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剛過去的一個月,上海這座“愛樂之城”接連迎來了柏林愛樂樂團與紐約愛樂樂團這兩支世界頂級的交響樂團,為滬上音樂愛好者們帶來了精彩絕倫的音樂盛宴。在紐約愛樂樂團訪滬演出的曲目單上,與勃拉姆斯、馬勒、莫扎特及科普蘭等大師同時出現的,是一個陌生卻讓人眼前一亮的名字——尼娜·謝卡爾(Nina Shekhar)。這次紐約愛樂樂團帶來的是謝卡爾的作品《光》(Lumina)。其實早在2021年的“Bravo!韋爾音樂節”(Bravo!Vail Music Festival)上,音樂總監梵志登(Jaap van Zweden)便執棒了謝卡爾的這一作品。
《光》創作于2020年,并在2021年獲得美國版權協會(ASCAP)的魯道夫·尼西姆獎(Rudolf Nissim Prize)。作曲家希望借此作品探索光明和黑暗的光譜以及兩者之間的混沌之境,并在明亮的音色、渾濁的織體與厚重的和聲之間進行快速切換,捕捉在怪異的光影中忽而迸發的光芒。


音樂從單音開始呈纏繞式緩慢地向外拓展,通過微分音以及特定調弦的運用,開拓了更多音色層次,營造出如光影般斑駁陸離的效果,而不斷出現的回音則暗藏著印度音階的特質。隨著音量與配器逐漸變得濃烈,音樂戛然而止,短暫的靜默后,一聲清洌的三角鐵預示著全新的開始,全然的無聲與靜止成為作品中十分重要的部分?!白鳛橐粋€美籍印度人,印度的傳統音樂對我有著很大的啟發。在印度音樂的表演中,常常有一位獨奏者引領著一群樂者進行即興演奏。樂者之間需要保持互相聆聽并同時呼吸,這樣才能讓音樂同時發聲。我是在2020年新冠疫情前創作這首作品的,但經過疫情之后,作品有了更深一層的含義:我們在充滿挑戰的疫情之下,需要更加安靜地去聆聽、去理解其他人的境遇,這在當下是尤為重要的。”這是作曲家傳達的愿景,作品在疫情肆虐的2022年由各大樂團演出高達十三次,這在“次拋型”新作品泛濫的今天實屬難得一見。
究竟是怎樣的一位作曲家,才能夠譜寫出如此不凡的音樂?

尼娜·謝卡爾是第一代印度裔美國人,出生于美國密歇根州?!吨ゼ痈缯搲瘓蟆贩Q她為“罕見的、每次都讓人耳目一新的作曲家”。除了作曲以外,謝卡爾還是一位出色的歌唱家、長笛演奏家、鋼琴家和薩克斯管演奏家,曾在多個重要的音樂節上作為獨奏家亮相。她的父母從印度移民到美國后,一直生活在底特律地區。謝卡爾與父母說著不同的語言。“我總是覺得自己與印度傳統的某些方面有些距離,但是我仍然為自己的印度身份感到驕傲,這是我在美國的成長過程中提煉出來的。”謝卡爾自記事起便一直在思考關于身份認同的問題,她指出:“我的許多作品都是從我的身份出發的,音樂創作一直是認識我與自己、與環境之間關系的方式?!?/p>
在她年幼時,家里接觸的是各種音樂的“大雜燴”:搖滾樂、寶萊塢歌曲、卡納提克音樂(南印度的音樂)以及西方的古典樂。她從小就喜歡在鋼琴上“創作”自己的作品。她的哥哥幫她潤色了其中一首作品后,她投稿到一家兒童鋼琴雜志并成功發表。這是她第一次嘗到被稱為“作曲家”的幸福滋味。在高中時,謝卡爾對作曲的熱情再次被點燃,她在樂團擔任長笛演奏員,并為樂團創作樂曲?!拔以谀莻€時候學會了如何指揮,并徹底迷上了作曲?!敝x卡爾曾就讀于密歇根大學(學士)及南加州大學(碩士),并且獲得了音樂作曲與化學工程的雙學位,目前是普林斯頓大學作曲專業的博士候選人。

謝卡爾在一個溫暖且充滿愛意的家庭中長大,從她的作品中不難感受到她的真誠和純粹。她創作的長笛奏鳴曲《晚安故事》(Bedtime Story)總能把聽眾帶回到小時候那些睡前的美好記憶中。對于這部作品,作曲家有著十分清晰的創作意圖與思路:“當密歇根大學的長笛教授艾米·波特邀請我為她創作一首長笛奏鳴曲時,我便即刻意識到要寫出超越常規的作品。我們常常把奏鳴曲與沉悶、冗長聯系在一起,而我想寫的是甜美、有趣、有活力的奏鳴曲?!弊髑蚁Mㄟ^這一作品,捕捉屬于孩子的奇思妙想和純真無邪。她回憶道:“和很多孩子一樣,我常常害怕藏在床底下的‘怪獸’,因此我把噩夢寫進了第一樂章《怪獸》(Monster)中?!钡诙氛隆赌汤以铝痢罚–heese Moon)來自一則寓言故事,而第三樂章《夢(或噩夢)之華爾茲》(Dream〔or Nightmare〕 Waltz)則來自作曲家小時候或甜美或可怕的夢魘。作品充滿童趣及畫面感,與題目所描述的情節十分匹配。謝卡爾仿佛是一位魔法師,通過長笛或飛速奔跑或甜美溫暖的聲音,把我們帶入兒時色彩斑斕的幻境。


雖然謝卡爾擁有溫暖、夢幻的童年,但她卻在很小的時候被檢查出患有強迫癥。這也許對她的生活有著某些影響,但也讓她清晰地知道,自己大腦的運作方式與常人有所不同。在家人的愛意和支持下,她逐漸找到了讓自己舒服的方式,去療愈并擁抱她的“神經多樣性”。作品《超然物外》(Above the Fray)也許正是作曲家用以療愈自身的寫照。
泰坦尼克號將要沉沒之際,樂手放棄逃生、在生命最后時刻演奏音樂的畫面讓人印象深刻。謝卡爾說:“古典音樂家應對命運無常的奇特方式便是盡可能忘卻一切地演奏巴赫的音樂,巴赫的音樂像是無所不能的良藥一樣療愈著我們。《超然物外》便是通過對巴赫《第一無伴奏大提琴前奏曲》的扭曲處理來調侃這一現象。在整部作品的演奏過程中,不同的演奏者對巴赫的作品進行拆解,再以不同的速度變換,對旋律進行重構,這是作品與西方古典音樂的不同之處。如果我們每個人都擁有獨特的身份,在不同的情況下會發生哪些不同的變化呢?如果藝術本身不是一個靜態的整體,而是動態的呢?因此,我們被允許重塑、拆解,并隨著時間的推移將藝術作品轉化為新的生命形式?!?/p>


這部作品最初是謝卡爾受美國著名的杰克四重奏(Jack Quartet)委約而創作的 。在長達十分鐘的作品中,巴赫《第一無伴奏大提琴前奏曲》的音樂主題貫穿始終,呈現出無窮無盡的可能性及多姿多彩的形態。
也許正是因為謝卡爾的疾病,她總是強迫自己不斷地思考,并努力在混亂、紛繁與既定的規則中找到自己的定位。在《恨罪惡,愛罪人》(Hate the Sin, Love the Sinner)的作品介紹中,她這樣寫道:“我在成長過程中從未真正感覺到自己是一位女性。我從來不敢奢求自己能夠成為焦點,因為這對我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我也因此認為自己是不被允許有欲望的?!拮飷?,愛罪人’這句話常常被斷章取義。這句話最常用的版本來自甘地1929年的自傳,他在自傳中批評了這句話的有效性,并說這是一條戒律,雖然容易理解,但很少被實踐。如果像甘地所寫的那樣,我們都‘被涂在同一把刷子上’,那么我們對一個人身份的評價標準是什么呢?這部作品是對這句話的重新詮釋,是我在成長過程中以第一代美國移民的視角來探索自己的性別、性取向的過程,同時也是向寶萊塢女權主義偶像的致敬。當逐漸認識到我是誰的時候,我重新擁有了自己的聲音、身體和精神,這并不會讓我成為一個罪人,而是使我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边@部作品是為人聲及電子音樂而寫。2023年10月,在普林斯頓大學的演出中,謝卡爾擔任現場的人聲演唱以及電子音樂的實時控制。作曲家空靈的吟唱和極具創意的實時互動畫面,為聽眾帶來了一場多感官、多維度的聲音之旅。

在充滿沖突的多重文化背景下尋找屬于自己的身份認同,在紛繁多樣的音樂浸潤下找到屬于個人的獨特聲音,在膚色與性別被定義的社會中爭取自己本該擁有的權利,這便是不停在思考和探索的謝卡爾所踐行的真理。正如她的音樂,是在多樣性中尋求篤定的聲音,在黑暗中摸索微弱的亮光,給聽者帶來療愈、平靜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