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舟機場出來,駛上高速,放眼望去,高高矮矮肥肥瘦瘦,遍野皆青翠,盯得久了,有融化其中的感覺。也就片刻的沉浸,路隨山轉,房屋閃現,遂想到即將去往的地方,不禁口舌生津,便又生出探訪的期待和興奮。
接我的司機談鋒頗健,天氣、歷史、飲食、風俗,及遵義的區域劃分,可謂天上地下,五花八門。當然,說得最多的還是珍酒,員工數量、收入、招聘條件等等。他兩口子都在酒廠上班,住自建樓房,距離廠區很近,安步當車,每天步行上班。兩個女兒,老大已經成家,老二讀大學。問老二畢業去哪兒,他毫不猶豫,當然回遵義啦,而且,也想到酒廠上班。后半句說得沒那么篤定,畢竟只是心愿。此乃家事,可從另一個角度講,亦關酒事,至少可以從中窺望些許。
午后有閑,在遵義的街上走了走。這是個潔凈的城市,與漫山的青翠有關吧,即使風起,也不見塵埃。處處石板路,踩踏上去,溫潤如玉。路邊的攤食,皆是本地特色,如麻辣豆干,初觀紅艷,似全身都裹了辣椒,細瞅才可辨出紅艷下的褐黃豆條。賓主難分,或者說,要的就是這喧賓奪主。另一攤位以為是賣面皮,問了才知是米皮,吃法卻是我沒見過的。抓些豆芽、土豆絲、海帶絲、蘿卜絲置于米皮之上,菜如小山,米皮卻是薄如蟬翼,幾乎透亮。因為太薄了,攤主揭取很是小心。這很容易破損的吧?如此猜忖,站了好一會兒,就為驗證。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不禁啞然失笑。想起《賣油翁》,惟手熟耳,亦是極具生活氣息的表演秀。街頭醒目的位置多有酒的廣告牌,自然不乏珍酒的。我想,至少在遵義,已無須廣告。珍,是日常的組成部分,也是溫暖的祝福。
次日上午前往的第一站是珍酒趙家溝生態釀酒區。那是個被山環繞的所在,四周或遠或近,亦是青綠潑染,不見裸石。濃郁的酒糟香氣撲鼻而來,我對同行的朋友說,極喜歡這味道。朋友說我有喝酒的潛質。他說對了一半,我酒量平平,數度開發,未有成效,但喜酒樂酒是真的;說得再直接一點,對酒是有真感情的,酒量上不得檔,同樣可以把酒言歡。尤其情緒低落時,三杯兩盞,陰云即如風散去。酒性說得清,也說不清,這也是其魅力所在。沒有酒助,古詩文也黯然失色。李清照作為女性詞家,帶酒的詞句很多:“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黃昏院落,棲棲惶惶,酒醒時往事愁腸”;“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酒闌歌罷玉樽空,青缸暗明滅”;“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不怕風狂雨驟,恰才稱,煮酒箋花”……男性詩人詞家帶酒的佳句更是不勝枚舉。我沒有李清照、李白、蘇軾那樣的才氣,但酒對個人寫作亦甚有益。許多構思是在酒后生發,不是每次生發都有結果,可總有一些搖曳生長。至于小說中的人物,嗜酒者還挺多的。我沒酒量,但可以讓筆下人物豪飲。新近的長篇,我喜歡的一個人物就是在酒局中登場的。其身上寄寓我之所思所念,可以講,我是借助這種方式過酒癮。沒醉過的人照樣可以寫醉態醉感,但若是醉過,或能寫得更好更妙。凡此種種,皆為酒之功。
常有讀者問寫小說什么最難?個人以為,至難之一是細節,因而日常極重視觀察細枝末節。而珍酒在細節方面也極為重視,比如“四雙鞋”制度。珍酒釀酒人入廠要數度換鞋,上班,入車間,進食堂,去衛生間,須著不同的鞋。似乎瑣屑,但論說起來,關涉頗多。我等進制曲車間參觀,也遵照此規,均套一次性鞋套。醬香酒的釀造流程、工藝、原料、時間相差無幾,均端午制曲,重陽下沙,九次蒸煮,八次發酵,七次取酒,長期珍藏。差別除了菌群不同外,或許就是細節方面的差別了吧,我個人如是猜測。
距端午尚有數日,未能參與制曲過程,不過亦長了一點見識。一向以為曲只一色,沒想還有白曲、黃曲、黑曲之分。其中的學問挺龐雜的,我也說不清。我想說的是,看到黑曲,忽然想起杜甫的《登高》。風馬牛不相及,但確確實實,千古第一律就這樣在腦里跳閃。也許是近日閑抄之故,但也許又是有形之物引發的滄桑之感吧。歲月看不見,也看得見,在金黃的麥粒上,在暗紅的高粱上,也在這灰黑的曲塊上。
珍酒亦多釀區,第二站為石子鋪老廠區,既有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建造的廠房,也有九十年代后建的樓體。三棟不同高度不同形狀的建筑呈三角狀,似對峙,又似守望和訴說。元老級的廠房是1975年所建,為茅臺易地試驗車間。由此可窺知珍酒的歷史和身世。1975年,中國科學院將“茅臺酒易地生產試驗車間”定名為“貴州茅臺酒易地生產試驗中心”,選址遵義北郊十字鋪,掌門人為茅臺酒廠原廠長鄭光先,所建窖池的窖石、窖泥及甑子石料均來自當時的茅臺酒廠。從1975年至1985年,整整十年,均在試驗。這個過程,想來不易,也算是時間之佳釀。沒有這三千多個珍貴的日夜,就不會有現在的珍酒之香。
個人日常小酌,皆為珍酒。喜歡,當然還有其他。酒濃情深,從沒想過去了解酒之過往。沒有必要,好就是好,無關身世。如同交友,投緣即妙,不涉其它。似乎懶散,其實蘊藏了萬分的信任。五月底的上午,我站在仍舊生產的手工車間,解開濃馥之謎,忽有別樣的情愫生出。
初入為珍酒封壇所在地,門懸匾額,左右對聯曰:封珍酒一壇,藏人生樂事。此地有些昏暗,如鉆山入洞。雖無探險之刺激,卻有尋幽之妙趣。外為老壇,里多新壇,皆靜默肅穆。無論新舊,都在生長,始終如此,但如何生長,那就是超級復雜的問題了。于我,也只能想象。
再入為封壇展廳,鼓響鑼鳴,神思飛揚,就像鉆出幽暗的山洞,突遇激流長瀑,驚喜難以表述。酒壇形態各異,圖案也夸張恣肆,堪稱藝術珍品。封壇儀式畢,各自調酒。同樣的酒,經不同的人調制,味道差別頗大。此為酒又一魅力。
回望酒史,體驗釀程,雖只半日,回味悠長。
晚間品的是珍酒中的極釀,色澤泛著歲月沉淀的微黃,開瓶香氣便充溢整個房間。與我挨著的朋友先就飲了一杯。看著朋友的憨態,腦里開始搜尋與酒相關的詩句,還有寫作者是否會被AI取代的討論。我沒有焦慮癥,有酒相侑相隨,終是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