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史：中國傳統(tǒng)史學之脊梁

『二十四史』如同萬象兼?zhèn)涞陌倏迫珪?，是研究中國史不可缺少的基本文獻，時至今日仍是一座有待開發(fā)的史學寶藏。

在琳瑯滿目的中國史學百花園中，“二十四史”是最有價值、最為重要的典籍，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之脊梁。一部正史的編纂，往往凝聚著幾代人的心血，或是濃縮了史官的集體智慧。他們運用睿思，審慎選擇史書體裁，嚴密思考史書體例，廣泛網(wǎng)羅各類史料，精心安排敘事結(jié)構(gòu)，力求凸顯歷史主線，進而帶領(lǐng)我們回到歷史“現(xiàn)場”。長期以來，“二十四史”被學術(shù)界作為史料不斷征引，但是其本身的內(nèi)在價值卻未得到充分的發(fā)掘。如今，站在新的歷史起點上，重審“二十四史”之價值，對蘊含其中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民族智慧和深刻哲理加以闡發(fā)，不僅可以汲取“二十四史”在編纂理論和實踐上取得的經(jīng)驗、教訓，還可為當今史學的發(fā)展增加推動力。

“二十四史”的正史地位

“二十四史”始于《史記》，終于《明史》，被譽為“正史”。在“二十四史”撰述的過程中，正史之名，已為時人所用。南朝梁時，阮孝緒撰有《正史削繁》，但這部文獻早佚，難窺其所謂“正史”指代為何。之后，《隋書·經(jīng)籍志》將傳統(tǒng)典籍分為經(jīng)、史、子、集四部，于史部之下設(shè)置正史、古史、雜史、霸史、起居注、舊事、職官、儀注、刑法、雜傳、地理、譜系、簿錄等13個門類。對于正史，《隋書》史志的作者首先回顧了《史記》《漢書》《東觀漢記》《三國志》等紀傳體史書編纂的過程，繼而指出：“自是世有著述，皆擬班、馬，以為正史，作者尤廣。一代之史，至數(shù)十家?！睆钠渌d正史書目來看，不僅包括唐代以前所修紀傳體史書，還包括對《史記》《漢書》所做注解等書，均“依其世代，聚而編之，以備正史”。但是，《隋書》史志作者所言“正史”，如來新夏所言“尚非一代一史，基本上依體裁劃分，只是一種圖書分類，而不包含固定某書為正史之意。不過，從《隋志》著錄情況看，已略含正統(tǒng)意味，如田融所撰《趙書》十卷是紀傳體，但因趙非正統(tǒng)，遂不入正史而屏歸霸史類”。

在唐代，除了《隋書》史志的作者對正史有所界定外，史學理論家劉知幾也曾談及正史問題。他于《史通》中撰有《古今正史》一文，其中所載，但凡史臣撰錄，無論編年體史書還是紀傳體史書，均被稱為“正史”，這與《隋書》史志所論正史有所差異。他在《古今正史》篇末總結(jié)說：“大抵自古史臣撰錄，其梗概如此。蓋屬詞比事，以月系年，為史氏之根本，作生人之耳目者，略盡于斯矣。自余偏記小說，則不暇具而論之?！睆暮笫罆堪l(fā)展的脈絡(luò)來看，《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直至《四庫全書總目》等文獻對正史的設(shè)目，均遵照《隋書》史志的做法，而極少因循劉知幾對正史的釋義。

《四庫全書總目·史部總序》對正史的解釋為：“今總括群書，分十五類。首曰正史，大綱也。”其《正史類序》又說：“蓋正史體尊，義與經(jīng)配，非懸諸令典，莫敢私增。所由與稗官野記異也。”在這里，四庫館臣將正史作為史部其他門類之大綱，強調(diào)其“體尊”，其義可與“經(jīng)配”，這種崇高地位是其他體裁的史書所無法比擬的。

“二十四史”包括《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隋書》《南史》《北史》《舊唐書》《新唐書》《舊五代史》《新五代史》《宋史》《遼史》《金史》《元史》《明史》二十四部，共3219卷，記錄了中國作為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演進路徑和中華文明不斷發(fā)展的歷程?！岸氖贰钡淖迺r限從公元前1世紀至公元18世紀，前后歷時1800余年。內(nèi)容記載從傳說中的黃帝開始，一直寫到明朝的滅亡，各部史書所載內(nèi)容雖偶有交叉、重復，但卻無斷裂、斷層。其史料價值正如吳樹平在《〈二十四史〉簡介》中所言：“‘二十四史’如同萬象兼?zhèn)涞陌倏迫珪?，其篇帙之宏偉，史料之豐富，是其他史書望塵莫及的。它向讀者展現(xiàn)了廣闊的歷史畫卷，是我們的祖先留給我們的重要遺產(chǎn)。由于我國古籍多有散失，‘二十四史’就顯得更為珍貴，成為研究中國史不可缺少的基本文獻?！?/p>

“二十四史”概念的生成

“二十四史”概念的生成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妒酚洝纷芍?，影響甚大，先后吸引了褚少孫、劉向、劉歆、楊雄、班彪等眾多學者為之續(xù)撰。東漢時期，班固“斷漢為史”，撰成《漢書》，開創(chuàng)了紀傳體斷代史的先河。同時，他又受命編纂當朝史，后經(jīng)劉珍、蔡邕等幾代學者接力，著成反映當朝歷史的《東觀漢記》。三國兩晉時期，已有人將《史記》《漢書》和《東觀漢記》并稱為“三史”，如《三國志·蜀書》記載孟光“博物識古，無書不覽，尤銳意三史，長于漢家舊典”；《三國志·晉書》提及傅玄“撰論經(jīng)國九流及三史故事”。

在唐代，隨著《東觀漢記》的散佚和范曄《后漢書》影響的擴大，《后漢書》逐漸取代《東觀漢記》的地位而成為人們習稱的“三史”之一?！缎绿茣みx舉上》記載，諫議大夫殷侑言“三史為書，勸善懲惡，亞于六經(jīng)”。殷侑所言“三史”為何？恰好《唐會要·三傳附三史》同時收錄了殷侑的這條奏言，文云：“歷代史書，皆記當時善惡，系以褒貶，垂示勸戒，司馬遷《史記》，班固、范曄兩‘漢書’，音義詳明，懲惡勸善，亞于六經(jīng)。”兩相比較，可知《新唐書》所載殷侑之言為《唐會要》的縮略版，他口中的“三史”即指《史記》《漢書》《后漢書》。

唐代政治家、史學家朱敬則采擇魏晉以來君臣成敗之事，著成《十代興亡論》。這里，朱氏所謂的“十代”，實指魏、晉、南朝劉宋、南齊、梁、陳、北魏、北齊、北周和隋十個朝代。而他對這十代君臣成敗之事的理論探討，主要基于《三國志》《晉書》《宋書》《南齊書》《梁書》《陳書》《魏書》《北齊書》《周書》和《隋書》十部史書。因此，這十部史書與《史記》《漢書》《后漢書》，一并構(gòu)成了當時的“十三史”。時人吳武陵撰《十三代史駁議》、宗諫注《十三代史目》即指這十三部正史。

在唐人所言“十三史”的基礎(chǔ)上，宋人增補李延壽等人之《南史》《北史》與當時所修《新唐書》《新五代史》，形成了“十七史”。明人又將當朝所修《元史》、前朝纂修的《遼史》《金史》《宋史》與“十七史”合刊并稱，成為“二十一史”。清代乾隆初年，《明史》撰成，于是當時學林有“二十二史”之說，后加上從《永樂大典》中輯錄的《舊唐書》與《舊五代史》，經(jīng)乾隆帝欽定，形成“二十四史”。自此，如瞿林東所言“正史即‘二十四史’遂成為一個固定的概念，至今為人們所襲用”。

“二十四史”的價值評價

在20世紀的百余年中，有不少學者對“二十四史”的價值作出評價，如梁啟超在1902年發(fā)表的《新史學》中說：“昔人謂《左傳》為相斫書，豈惟《左傳》，若二十四史，真可謂地球上空前絕后之一大相斫書也?！庇终f：“中國之史，則本紀、列傳，一篇一篇，如海岸之石，亂堆錯落。質(zhì)而言之，則合無數(shù)之墓志銘而成者耳?！濒宀澰?946年出版的《史料與史學》一書中曾就正史與正史之外史料的價值，發(fā)表評論：“正史上的史料，較之正史以外之諸史，如別史、雜史等中的史料，其可靠性更少。其中原因甚多，而最主要的原因，則因為所謂正史，都是官撰的史書?！劣谡芬酝庵畡e史、雜史等，則系私家著述，這一類的著述，并不向政府送審，他能盡量地寫出所見所聞，所以較為真實?？傊褪妨系膬r值而論，正史不如正史以外之諸史，正史以外之諸史，又不如史部以外之群書。”1980年，謝國楨發(fā)表了《明清野史筆記概述》一文，其中說到：“我感覺到一部‘二十四史’，雖然不能說全部都是謊言，但是官修的‘正史’，都是站在統(tǒng)治階級立場上，除了記載朝章制度、帝王將相、政治的沿革、官吏的升沉而外，其記社會經(jīng)濟情況、朝野遺聞、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歷史和生產(chǎn)出來財富的事跡，那就微乎其微?！?/p>

近二十年來，隨著宋代之前新史料的出土與發(fā)現(xiàn)，在學術(shù)界的一些學者中出現(xiàn)了一種過度追求出土史料而擯棄正史不讀的現(xiàn)象，這些學者認為正史往往是史官與統(tǒng)治者的刻意建構(gòu)，其間不免曲筆諱飾，而出土史料則更接近于歷史事實。

毋庸置疑，正史的編纂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但也應辯證地看到，正史對于我們認識中國歷史文化的傳承衍變，對于我們了解中國古代王朝的治亂興衰并從中總結(jié)國家治理的經(jīng)驗與教訓，仍然具有彌足珍貴的價值。從今天的認識來看，“二十四史”仍是一座有待繼續(xù)開發(fā)的寶藏，其中許多有價值的論題，亟待發(fā)掘。譬如“二十四史”是如何體現(xiàn)中華文明突出的連續(xù)性、創(chuàng)新性、統(tǒng)一性、包容性、和平性的；中國古代史家在編纂“二十四史”的過程中對于歷史盛衰發(fā)展的趨勢是如何把握的，對于社會風貌、時代脈搏是如何從多角度呈現(xiàn)的，對于社會弊病是如何從深層次揭露的，對于經(jīng)國養(yǎng)民問題是如何灌注深情關(guān)懷的，對于中華民族交融匯聚的歷史畫面是如何繪就的，對于中外關(guān)系的往來是如何再現(xiàn)的；等等。這些問題都值得我們進一步總結(jié)并予以創(chuàng)造性闡釋。

張峰，西北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