這個文本中的指涉所在。
首先,《南贛鄉約》的“鄉”的內涵和范圍是什么?鄉約文本雖然沒有明說,但從第七條“寄莊人戶,多于納糧當差之時躲回原籍,往往負累同甲”的條文看,它是在里甲組織內施行的。而從第四條“立約所于道里均平之處,擇寺觀寬大者為之”的條文看,這個鄉約應該是涵蓋至少有多個里甲單位的“鄉”(或涵蓋多個“圖”的“都”)。這意味著這個鄉約可能有兩個不同層級的鄉約組織存在。這樣的結構,事實上在嘉靖七年王陽明門人季本(1485—1563)舉行于揭陽的全縣性鄉約中就已存在。季本所行的鄉約有定期召集各鄉約約長開會議事的“總約”組織。④ 《揭陽縣志》所載清朝人物傳記,也屢有曾任“九都約正”者的姓名。⑤ 可見揭陽鄉約的組織是層級性的,由110戶人家的行政村落“里”(或“圖”)起,至包括若干里的鄉(或“都”),至全縣的總約,成為一縣政府統轄的整體。其次,“爾民”是文本中的“父老子弟”一類的“良民”,是土著的里甲戶居民,亦即有納糧當差義務的編戶齊民,以及賦役負擔獲得減免的官戶和士紳人戶等著籍之人。他們是必須且自動可以加入鄉約之人。再次,“新民”本來與“良民”是一家、一宗、一族之人,與異姓人戶是同居一地的鄉里中人,本來也應該是“父老子弟”,但選擇或被迫拋棄宗族、鄰居而成為遷徙他方的無籍之人。他們之所以這樣,原因不一,王陽明在約文中有概括性的分析,但沒有著重提及最關鍵的土地問題。
《南贛鄉約》顯示了“鄉約”的幅員之內有著“良民”和“新民”兩個不同層級的居民。“同約”“約眾”,包括其中的領導層在內,是“良民”及其家戶。“新民”是居住在鄉約范圍內的非“原住民”,是曾經和“良民”發生沖突、和政府對抗的外來“非法”住民。這兩個層級都生活在同一鄉約管理的地理范圍之內,但各自和鄉約的關系不同。對“良民”來說,鄉約是他們的一種“自治”機制。對“新民”來說,至少在開始的一段時間內,鄉約卻是一種監管他們的機制,并且透過王陽明頒行的“十家牌法”這種戶口動向報告而嚴格執行。這種一約兩式的社會控制形式,從王陽明友人湛若水(1466—1560)推行于廣東增城的《沙堤鄉約》也明顯可見。①《南贛鄉約》直接體現的是江西省內一個巡撫轄區政府敉平地方動亂之后的善后措施。它要處理的是南安、贛州兩府下轄州縣里甲地方人戶的內在矛盾和斗爭,“良民”和“新民”的歷史和現況,以及由此衍生的人民和政府之間的已往乃至未來的武裝沖突。它能有效地保證“十家牌法”的保甲制度的有效運行。② 它的長期目標是,到官方認定的良好風俗形成之后,可以讓鄉約制度獨立運行,形成一定程度上的鄉里自治。但在施行目標被認為達到之前,鄉約需要保甲制度有效運作才能保持最低限度的效能。
從性質上看,《南贛鄉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官辦”鄉約,它是南贛地區的行政長官命令轄區內各地里甲鄉民組織和運作的鄉約:由官府授權鄉民組成由鄉民自行推選的領導層,領導層的地位及職務由政府給予承認,其行事最終要向政府負責。這個鄉約有政府力量的充分支持,凡自身不能解決的約內爭斗和治安危機,一經呈報,官府便要受理。政府是以其行政及法律權力和武力,來保障鄉約的施行權威,來支持其力所不及的行動。
《南贛鄉約》文本提供的只是一個架構和模板:一個組織上、基本要求上的架構,一個在說教主旨上、行禮儀式上、對服從者的答應和對不服從者的威脅上的模板。真正的鄉約(或鄉規民約、村規民約)和“因時制宜”“因地制宜”的特定目標和具體內容它都沒有具備。但這也自有道理,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讓不同地方各自因應其所需要而作適當的調整,使運作中的鄉約成為有利于鄉治的組織。只據《南贛鄉約》文本而定的鄉約,從鄉約期待于維風范俗、寧靜鄉里的治安成效而言,即使在議訂鄉約的士大夫們看來,也距離目標甚遠。這點從王陽明弟子薛侃對同門季本所行的揭陽鄉約的“續議”可見。
《南贛鄉約》反映了王陽明在南贛地區嚴重地方動亂獲得控制之后,惡劣環境尚未完全改變的狀況下展現的善后治術,顯示了王陽明的政治思想與手段,包括他的處事態度和行動原則。結合歷史情境來看,王陽明成功處理南贛動亂的手段,依次大致如下:對局勢作冷靜而低調的事先調研,對打擊對象作不動聲色的靈活示弱,對他們釋出冀望和平解決的虛心招撫,然后施以雷霆萬鈞的無情打擊和果斷殺戮,再以頒行“十家牌法”的人身活動控制法令鞏固成果。在這樣的統合基礎上,才頒布有助于長期管治的“鄉約”制度,希望在任何時間之內,對所有鄉村居民和官府辦事人員彰顯政府的權威以及法律和武力的阻嚇力量之后,授權鄉村地方進行有限度的自治,為政府發揮“佐治”的功能。
鄉約的成功,如約內的公共措施都能依照約條所要求的而有效執行,是基于幾類居民對它的聽從和擁護。他們包括(1)當地的“良民”,王陽明所謂的“父老子弟”及其家人,他們來自里甲人戶,包括宗族人戶,小姓家戶,軍戶、匠戶、灶戶、陰陽戶、僧道等特殊人戶。(2)當地有社會地位之人及其家屬,包括退休和家居官員,擁有功名的“縉紳”之屬和生員等人戶。(3)當地的“新民”或“保甲戶”(受保甲規管的人戶)。(4)外地籍貫的“寄莊”人戶、高利貸債主等。《南贛鄉約》文本沒有充分論及應對各類居民的策略。它的重點是以新的管治制度(鄉約)來“協和爾民”,主要是約束里甲“良民”,要他們“協和”自己,同時要求他們包容參與動亂后向政府投誠的“新民”,責成他們的領導(約長、約副、約正之類)接受約內的民事投訴以及向政府呈報無力處理的危機。這用的是一種約束大眾以控制小眾的方法,而在動員大眾時,王陽明采取了政府率先認錯承擔責任的態度,再指出“良民”也要負重大責任,建立要求他們自律和配合政府政策的道德高地。《南贛鄉約》最不能錯過的治術,正是王陽明對不同類民眾說話的措辭和語氣。
《南贛鄉約》的實際效果,其實不易評估,原因是它所擬覆蓋的地方是大面積而交通不便的江西、廣東、福建、湖廣(今日湖南之地)四省交界的山區地方,當時的記錄和記載留存甚少,有多少地方(里甲)真的落實過政府所頒行的鄉約,到了今天只能存疑。或許它開始被推行時應該有效,因為維持治安的“十家牌法”是所有人戶都要遵守的,因而給鄉約減低了面對“危疑之事”的保障,使鄉約能夠集中處理約眾的民事訴訟和鄰里小爭執,乃至施行培養倫理道德的教化事宜。此約長久的成效,仍待繼續考核和評估。①
《南贛鄉約》顯示了王陽明是個環境影響論者。他在論斷南贛地區新民亂事之所以形成和如何根斷的事情上,深信群體行為是受環境影響的。《南贛鄉約》“前言”說的“民俗之善惡,豈不由于積習使然哉”之言,就是他的指導性觀念。而如同歷代儒家的主流論述所宣示,他認為政府的職責,就是透過對人民的“教養”之治,來改變壞的生活環境,創造好的美的環境,從居民的生活習慣和價值觀上著手工作,讓他們形成“自治”的道德和風俗。《南贛鄉約》也顯示,王陽明對于“新民”以往的行為有所理解和悲憫——“往者新民蓋常棄其宗族,畔其鄉里,四出而為暴,豈獨其性之異,其人之罪哉?”——認識到不良的環境才是他們性情變異、犯法犯罪的原因。但他也說得并不清楚。重要的經濟因素,如土地問題、生計問題、利益問題等導致暴亂的因素,他說得都很隱晦。如“又或憤怨相激,狡偽相殘”之言,也是需要深度詮釋才能見到底蘊的。只是將之歸根于利益沖突帶來的斗爭、殘殺,只能算是高度概括而“不為已甚”之言。
《南贛鄉約》沒有為南贛地區的紛爭暴亂提出經濟上的解決方法,它沒有說“新民”可以擁有、買進土地,只是說他們既已歸還占領的土地,就應該獲得原處地主的諒解。王陽明實際上致力的長治久安之道,是居民的個人道德修養及其社會地位的提升。約文雖然沒有明確允許“新民”的子弟可以進學和參加考試,但他同時下令建立的社學,也沒有不允許“新民”子弟入學讀書之言。② 整體上看,他的政治思想和當時的主流儒家思想一樣,都是以個人修身自治作為國家治平的基礎。
作者單位:香港理工大學中國歷史及文化學系、中國歷史研究院朱鴻林工作室
責任編輯:王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