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刑訴法解釋》將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的精神損害賠償由“不予受理”改為“一般不予受理”,但由于精神損害自身具有主觀性強、非財產性以及不可恢復性的特性,致使精神損害賠償具體數額難以確定,增加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訴訟成本,也極易造成同案不同判的情形;由于加害人自身經濟能力差異、惡意轉移財產等因素影響,在執行上容易“空判”,被害人權益難以得到真正實現。文章分析了將精神損害賠償納入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賠償范圍的可行性,進而針對現存的“空判”和“數額難以確定”的困境,提出相應對策。
關鍵詞:刑事附帶民事訴訟 精神損害賠償 制度構建
中圖分類號:D061.3;DF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914(2024)09-041-03
一、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概述
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是指在刑事訴訟過程中,司法機關在解決被告人刑事責任時,附帶解決由遭受損失的被害人或檢察院提起的,由被告人的犯罪行為所引起的賠償損失等民事責任而進行的訴訟活動。[1]
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兼有刑事訴訟和民事訴訟的特征。一方面,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具有“特殊民事訴訟體系中的獨立性”;另一方面需要“犯罪行為”作為提起該類訴訟的前提條件,有別于純粹的“刑事訴訟”與“民事訴訟”的要素。同時,對于附帶民事訴訟內容而言,其在損害賠償中所解決的問題與民事訴訟內容上是一致的,即主要關注的是作為個體傷害問題的矯正正義。最后,附帶民事訴訟已被法律規定適用民事法律。故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可以被描述成一種“特殊的民事訴訟”。
二、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構建的必要性、可行性
(一)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構建必要性
首先,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公民私權利日益得到重視。我國長期受前蘇聯法學影響,精神損害賠償被視為對人的“物化”,故被理論界所忽略。改革開放以來,精神損害賠償逐漸得到正當化,并在《民法通則》中得到立法確認。然而,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賠償領域,最高法仍固守“物質賠償”而不愿意擴大其在私權利領域的范圍,但日益增長的精神損害賠償訴求說明,該立場已無立足之地。
其次,構建該制度是法秩序統一的需要。訴訟法的秩序統一要求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方面實現刑民法規范的統一。[2]制度慣性的影響下,立法部門對制定法間相互抵觸現象的不在意會使公民難以辨識其意指的行動方向,造成不協調的現象。[3]《民法典》1083條明確規定精神損害賠償作為人身權侵權之債的賠償方式。同時,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性質上屬于特殊的民事訴訟,但精神損害賠償卻難以得到支持,價值上和目的上都與民法規范不協調。由此,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對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拒斥已喪失正當性。[4]
最后,構建該制度有助于打擊違法犯罪,降低訴訟成本。邊沁認為:“犯罪的利潤是促使人犯罪的力量?!盵5]如果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對被害人客觀存在的精神損失置之不理,意味著施害人犯罪的成本實際上將會有所降低。此外,另有一些刑事自訴案件受害人為獲得更多經濟補償,不得不放棄對刑事犯罪的追究轉而提起單純的民事訴訟。[3]一般的侵權案件可以通過普通民事訴訟得到精神賠償,犯罪案件的附帶民事訴訟卻無法得到精神賠償,會使得被害人為了獲得最大程度的補償轉而提起普通民事訴訟,反而增加了訴訟成本。因此,構建該制度能夠提高犯罪成本,打擊犯罪的同時降低訴訟成本,能更好地維護被害人的權益。
(二)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構建可行性
第一,公民私權利意識提高,精神損害賠償訴求較高。改革開放以來,公民對私權利的訴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通過檢索審判文書網得知,自1998年至2023年5月,全國各級法院受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案件共計51420宗,其中當事人提出精神損害賠償的案件占比約14.65%,且逐年增長。這說明精神損害賠償的訴求日益升高。
第二,實證法領域出現制度松動,我國法院已出現相關司法實踐?!缎淘V法解釋》第175條將“不予受理”改為“一般不予受理”,這說明該規定與之前相比已有妥協。實證法領域的“制度松動”也為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納入提供契機,從首宗“貞操權”案發展至今,我國民事訴訟領域的精神損害賠償制度已經比較完善,且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審理中,已有法院針對嚴重侵犯人身權的案件支持了原告精神損害賠償訴求。
三、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構建存在的問題
(一)制度慣性
拉斯基認為,重要的制度乃傳統、成規和慣例的結晶。[6]任何一項重要制度都是在人類社會的發展中產生的,因此必然會存在制度慣性。改革開放之后,雖然人們開始反思法治建設中對精神權利的忽視,但在理論和實踐探索不足的情況下,立法者為了避免改制產生的巨大成本,仍然恪守保守立場。
(二)精神損害賠償數額難以確定
精神損害本身具有不可恢復性、非財產性并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最高法認為精神損害不能直接被“明碼標價”,不應將其明確為具體數額,應將其交予法官根據案件實際情況考慮多方面因素。因此,精神損害數額之確定仍有賴于法官自由裁量權。但是,目前我國相應法律法規尚未完善,賠償標準缺乏明確的指向性,且法官在精神損害撫慰金的確定上仍然會不同程度地受到外部因素的影響。[7]這使得法官在確定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時,就存在濫用主觀裁量的可能,很容易造成“同案不同判”。
(三)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空判率較高,存在執行難的問題
我國附帶民事訴訟執行程序尚未完善,客觀上大部分被告人無可執行財產,這導致我國附帶民事訴訟存在空判率較高、執行難的問題。同時,最高人民法院2002-2015年《全國法院司法統計公報》顯示:2013年以來,全國法院執行案件的實際執行到位率呈下降趨勢,從2012年的81.35%下降至2015年的49.08%。這說明,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法院受理案件指數級增長,隨之而來的是大量案件難以執行,積壓成為“陳年老案”。
四、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構建路徑
(一)確立基本原則
第一,確立法官自由裁量原則。精神損害的性質決定了法律不可能“全知全能”地規定受害人的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法官也難以通過傳統的法律推理方法進行“涵攝”。因此,構建精神損害賠償制度,不能繞過法官的“自由裁量”。
第二,確立公平與效率相結合的原則。首先,將精神損害賠償納入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乃顧及社會公平正義之舉。其次,附帶民事訴訟立法本意正是考慮到犯罪行為會造成的民事損害而將其合并審理,既便于定罪處罰,又能夠實現公平正義。[8]
第三,確立補償為主、懲罰為輔的原則。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是一種特殊的民事訴訟。由于其特殊性——刑罰的存在,使刑罰可以起到對加害人進行懲罰的作用,因此,刑罰的存在可以部分代替懲罰功能。況且,精神損害賠償雖包含懲罰功能,然而其規范意旨是補償被害人損失,僅在客觀上起到震懾犯罪行為之作用。
(二)構建基本框架
首先,確定成立條件。精神損害屬于侵權行為,故確定其成立條件應回歸至侵權行為成立條件的層面討論。民法理論認為,侵權行為之成立須符合三層結構:構成要件,侵害的違法性、主觀意圖和責任能力。[9]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犯罪行為當然屬于侵權行為,由此,施害行為需與精神損害結果具有相當因果關系,而這也是受理原告精神損害賠償訴訟請求之關鍵。
其次,確定非“一般”的情況案件的范圍。有學者對廣東省侵權案件統計數據進行分析發現:現有司法實例中,侵害生命身體健康權類案件的訴調比明顯較高。這說明,生命身體健康權糾紛的稟賦效應較其他類案件更為明顯。[10]現階段我國尚不具備將全部類型的犯罪納入賠償范圍的條件,為保證法律的穩定性,應首先確定“非一般情況”。目前“非一般情況”案件應限于“稟賦效應”較高的以下三類刑事案件。
(1)性犯罪。毋庸置疑,性犯罪對受害者的精神損害遠超其身體損傷。強行發生性關系對于女性而言其精神損害極大,在我國日益重視婦女權益的背景下,支持受害女性在遭受性侵害后于附帶民事訴訟中請求精神損害賠償,是對人權保護的重視。
(2)侮辱誹謗罪。侮辱誹謗信息傳播速度之快使得其破壞程度、惡性影響力極大增強,精神上極易對受害人造成損害。因此,支持遭受侮辱誹謗的受害人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提起精神損害賠償具有必要性。
(3)侵犯未成年人人身權利犯罪。對于心智尚未成熟、心理承受能力尚未完全的未成年人而言,倘若其人身權利遭受不法侵害,精神上所受創傷必然重于成年人。由此,法律顯然應有所側重,對未成年受害人予以優先性保護,以實現司法的公平正義。另外,牛彥文案也說明了司法實踐已經逐漸認同在附帶民事訴訟中對侵害未成年人人身權利的施害人處以精神損害賠償。
最后,確定賠償數額標準。精神損害本身的復雜性決定確定精神損害賠償的參考因素具有多樣性和復雜性。民法理論認為,考量精神損害賠償數額應首先從被侵害法益出發,針對不同的法益進行個別化的量定;其次,須綜合考慮受害人被侵害程度、身份地位、經濟情況等因素;最后,還需斟酌施害人的經濟情況、主觀過錯、侵害人格法益所獲利益等因素。[11]量定具體賠償數額,除以上參考因素之外,尚需明晰計算方法,法官方可依據給定計量標準進行裁量。比較法上,英美法系國家立法機構對精神賠償標準不作統一規定,而是由法院根據具體情況進行酌定;日本則是采用固定賠償法,即對于精神痛苦的撫慰金賠償標準表格化,明確規定了各類精神損害的賠償金。不過,固定賠償法將賠償數額限定化,難免有失公平,難以囊括各類精神損害案件、全面保障受害人的精神權益。
我國實踐中,精神損害賠償的計算方法有數值上限式、數值下限式、數值范圍式、數值分級式、給定公式、基數倍率式、基數天數式、各因素共同確定式八種設定方式。[12]本文認為,應以數值分級式來計算。數值式賠償方式優勢有如日本固定賠償法,便于操作。同時數值分級式兼有確定性和自由性之優勢,既能保證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精神損害賠償制度的審慎性,又能夠避免“水門開閘式”的訴訟,有助于減少爭訟,是更為精細的立法方法。
即使確定了基本考量因素和計算方法,法官仍有濫用自由裁量權之空間。確定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精神損害賠償,仍需考量“錨定效應”對法官裁決之影響。有學者通過構造“判決撫償比”來測定法官在裁判中的司法偏差,認為單一權威的信息供給是引發司法偏差的一個重要原因。由此,為精確量定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精神損害賠償數額,還應在質證環節構建競爭性供給機制,例如由多方機構對被害人的損害程度進行評定等。[13]
(三)完善相應配套措施
第一,完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財產保全機制?!缎淘V法》第102條雖明確規定了訴訟保全制度,但民事糾紛的審判時間節點在公訴之后,這無疑給予施害人充裕的轉移財產的時間。因此,在申請保全方為財產保全提供一定的擔保的前提下,可以適當擴大訴訟財產保全的時間節點與決定主體以保障被申請人履行訴訟義務的可能性,使申請人的合法權益受到保障;
第二,完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庭前調解制度。實踐中,為了使職務犯罪的罪犯積極履行財產刑,會將財產刑的履行狀況與減刑假釋掛鉤。為了激勵施害人積極履行對受害人的賠償,同樣可以在刑事審判前進行庭前調解,將積極履行賠償義務作為被告人悔罪從輕的表現及減輕量刑的參考條件。
第三,引入刑事被害人國家救助制度。邊沁認為,補償是公益的目的之一,維系著社會安寧。[14]《為犯罪和濫用權力行為的被害人取得公理的基本原則宣言》第13條要求會員國對無法對受害人遭遇損害而獲得補償的情況下設立“國家基金”,這意味著構建針對刑事被害人的國家救助補償機制是締約國的國際義務。針對精神損害嚴重的被害人,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精神損害賠償判決執行不力得不到充分賠償的情況下,可以設立專項精神損害賠償補償基金,在被害人及其近親屬或者司法機關的申請下,由國家救助補償機構進行專門審查、決定是否發放精神救助金。
[基金項目:東北林業大學校級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精神損害賠償制度構建探究”(202310225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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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東北林業大學文法學院 黑龍江哈爾濱 150040)
(責編:若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