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擦邊心理咨詢到非法“靈修生意”

“讓老師引導著你鏈接宇宙能量……”羅青第一次接觸到“能量”這個概念是在初二，他的父母經補習機構老師推薦，給他報了兩節號稱“用心理手段糾正孩子學習方法”的“專業心理老師”的一對一體驗課。

這名老師念完“開場白”之后給了他一個視頻播放器，讓他跟著視頻學習“吸引力法則”，然后便離開了。當長達40分鐘的視頻播放完畢，老師才回到教室，讓他許下自己的“學習愿望”。將近400元一個小時的課程，教學方式竟是播放視頻，改變學習方法、提高學習成績的方法竟然是“向宇宙下訂單”，這讓羅青感到十分荒謬。而直到大學時期刷到“reiki（靈氣）”相關的視頻后接觸到“靈修”這個圈子，羅青才反應過來，當時的老師或許根本不是正規心理咨詢師，而是所謂的“靈修導師”。

如今，隨著人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對精神文化生活也提出了更高要求，從原有的功能性滿足逐漸向情感型消費轉移，一些打著心靈幌子的產業因此乘風而起。

今年4月，中央電視臺報道了以鄧海鵬為首，打著“靈修”等旗號對學員實施精神控制，從事違法犯罪活動的非法組織，還有去年的“學霸貓事件”、2021年“DCM董事總經理魏萌去世”一事牽出的精神控制類組織“LEGACY誠泉文化”……線上線下種種亂象，暴露出“靈修”旗號之下暗藏的鐮刀。

線上社群，“對癥下假藥”

寧果是國外的一名“靈修”導師，她偶爾會在國內的視頻網站上更新一些原創視頻，內容包含脈輪療愈、“reiki”輸送、泛音唱誦、頌缽療愈、冥想等，涉及廣泛。通過視頻賬號引流，寧果創建了自己的社群，人數不多，她時不時會在里面發布一些課程，價格在200元到900元不等，基本是以周課或是月課為主。有時她會開放免費直播進行答疑，大部分時間，她的個案答疑收費是一個問題50元起。寧果告訴記者，這在“靈修”行業已經算是低價。

社群和個案咨詢在“靈修”行業中都是一種很普遍的用戶轉化方式，去年“爆雷”的“學霸貓”就是通過線上社群的方式圈粉。根據媒體報道，她通過一知識社群APP創立了自己的社群，付費門檻是每人每年199元。到了2021年底，這個社群改名為“霍格沃茨凡學貴婦分校”，門檻也提到999元一年，音頻課程大多漲到9999元一季，線下課由原先不收費改為1999元，個案咨詢從2000元漲到5000元。她當時解釋，漲價10倍是“因為好玩”。

“現在很多人熱衷‘靈修’，或是為了遠離痛苦，或是為了更好地生活，比如經濟、家庭、感情等，他們本就有所求，有的人初衷是尋求庇護，不愿意付出，本質是想要依靠別人來解決本該自己解決的問題。”有從事“靈修”行業的博主對記者透露，“現在的很多‘靈修’都是‘對癥下假藥’，教他們如何偽裝自己，如何走捷徑。更有甚者實施精神控制，走向極端。國內外都發生過多起學員上了‘靈修’課程后精神失常乃至自殺身亡的案例。”

記者調查發現，如今的“靈修”已經成為一門較為成熟的生意，各大平臺都有不少“靈修”導師自制的相關課程。這些“靈修”導師的課程內容和費用收取完全取決于個人，缺乏監管。舉例而言，許多批判“學霸貓”的文章，最后的落腳點竟是“我的課程即將開辦/正在授課中，我和‘學霸貓’不一樣，我擁有的是正面‘能量’……”，但誰也不知道這些“靈修導師”會不會是下一個“學霸貓”。

在一篇報道中，心理咨詢師、心理學科普作家史秀雄表示，在他看來，身心靈與心理咨詢都屬于現代社會里的療愈體系。語言是這兩類體系的主要工具，但身心靈是語言和超自然因素結合，心理學是語言與神經、生理和心理學理論體系相結合。心理咨詢有較為完整的理論和實踐體系，而身心靈領域則缺少這套體系，完全依賴導師的個人解釋。一些“導師”的話術創造的依賴性，不經意間開啟了剝削的可能性。而這種剝削有很強的隱蔽性，看起來所有的交易行為都是自愿的，是一個成年人的自由選擇。

北京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副教授鐘杰曾指出，一名合格的心理咨詢師，其系統培養過程和醫學臨床專業碩士類似，一般本碩期間要學習30多門專業課程，并需要在督導下接受至少250小時臨床心理實踐和200小時專業督導訓練，還要終身接受繼續教育和職業倫理監管。

也就是說，心理咨詢師需要長期接受訓練和督導，在整個咨詢過程中都要遵守倫理守則，讓來訪者感受到自己擁有“自主性”，且極力避免產生雙重關系。而記者調查發現，多數“靈修”導師更像是沒有經歷質檢的流水線上的速成品，他們參與的培訓課程多為2—3天，且沒有權威機構頒發的證書。這些“靈修導師”缺乏監管與約束，在個案咨詢和課程培訓中，“靈修導師”將來訪者變成了“學員”，“學員”的“自主性”被日漸消解，依賴性逐漸產生，對導師思想“照單全收”后極易被“靈修導師”操控。

上述“靈修”行業博主說：“稍有不慎，人們的價值觀、情感便會受到強烈沖擊，陷入一些‘靈修導師’營造出來的社群中。人們長期身處不健康的社群之中，認知系統就會遭到破壞。當他們越陷越深，抽離的痛楚就越大。久而久之，便不愿也不敢逃脫了。一些學員就算離開了‘學霸貓’，也很容易遇見下一個‘學霸貓’。”

線下課程，“給傷口上麻藥”

而除了這種種課程，線下還存在一些名為“靈修”實為傳銷的組織，且這些組織由來已久。在今年4月央視報道鄧海鵬一案之前，2007年，一名記者在類似組織“生命源泉”臥底半年后撰寫了系列報道。此后，2021年，DCM董事總經理魏萌在一家“靈修”組織內學習時暈倒，一天后離世，再次引發人們對類似事件的探討，多家媒體發文報道，揭開了這些非法“靈修”組織的假面。

記者總結發現，在這些培訓中，第一步便是將“自我意識強、思想獨立性和防御性好”的學員“踢”出課程。剩下的學員身處封閉空間，所上的課程則運用了很多心理學的原理，設計嚴密，每個階段環環相扣、逐步遞增，身心受到了雙重壓迫。例如“靈修導師”帶領學員進行的帶有強烈暗示性的“救生艇游戲”中，“靈修導師”設置的指導語是“我根本不在乎你，你去死吧”，學員被扔進沒有社會支持的境地，相互指責，體會和感受著被他人拋棄的痛苦和落寞。

有專家曾指出，由于該課程的設計含有“心理控制”成分，如果沒有一定的心理學背景，普通人只要學完該課程，心理不可能不受影響和控制，區別只是程度不同而已。

“這些課程將學員的心理防御、自尊、認知等打碎，讓學生陷入自我否定、自責等負面情緒，并無限放大痛楚、不斷刺激學員情緒，卻不做任何撫慰。”文卿婭也是一名“靈修導師”，她研究了許多國內外“靈修”組織的負面案例，“這樣極易讓人遭受心理傷害，也會讓人更加依賴‘靈修導師’，也就更能達成他們的傳銷目的。”

“盡管國內的各類組織又做了進一步‘改進’，但萬變不離其宗，其實質都是‘精神控制’。”文卿婭說。1983年，美國媒體報道過一名學員在課堂上因承受不了心理壓力而猝死。而2021年，魏萌離世一事，仿佛歷史悲劇重演。

在鄧海鵬一案中，截至案發，該案涉被害人遍及全國20多個省份30多個地市的3600余人，其中還包括多名未成年人，詐騙金額高達1100余萬元。針對近年來借“靈修”等旗號從事非法培訓活動的公司機構，2018年以來，全國公安機關共偵破重點案件77起，依法刑事處理269人，收繳違法所得2.17億余元。

央視在報道時將鄧海鵬對學員的精神控制分三步：一是通過長時間的授課和所謂的集中辦公，將學員與正常生活切割開來；二是通過同樣的服裝、同樣的口號、同樣的理論等儀式化內容加強學員們的歸屬感和認同感；三是通過貶低學員羞辱學員來弱化學員的自我，與此同時稍給些甜頭拉攏學員為其所用，從而大力發展新學員，繼而將學員發展成義工。

這些組織，采用切斷外界聯系、催眠洗腦、心理暗示、自我否定、教義填灌等方式實施精神控制，針對的目標群體往往是渴望快速提升個人能力的精英階層，通過高度封閉、層層控制、相互洗腦的方式，不僅對人造成身心傷害，有些受騙者也成為騙局的重要一環，若缺乏外界的強力干預，很難徹底瓦解，當前，中央政法委的文件明確將此類行為確定為“精神傳銷”。

“知道了‘靈修’圈子的存在之后我還是有些好奇的，刷了一些視頻之后覺得有點意思，打開那個老師的朋友圈一看全是賣課，我就瞬間清醒。”羅青說，“我覺得我意志力有點差，再加上也沒有什么想逃避的事兒，就決定還是直接遠離，踏踏實實生活就好。”（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