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黑格爾在吸收前人地理環境理論合理內容的基礎上,在《歷史哲學》中首次辯證地闡述了地理環境與歷史發展的關系這一哲學命題。黑格爾的地理環境理論系統闡述了地理環境對歷史發展的作用,開始認識到人在環境面前的能動性,為后來人地關系理論的發展奠定了基礎。因此,這一理論不是地理環境決定論,而是地理環境理論發展史上的中間環節,既繼承了地理環境決定論的合理內核,又將其發展為辯證的地理環境理論。以前的學者夸大局限性或者只看到這些局限性,將其與地理環境決定論畫等號,使我們長時間內未能注意到黑格爾的貢獻,從而未能對黑格爾地理環境理論做出客觀而正確的評價。
關鍵詞:黑格爾;歷史哲學;地理環境理論;地理環境決定論
中圖分類號:K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4)09-0110-06
隨著現代社會對環境問題的關注,地理環境理論的發展史也成為學術討論的熱點,中國傳統哲學中的人地關系,西方哲學家的地理環境理論等均得到重新解讀和評價,馬克思主義的自然觀也受到關注。(1)在傳統觀點中,黑格爾的地理環境理論多被歸入“地理環境決定論”(2),也有學者認識到其與馬克思、恩格斯地理環境理論的共通之處,嘗試重新進行分析和解讀(3),但仍存在不夠系統和全面的缺陷。黑格爾的地理環境理論主要集中于《歷史哲學》(4)之“歷史的地理基礎”專章。本文對黑格爾“歷史的地理基礎”理論的主要內涵、思想淵源、發展過程及在地理環境理論發展史上的地位等重新進行評價,以期推動人地關系理論的進一步發展。
一、從希羅多德到孟德斯鳩:黑格爾以前的地理環境理論
西方的地理環境思想源遠流長。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在其代表作《歷史》中開始探討地理與歷史的關系,他主張必須用地理的觀點來研究歷史,歷史事實和地理“聯系在一起才具有意義”,并把地理看作是“歷史的仆從”,認為地理為人類歷史“提供了自然背景和舞臺場景”。(5)古希臘名醫希波克拉底認為寒暑程度、濕潤與干燥等氣候特點對人的體質和性格有決定作用(6),影響了民族特殊性質的形成。亞里士多德則把這種影響上升到社會和文化層面,被稱為“市民特性論”。(7)他認為寒冷地區尤其是歐羅巴人,精神充足、富于熱忱,但大都拙于技巧而缺少理解,“他們因此能長久保持其自由而從未培養好治理他人的才德,所以政治方面的功業總是無足稱道”;亞細亞地區的人民多擅長機巧,深于理解,但精神卑弱,熱忱不足,因此,“他們常常屈從于人而為臣民,甚至淪為奴隸”;只有希臘地區的人們,“在地理位置上既處于兩大陸之間,其秉性也兼有了兩者的品質”,政治也得到高度的發展。(8)
16世紀地理大發現時期,地理視野擴大的同時,很多學者開始探討自然環境對人類行為的影響。法國學者瓊·博丁較早注意到這一問題,討論氣候對人類歷史的影響。但是他更多繼承了古希臘學者確立的如氣候帶概念等,“探索了行星對地球上居民的影響”,如“住在世界南方的人受土星的影響,過著宗教修心的生活”;“住在北方的人受到火星影響,變得好戰,善于運用機械裝置”;“住在中部的人受木星的影響,能夠在法律的統治下過文明的生活方式”。這一觀點被英國地理學者納撒內爾·卡彭特所繼承。(9)
至18世紀,孟德斯鳩在其名著《論法的精神》中,重點討論了氣候對人的生理、心理、氣質、宗教信仰、婚姻形態、法律以及政治制度的影響(10),并形成了系統的地理環境決定理論。他指出:“熱帶民族的怯葸常常使這些民族成為奴隸,而寒冷氣候的民族的勇敢使他們能夠維護自己的自由”(11),所以熱帶地方常被專制主義籠罩,溫帶地方成為自由的民族。此外,他還分析了國家幅員對政體的影響,“如果從自然特質來說,小國宜于共和政體,中等國宜于由君主治理,大帝國宜于由專制君主治理的話,那末,要維持原有政體的原則,就應該維持原有的疆域,疆域的縮小或擴張都會變更國家的精神。”(12)孟德斯鳩也注意到資源和地勢與政治的關系,他說土地肥沃的國家常常是“單人統治的政體”,土地不太肥沃的國家常常是“數人統治的政體”,“阿提加的土壤貧瘠,因而建立了平民政治;拉棲代孟的土壤肥沃,因而建立了貴族政治”,雅典因阿提加國家土地的種類不同,分成了許多黨派,“居住在山地的人堅決主張要平民政治,平原上的人則要求由一些上層人物領導的政體;近海的人則希望一種由二者混合的政體”。(13)
綜上,自希羅多德以來,學者已經注意到地理環境對人的生理、心理以及政治的影響,初步探討了地理與歷史的關系,并試圖用地理環境的某些因素解釋人類社會的發展,可視為唯物主義的萌芽,是唯物主義地理環境理論發展的先聲。但其地理環境的內涵略顯簡單,僅包括氣候、土壤、資源等自然因素。其對地理環境作用的認識也比較膚淺,認為地理環境是歷史發展的決定因素。同時,他們對地理環境與人類關系的論述也帶有機械論和先驗論的傾向,沒有給出地理環境影響人類社會的正確途徑,只是把社會發展的原因歸因于地理環境影響人的生理,特別是心理特征,認為人的心理決定政治制度,并間接對生產和生活帶來影響。在他們的理論中,人在環境面前是完全被動的,忽視了人對地理環境的能動性和改造作用,也未能用動態的觀點對待地理環境自身的變化。正如普列漢諾夫對地理環境決定論的評價:“研究者們都常常犯了一個錯誤,就是唯一只考慮周圍自然界對人的心理影響或者甚至生理影響,完全忘記它對社會生產力狀況以及通過生產力對人們全部整個社會關系,連同他們全部思想上層建筑的影響。”(14)
以上理論對地理環境與人類社會的認識雖然存在偏頗,但其開始關注地理環境對人類社會的影響,并嘗試解釋這種影響,是難能可貴的,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思想中的合理部分成為黑格爾地理環境理論的重要來源。
但以上評價也不是絕對的,如在地理環境決定論盛行的時代,康德就開始注意到人在環境面前的能動作用。康德指出,“地理學所涉及的是同時發生的空間現象”。(15)他對地理學的興趣限于地球上有人居住的那一部分,“和我們有關聯的,我們生活經驗的舞臺”(16),開始意識到人及其活動與自然環境有著密切的聯系,認識到“人類活動是地球表面一切變化的主要作用之一”(17)。黑格爾作為康德哲學的繼承者,受到康德地理思想的影響也是必然的。例如黑格爾繼承了康德的“時間”“空間”自然分類法,他明確指出,在自然存在的方式里,屬于“時間”的范疇,也屬于“空間”的范疇。(18)
二、辯證地理解“歷史的地理基礎”:黑格爾地理環境理論的內涵
黑格爾在吸收前人地理環境理論合理內容的基礎上,在《歷史哲學》中首次辯證地闡述了地理環境與歷史發展的關系這一哲學命題。
(一)首次提出“地理的基礎”概念
黑格爾首次提出了“地理基礎”的概念,指出“助成民族精神的產生的那種自然的聯系,就是地理的基礎”。這里所說的“民族精神”,是指民族的宗教、道德、法律、風俗、政治制度,甚至包括民族的科學、藝術和技術等。這些民族精神均發源于其所生長區域的自然條件、自然資源、水源狀況、氣候條件等,并帶有自然環境的印記,并明確指出“自然的聯系似乎是一種外在的東西”,是“精神”表演的場地,“精神觀念”出現于各類自然環境中,并表現為“一連串外部的形態”,也就是“實際生存的民族”,說明不同的自然環境造就了不同的民族特征和地方特色。(19)他雖然沒有明確“自然聯系”的具體內容,但強調的是自然地理的綜合特征,與前人一味強調自然環境中氣候因素有很大不同,他還特別提出了“地方的自然類型”,即是注意到自然地理環境的區域差異,應當是基于不同民族生存區域的自然條件差異所得出的結論。黑格爾提出“地理的基礎”概念,本身就包含著他對地理環境與歷史關系的認識,即地理環境僅僅是歷史發展的基礎,而不是決定因素,與地理環境決定論有明確的區別。
(二)辯證地闡述地理環境與歷史發展的關系
黑格爾主張“‘世界歷史’所必須記載的,乃是各民族‘精神’的行為”(20),“在世界歷史上‘精神的觀念’在它的現實性里出現,是一連串外部的形態,每一個形態自稱為一個實際生存的民族”(21),因而其所說的推動民族精神產生的地理基礎,就是推動世界歷史產生的地理環境。在黑格爾看來,民族精神的發展和歷史的發展是同等概念,所以《歷史哲學》中關于地理基礎與民族精神關系的論斷,就是黑格爾關于地理環境與歷史發展關系的理論,既承認地理環境對歷史發展的影響,又指出不可高估或低估這種影響。黑格爾的論述可具體概括為以下三個方面:地理環境為民族精神的產生提供了可能性和表演場所;地理環境的差異產生了不同的民族精神;不能高估地理環境的作用。
黑格爾指出,地理基礎是“民族精神”的表演場地,是其發展主要和必要的基礎,“我們不得不把它看作‘精神’所從而表演的場地,它也就是一種主要的、而且必要的基礎”,地理環境是造就民族特色的一種可能性,其差異導致了民族個性的出現,“這些自然的區別第一應該被看作是特殊的可能性,所說的民族精神便從這些可能性里滋生出來,‘地理的基礎’便是其中的一種可能性”。(22)受到自然界或地理環境的影響,人類意識開始覺醒,為人類的自由解放奠定基礎,“因為人類覺醒的意識,是完全在自然界影響的包圍中誕生的”,“‘自然’是這種對峙的抽象過程中的一個因素;‘自然’是人類在他自身內能夠取得自由的第一個立腳點”。(23)黑格爾強調地理環境為歷史發展提供了可能性,而且只是“一種可能性”。地理環境是世界歷史的舞臺,在為歷史發展提供可能性的同時,某些不適于人類生存的自然環境則被永遠排斥在世界歷史之外,如生活在酷熱和極寒區域的人們受氣候限制不能自由活動,生存困難,因而在寒帶和熱帶“找不到世界歷史民族的地盤”(24),而溫帶尤其是北溫帶地區氣候適中,有廣闊的大陸,物產豐富,“有許多動物和植物”,是“歷史的真正舞臺”。(25)這種說法雖然有些偏激,也不符合歷史事實,但黑格爾從其“精神”發展的地理環境背景分析自然環境對世界歷史的影響,在邏輯上有其合理性。
地理環境的差異產生不同的民族精神。黑格爾指出,不同區域的民族性格和特性與其生存區域的自然類型和耕作的土地密切相關,“并不是要把各民族所占據的土地當作是一種外界的土地,而是要知道這地方的自然類型和生長在這土地上的人民的類型和性格有著密切的聯系”。(26)另一方面,不同的民族精神也是由不同區域的地理環境差異決定的,地理環境的差異直接表現出不同的民族特性,“每一個世界歷史民族所寄托的特殊原則,同時在本身中也形成它自然的特性”,“‘精神’賦形于這種自然方式之內,容許它的各種特殊形態采取特殊的生存”,“這些自然的區別第一應該被看作是特殊的可能性”。(27)不同的民族精神又會對其民族的生存方式和在世界歷史上的地位產生影響,從而在世界歷史發展進程有所表現,“這個性格正就是各民族在世界歷史上出現和發生的方式和形式以及采取的地位”。(28)
在此基礎上,黑格爾認為研究世界歷史要注意各區域間地理環境的差異,尤其是本質差別。(29)他主要根據地形、水資源、氣候等自然條件,被其稱為“那些比較特殊方面的地理上的差別”,劃分了高地、平原流域、海岸區域三種具有本質差別的地理區域,并分別分析了不同地理環境對人們的生活方式、性格特征和社會制度的影響。黑格爾不僅將地理環境的差異作為世界歷史的基礎,同時還賦予這種差異特殊的地位,將其“看作是思想本質上的差別”。(30)
這三種具有本質差別的地理環境,用黑格爾的表述,分別是:干燥的高地,同廣闊的草原和平原;平原流域,也就是巨川、大江所流過的地方;和海相連的海岸區域。(31)這三種地理環境的劃分與孟德斯鳩所言產生不同政治制度的三種地形條件是一致的,說明黑格爾從孟德斯鳩的分析中得到過啟示,但黑格爾不是直接分析三種地理環境下的政治制度,而是從分析三種地理環境典型區域的經濟類型和生產方式入手。高地地區,主要分析了蒙古利亞人所生存的區域,“都是寸草不生之地,或者只有短時期的生產”,“居民的財產不在于土地”,“而在于和他們一起漂泊的牛羊”,游牧是他們主要的生產生活方式,逐水草而居是他們最主要的生活狀態。(32)平原流域以中國、印度、巴比倫和埃及等四大文明古國為代表,這些地區有長江大河的灌溉,造就了肥沃的沖積平原和廣袤的土地,農業是居民生活的主要來源,創造了輝煌的農耕文明,“居民生活所依靠的農業,獲得了四季有序的幫助,農業也就按著四季進行”。(33)海岸地區,土地稀少,卻交通便利,并給予人類探索和征服自然的勇氣,百姓以航海、掠奪和經商等為主要經濟來源,造就了商業貿易的繁榮,“大海邀請人類從事征服,從事掠奪,但是同時鼓勵人類追求利潤,從事商業”。(34)
黑格爾在分析生產方式的基礎上,進一步分析了各區域居民的民族性格及其所影響的社會關系和國家制度,進而指出其在世界歷史上的地位。高地區為了適應不斷的游牧生活和更好地統籌使用有限的降水資源,盛行“家長制的生活,大家族分為個別的家庭”,游牧生活使他們“沒有法律關系的存在”,造就了好客和劫掠兩種極端的民族性格,在大家長制號召下,他們時常開展大規模的戰爭和掠奪, “時常集合為大群人馬,在任何一種沖動之下,便激發為對外的活動”,從而導致鄰近地區大范圍的社會動蕩。(35)中國歷史上少數民族多次南遷,往往引發數百年的征戰和戰亂,即是根源于此。平原流域的農耕有序進行,造就了契約精神和完善的法律制度,“土地所有權和各種法律關系便跟著發生了”,在此基礎上誕生了偉大的王國,大一統中央王朝開始建立,“國家的根據和基礎,從這些法律關系開始有了成立的可能”(36),中國就是其中的典型。海岸區的人們被激發了從事征服、掠奪的勇氣和智慧,人類用船征服大海,最早開始海上貿易和探險,帶來了近代歷史上的環球航行和地理大發現,從而成為“結合一切”(37)的區域,加強和維持了世界的聯系。
由此可見,黑格爾對三種本質差別地理環境的分析,是以地理環境影響下生產方式的差異作為出發點,已經開始認識到生產方式在地理環境影響中的重要性,但這種認識尚處于萌芽階段,真正系統的理論闡述是由馬克思主義地理環境理論完成的。
黑格爾還具體分析了三種本質差別的地理環境在各大洲的表現:非洲的地形特征以高地為主;亞洲以平原流域為主;歐洲是幾種地形特征的綜合。接下來他以東方世界、希臘世界、羅馬世界和日耳曼世界為例,分析了不同地理環境導致各地區居民對理性和自由的認識有所差異,從而孕育了不同的民族精神和政體,進而影響到世界歷史發展的進程,也因此形成了黑格爾關于世界歷史有規律發展的理論。黑格爾在歸納這種規律時指出:東方從古到今知道只有“一個”是自由的;希臘和羅馬世界知道“有些”是自由的;日耳曼世界知道“全體”是自由的,得出了“世界歷史從‘東方’到‘西方’”的結論,斷言“歐洲絕對地是歷史的終點,亞洲是起點”。(38)因此,黑格爾是從各區域的地理環境差異出發,論述“世界精神”在各區域發展的歷史,從而達到其世界歷史從“東方”到“西方”的發展觀,因此“歷史的地理基礎”理論應當是黑格爾歷史哲學研究的基礎。
但是,黑格爾在強調地理基礎對民族精神影響的同時,又明確指出“我們不應該把自然界估量得太高或者太低”。他用荷馬的例子作了說明,“愛奧尼亞的明媚的天空固然大大地有助于荷馬詩的優美,但是這個明媚的天空決不能單獨產生荷馬。而且事實上,它也并沒有繼續產生其他的荷馬。在土耳其統治下,就沒有出過詩人了。”(39)黑格爾用“有助于”三字說明,愛奧尼亞明媚的天空對優美的荷馬詩的影響,并且這種環境不僅對荷馬詩有影響,對其他詩人也會有影響,即“不能單獨產生荷馬”。再次強調了自然環境僅僅是影響歷史發展的一種因素,而不是決定因素,在自然環境相同的背景下,再也沒有產生荷馬,甚至再沒出過詩人,也同樣說明在自然環境之外,還有其他影響詩人產生的因素。因此,在黑格爾看來,地理環境雖然是歷史發展的基礎,但只是為民族精神產生提供了可能和舞臺,并與民族精神的差異相聯系,但絕不是歷史發展的決定因素。
(三)認識到人在地理環境面前的能動性
黑格爾不是單純分析地理環境對歷史發展的影響,而是吸收了康德關于人在地理環境面前能動性的認識,并指出了地理環境影響人類活動和人類改造地理環境的途徑。這也是黑格爾地理環境理論最大的進步。
黑格爾看到了地理環境對歷史發展的限制作用。他以水為例,說明水域阻隔了人們之間的聯系,水上交通又把這種阻隔聯系起來,因此“我們慣常把水看作是分割的元素”,但又“認為結合一切的,再也沒有比水更為重要的了”,“國家不過是河川流注的區域”,因水上交通的便利而維持世界的聯系,“江河是這樣,海也是這樣”。(40)在其看來,促使這種轉變的主要原因是人類對自然的利用和生產工具的創造。因為人類懂得了用水來灌溉,以尼羅河為代表的四大河流域,都創造了偉大的人類文明。水上交通工具的發明,使水將各個分割的區域聯系起來,他將地中海作為世界歷史的中心,就是因為其將三大洲聯系起來了。(41)大海給人類“茫茫無定、浩浩無際和渺渺無限的觀念”(42),但又潛藏著促使人們結合的誘因,它“邀請人類從事征服,從事掠奪”,同時也使“人類超越了那些思想和行動的有限的圈子”,促進了人類的勇敢和思想的解放,“人類僅僅靠著一葉扁舟,來對付這種欺詐和暴力;他所依靠的完全是他的勇敢和沉著”。為了征服大海,促進了船的發明和技術的革新,他將船的發明看作“是人類膽力和理智最大的光榮”。(43)正是因為船的發明,人類將江河海變為連接世界各地的因素,地中海成為“地球上四分之三面積結合的因素,也是世界歷史的中心”。(44)
黑格爾還明確指出,人類對自然是一種實用關系,即人類利用自然資源來滿足自己,為了征服自然“便采用了其他自然的東西”,“發明了各種達到這種目的的工具”,用“自然”來對付“自然”。(45)他在希臘的“主觀的藝術作品”部分對此進行了詳細的說明,并認識到人類對自然的改造,不僅體現了人的能動性,也使人類自身得到發展。為了美化自己,人類用“自然”來做裝飾,并進而延伸到“要把身體改造得同他改造一般‘自然的東西’一樣”,并上升到把身體發展為“意志”的一個完善的器官。(46)希臘人用各種無害的競技游戲和藝術作品表現自己,在這些游戲中間,“‘自然’被當作加工制造為‘精神’,而且在這些競技舉行的時候”,“人類顯示出了他的自由,他把他的身體變化成為‘精神’的一個器官”(47),從而促進了人類精神和自由思潮的發展。這也印證了恩格斯所言:“人在怎樣的程度上學會改變自然界,人的智力就在怎樣的程度上發展起來。”(48)人在自然面前具有能動性,很早就被普列漢諾夫所關注,他在批評地理環境決定論者“唯一只考慮周圍自然界對人的心理影響或者甚至生理影響,完全忘記它對社會生產力狀況以及通過生產力對人們全部整個社會關系,連同他們全部思想上層建筑的影響”時,對黑格爾給予了肯定性的評價,“如果不是在細節方面,那么就問題的整個提法黑格爾完全避免了這一巨大錯誤”。(49)
三、唯心主義和循環論:黑格爾地理環境理論的缺陷
黑格爾的地理環境理論充滿思辨和理性以及對人主觀能動性的關注,遠遠高出當時盛行的地理環境決定論,是唯物史觀的萌芽,但其理論也并非完美無缺。
(一)唯心主義的地理環境理論
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是建立在唯心主義基礎上的,他所描述的歷史本身是“精神”發展的歷史,“在世界歷史當中,我們把任何一切完全都看作是‘精神觀念’的表現”(50),世界歷史“是‘精神’在時間里的發展,這好比‘自然’便是‘觀念’在空間里發展一樣”(51),歸根到底,歷史的發展是“精神”的表現,是“絕對觀念”的發展。不僅如此,他對地理環境的論述也充滿了“精神”的影子,在他看來,自然環境不僅是精神觀念的體現,是“精神觀念”一連串的外部形態,即便是地理環境的差異,也是“精神”賦形于這種自然方式中,“容許它的各種特殊形態采取特殊的生存方式”的結果。不僅如此,黑格爾的地理環境理論雖然認識到人類制造工具、藝術創造等行為在自然面前具有能動性,但是他將人類的發明歸入“精神”方面,將人類征服“自然”發明的榮譽,都加在神衹身上。(52)因此黑格爾承認地理環境對歷史發展的作用,只是在不違背“絕對觀念”意志前提下進行的,他否定地理環境對歷史發展的決定作用,是因為其歷史的發展歸根到底是“絕對觀念”決定的,正如其在《歷史哲學》的結尾所說:“‘景象萬千,事態紛紜的世界歷史’,是‘精神’的發展和實現的過程——這是真正的辯神論,真正在歷史上證實了上帝。”(53)所以普列漢諾夫在評價黑格爾的地理環境理論時指出:“因為他認為一切發展的原因歸根到底就是觀念,而且因為他只是順便地,在次要的情形之下,違反著自己的意志而對現象訴諸唯物主義的解釋,因此他所提出的對于地理環境的偉大歷史意義的非常正確的觀點,便不能使他得出應該得出的有益的結論。”(54)馬克思在評價黑格爾的辯證法時也曾指出其“神秘性”,“辯證法在黑格爾手中神秘化了”,“在他那里,辯證法是倒立著的。必須把它倒過來,以便發現神秘外殼中的合理內核”。(55)因此,我們認識黑格爾的地理環境理論也應該摒棄其唯心主義的成分,以吸收其辯證地理環境理論的“合理內核”。
(二)地理環境變化的循環論
辯證法是黑格爾哲學的“合理內核”,“他第一個全面地有意識地敘述了辯證法的一般運動形式”。(56)但是他的地理環境理論的發展觀是不充分的,其所論述的自然界只是展開自己空間的多樣性,認為自然界的變化只是一種周而復始的循環,“凡是在自然界里發生的變化,無論它們怎樣的種類龐雜,永遠只是表現一種周而復始的循環”,在自然界里真是“太陽下面沒有新的東西”。(57)他沒有看到人對地理環境改造的影響,以及人改造后的地理環境對人類本身的影響,正如恩格斯所言:自然主義的歷史觀是片面的,“它認為只是自然界作用于人,只是自然條件到處決定人的歷史發展,它忘記了人也反作用于自然界,改變自然界,為自己創造新的生存條件”。(58)
(三)過分夸大地理環境的作用
黑格爾的部分論述還有過分夸大地理環境作用的嫌疑。例如他說美洲“乃是明日的國土”,“因為它那里殖民的門路終年大開”,居民之間不存在貧富壓迫,也不存在社會成員之間的斗爭,因而“是一種共和政體永久的楷模”。(59)他甚至還說,“假如日耳曼森林那時還存在的話,法國大革命或許就不會發生了”。(60)他夸大地中海在人類歷史發展中的作用,“地中海是地球上四分之三面積結合的因素,也是世界歷史的中心”,“沒有地中海,‘世界歷史’便無從設想了”。(61)
(四)帶有歐洲偏見的論述
黑格爾將歐洲學者尤其是日耳曼學者的民族偏見和優越感蘊含于論述之中,他高度贊揚日耳曼“精神”是新世界的精神,日耳曼世界知道“全體”是自由的(62),日耳曼民族的使命是做基督教原則的承擔者,并將這種自由精神傳播到世界各地。(63)他強調“歷史的真正舞臺所以便是溫帶,當然是北溫帶”(64),也與北溫帶是日耳曼世界的活動區域有關。黑格爾對日耳曼民族的高度推崇,似乎是拉采爾國家有機體說和納粹地緣政治學說的先聲。
黑格爾雖然知識淵博,但他對歐洲以外地區,尤其是亞洲的情況了解不充分,其關于中國情況的論述,也不可能是完全正確的。例如,他說大海使“人類超越了那些思想和行動的有限的圈子”,憑借勇敢沉著,依靠一葉扁舟,征服大海,但是“這種超越土地限制、渡過大海的活動,是亞細亞洲各國所沒有的”,“在他們看來,海只是陸地的中斷,陸地的天限;他們和海不發生積極的關系”,“中國便是一個例子”(65),中國、印度、巴比倫都發展了農耕,“但是占有這些耕地的人民既然閉關自守,并沒有分享海洋所賦予的文明”,不管他們的“航海發展到怎樣的程度——沒有影響于他們的文化”。(66)事實上,中國雖然沒有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和麥哲倫的環球航行,但在近代以前,航海事業一直位居世界前列。日本學者和辻哲郎指出,“假如黑格爾生在能充分了解中國文化及印度文化的時代,他必定會更深刻地思考這些文化的地理根基,而且大概還會更深刻地反思從那里抽取的自然類型的意義。”(67)
綜上,黑格爾對地理環境與歷史發展關系的論述是辯證的,既看到地理環境對歷史發展的影響,又避免了夸大或縮小這種影響;他將地理環境對生產方式的影響作為分析地理環境作用的出發點,并認識到人通過創造工具在地理環境面前具有能動性。這些“合理內核”成為馬克思主義地理環境理論的重要來源,因此黑格爾的觀點在地理環境理論發展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地位。當然,受其哲學體系的影響,黑格爾地理環境理論不可避免帶有某些唯心主義的局限性,但是這些局限并不能掩蓋其理論的光芒。以前的學者夸大局限性或者只看到這些局限性,將其與地理環境決定論畫等號,使我們長時間內未能注意到黑格爾的貢獻,從而未能對黑格爾地理環境理論作出客觀的評價。
注釋:
(1) 郎廷建:《論馬克思主義的自然觀》,《江漢論壇》2012年第9期。
(2) 魯西奇:《人地關系理論與歷史地理研究》,《史學理論研究》2001年第2期;李學智:《地理環境與人類社會——孟德斯鳩、黑格爾“地理環境決定論”史觀比較》,《東方論壇》2009年第4期。
(3) 參見于中濤、周慶華:《地理環境的社會作用與科學發展觀》,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24—28頁;周澤之:《黑格爾的自然觀與可持續發展》,《江淮論壇》2008年第2期等。
(4) 黑格爾:《歷史哲學》,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
(5)(9)(17) 普雷斯頓·詹姆斯、杰弗雷·馬丁:《地理學思想史》,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29—30、131、142頁。
(6) 于中濤、周慶華:《地理環境的社會作用與科學發展觀》,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頁。
(7)(67) 和辻哲郎:《風土》,商務印書館2020年版,第188、214頁。
(8) 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商務印書館1965年版,第360—361頁。
(10)(11)(12)(13) 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商務印書館1961年版,第227—303、273、126、280頁。
(14)(49) 《普列漢諾夫文集》 第3卷,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第310、310頁。
(15) 阿爾弗雷德·赫特納:《地理學:它的歷史、性質和方法》,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133頁。
(16) R·哈特向:《地理學性質的透視》,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3頁。
(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33)(34)(35)(36)(37)(38)(39)(40)(41)(42)(43)(44)(45)(46)(47)(50)(51)(52)(53)(57)(59)(60)(61)(62)(63)(64)(65)(66) 黑格爾:《歷史哲學》,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82、82、68、82、82、82—83、82、83、82、82、82、89、90、91、91、92、93、91、92、92、106、82、92、90、92、93、90、239、239、241、80、72、239、451、54、87、88、90、106、350、83、93、104頁。
(48)(58) 恩格斯:《自然辯證法》,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98、98頁。
(54) 《譜列漢諾夫哲學著作選集》 第3卷, 生活 · 讀書 ·新知三聯書店1961年版,第164頁。
(55)(56)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2、22頁。
作者簡介:郝紅暖,安徽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副研究員,安徽合肥,230051。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