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韋伯恩(A nto n Webern)是二十世紀初奧地利的著名作曲家,創作了許多無調性音樂及序列音樂。相較于浪漫主義時期的作曲家,韋伯恩早期的器樂作品最大的特色是短小精簡——他擅長利用豐富的和聲、節奏和旋律動機,在較短的時間內(例如十小節左右,或者是一分鐘內)完成一個樂章。雖然音樂素材簡短,但作品不失完整性,音樂中仍具有“起承轉合”的結構。


創作了一系列無調性器樂作品后,韋伯恩陷入了創作的低潮期。他希望挑戰自己,嘗試寫作篇幅較長的作品。于是在1914年,他寫信給老師阿諾德·勛伯格,請教如何突破創作的瓶頸并尋求一些改變的方向。雖然如今我們已經無法找到勛伯格的回信,但學者們普遍認為,勛伯格建議韋伯恩嘗試寫作聲樂作品。勛伯格認為作曲家可將文學作品的結構——詩句和詩節的長短以及文字情緒的表達——直接在其創作中體現。簡而言之,音樂篇幅的長度取決于文學作品的長度。因此,在1914年后長達十余年的時間里,韋伯恩完全專注在聲樂創作上,其中包括一系列的藝術歌曲和合唱管弦樂作品。值得一提的是,這些作品的長度并沒有顯著增加,反而延續了韋伯恩一貫的創作風格:精簡。但與早期器樂作品不同,韋伯恩在聲樂創作中展現出個人旋律寫作風格的變化:從早期在器樂曲中出現短小緊促的音群動機,到后來在聲樂曲中配合文字寫出流暢的旋律線條。


《春夜洛城聞笛》(D i e geheimnisvolle Fl?te,Op.12/2)是韋伯恩在1917年創作的一首無調性聲樂作品,其歌詞取自唐代詩人李白的同名七言絕句,由德國詩人漢斯·貝特格(Hans Bethge)翻譯為德文。貝特格在文學上最重要的貢獻是在1907年出版了一本名為《中國之笛》(Die chinesische Fl?te)的中國古典唐詩翻譯選集,書中包含了詩人李白、杜甫與王維的作品。許多現當代西方作曲家選擇了貝特格詩集中的作品來進行聲樂創作,比如奧地利作曲家馬勒在其交響聲樂套曲《大地之歌》的最終樂章中選用了王維的《送別》作為創作靈感來源。此外,斯特拉文斯基、勛伯格和潘德雷茨基等人也有相關的聲樂創作。
有趣的是,我在比對德文翻譯與中文原詩后發現,貝特格在他的翻譯中模糊了李白詩中的原意,而這一翻譯錯誤在西方音樂學界卻一直沒有被糾正。相反,二十至二十一世紀的學者仍然依賴貝特格的翻譯進行相關的音樂研究。例如,美國耶魯大學音樂理論教授阿倫·福特(Allen Forte)在其著作《韋伯恩無調性音樂創作》(The Atonal Music of Anton Webern)中,將貝特格的《春夜洛城聞笛》翻譯成英文,并研究了音樂結構與詩詞之間的關系。貝特格是否精通中文?若是,是什么原因導致了他對李白詩意的誤解?若不是,貝特格通過什么途徑獲得李白的詩并進行二度翻譯創作?我將追溯并梳理貝特格的創作翻譯過程,探討其翻譯錯誤的原因。


首先我們來欣賞李白的原詩《春夜洛城聞笛》。這首詩創作于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當時李白客居洛陽。首兩句“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具體而直白地描繪了故事的內容、時間與季節背景:在一個春天的夜晚,微風攜帶著斷續隱約的笛聲貫穿洛陽全城。第三句“此夜曲中聞折柳”開始轉換詩的意境。詩句中的“折柳”指的是一首漢代的歌曲,原名為《折楊柳》,它主要描寫離別的憂傷。古人送別之時,常常會在河岸邊的柳樹上折下一根柳枝送給即將離別的親友。古代由于交通不便、路途險峻,每一次遠行都可能是生離死別,因此古人特別重視表達惜別之情。“柳”的發音接近“留”,因此折柳送人也有挽留之意。在中國文學創作中,我們可以發現大量離別的作品都與柳樹有關。例如,李白的《憶秦娥》中就有“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白居易在《青門柳》中寫道“為近都門多送別,長條折盡減春風”?;氐嚼畎椎摹洞阂孤宄锹劦选罚覀兛梢圆孪?,春風夜里的玉笛所吹奏的音樂,大概就是引發詩人羈旅鄉思的歌曲《折楊柳》,詩的最后一句“何人不起故園情”直接抒發了詩人的客愁鄉思。
由于貝特格不懂中文,他是參考了德國另一位文學家漢斯·海爾曼(Hans Heilmann)的翻譯詩集《中國抒情詩》(Chinesische Lyrik)來進行更深層次的創作。有趣的是,海爾曼的詩又是基于兩位十九世紀法國漢文學家的翻譯作品——德里文侯爵(Marquis d’Hervey de Saint-Denys)的《唐朝詩集》(Poésies de l’époque des Thang)以及朱迪特·戈蒂埃(Judith Gautier)的《白玉詩書》(Le Livre de Jade)。這種復雜的翻譯過程帶來了一個很大的問題:李白的詩經過三位文學家和兩種語言的輾轉翻譯后,最終貝特格的版本已經偏離了李白原詩的意思。



現在我們來看看貝特格的德文詩。貝特格在翻譯時,首先從李白的第二句“散入春風滿洛城”入手,將故事發生的時間和季節交代清楚:“在一個寧靜的夜晚,當所有的花朵都散發出淡淡的清香,樹枝上也披上茂密的綠葉?!边@里的花香和綠葉暗示了一個春天的夜晚。接著,貝特格翻譯了李白的第一句詩“誰家玉笛暗飛聲”,介紹主角玉笛與音樂:“微風載著一個從遠方傳來的笛聲飄向城中?!钡谌洹按艘骨新務哿苯淮擞竦蜒葑嗟囊魳肥且皇住墩蹢盍罚谶@里貝特格完全誤解了李白的詩意,把曲名《折楊柳》按照中文字面意思翻譯成了一個實際的動作“折斷一根楊柳的樹枝”,在折完柳枝后吟唱出另一首歌曲與夜里的笛聲相呼應:“我折斷一枝柳樹的樹枝,吟唱詩歌呼應笛聲;笛聲與我的聲音交融在一起,穿透這幽靜的夜晚?!弊詈笠痪湓姟昂稳瞬黄鸸蕡@情”本是抒發旅居他鄉的客愁鄉思,但貝特格卻將其轉化為德國浪漫主義風格,也就是把每一個物件都與大自然融為一體。在這里,主題玉笛音樂羽化成一個連大自然的鳥類都能聽得懂的語言:“自那個夜晚之后,當大地沉睡時,群鳥們對話的聲音與笛聲相互呼應,交織出一部自然的樂音對話。”
李白的原詩直白地抒發了淡淡的鄉愁,而貝特格則誤解了詩意,將之翻譯成十九世紀德國浪漫主義的文學風格。如果韋伯恩當初有機會讀到正確的翻譯版本,更加貼切地理解了李白詩中的意境,他還會為這首詩譜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