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回聲·逍遙游

“絲綢之路”上的音樂是永恒流動的河川。這無形的聲音匯入文人的詩詞里、藏經洞的壁畫上、音樂家的歌聲中。在當今世界各地，很多音樂家依舊傳唱著關于絲路的音樂，以開放的姿態跨越古今、東西、雅俗之間的藩籬，源自不同地域的聲音就這樣神奇地融入各類當代音樂風格。

我的腳步和耳朵曾一次次在陌生的世界流連忘返，故于此“絲路回聲”專欄分享所見所聞，在“逍遙游”“樂人談”“十問”三個板塊中，見證“絲綢之路”的精神和聲音在當代的無限延伸。這一抹新鮮的色彩和你處于同一時空，或許在未來某個奇妙的時刻，你會在地球的某個角落聽見他們在永恒歌唱。

一

“我構想異己，面前立刻會呈現出美麗的景觀。”——法國作家維克多·謝閣蘭（Victor Segalen）在《畫&異域情調論》中這樣感嘆道。一代代西方作曲家曾以“樂器之王”鋼琴為載體，漫步于絲綢之路；而近百年來，中國的作曲家則讓鋼琴學會了說“新疆話”。

2024年春天，當新疆作家李娟筆下的阿勒泰被搬上熒幕后，人們詫異、驚嘆，迷戀得無法自拔。新疆不僅有著十三個少數民族，擁有六處世界遺產，還坐擁無數人間天堂般的絢麗風景：阿勒泰廣袤的綠、喀納斯濃烈的黃、賽里木湖無垠的藍、慕士塔格峰高聳的白……

早在半個世紀前，中國鋼琴界便興起過一陣“新疆熱”。自冼星海于1941年譜寫出《哈薩克舞曲三首》以來，帶有新疆音樂風格的鋼琴曲在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蔚然成風——有桑桐的《在那遙遠的地方》、丁善德的《第一新疆舞曲》《第二新疆舞曲》、郭志鴻的《新疆舞曲》等優秀的代表作品。改革開放之后，新疆音樂風格的鋼琴曲更是呈現爭奇斗艷之勢。

二

如何讓一首作品聽起來具有新疆音樂風格？反復出現的增二度音程成為其異域風情的靈魂所在，加上悠揚起伏的旋律、律動感十足的切分和附點節奏，以及中國、歐洲、波斯和阿拉伯等各種調式的交織融合，這些音樂元素共同塑造出獨樹一幟的新疆音樂風格。

作曲家儲望華于1977年創作的《新疆隨想曲》展現了改革開放之初藝術家的創作熱情。這首樂曲引用了鄭秋楓《美麗的孔雀河》的主題旋律，并將其貫穿全曲。除了使用增二度音程、混合拍子等極具新疆特色的音樂元素之外，儲望華還通過加入裝飾音、改變速度與節奏等方式對主題進行變奏和擴展，以此來表達新疆人民載歌載舞的熱情好客，并展現作曲家對萬匹駿馬馳騁草原的無盡暢想。

同樣備受鼓舞的作曲家還有孫以強。他被年輕人在果園中采摘葡萄、滿載而歸的歡樂場景觸動后，于1980年創作出具有維吾爾族風格的《春舞》。在樂曲的首尾兩部分中，伴隨著維吾爾族手鼓舞的切分節奏，作曲家原創的主題旋律同樣由充滿新疆色彩的增二度、裝飾音與模進音型構成，并在之后進行變化重復。在樂曲的展開部中，那充滿動力的八分音符伴奏織體將音樂畫面轉向一場激烈的賽馬，音樂也隨著比賽的結束而逐漸達到高潮。

相較于以上兩位作曲家，石夫則更熱衷于在鋼琴上模仿新疆少數民族傳統樂器的演奏方式。在改革開放前后，石夫共創作了十首鋼琴小品，并將其收錄于他的三部新疆組曲中，表達自己對新疆的迷戀。得益于在新疆長期生活的經歷，石夫細致地觀察與捕捉了新疆傳統樂器的演奏特點，塔吉克族、柯爾克孜族等性情各異的民族形象在他手中曲盡其妙。在《第二新疆組曲》中，《D弦上的歌》便是石夫在受到柯爾克孜族彈撥樂器庫姆孜的觸動后創作的作品。有“美麗的樂器”之意的庫姆孜作為一種三弦琴，通常以外弦D為主體弦，于是作曲家相應地在鋼琴上讓旋律圍繞著D音不斷徘徊、盤旋和飛躍。另一首作品《鷹笛之舞》則模仿了塔吉克族的吹奏樂器鷹笛，其嘹亮高亢的音色讓人仿佛瞬間置身于鷹群，翱翔于曠野。鷹笛吹奏時往往伴隨著附有微分音的特殊音階與不均勻的混合拍子，于是作曲家通過對各種增減音程與七拍子的運用，盡可能地還原塔吉克族人在鷹笛聲中即興跳起鷹舞的熱鬧景象。

在西洋樂器上譜寫民族音樂，新疆本土的作曲家也“毫不示弱”。維吾爾族作曲家蘇萊曼·伊明出生于十二木卡姆的故鄉莎車縣，于1978年考入中央音樂學院干部進修班，其創作的兩首鋼琴曲《古萊萊》與《想起你的時候》在畢業音樂會上演出?！豆湃R萊》根據同名新疆民歌改編而成，在手鼓“達卜”特殊節奏型的伴奏下，音樂在雀躍中傾訴著對新疆少女古萊萊的愛慕之情。樂曲的主題旋律在中段的兩個聲部間進行著模仿與對位，從而使作品具有復調音樂的特點?！断肫鹉愕臅r候》引用了一首十二木卡姆的旋律，講述了一段關于小王子和神鳥的古老傳說，那來自戈壁的曲調更為這段故事增添了一抹奇異色彩。琶音和弦高聲部的增二度進行在引子中一出現，就立刻將聽者帶往一個神秘的世界。之后，音樂以中板的速度將傳說娓娓道來，小王子對親人、故鄉與愛人的思念之情在高潮部分以急促下落的三連音柱式和弦傾瀉而出，而重歸平靜的尾聲又將聽者帶回現實，在緩慢的音調中，仿佛一切從未發生過。

三

繼桑桐將《在那遙遠的地方》的民歌旋律與無調性和聲相結合之后，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新潮音樂”的沖擊下，作曲家們繼續嘗試著將西方現代技法與新疆音樂風格鋼琴曲融為一體。現代技法的加入雖然削弱了旋律的完整性與音樂的可聽性，但帶著一絲反叛與怪誕的新疆音樂風格在其中依然清晰可辨。作曲家于京君在1982年創作的《塔吉克民歌主題小品四首》充斥著大量不協和音響與刺耳的打擊樂效果；作曲家馬輝在1990年創作的《新疆風——少年鋼琴組曲》中則開創性地使用了雙調式、十二音序列等現代作曲技法。2000年，雙調式再次出現在作曲家黃虎威的《我愛雪蓮花》中。這首具有兩個主題的二重變奏曲同時結合了奏鳴曲式的特點，其中第一主題來自作曲家此前根據哈薩克斯坦民歌音調創作的同名兒歌。在變奏中，A大調與A混合利底亞調式在上下聲部交疊出現，雙調式帶來的不和諧感在本就包容著多種調式的新疆音樂風格中顯得毫不違和。

與現代技法的加入齊頭并進的，還有對新疆音樂風格民歌曲調的改編創作。其中，《在那遙遠的地方》那令人耳熟能詳的旋律似乎特別受作曲家的青睞。譜寫之初，這首根據哈薩克族民歌素材寫成的歌曲充滿了曲作者王洛賓對藏族女孩卓瑪的愛慕之情。而在桑桐最早以現代風格改編的版本中，情歌的浪漫氣質煙消云散。主題旋律在四次形態各異的變奏中捉摸不定，但也以另類的方式表達著作曲家對遠方友人的懷念。

改革開放之后，更多的作曲家在鋼琴上為這首動人的情歌續寫了新的故事。儲望華先后于1985年和1999年為它創作了兩個改編版本，可見作曲家對異域音調的鐘愛。情歌這種自由抒情的浪漫風格，在1985年的改編版中被作曲家重新召回，音樂通過不斷變幻的和聲色彩緩慢流淌，溫柔地訴說著那段遙遠的愛情往事。而在1999年的改編版中，音樂在和弦織體的強烈敲擊中又變得洶涌激蕩，愛情的感懷由此升華至對整片疆土的詠贊。

張朝于2011年創作的改編版本則更像是根據這首民歌主題即興而成的華彩段，充分發揮了鋼琴輝煌的音效與華麗的技巧。伴隨著在琴鍵上不停翻滾的震音、顫音、琶音等華彩音型，主題旋律在高、中、低三個聲部之間來回游走。同年，在作品首演時，張朝期望道：“鋼琴家的手并非‘手’，而是翅膀。它要承載著民族的文化，作為文化的使者飛向世界?！敝?，新疆音樂風格確如作曲家所愿，乘著鋼琴家的“翅膀”飛向了世界——德國鋼琴家莉迪亞·巴德爾（Lydia Bader）在2022年發行的專輯《中國夢》（Chinese Dreams）中演繹了張朝的這首改編曲。當這支異域曲調在歐洲大陸上響起時，相信聆聽者也想要掀開這“遙遠的地方”的神秘面紗，親自一睹她的美麗面容。

不過，新疆音樂實在太過于風情萬種，縱使有“樂器之王”鋼琴的坐鎮，也只能靠作曲家們的奇思妙想模仿那些獨特的韻味，新疆傳統音樂最神奇之處依然無法被還原。畢竟，鋼琴既不具備艾捷克、熱瓦普那般野性蒼茫的音色，精確的十二平均律也無法擁有新疆音樂中微分音和游移音的自由天性?；蛟S，異域之美正因為有差異而獨特，在這美麗的差異中，我們能夠聽到絲路音樂在當代的無盡回響。

本文為浙江音樂學院科研平臺開放基金資助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