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有關ESG的爭議始終未曾歇止,ESG本土化更是面臨許多挑戰,其中主要包括:ESG評級的客觀中立性受到質疑、ESG信息披露的規范性仍存不足,以及對漂綠行為的打擊和治理仍需強化。當前應直面挑戰而不是排斥,并結合我國國情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ESG體系,將ESG從外部評價融入內部治理。自ESG興起以來,其目標共識不僅在理論層面,還在我國法律法規和政策中得到確認,主要體現于:一是中華傳統文化思想和法治條件是其基礎依據;二是服務國家經濟戰略,推動產品升級和產業轉型是其時代命題;三是推動公司治理的現代化變革是其應有內容;四是促進ESG信息披露與投資決策的良性互動是其重點環節;五是強化對漂綠行為的打擊和治理是其責任思維。
關鍵詞:ESG;ESG評級;ESG信息披露;漂綠行為
中圖分類號:D922.28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4)09-0129-05
ESG的理論基礎來源于法學、經濟學等多個學科領域,主要包括可持續發展理論、企業社會責任理論和利益相關者理論。從國際視角看,ESG在實踐中蓬勃興起的契機首先來自于其作為國際投資原則獲得了全球資本市場的認可。此后越來越多的國際組織確認了ESG理念并制定了ESG相關標準和指引以引導全球企業和投資者的行為。ESG的環境(E)、社會(S)、治理(G)三個維度的內容及具體要素有的成為國際規則,有的被明確規定在各國的法律法規、監管規范和相關政策文件之中;有的已經是強制性規則,有的雖然是自愿性規則,但都明確了推行和倡導ESG的理念與共識。近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等法律中增設了與ESG相關的內容,財政部等各部委、地方政府、三大證券交易所頒發的法規政策和監管措施中相關規定也日益增多。
一、ESG合規本土化面臨的挑戰
ESG在我國企業的投資戰略、治理決策和法律事務中具有愈來愈重要的地位。但是,ESG始終不乏爭議。(1)人們質疑它對于公司治理或者投資決策是否能夠真正發揮積極的激勵作用。除了對ESG理論上的爭議,ESG的本土化更是面臨許多挑戰。
(一)ESG評級的客觀中立性受到質疑
ESG與一般的企業合規激勵不同。如果說一般的企業合規激勵是“守法、守規、守制”,要求企業活動或工作人員的行為符合法律法規、監管規定以及職業倫理道德的要求,是一種符合性判斷,以負面的不利后果和責任機制作為保障,而ESG激勵則更多是一種正向激勵機制。在有強制性的ESG要求的情況下,企業要符合最低的法定要求;而在沒有強制性要求的情況下,企業要主動采取措施以不斷超越來實現更高標準。企業的ESG實踐獲得優秀的評價能夠增強企業的聲譽,獲得投資者與消費者的信任,從而實現長期可持續發展。但是,ESG評級在本土化發展過程中受到一些質疑和挑戰。有觀點認為,ESG有助于識別企業活動的外部性,提高要素流轉的有序性與資源配置的效率,在緩解市場失靈中發揮重要作用。但現實中存在評價體系對企業外部性測度不準與企業ESG實踐成本較高等問題,ESG促進資源高效配置的功能受限。(2)
其一,ESG評級標準的客觀性問題。ESG評級體系起源于西方,當這一體系被引入到具有不同經濟發展階段、文化背景和市場特征的國家時,會出現本土適應性問題。一方面,國際標準是否符合政治中立性,是否能科學客觀地反映本土企業的ESG實踐表現;另一方面,國內的ESG評級體系是否獨立足以形成“自主知識體系”,是否能夠在全球ESG評級體系中得到認可,從而為推動ESG健康發展貢獻力量。對于ESG評級標準應統一適用還是應兼顧本土特殊情況的問題,肯定統一適用的觀點認為,通過ESG評級采用一致的標準,各國政府、企業、投資機構等利益相關者能夠達成最大范圍的共識,開展目標一致的緊密合作,設定包括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等在內的治理目標,共同推動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但是反對者認為,“ESG行為演變為符合政治正確的形式主義,對企業的實際經營和管理改善未能帶來實質性益處,甚至逐步異化為一項公司治理成本”。(3) ESG評級的客觀中立性受到質疑,尤其是當同一企業的評級結論出現了“國際國內雙標”現象時。國際評級機構的“語言”習慣、關注議題,與國內企業自身的 ESG 實踐之間存在差異。(4) 有的企業國內評級機構的評級良好,但由國際評級機構的評級都遭遇降級,以致企業失去投資機會。(5)
其二,ESG評級的準確性問題。ESG評級的準確性有賴于企業完善的ESG信息披露,這些信息主要來自企業、監管部門以及新聞媒體披露的信息和數據,如果信息或數據獲得存在困難,基礎信息或數據不準確、不充分時,就會導致評級機構開展的ESG評級信息失真。在ESG信息披露仍在以自愿披露原則的情況下,有的企業對ESG評級工作的回應是被動的,內容簡單粗疏。如果企業的ESG信息披露不準確或不全面,評級機構獲得的信息供給要么不足,要么可能存在偏差。例如,有些企業的ESG報告內容簡單粗糙, 認為環境(E)只是要求在辦公場所等工作環境中多栽種或擺放綠植;社會(S),就是企業參與一些公益慈善捐款活動。
其三,ESG評級的標準或參數選擇的科學性問題。ESG三個維度的內容比較泛化,以什么參數標準作為衡量企業ESG實踐的水平難以界定。雖然無論是國際機構評級還是國內機構評級,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都已經積累了一定的實踐經驗,在指標設計和權重分配上基本上考慮了行業的差異性。例如,建材、能源、公用事業行業關注環境(E)議題;金融、信息技術、醫療保健行業關注社會(S)議題。ESG評級的標準或參數中是不必須融入符合中國特色的指標存有爭議。例如,反對者認為在ESG的治理維度下嵌入企業的黨建職能與公司治理的效率目標不符。而支持者認為,應考慮公司治理的決策速度,但決策質量才是關鍵。本土企業要在國家發展的宏觀大局下順應國家經濟發展和產業政策要求,方能實現其社會責任。(6)
(二)ESG信息披露的規范性仍存不足
ESG總體上是一種信息激勵機制,然而ESG信息披露的制度構建面臨著諸多分歧和挑戰。(7) 從全球范圍來看,以法律或監管政策的角度促進ESG信息披露規范化的趨向是一致的。有研究者認為,ESG信息披露關聯著投資決策、股價漲跌等經濟因素,采取自愿披露模式的實踐效果不佳,而強制披露模式在克服市場失靈方面具有獨特優勢,而且在比較法上的實施經驗均表明,由自愿披露轉向強制披露是ESG信息披露法律規制的合理選擇。(8)例如中國香港地區港交所《環境、社會及管治報告指引》2015年就ESG指引的披露責任就由自愿性的“建議披露”轉為“不遵守就解釋”。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SEC)2021年提出了關于ESG關鍵領域的強制披露性建議,2024年3月又通過新規要求公開交易股票價值7500萬美元或以上的公司必須披露其直接溫室氣體排放量。隨著ESG信息披露強制性的增強,隨之而來的是ESG信息披露不合規法律責任的強化。例如,在美國如果SEC要求強制披露的ESG信息被認定為具有影響投資決策的“重大性”,披露不當就可能引發證券欺詐訴訟。歐盟也制定了比較嚴格的披露要求,尤其是2022年《企業可持續性發展報告指令》(CSRD)可以影響在歐盟開展業務的全球公司。在我國,近年有一些學術觀點建議推行ESG信息披露法律制度,但對于披露模式是采取強制披露模式,自愿披露模式,還是強制披露為主、自愿披露為輔的半強制模式等觀點存有分歧。(9)
其一,ESG信息披露的內容流于片面或偏于粗淺。從我國的法律法規和政策趨勢看,ESG信息披露仍主要屬于自愿Ua+VaN+WIOzPr04Wj3R3sg==披露模式,ESG信息披露不全面、不及時一般不大會和不利的法律后果相關聯,在弱責任模式下,企業規范ESG信息披露內容、方式的動力不足。而在ESG信息可能會影響企業獲得金融貸款優惠或影響金融投資獲得的情況下,企業披露的ESG信息的內容基本是“報喜不報憂”。在企業ESG信息不會影響金融貸款優惠或金融投資獲得的情況下,企業不會主動披露ESG信息,因此,實踐中不少企業管理者認為無非是做做“紙面文章”或者應付監管要求的“交作業”。有的企業雖然主動發布ESG報告,形式上也對E(環境)、S(社會)、G(治理)的各個議題進行了分類披露,但具體內容要么過于簡單粗淺,要么龐雜瑣碎,出現ESG“說比做得多”的情況。
其二,ESG信息披露的激勵有效性欠缺。企業ESG激勵與一般的企業合規激勵并無區別,只體現為監管處罰或不利的法律后果,以促進投資為內容的正向激勵機制尚不充分。雖然隨著我國相關法律法規中責任條款的設定,ESG信息披露不合規可能導致的后果包括了企業聲譽受損、監管處罰甚至是更嚴厲的法律責任。但從ESG投資的角度看,ESG應是從非財務性指標的角度豐富了衡量企業投資價值的標準,使投資者能夠更準確地識別出具備長期可持續發展潛力的優質投資標的。但雖然我國已有綠色信貸、綠色金融等理念,但ESG信息披露的正向激勵工具仍不充分,目前仍應加強ESG信息披露與投資決策的良性互動,充分發揮ESG的有效激勵作用。
其三,ESG信息披露中對國際規則的理解認識與合規意識不足。在ESG信息披露以自愿披露為主的情況下,企業ESG工作多數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對ESG整體風險的重視不足。例如,根據德國2021年頒布的《企業供應鏈盡職調查法》,要求企業對供應鏈體系中上下游經濟活動的主體承擔ESG信息披露合規義務的要求。根據這種規定,ESG信息年合規義務通過企業的供應鏈合同關系傳遞,如果作為供應商的企業不愿意遵從,則合作企業可能會出于合規壓力終止交易;如果作出承諾而實際未履行,則可能面臨合同違約糾紛。如果企業沒有對供應鏈體系中的其他企業履行盡職調查義務造成損害的,企業就要進行賠償。因此,國際規則中的ESG信息披露義務已經將ESG理念融入到企業的合同關系與交易活動中,而有些企業只將ESG信息披露要求理解為向監管部門遞送紙面報告的義務,而在交易中對合同風險關注不夠。
(三)ESG偽合規—漂綠行為的治理仍需強化
存在漂綠行為的企業往往借助投資市場、消費者對ESG的認可與偏愛,對外鼓吹自身管理與業務上所不具備的可持續優勢。漂綠行為使得信息失真,激勵失效,嚴重影響ESG理念的健康發展。ESG發展過程中,國際規則對于漂綠行為始終秉持否定的態度。企業管理和企業文化中對于可持續發展的忽視以及管理層的道德風險是導致企業采取漂綠行為的內在原因,但外在監管和懲罰措施不夠嚴厲,違法犯罪成本不高,也是漂綠痼疾的重要原因。
如何通過有效的責任機制和治理框架打擊遏制漂綠行為,是ESG本土化中面臨的重要挑戰,對于漂綠行為的打擊和治理仍需進一步強化。例如,近年對于消費領域的漂綠雖然重視其打擊,但對金融市場的漂綠行為鮮見有進行打擊懲治的相關信息,這可能不利于遏制金融市場以漂綠來投機的心理。此外,對于消費市場領域的“漂綠”行為的處罰主要是市場監管部門的行政處罰而少見民事訴訟和刑事責任。例如,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反不正當競爭法》第8條第1款規定:“經營者不得對其商品的性能、功能、質量、銷售狀況、用戶評價、曾獲榮譽等作虛假或者引人誤解的商業宣傳,欺騙、誤導消費者”,對某印務公司的印刷產品未獲認證卻標示有“中國環境標志”圖案和“綠色印刷產品”文字信息的行為,認定構成虛假宣傳進行處罰。(10) 此外,還有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廣告法》對構成虛假廣告的情況進行處罰。例如,某全球知名家居商家在其售賣的窗簾上標注為“環保產品”,被市場監管部門認為違反第28條第2款第二項,構成發布虛假廣告行為,處以罰款172萬多元并責令停止發布。(11) 這些漂綠行為的治理是出于維護市場秩序和消費者保護的角度,而更嚴重危害的漂綠行為的打擊和治理顯然需要構建多重的法律責任和治理框架。
其一,除了消費領域,須始終堅持金融領域對漂綠的零容忍態度。例如,2021年6月中國證監會修訂發布《上市公司定期報告格式與準則》,要求上市公司強制披露“報告期內因環境問題受到行政處罰的情況”,主動披露“為減少其碳排放所采取的措施及效果。”這些對于上市公司信息披露的監管要求,明確了 ESG 報告不能成為“過度包裝”的手段。如果上市公司把 ESG 信息披露作為品牌營銷的手段,借由 ESG 的“外衣”進行包裝,提供不準確的信息誤導投資者,可能會觸發上市公司披露不實的風險,導致相應的處罰。(12)
其二,健全法律責任體系,除行政處罰外,還應以公益訴訟機制等支持手段強化漂綠行為的責任,使漂綠者承擔不利的法律后果。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民事訴訟法》)第58條規定,對污染環境、侵害眾多消費者合法權益等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法律規定的機關和有關組織可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在環境領域,公益訴訟機制會使得漂綠行為除了行政監管查處之外,還受到訴訟的壓力。
其三,完善市場激勵和投資機制,以消費者選擇和投資者壓力促進企業主動治理。通過ESG理念培育成熟消費者,通過消費者選擇使企業獲得市場競爭優勢。例如,年輕的消費者越來越關注產品的可持續性和品牌的社會責任。(13) 還有相關研究表明,ESG表現能顯著促進企業出口規模擴張。(14) 在投資領域,則通過ESG信息披露的規范化來防范漂綠行為。
其四,實現全鏈條的責任模式,從嚴查處配合漂綠行為的第三方服務機構。例如,2024年6月《江蘇省生態環境保護條例》規定了對第三方環保服務機構造假的要“既罰機構,又罰個人”的“雙罰”懲治,要求綜合運用警告、罰款、沒收違法所得、撤銷資質認定證書、禁止從業等處罰手段嚴厲打擊弄虛作假行為。《最高人民法院 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環境污染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明確規定“第三方服務機構與溫室氣體重點排放單位惡意串通,虛構、捏造、瞞報、漏報溫室氣體排放數據,對他人造成損害,要承擔民事賠償責任,構成犯罪的追究刑事責任。”其中第10條和第11條對具體事件具體行為規定了對照刑法條款進行認定并處罰。《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十一)》)中就此增設了相應的罪名。
二、ESG合規本土化的目標共識
對ESG的認知分歧與偏離是引發現實中企業ESG實踐出現異化和錯位的重要原因。(15) 如果將ESG視為一顆應國際投資規則而生的種子,那其在本土生根發芽直至枝繁葉茂,從外在的規則和評價工具內化為優化企業治理和實現社會可持續發展目標的激勵機制,ESG評級、ESG信息披露、漂綠的治理等關鍵內容不僅應重視技術規則,還應結合國際規則與本土條件的目標共識,從經濟學、法學等學科獲得充分的智識支撐。
(一)ESG本土化的基礎依據:中華傳統文化思想和法治條件
雖然ESG理念肇始于國際投資原則,但中華傳統文化思想理念中的“天人合一”等內容為ESG合規本土化提供了與之相契合的理論根據。ESG理念則正是要求企業的存續意義不僅是追求利潤,還要顧及其他利益相關者,實現可持續發展。而且,我國對于生態文明建設和可持續經濟發展目標在法律中的確認為ESG本土化發展提供了法治條件。201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將“推動物質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會文明、生態文明協調發展,把我國建設成為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寫入序言,使ESG的核心內容具有憲法的支撐。《民法典》倡導確立了與ESG理念契合的“綠色原則 ”等重要的部門法原則和具體法律條款。例如,《民法典》第9條規定:“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有利于節約資源、保護生態環境。”第509條規定:“當事人在履行合同過程中,應當避免浪費資源、污染環境和破壞生態。”在“物權編”、“合同編”以及“侵權責任編”還有十多個條款涉及生態環境保護和資源節約利用。此外,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為基礎,通過多部資源環境單行法構建生態環境保護法律體系。《民事訴訟法》《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還明確規定了環境公益訴訟制度。通過民法典的綠色原則條款與環境保護法律體系的銜接(16), 使ESG成為能源型企業、礦業企業合規風險控制的重要內容。此外,加強了對漂綠的責任體系。《刑法修正案(十一)》加大了打擊生態環境領域違法犯罪的力度,對原“污染環境罪”提高量刑檔次,增設了在自然保護區非法建設、非法引入外來物種兩類新罪,并將環境影響評價、環境監測機構“弄虛作假”的行為入刑。
(二)ESG本土化的時代命題:服務國家經濟戰略,推動產品升級和產業轉型
ESG 在有為政府與有效市場的有機結合過程中持續發揮著“黏合劑”與“助推器”作用(17),而實踐也表明,ESG理念要在本土獲得健康發展,必須構建符合本國國情的ESG實踐方式。不可否認,在國際視角的ESG理念中,關于氣候指標、人權保護等議題過于宏大,和企業的具體經營活動缺少關聯,因而企業規范ESG信息披露、參與ESG評級等活動的動力不足。因此,ESG本土化發展要“應時”而用,使企業的生產經營活動與國家經濟戰略產生聯結,使ESG理念與推動產品升級、產業轉型等形成“雙向”驅動。例如,通過要求公司積極通過技術創新、改善工藝等方式降低碳排放來實現產業升級,通過鼓勵公司積極把握國家“雙碳”戰略帶來的機遇,加強產業布局,加快新材料、新工藝、新產品研制開發和應用等。
(三)ESG本土化的應有內容:推動公司治理的現代化變革
ESG實踐不僅帶來投資決策等商業領域的變革,也對公司法的價值理念產生了深遠影響。(18) ESG理念與現代公司法的演進方向具有一致性,皆在追求可持續發展之目標內。(19) 推動公司治理的現代化變革是ESG本土化的應有內容。我國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證券法》(以下簡稱《證券法》)都對公司治理中的ESG內容提出了明確的規范。但與此同時,要考慮到:第一,公司類型的多樣化和公司規模大小的區別,區分大型中央企業和中小企業,區分上市公司和非上市公司在合規意愿、合規成本承擔能力方面的不同來推行ESG合規,而不能一刀切地適用。例如,國際規則中對ESG信息披露是否屬于強制性信息披露義務也是區分企業不同規模的,因為強制性信息披露要求會帶來一定的成本,即使是一定規模的大企業,也不能將所有要素指標追求一蹴而就,而應分步驟、分行業、分類型,以先行企業引領帶動其他企業踐行ESG理念。第二,應盡量將外部要求內化為公司的治理機制。例如,新公司法對ESG的治理的倡導,即是通過以“董事合規監督義務”為核心完善公司治理機制。第三,對ESG相關要素的設計要盡量求同存異。例如,對于同時在境內外上市的國有企業,公司章程中的黨建相關內容應保持一致而不是另設獨特的版本應對國際規則。
(四)ESG本土化的重點環節:促進ESG信息披露與投資決策的良性互動
ESG信息披露是ESG實踐的重點環節,我國法律法規中關于ESG信息披露的內容、標準和制度逐步增多,而且隨著企業要“出海”參與國際競爭,企業ESG風險意識加強,ESG信息披露愈來愈受到重視。2024年4月,上交所、深交所和北交所聯合發布《上市公司可持續發展報告指引》,指引中采用強制披露與自愿披露相結合的方式建立上市公司可持續發展信息披露框架,接軌國際強化應對氣候變化相關披露要求,明確環境、社會、公司治理披露議題。有研究者指出,ESG是典型的所有制中性和競爭中性的評價體系,是金融服務民營企業發展的重要抓手。(20) ESG投資不僅是對傳統投資策略的擴展,更是與當前“雙碳”戰略和綠色發展的時代趨勢相契合。對于上市公司,近年來我國持續引導加強可持續發展相關信息披露,在推動投資端、融資端、交易端改革中積極融入綠色可持續要素。(21)
ESG信息披露與投資決策的良性互動表現為具有良好ESG實踐表現的企業將得到更多的金融支持。2023年10月中央金融工作會議要求做好“綠色金融”在內的五篇大文章,資本市場監管部門或自律組織積極出臺系列的金融支持政策,旨在優化資源配置,更有效地利用金融服務支持國家戰略的實施、推動綠色發展以及積極履行社會責任,從而有力推動社會經濟可持續、高質量發展。數據顯示,截至2023年底上交所共1020家上市公司披露了2022年度社會責任報告、ESG報告或可持續發展報告,披露率達到47%,披露數量和占比均創出新高。上證50、科創50指數樣本公司基本實現全覆蓋,上證180指數樣本公司報告披露率超過90%。
(五)ESG本土化的責任思維:強化對漂綠行為的打擊和治理
除了在消費領域,還需要在環境領域、金融領域強化對漂綠的打擊和治理。在金融領域,Pucker 和King批判性地指出,ESG 基金的推銷材料通常對社會或環境愿望作出崇高的聲明,但附屬細則卻顯示其真正的目標是保證股東利潤。(22) ESG信息披露雖然仍是以自愿性披露為主,但在強制性披露模式下,企業應披露的ESG信息可能被解釋為屬于《證券法》信息披露制度框架下的重大信息。(23)基于信息披露制度的要求,如果信息披露義務人的ESG信息披露不真實、不準確、不完整,使一般的理性投資人產生錯誤的投資決策,則產生證券虛假陳述的相關法律責任。同時,除了民事、行政責任,還有刑事責任,根據《刑法》第160條欺詐發行證券罪規定及第161條違規披露、不披露重要信息罪規定,這兩個罪名中所指的重要事實、虛假內容、重要信息并不限于企業的財務信息,ESG信息披露作為非財務信息,只要符合“重大性”特征,自然也包括于其中。如果企業對于ESG信息披露的合規意識不足,則存在構成信息披露違法犯罪的可能。
三、ESG本土化的目標共識與合作
雖然ESG本土化過程中不乏爭議與挑戰,但我們不應排斥,而是應結合我國的國情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ESG合規體系,使“國際話語體系”轉化為“自主知識體系”,使ESG要求從外部評價轉為內部治理,從而對內優化企業治理,對外獲得國際投資認可。自ESG概念產生以來,其目標共識已經得到我國法律法規和政策不同角度的確認。例如,在ESG投資的角度,2016年中國人民銀行會同財政部、發改委等七部委共同發布了《關于構建綠色金融體系的指導意見》,2024年3月中國人民銀行與多部委聯合印發《關于進一步強化金融支持綠色低碳發展的指導意見》,進一步完善了綠色金融頂層制度設計;在ESG信息披露的角度,2022年生態環境部印發《企業環境信息依法披露管理辦法》,要求重點排污單位、實施強制清潔生產的企業和符合條件的上市公司及發債企業應按時披露環境信息。從公司治理的角度,2022年5月國資委印發《提高央企控股上市公司質量工作方案》,提出“推動央企控股上市公司ESG專業治理能力、風險管理能力不斷提高;推動更多央企控股上市公司披露ESG專項報告,力爭到2023年相關專項報告披露‘全覆蓋’。”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國際商事交往和投資活動愈來愈頻繁,ESG首先代表著企業遵循全球廣泛認可的ESG報告標準或國家及國際性法律法規,是與國際規則的主動對接。ESG可以作為涉外法治的內容之一,促進本土企業加強對國際規則的熟悉和了解,以ESG實踐增強國際國內企業投資法律法規和商事規則之間的銜接度,加強與境外監管機構及交易所的交流協作。在投資決策領域,ESG是現階段企業與境外資本尋求共識方面比較合適的鏈接點。(24) 再者,加強企業ESG信息披露的規范性,提高ESG評級水平,使得本土的ESG評級與國際評級互認,對于本土企業吸引國際資本投資具有重要作用,是有助于落實中央金融工作會議關于“著力推進金融高水平開放”、“吸引更多外資金融機構和長期資本來華展業興業”的重要手段。通過講好ESG的“中國故事”,引導企業主動踐行社會責任、提升投資價值,形成可持續發展和能夠與國際對接的全新投資關系。
注釋:
(1)(22) 肖紅軍:《關于ESG爭議的研究進展》,《經濟學動態》2024第3期。
(2)(17) 翟大偉、劉海琦、黃勃:《“有為,如何為?”構建基于成本內化的ESG評價體系》,《金融市場研究》2024年第8期。
(3) 鄭志剛:《公司治理實踐新動向:從ESG到反ESG 》,《董事會》2024年Z1期。
(4) 楊潔、鄭萃穎:《國際評級碰撞本土實踐 中企 ESG 升級進行時》, 《中國證券報》 2024 年7 月29 日, 第 A03 版。
(5) 劉巖:《ESG評級分歧、融資約束與企業投資效率》,《武漢金融》2024年第1期。
(6) 宋科、徐蕾、李振等:《ESG投資能夠促進銀行創造流動性嗎?——兼論經濟政策不確定性的調節效應》,《金融研究》2022年第2期。
(7) 彭峰:《全球ESG信息披露法律制度建構及爭議》,《上海法治報》2024年1月24日,第B2版。
(8) 袁瑞璟:《法經濟學視角下ESG信息強制披露的邊界與制度創新》,《南方金融》2024年第4期。
(9) 郭鋒主編:《證券法律評論》(2023年卷),人民法院出版社2023年版,第194—220頁。
(10) 行政處罰文書:河南省平頂山市湛河區,平湛市監處字 〔2021〕G4號。
(11) 行政處罰文書:上海市,滬市監總處〔2021〕322020000532號。
(12) 崔文靜:《ESG 信披“考綱”滿月專家提醒“漂綠”、打廣告等常見行為或將被罰 》,《21 世紀經濟報道》2024年6月6日,第1版。
(13) 劉秦春:《攜手Z世代共探新花樣 破解可持續消費難題》,《青年報》2024年6月7日,第A01版。
(14) 安占然、王帥、朱廷珺:《ESG表現是否促進了企業出口?——來自中國上市公司的微觀證據》,《南方經濟》2024年第6期。
(15) 肖紅軍:《解構與重構:重新認識ESG》,《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5期,
(16) 呂忠梅:《民法典綠色條款的類型化構造及與環境法典的銜接》, 《行政法學研究》2022年第2期。
(18) 郭靂、武鴻儒:《ESG趨向下的公司治理現代化》,《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4期。
(19) 朱慈蘊、呂成龍:《ESG的興起與現代公司法的能動回應》,《中外法學》2022年第5期。
(20) 陸琪:《ESG是金融服務民企發展的重要抓手》, 《清華金融評論》2024年第3期。
(21) 劉麗靚:《披露率超95% 央企控股上市公司爭相作答ESG“考卷”》, 《中國證券報》 2024年6月24日, 第3版。
(23) 熊敬:《上市公司ESG信息強制性披露:制度優勢、法理基礎與實現路徑》, 《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3期。
(24) 高歌:《提升ESG能力已是“出海”必選項》,《中國會計報》2024年7月5日,第12版。
作者簡介:毛玲玲,華東政法大學刑事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201620。
(責任編輯 李 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