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福雷的兩首鋼琴四重奏

有人說加布里埃爾·福雷（Gabriel Fauré）是自柏遼茲到德彪西之間最重要的法國作曲家之一，尤其是在器樂領域。在十九世紀的大部分時間里，歌劇是法國音樂界的主宰，直到圣-桑、弗朗克及整個后浪漫主義時期的法國作曲家們開始創作奏鳴曲和四重奏才有所改變。他們逐漸建立了一個新興的法國室內樂學派，這一學派在二十世紀初以德彪西和拉威爾為代表而崛起。福雷在法國本土享有極高的評價，在法國以外，他只有少數幾首作品聞名于世，被認為是一個相對不那么重要的作曲家。然而，當我們深入了解了他的室內樂作品后，會發現那是一個令人驚嘆的寶庫，包括小提琴和大提琴奏鳴曲、鋼琴四重奏和五重奏、鋼琴三重奏以及他晚年創作的弦樂四重奏。這位大師級作曲家在長樂句形式中展現了一種靈活的獨創性，從而在當時的潮流和學派中開創了一種重要的風格。

01加布里埃爾·福雷

02莫里斯·拉威爾

03納迪婭·布朗熱

福雷出生于1845年，逝世于1924年。作為巴黎音樂學院杰出的教師，福雷指導過許多著名的學生，其中包括莫里斯·拉威爾和納迪婭·布朗熱等人。他的教學和作品對圣-桑、拉威爾、弗朗克和德彪西等幾代音樂人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鋼琴室內樂作品是福雷的拿手好戲。盡管鋼琴五重奏代表著福雷更具挑戰性的晚期風格，但它們很少被演奏。《G小調第二鋼琴四重奏》以真正的室內樂風格巧妙地寫就，通過無數變化，將一個動機穿插在和諧美妙的古典樂章中。這個動機在第一樂章的開頭就出現了，并在尾聲的最后幾個小節中再現。首尾呼應、調性模糊、材料擴展、節奏對比和色彩渲染等技法，使這部作品具有印象主義傾向和濃郁的法國特色。它是德彪西和拉威爾在多年之后誕生的著名弦樂四重奏的重要先驅。

福雷的《C小調第一鋼琴四重奏》是他為傳統的鋼琴四重奏組合（鋼琴、小提琴、中提琴和大提琴）創作的兩部室內樂作品之一。盡管是小調，但其主要基調是積極的，僅慢板部分暗示了情緒波動。《C小調第一鋼琴四重奏》與《A大調第一小提琴奏鳴曲》以及《升F大調圓舞曲》被認為是福雷年輕時的三大杰作。該作品的首版創作于1876年至1879年，在1880年進行首演，1883年改版時又加入了新的尾聲。

福雷有非常獨特的音樂個性，與瓦格納的風格以及印象派的現代取向有所區別。福雷的音樂風格無疑是法式的，與弗朗克的優雅浪漫和德彪西的冷靜感性緊密相連。《C小調第一鋼琴四重奏》所展示的特點貫穿在這一時期法國作曲家的作品中，形成了十九世紀末法國藝術流派的獨有特色。特別有趣的是，福雷的第一部鋼琴四重奏比德彪西和拉威爾的第一部成熟作品分別早了十年和二十年。與后面兩位作曲家更為清晰易懂、詩意宜人、節制自持的音樂特點相比，福雷的音樂顯得更為新穎，更具有前瞻性和現代感。

前巴黎音樂學院大樓

《C小調第一鋼琴四重奏》的第一樂章充分展示了以上這些特點。奏鳴曲的兩個主題形成了美妙的對比：第一主題沉重且堅定，通過連續柔和的變換，主題呈現出了變幻莫測的性格和情緒變化，這與弗朗克和德彪西典型的法國風格的循環形式和微妙變化相似。第二主題是抒情而迷人的，音樂以階梯式的序列進行流動，這種織體在福雷的多部作品中都有所體現。音樂在這里展現了福雷對位法運用的精髓，體現了他通過微妙的作曲手法來發展近乎極簡主義材料的技巧。這種精致、難以捉摸、不斷流動和閃爍的巧妙音樂連續性，直接影響了拉威爾的音樂創作。

第二樂章諧謔曲（Scherzo）非常迷人。它以進行曲和華爾茲兩種體裁貫穿始終，穩定的音樂動機融入整首樂曲中。隨著樂章的發展，弦樂開始演奏一種慵懶的旋律，像編織機上的薄紗織物一樣緩慢地延伸，這是福雷諧謔曲輕松、嬉戲和幽默的一部分。另一個部分是三重奏，它在音樂上與諧謔曲驚人地相似，但似乎顛倒了低音、旋律和織體的方向，產生了 一種“反常”的效果。瑣碎的旋律在高音域中飛舞縱橫，歡快的點狀節奏也在精確的齒輪中跳躍和舞蹈，這一切都呈現于既優雅又諧謔的音樂中。

第三樂章柔板（Adagio）富有莊嚴和深刻的特點，靜謐中帶有一層悲涼的意味。樂章開頭是一個悲哀的主題，通過穩重的步伐和沉思的情感表達逐漸加強，在表達出強烈的渴望后再次放松，呈現出柔和的色彩和夢幻般的懷舊感。一個憂郁的和弦喚起了幻想，帶著上行的琶音，讓人回到紛擾的現實中。再現的挽歌在現實的沉重壓力下深深地跌入低音弦樂中，而鋼琴則繼續迷失在空中，如同一只明亮的風箏，在灰色的云端中飄蕩，永遠與下方黑暗大地的重力無關。

福雷《C小調第一鋼琴四重奏》部分樂譜

最后一個樂章以氣勢磅礴、節奏動蕩的旋律奇跡般地結束了。這首樂曲以小調的風暴開始，沿著一個廣闊的圓弧進行彩虹般變幻多樣的演奏，最后以明亮的勝利之潮、色彩斑斕且雄偉的終止作為結束。終曲的宏偉浩蕩帶有整個浪漫時期的風格和情緒。在這里，人們可以發現弗朗克的浪漫主義與拉威爾的印象主義在華爾茲中的交融，也可以看到早期法國作曲家親密而成熟的抒情性。在鋼琴四重奏本身的獨特音色中，人們可以發現鋼琴在巨大的步伐中涌動卻依然擁有精確而協調的節奏，這是現代鋼琴特有的習慣性樂段；也可以在右手高音區細膩而華麗的旋律中發現莫扎特式和諧完整的線條，以及早期鋼琴四重奏鮮明的色彩質地。

關于作曲家創作第二首鋼琴四重奏的原因，目前知之甚少。這部作品并沒有受到委托，似乎只是因為福雷對鋼琴四重奏的演奏形式有著濃厚興趣，并且不想創作沒有鋼琴伴奏的室內樂作品而已。據研究福雷的專家讓-米歇爾·內克圖斯所述，這種不尋常的曲式選擇顯示了作曲家打破陳規、追求自我表達的愿望。除了莫扎特的作品以外，現有的古典曲目中幾乎沒有頂級的鋼琴四重奏作品，因此福雷的這種選擇為他帶來了獨特的優勢。

目前我們尚不確定福雷是于何時開始創作《G小調第二鋼琴四重奏》的，但大多數文獻認為作曲家的創作始于1885年或1886年。該作品于1887年1月22日在國家音樂協會（Société Nationale de Musique）首演，由吉爾莫·雷米（小提琴）、路易斯·范·瓦費爾格姆（中提琴）、朱爾·德爾薩爾特（大提琴）和作曲家自己（鋼琴）演奏。

《G小調第二鋼琴四重奏》的第一樂章采用了古典奏鳴曲的形式，以同音弦樂旋律和快速的鋼琴織體開場。鋼琴接過主題，中提琴引入了一個富有表現力的主題變奏，并將其轉化為更為輕松的第二主題。發展部分以改編的主題回歸，中提琴和大提琴引入了一個“非常安靜的”（molto tranquillamente）主題，為中間發展部分提供了連接，并在該部分結束時以它最初形式的雙倍速度重現。再現部分以強烈的第一主題開始，轉向G大調與中提琴旋律，第二主題在大提琴和小提琴上回歸。結尾部分主要基于開頭的主題，但也重新引入了“非常安靜的”主旋律。本樂章以鋼琴旋律的動機、穩定的節奏和調性不明確的弦樂旋律的合奏開場，展現出磅礴渾厚的能量。隨著旋律逐漸變得明亮，單一的樂曲織體開始轉化為多聲部的碰撞，四個樂章的“主題旋律”也在這里綻放出絢爛的光芒。這個主題旋律將會在多個變體中不斷出現，通過調式、調性、和聲、節奏和樂器的更替而變得愈發多樣化，每一次變化都充滿了不同的情緒和氛圍。

第二樂章“C小調的小步舞曲”是四個樂章中最短的。它采用快速的拍子，并且有一個復雜的鋼琴主題。第一樂章中的旋律素材來自第二主題，然后主題被轉化成一個回旋曲。寬廣的弦樂旋律以及跨拍的節奏，逐漸讓步給另一個流暢的主題，形成了一種“三重奏”的間奏。諧謔曲部分以鋼琴低音中的動機作為起點，加上弦樂快速、曲折、帶有小調的旋律線條，共同創造出一種類似于門德爾松音樂風格的緊迫感。盡管只有短暫的時間，但諧謔曲的三段形式卻被巧妙地分配到樂章中，在弦樂輕柔、幾乎醉人的顫音和不間斷的鋼琴快速跑動的線條之間形成對比。

第三樂章以降E大調為基調，從柔和的、帶有起伏的鋼琴演奏開始，據福雷自己所說，這個樂段是“模糊的冥想”，受到了他童年家鄉附近的鐘聲啟發而作。接下來，中提琴獨奏的旋律則是由第一樂章中的第二主題變形而來的，轉化為柔和搖擺的西西里舞曲。在中段開始時，鐘聲主題在弦樂器上以拉奏（arco）和撥奏（pizzicato）的組合演奏。之后，樂章逐漸走向一個力度很強（fortissimo）的高潮，隨后鐘聲主題再次引領音樂回到田園寧靜的氛圍。樂曲的尾聲以華麗修飾的鐘聲主題為伴奏，鋼琴則配合大提琴演奏了一段旋律。在此之后，樂曲在降E大調的基調下輕柔地結束了。這個慢板樂章是整部四重奏中最長，也最為人們稱道的一個樂章。所有來自急板的喧鬧被一種寧靜的、廣闊的和詩意的美所替代。音樂以神奇的、透明的、親密的鋼琴和中提琴二重奏開始，旋律具有民歌般的蒼涼感和迷霧般的旋律輪廓。這是一場慵懶的夢，流淌著豐富多彩的浪漫熱情，時而沉著優美，時而溫暖流暢。樂曲的主題動機在這里似乎基本上不存在，或者至少被非常巧妙地偽裝了起來，這個設計特點還出現在德彪西等人的慢板樂章中。

指揮中的福雷

第四樂章是終曲，散發著激情和力量，其不斷前進的推動力不同于福雷的其他作品。音樂以快速的三拍子開始，由上升的弦樂旋律和鋼琴三連音的節奏構成。第二主題來自第一樂章，是充滿活力的華爾茲，急板部分的中提琴和大提琴旋律緊接其后，經過發展和回旋，尾聲再次出現整個四重奏的主題元素，并以G大調結束。在弦樂和鋼琴四重奏的結尾中，作曲家恢復了重復的節奏和類似于開頭樂章中的強勁流動。相比之下，福雷平時作曲的固有模式在這個結尾中被打破，因為這個樂章更富有戲劇性和動感，力度與弗朗克或勃拉姆斯更為相近。和聲的不斷尋找和解決更多地呈現了瓦格納的音樂特點，但運用了更為現代的語言表達。主題音型多次變化，直到驚艷的尾聲將音樂轉化為一種明亮、近乎狂喜的迷幻效果，這也是福雷的學生拉威爾在鋼琴三重奏中所運用的手法。福雷的《G小調第二鋼琴四重奏》是一部真正的創新之作，更是一部具有啟示意義的杰作。

總的來說，《C小調第一鋼琴四重奏》的和聲更加豐富緊湊，具有歐洲傳統管弦樂作品的特點，而《G小調第二鋼琴四重奏》則更加注重鋼琴和其他樂器的互動和平衡。此外，鋼琴的角色在兩部作品中也有所不同：前者的鋼琴起主導作用，具有明顯的支配性；而后者的鋼琴則更多地扮演了輔助的角色，幫助其他樂器達到一種平衡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