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國時期的《申報》等大報中,常可見幾位琴人的身影,但他們在古琴的書寫中卻鮮有提及,幾乎被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其中,李芷谷先生的事跡尤其值得當(dāng)代“愛琴者”們敬仰。
李芷谷(1893—1940),又名曰基,字子固,是云南騰沖和順鄉(xiāng)水碓村人。李芷谷的父親李德潤(1850—1919)曾在緬甸經(jīng)商,漸積而富,成為滇西儒商。李芷谷系李德潤五子,早年在家鄉(xiāng)和順讀私塾,宣統(tǒng)元年(1909年)考入云南講武堂。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他與云南講武堂的老師、曲石精廬主人李根源往來頻密,常往蘇州李根源“闕園”小住。李根源所編的《松海集》收錄的《丙子春游松海奉和石遺夫子原韻》,便是李芷谷1936年游覽蘇州西南諸山時所作。

李芷谷精于書法,尤擅秦篆、漢隸,《申報》稱他“凡南北碑刻,上溯三代秦漢金石文字,皆臨摹甚勤,而能融會之”。在寓居蘇州期間,李芷谷與張大千兄弟往來頻密。當(dāng)時,張大千和他的二哥張善孖借住于網(wǎng)師園,張善孖還在園中飼養(yǎng)一虎,名為“虎兒”,以便寫生。抗戰(zhàn)爆發(fā)后,蘇城淪陷,李芷谷回到昆明,張氏兄弟自此和李芷谷分離。1939年1月,在赴歐的“霞飛號”輪船上,張善孖作《正氣歌圖》,寄請李氏題跋,李芷谷寫下了這樣一首詩:
上國衣冠付楚囚,連天風(fēng)雨壓神州。可憐正氣消沉久,但欲招魂賦遠游。
行歌當(dāng)哭又嗚呼,一片丹心入畫圖。多少興亡思往事,河山人影兩模糊。
其時國難當(dāng)頭,山河破碎,讓李芷谷有了“多少興亡思往事,河山人影兩模糊”之感慨。在昆明期間,云南省音樂研究會推選李芷谷為理事。“主席龔公尤倚愛至重,特聘先生主修滇軍志。”李芷谷主編了《滇緬鐵道路線商榷方案》,撰寫了《滇軍志》(未完)。鄉(xiāng)人張德溶(1877—1955)系清光緒秀才,1903年與李根源、李曰垓等同赴省鄉(xiāng)試,落第后寄情于詩書山水,尤喜荷塘垂釣、山林聽濤。張德溶日以詩酒隱逸、垂釣泉林為樂,散閑自逸,格高性潔,矜奇特立,亭亭凈植,其人品、詩品俱清而高,和李芷谷可謂同氣相應(yīng)。張德溶有《和李子固曰秋思詩原韻》詩:
滿地秋聲動,風(fēng)高落日斜。煙塵輕世亂,詩酒慰年華。故國都生感,平居只自嗟。北辰南斗外,閑坐聽鳴鴉。
1940年1月3日,李芷谷于昆明病逝。而張大千自上海經(jīng)越南到達昆明時,距他離世僅二十天,因而錯失了最后一面。張大千因作《松崖論道》,并題云:

昔與芷谷同居吳門,昕夕過從,談玄論道,歡笑無間。嘗索予寫黃山小景,延未報命。盧溝禍起,予陷寇中,芷谷南返昆明。明年,予始間關(guān)還蜀。芷谷寓書,數(shù)訂滇游之約,人事牽率,因循未果。秋趕赴海上,從越南來昆明,則芷谷歸道山已二十日矣。每憶約言,車過腹痛,揮淚圖此,供諸靈右。落月屋梁,如聞嘆息之音也。
李芷谷會彈奏古琴,也會吹奏洞簫。在昆明時,李芷谷侄子艾思奇與聶耳關(guān)系十分密切,曾買了一支笛子送給聶耳。李芷谷家有手風(fēng)琴,艾思奇便常帶聶耳到李芷谷家里練琴。課余時間,他們一起讀書、討論、打球,并邀請一些愛好音樂的同學(xué)在李芷谷家里舉行小型音樂會。
李芷谷的古琴師承自誰,不得而知。他在旅居上海期間,曾參加李廷松等人組織的“霄雿國樂會”演出活動。“霄雿國樂會”原名“霄雿國樂團”,成立于1925年,是一個以演奏江南絲竹及由大套琵琶曲改編的小合奏為主的民族器樂社團,主要成員有李廷松(琵琶)、孫裕德(洞簫)、李振家(二胡)、俞樾亭(揚琴)等,其中李廷松為團長,隨著其演出頻率的增加了逐漸在上海聲名遠揚。1935年,霄雿國樂團在蘭心大戲院舉行十周年紀念音樂會,并印行了中英文對照的特刊以資紀念。據(jù)《申報》所載,此次音樂會的獨奏包括古琴、琵琶、古箏和洞簫四個部分,合奏分為五個部分,此外另有昆曲、弦誦各一。參加演出的有李廷松、王孟祿、俞樾亭、蘇祖揚、孫裕德、李廷梁、梁明德、張其康、鄭元章、陳葆藩諸君及徐澄心夫人,皆為當(dāng)時國樂界知名之士,李芷谷亦參加了此次演出。其時,《申報》還以《琴家李芷谷古琴獨奏》為題進行了相關(guān)報道:
先生浸淫于印度哲學(xué)甚久,故對于音樂常運用哲理,以解析之,其議論多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先生故軍人,十?dāng)?shù)年來,軍行所至,凡國內(nèi)名山大川,足跡殆遍,著有詩歌游記甚夥。先生寓居滬濱,與霄雿國樂學(xué)會諸君子往還,幾無虛日。霄雿國樂學(xué)會者,蓋藝術(shù)最精純之中國音樂,而能運用科學(xué)方法研究古代中華民族音樂之團體也。今屆十周年紀念于十一月一日,假座滬爾西愛路蘭心大戲院開紀念大會,先生亦將于是日公開演奏古琴。
對于這一次演出,其好友趙誠伯寫有《上海蘭心戲院聽李芷谷奏古樂》云:
巧制新裁韻最嬌,忽將琴罷又吹簫。閨懷旅思情難已,社光花火夢未招。激似荊軻別易水,輕若趙女曳紅綃。明朝正是清明節(jié),酒壓愁腸不肯消。
無端絲管淚如麻,老去詩人自有家。鈞褚相思沉戰(zhàn)霧,章臺燈火隱紅紗。凄涼酒向秦淮沽,慷慨歌從燕市夸。我亦天涯作客者,憐君懷土撥琵琶。

李芷谷的琴音凄清、幽憤、慷慨,浸透著深沉的愛國之情與憂民之思,令趙誠伯深為感動。趙誠伯與李芷谷早年在云南講武堂同窗,后皆參加辛亥昆明“重九”起義、討袁“護國”戰(zhàn)爭,也曾一起留學(xué)日本。兩人經(jīng)歷相似,儒雅風(fēng)流兼具。在汪精衛(wèi)叛國后,趙誠伯寫下的《討汪檄文》與李芷谷之兄長李曰垓早年所書《討袁檄文》并稱為“云南著名檄文”。趙誠伯健談工詩,其雋語常令四座嘆服,其詩作清麗豪放,剛?cè)峒鎮(zhèn)洌廴缜G軻擊節(jié),宛若西施浣紗。李芷谷擅長洞簫,從趙誠伯的詩句“忽將琴罷又吹簫”可知,李芷谷在這次音樂會上還演奏了洞簫。趙誠伯于1936年另作《題李五芷固洞簫》三首,如:
戰(zhàn)地年先暮,
故園花正飛。
楚軍新散后,
早晚子房歸。
春心譜洛神,
寒色吹山鬼。
明月下崦嵫,
簫聲送流水。
李芷谷應(yīng)當(dāng)是個頗具才情的人。在他的好友鄭一齋眼里,他是“天賦極高的人”,但亦對他“戴著陸軍中將的頭銜走到復(fù)古的路子上去,生活極端頹廢和消極”感到深深的惋惜。作家楚圖南曾在鄭一齋的引薦下拜見李芷谷,他是這么描寫的:
李芷谷先生的住屋里,一面是擺滿了煙具的炕床,煙霧迷蒙得幾乎使人看不清楚住屋里面的人物。一面則是大條桌上全堆著書畫碑帖和文具,和一個大得如同磨盤一樣的筆洗和硯池。但瘦削蒼白的臉上,冷凝的兩眼,說明了一個自以為天才者的驕傲和自信。這時,我們能說些什么呢?也只有約略談到了掛在壁上的一幅齊白石的繪畫,喝了一杯清茶,如是而已。但一齋對于芷谷先生,仍是戀念不置。
李芷谷年僅四十七歲便英年早逝,不知是否與他長年抽大煙有關(guān)。1940年1月4日,昆明的報紙報道了他逝世的消息,稱“著名的中國七弦琴專家李芷谷先生,云南騰沖人,壯年列身戎行,勛敘陸軍中將。先生于文學(xué)書法,尤蜚聲藝壇……不幸忽于昨(三日)子夜歿昆明寓邸”。
作為軍人,李芷谷有著深厚的家國情懷。抗戰(zhàn)期間,在一次演奏中有人邀請他東渡演出,他便作《斷扶桑》,以“大邦有眾民……魯連先生不事秦”之豪言壯語拒絕了邀約,表明了他誓不與侵略國日本往來的民族精神。
作為琴人,李芷谷亦曾參加今虞琴社雅集。據(jù)《今虞琴刊》記載,李氏當(dāng)時寓居蘇州十梓街宜春坊二號,善彈《秋鴻》。1936年6月28日,今虞琴社第五次月集,乃慶祝李子昭八旬大壽,各方琴人到會不少,李芷谷蒞會并演奏了《圯橋進履》一曲。
李芷谷故去很多年以后的一天暮春,已屆七十一歲的李根源回憶起當(dāng)年在蘇州彈琴吟詩的場景,不由得感慨萬千,寫下了《李芷谷曰基》詩二首:
華浦優(yōu)生李芷谷,書工秦漢筆森森。欲調(diào)古樂和今樂,三載闕園抱一琴。
今時有我憶群公,他日誰思麻面翁。草草詩成天半曉,鰲峰古寺一聲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