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自2008年以來,隨著實力對比的變化,中美雙邊經貿關系的基礎邏輯也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從經濟學的長周期視角來分析中美經貿關系有利于進一步明確其未來發展方向。在全球化以及經濟周期交錯的背景下,盡管作為守成大國的美國和崛起大國的中國之間的經貿政策互動越來越復雜,但是如果拉長周期跨度來觀察,同時考慮疫情、地緣政治等因素的影響,可以發現中美經貿關系的基礎邏輯就是戰略競爭,核心內容是爭奪下一個長周期的優勢地位,雙方相互依存度則呈現螺旋式下降態勢。其中,科技是經濟權力的關鍵要素,也是中美競爭的最大變量。雖然美國和中國當前在一些新技術領域仍然是遏制與被遏制的關系,在應對經濟周期的宏觀調控上美國的外溢影響更大,但中國作為崛起大國的政策自主性正在加強。從長周期角度來看中美雙方的施策定錨,其經濟政策的一致性和互動性特點會更加明顯。
【關鍵詞】中美關系經貿關系長周期戰略競爭
【作者簡介】王中美,上海國際問題研究院世界經濟研究所所長、研究員(上海郵編:200233)
【中圖分類號】F125.571.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1568-(2024)05-0027-20
【DOI編號】10.13851/j.cnki.gjzw.202405002
在國際關系理論中,競爭是國家互動的重要形式之一,兩個大國之間的競爭則具有“孰升孰降”的歷史意味。近年來,“戰略競爭”已經成為描述中美經貿關系的主要關鍵詞之一,常被簡單地概括為“遏制”與“趕超”,這與經濟學意義上的競爭有一定差別。大國制定并實施經濟政策需要兼顧國內經濟周期的調控與對外競爭,這必然對外部產生影響。因此,大國之間的經貿關系往往波動起伏,具有復雜性,但是,如果定錨在長周期目標上,特別是考慮到在關鍵轉換期必須勝出競爭對手,那么大國施策的目標與互動的邏輯就十分清晰了。本文試圖探討過去十余年中美經貿關系的基礎邏輯,分析在長周期視角下雙方的競爭為何加劇,并通過這一視角分析下一階段的競爭趨勢。
一、長周期視角下的大國戰略競爭
馬克斯·韋伯(MaxWeber)曾指出,近代“那些體現了權力聲望的實體被稱為‘大國’(GreatPower)”,而“權力的聲望實際上意味著權力支配其他共同體時帶來的榮耀”。在權力的驅使下,各國都極力爭奪或維持強權,以追求或捍衛大國地位,從而對他國構成挑戰并導致國際沖突。在國際關系視角下,對大國權力地位的爭奪包括軍事、政治、經濟、文化等各方面的權力。其中,經濟權力是整體實力的基礎,但對經濟權力的爭奪在全球化的當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復雜。在內部宏觀經濟調控與外部戰略競爭并不總是同步的情況下,作為守成大國的美國和崛起大國的中國之間的政策調整與互動變得起伏不定,雙方施政的實際動機和效果也難以判斷。但是,如果從經濟學的長周期視角來觀察,那么中美經貿關系的僵持、螺旋式下行的趨勢以及雙方的競爭目標就會顯得更加清晰。
(一)大國興衰背景下的經濟競爭
大國競爭不是新命題。盡管傳統上關于超級大國的定義主要聚焦其軍事力量和對全球事務的領導力,但是從大國興衰的歷史經驗來看,超級大國地位的喪失往往始于經濟實力的衰落,新興大國崛起的首要標志也是經濟騰飛。韋伯曾指出,“如我們已經看到的,各民族之間的經濟斗爭(Kampf)從不停歇,這一事實并不因為這種斗爭在‘和平’的外表下進行就有所不同。……換言之,在經濟的生死斗爭中,同樣永無和平可言。”
二戰結束后,美國在建立國際經濟秩序的過程中基本遵循了防御性現實主義(defensive realism)理論。依據該理論,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促使各國采取防御性、溫和的政策,而不是擴張性政策。國家首先關心的不是權力最大化,而是維持其在制度中的地位。美國作為二戰后經濟實力最強的國家,推動了布雷頓森林體系的建立,并在幾乎所有的多邊經貿機制中占據核心領導地位。例如,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和世界貿易組織等多邊機構中,美國在關鍵事務上都具有不容置疑的話語權。與之相應,以多邊協調、非歧視、自由化為特點的國際體系也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及其跨國公司的利益。
但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美國在經濟權力上有兩點明顯變化:一是其在多邊機制中的話語權不再那么突出,并越來越受到其他國家的牽制,如在世界貿易組織(WTO)多哈回合談判中所反映出的問題;二是中國在應對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時所展現的實力以及迅猛的增長勢頭令美國忌憚。自2008年以來,隨著奧巴馬政府宣布“重返亞太”,并尋求簽訂排除中國的《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TPP),美國對外經貿政策開始從自由化和多邊主義轉向戰略性貿易政策和強化聯盟機制。如果從國際關系角度來看這種轉向,進攻性現實主義(offensiverealism)提供了一種較為合理的解釋。
進攻性現實主義認為,由于國際社會處于無政府狀態,一國對其他國家的意圖和進攻性軍事能力難以準確預測,因此各國總是尋求最大限度地發揮其在物質能力方面的相對力量,大國安全競爭具有零和屬性并極易導致沖突。進攻性現實主義還認為,大國確保其安全的最佳途徑是現在就實現霸權,從而降低另一大國對其形成挑戰的任何可能性,均勢是很難維持的。從經濟領域來看,如缺乏有效的外部約束,在全球市場上具有主導地位的壟斷者就會堅決遏制潛在競爭者的參與和發展。這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過去一直推崇多邊主義與自由主義的美國等西方發達國家近年來為何也轉向單邊主義與保護主義。
但實際情況比上述理論更加復雜。回顧歷史,大國競爭的政策選擇往往會出現反復與變化。在經濟領域,即使沒有毀滅性戰爭的風險,守成大國對崛起大國的競爭也不可能是無限制和無邊界的。一個國家制定對外經貿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其所處的經濟周期的約束,這些條件驅使國家做出不同的政策選擇,也有可能使同樣的政策呈現完全不同的結果。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國家的多面性更加突出,國家之間的關系以及一國在當前全球市場結構中的地位直接影響著其戰略實施能力。
因此,從經濟學視角來分析國家在經濟領域的權力爭奪是對前述理論的有益補充。在一般情況下,任何國家都需要兼顧內部宏觀經濟調控與對外經濟政策,二者并不完全同步。但大國的經濟政策會對其他國家造成干擾,美國就是很典型的例證。當國內經濟下行時,美國多采取擴張性的財政政策,超發美元,對外則采取貿易保護主義政策,直接擠壓其他國家的政策空間;當美國國內經濟處于過熱或通脹時,美聯儲就會采取緊縮政策,讓資金流入美國,使其他國家貨幣承受壓力。與美國相比,中國的對外經濟政策特別是貨幣政策的調整空間較為有限,相對更加被動,同時短周期特征不太明顯,既受美國政策擾亂但又不完全與其周期同步。
從動態的角度看,經濟周期的交錯、中美各自的短期目標調整和競爭強度的起伏顯示出中美經貿關系的復雜性。當一國的經濟政策出臺時,其用意是宏觀調節還是對外競爭,其結果是遏制對手還是給本國經濟帶來更大困擾,往往成為兩國爭論的焦點。但是,如果從更具穩定性的長周期視角觀察,守成大國與崛起大國之間競爭的核心戰場和發展方向都更為明確,即大國戰略競爭將跨越多個短周期,符合長周期目標。
(二)長周期理論提供的補充視角
自18世紀下半葉第一次工業革命以來,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經歷了繁榮、衰退、蕭條和復蘇的周期性波動,而這種經濟波動常常被經濟學家們稱為商業周期(businesscycles)、貿易周期(tradecycles)、經濟周期(economiccycles)。傳統的經濟周期理論多根據某項指標對經濟周期進行分段,但基本離不開經濟從冷到熱甚至過熱、再從過熱到冷的狀態轉換。康波周期(KondratieffCycles)理論劃定的是50—60年的長周期,即前15年是衰退期,中間20年是投資期,之后是投資過熱導致10年的過度建設期,最后又進入5-10年的衰退期。朱格拉周期(JuglarCycles)理論認為,在9—10年中經濟就可能經歷繁榮、危機和蕭條三個階段,并且反復出現,這種不斷重復的波動是由社會經濟的內生因素造成的。基欽周期(KitchinCycles)理論認為,經濟周期只有3—5年,長周期由2—3個短周期所組成。約瑟夫·熊彼特(JosephA.Schumpeter)認為,3個基欽周期構成一個朱格拉周期,18個基欽周期構成一個康波周期。
在這些經濟周期理論中,特征性指標一般包括國內生產總值(GDP)、利率、就業、工資、價格水平等宏觀經濟變量,而推動周期發展的因素則包括技術創新、貨幣、投資、消費、勞動生產率提升等。大多數周期理論都認為,盡管政府的政策干預可以緩解危機和衰退,但是不能完全阻止周期發揮作用,錯誤的政策還可能進一步加劇危機。這些理論都是在1930年前后提出的,因此主要是對單個封閉經濟體或單個產業的規律性分析。經濟周期理論在政策上的應用價值在于,如果我們能準確判斷經濟周期的拐點,即從底部復蘇或從過熱回落的時間點,那么有助于政府制定正確的經濟政策并及時調整宏觀經濟政策。
隨著各國政府越來越多地采取“逆周期”(counter-cycling)和“跨周期”(cross-cycling)等政策手段來調節經濟,短周期的特征變得不那么明顯,理論上應該出現的衰退并未出現、繁榮也未達到高點的現象并不少見。熊彼特在《經濟周期》一書中提出,引起經濟周期性波動的根本原因是干擾經濟進程的外部因素。在這些外部因素中,除了戰爭、自然因素、地理新發現、其他國家的經濟波動、本國制度框架的變化等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企業家的創新活動對經濟進程的影響。基于此,熊彼特的長周期理論認為,由于重大創新將大幅提升勞動生產率,對經濟的影響更持久,可以依據重大創新的時間點清晰地劃分出更長的周期,長周期也相對更加穩定。
按照熊彼特的觀點,每個長周期包括6個中周期,每個中周期包括3個短周期,短周期約為40個月,中周期為9—10年,長周期則為48—60年。熊彼特依據突破性技術和生產效率,把18世紀80年代至20世紀40年代劃分為三個長周期:18世紀80年代末到1842年的蒸汽機時代,1842年到1897年的鋼鐵和鐵路時代,以及從1898年開始的電力、化學和重工業時代。根據這一標準,20世紀50年代由半導體技術創新開啟的汽車和計算機時代是第四個長周期,而20世紀90年代開始的信息技術和互聯網時代是第五個長周期。
由新能源、生物技術、計算機技術以及高端芯片制造、量子計算、人工智能等技術帶來的顛覆性創新,是否將引領21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世界經濟進入第六個長周期是所有國家關注的焦點,因為這意味著下一個生產效率躍升和經濟繁榮時期的到來。在這一關鍵轉換期,守成大國和崛起大國競爭的關鍵也將是新技術,這關系到未來數十年的領先優勢。與其創新理論一致,熊彼特也強調“創造性破壞”(creativedestruction)和保護企業家活力的重要性,同時也主張政府進行有效干預,以減少經濟衰退的不利影響,以及推動長周期中繁榮時期的到來。從長周期理論來看大國的歷史經驗,政府可以是有為的,如果政府的政策能對企業創新活動起到積極作用,那么其在關鍵期將有效推動生產效率非線性躍升,并最終決定下一個長周期中的全球市場引領者和主導性國家。
綜上所述,長周期理論對解釋大國經貿關系提供了以下補充視角。其一,長周期的劃分依據,即革命性新技術,將是大國競爭的目標和核心內容;其二,大國對長周期關鍵轉換期的把握直接影響其在綜合實力對比中的地位;其三,盡管超級大國的短周期調控會影響世界,但是守成大國對崛起大國的遏制可能需要跨越更長的時段;其四,大國興衰的經濟影響將促使其著眼于下一個長周期,即大國要爭取掌握更大的技術優勢并實現規模效應;其五,盡管為了在長周期競爭中勝出,各國政府會不遺余力地推出產業政策來提升自身競爭力,但是從以往的經驗來看,創新的主體仍然是私營部門。對大國而言,如何在與對手加大產業競爭和持續塑造更有創新活力的國內經濟結構之間取得平衡,仍然是一個關鍵問題。
二、中美經貿關系的演變線索
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由于各國經濟的相互聯系日益密切,外部因素對經濟周期的影響越來越突出,全球化背景下的經濟周期需要根據更復雜的標準來劃分。相對來說,美國經濟周期的特點更突出,美國政府的逆周期干預具有全球性影響,也對中國的結構性調整造成擾動。中國的政策調控更積極,習慣于平抑波動,這使得中國的經濟周期特點不明顯,因此結構性風險也未能有效釋放。當雙邊經貿關系受到中美戰略競爭影響,宏觀調控目標疊加對外競爭目標使雙方的相互依存度降低,表現為經濟上進一步“脫鉤”,并爭奪區域主導權。美國表現得更強勢,即使其扭曲的對外經貿政策會增加供應鏈成本并損害跨國公司的海外利益,甚至與抑制通脹的宏觀政策相悖,也要堅持推行這一政策。從長周期角度來看,美國戰略背后的邏輯仍然是一貫的,即必須在與對手爭奪下一個長周期的優勢地位中勝出。
(一)外部周期波動對中美經貿政策的影響
大國在制定宏觀經濟政策時必須判斷國家處于經濟周期的哪個階段,必要時政府會采取逆周期調控,即在經濟過熱時要平抑投資和減少流動性,在經濟過冷時要加大投資和鼓勵消費,以控制市場的自發風險。但在大國戰略競爭中,逆周期調控往往受到其他國家經濟周期的影響,疊加相互政策效應而呈現復雜的結果。對希望加速發展的崛起大國來說,逆周期調控可能會導致其錯失超越的窗口期,而對守成大國來說逆周期調控則過于溫和,無法有效遏制對手的超越。當一國的目標不是平抑國內經濟波動,而是對他國的超越或遏制時,其政府的做法往往是順周期調控,這就存在政策扭曲的可能,從而增加風險,對競爭雙方和全球經濟均造成損失。
在2007-2008年的次貸危機中,為了應對危機,美聯儲7次降息,進入零利率時代,并采取了三輪史無前例的量化寬松政策,實施大規模購買美國國債、抵押貸款支持證券等非常規貨幣政策。從2008年底至2014年10月,美聯儲持有的資產規模占美國國內生產總值的比例從2007年底的6.1%大幅升至2014年底的25.3%,資產負債表擴張到前所未有的水平。受美國次貸危機影響,全球股市在2008年初暴跌至歷史低位。更令人擔憂的是世界經濟出現了“大蕭條”時期的跡象,各國通過競爭性貨幣貶值來促進出口,同時,以鄰為壑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導致各國采取提高關稅和限制進口等措施,進一步惡化了全球貿易和投資環境。
2010年,時任巴西財政部部長吉多·曼特加(GuidoMantega)首次提出了“貨幣戰爭”一詞,認為美元以及與美元掛鉤的貨幣的貶值,導致資本涌入巴西等新興經濟體,又通過貿易保護擠兌出口空間,給新興經濟體帶來空前的通脹和衰退壓力。中國的出口同樣承壓,2008年上半年,人民幣對美元匯率中間價從7.8跌至6.8,此后中國政府努力使其穩定在6.8—6.89,堅持不進行“競爭性貨幣貶值”,這對穩定當時的國際金融體系作出了重大貢獻。在此后的四年間,人民幣大約升值了40%,一定程度上緩和了中美長期以來關于匯率與貿易逆差的爭議。
但是,中國為了應對美國的次貸危機和美元“貨幣戰爭”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的。中國政府從2008年7月起在半年內連續三次降息,兩次降準,并采取積極的財政政策,推出4萬億投資計劃。這一激烈的財政刺激直接推高了投融資規模和公共財政支出,使其達到有統計數據以來的歷史最大規模。意識到經濟過熱后,中國政府隨后頻繁調整存款準備金率,2007—2012年,中國經歷了兩個加息周期和兩個降息周期。中國經濟從“V”型轉變為“W”型的數次探底,嚴重影響了企業和市場的預期。
2015年12月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以“去產能、去庫存、去杠桿、降成本、補短板”為抓手,加大結構性改革力度,矯正要素配置扭曲。此后數年,中國基本財政政策保持收緊態勢,2015年GDP增速自1990年以來首度跌破7%,之后除2021年外增長持續放緩。究其根源,在于中國對美外貿依存度居高不下,受美元沖擊明顯,國內逆周期調控的外部壓力巨大,因此也頻繁出現過政策性擾亂的情況。盡管中國很早就著手修正經濟結構性問題,但受到美國周期調控政策的外部影響,短期政策有所反復,也使得長期積累的一些結構性問題進一步放大。
(二)戰略競爭漸成中美經貿關系的主線
2017年特朗普政府執政后,中美貿易摩擦不斷,同時美國也加大了對中國企業在美投資的審查和限制。2017年后中國在美國貿易、投資中所占的份額不斷下降,其間雖有個別年份因特殊原因反彈,但總體仍呈現下降趨勢。特朗普政府發布的2017年美國《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和《2018國防戰略報告》都明確將中國定位為“戰略競爭對手”,美國對華貿易政策和安全戰略體現了其進攻性現實主義思維,反映了典型的守成大國立場。
中國最初對美國戰略調整的應對比較被動。2013年中國(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以下簡稱“上海自貿區”)建立的部分原因是為了應對中美雙邊投資協定(BIT)談判及當時快速推進的TPP談判,其實質是試驗更高水平的開放。上海自貿區成立時以“形成與國際投資、貿易通行規則相銜接的基本制度框架”為目標,當時TPP和美式BIT是其對標的重要國際規則。但中美BIT談判經過四次交換負面清單的改進出價,最終無果。這個時期中國加入WTO才十多年,仍在消化包括多哈回合帶來的制度與規則的沖擊,對外政策表現得較為被動,仍在尋求與美國協調,希望“經過兩至三年的改革試驗”來打造“中國經濟的升級版”。
此后,中美雙方關于貿易逆差、投資和匯率的爭議越來越大,但仍主要集中在經濟范疇。2017年5月,商務部發布的《關于中美經貿關系的研究報告》還特別強調雙方互利共贏的本質,但是2018年9月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布的《關于中美經貿摩擦的事實與中方立場》白皮書直指美國的貿易保護主義和霸權主義,反映出中方的立場也在調整。2020年1月雙方經過艱苦談判簽署了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議。這一協議使中美關系出現短暫的緩和。隨后新冠疫情重創全球經濟,雙方關系又急轉直下。
此后中美經貿摩擦不再僅限于關稅與逆差問題,美國開始對中國科技競爭力進行全面遏制,一是不斷擴大出口管制和實體清單,將越來越多的中國企業和產品納入“軍民兩用”范疇,以安全的名義進行限制;二是2018年通過了《外國投資風險評估現代化法案》(FIRRMA),擴大對并購的安全審查范圍,中國企業在美投資受阻的情況越來越多;三是聯合盟友共同遏制中國,包括推動42個加入《瓦森納協定》的國家擴大半導體對華出口管制范圍等。可以說,美國對華戰略競爭已經不再局限于貿易領域。
2020年,新冠疫情加速了美國對華戰略競爭的升級,其中周期干預政策的相互作用明顯,雙方都意識到必須降低相互依存度和減少外部政策對自身國內經濟的擾動。為了逆轉因疫情開啟的衰退周期,作為擁有強勢經濟權力的一方,美國采取了極度擴張性的財政政策,美聯儲推出“零利率”加“量化寬松”的貨幣政策工具組合。過剩的流動性和全球性供應短缺直接導致美國通脹上升。2022年6月美國消費者價格指數(CPI)同比上漲9.1%,漲幅為1981年11月以來最大值。此后美聯儲又通過四十年來最激進的一系列加息來抑制通脹,從2022年3月至2023年7月已連續加息11次。美國的持續加息給全球經濟造成嚴重影響,同樣擾亂了中國既定的結構性調整進程。
外部需求下降導致中國出口增速大幅下降,中美利差的收縮與倒掛又導致人民幣面臨貶值壓力,短期資本外逃直接影響了中國的私人部門投資。2024年房地產限購政策也開始松動。盡管國家出臺了多項支持消費的政策,但消費信心仍未能全面恢復。此外,貿易、制造業生產和投資等方面的數據雖正在好轉,但必須承認數年來的結構性調整又有所反復和放慢。即使在這樣困難的情況下,中國仍在加強對新材料、新能源與新技術等未來產業的投資。中國不僅追求自主可控,更希望發展新質生產力,從而獲得下一個周期的競爭優勢。
從2023年開始,美國在多個場合強調不尋求與中國“脫鉤”,而是“去風險”,從具體表現來看主要是減少關鍵部門的對華依存度。拜登政府在芯片、關鍵礦物、大容量電池、生物醫藥、人工智能等多個關鍵領域,從出口管制、投資限制、數據限制、科技和研發合作限制等多方面對華進行遏制,即建立“小院高墻”。美國戰略界的基本共識是:中國已經成為美國“最嚴峻的競爭對手”。事實上,拜登政府保留了特朗普政府時期所有加征的關稅,而且在出口管制、投資與并購、數據流動等多領域強化了對華遏制。
2020—2024年是中美經貿關系不斷探底的階段,并且出現了美國將經貿關系與安全、價值觀掛鉤的趨勢。中美關于管控競爭的各種聲明都在強調“底線”“護欄”,但實際情況是競爭仍在加劇,而合作只限于氣候變化、禁毒等領域。2020年后中美經濟政策的演變除了反映了經貿領域的周期性變化外,還反映了美國對外政策的現實主義傳統。在這一階段,作為守成大國,美國明顯加大了攻勢,急劇的逆周期調控和越來越直接的產業政策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為了遏制中國。而中國作為迅速崛起的大國,在2015年以后的政策反復以及2019年以后強調產業鏈、供應鏈的自主可控,也反映了其緩解外部壓力、尋求新增長動力的迫切希望。因此,戰略競爭已經成為中美經貿關系的主要內容。
(三)以長周期定錨的中美競爭
《巴塞爾協議》(BaselAccords)要求銀行資本充足率不得低于一定的水平。這一要求被認為是順周期的。當經濟低迷時,銀行往往因資本減少而停止放貸,企業則會因急于保持資本負債平衡而減少投資。這樣的順周期操作容易使資金鏈斷裂,經濟活力下降,進一步加劇蕭條與衰退。這也被認為是20世紀90年代日本經濟遭遇困境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作為對策,凱恩斯主義主張的逆周期調節仍是近年來各國宏觀調控普遍采用的做法。逆周期調節指的是政府實施貨幣與財政政策時遵循反向規則,即在繁榮時期減少支出和提高稅收,在衰退期間增加支出和減稅。逆周期調節的副作用是可能加劇波動,導致宏觀杠桿率上升,這無助于解決結構性問題。基于此,近年來跨周期調節(crosscyclingadjustment)應運而生,即根據中長期目標,跨越多個周期施策定錨,不斷推進結構性調整,以熨平經濟的大幅波動。
但是,在大國戰略競爭背景下,競爭雙方不僅要關注逆周期和跨周期調控,還要考慮長周期的轉換及其可能帶來的優勢變動。如果從長周期視角看待中美經貿關系,可以更好地理解為何雙方的競爭最終集中在科技領域。以人工智能為例,從具體指標來看,中美各自的優勢、劣勢是明顯的。美國人工智能企業吸引的私人投資是中國人工智能企業的2.5倍,美國私營部門在人工智能模型市場中的份額已從2010年的11%上升至2021年的96%;而中國擁有世界上最多的互聯網人口,產生了大量數據,中國學者也是人工智能研究領域最大的群體。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杰克·沙利文(JakeSullivan)稱,美國應確保在前沿技術領域“保持盡可能大的領先優勢”。中國在2017年《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中提出的目標則是在2030年成為“全球主要人工智能創新中心”。
2022年10月更新的美國《出口管制條例》繼續擴大美國向中國出口高端芯片制造設備的限制,一年后禁令再次擴大至人工智能芯片。同時,拜登簽署對外投資限制行政令,禁止美國企業新增或擴大包括人工智能在內的四大關鍵產業的對華投資。而中美雙方關于重要數據出境的控制也達到新高度。2023年,新修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反間諜法》將受保護的客體在原有“國家秘密、情報”的基礎上增加了“其他關系國家安全和利益的文件、數據、資料、物品”,這使得包括人工智能在內的高新技術等重點企業的數據也被包含在內。2023年7月10日,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等七部門聯合發布了《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暫行辦法》,第6條特別規定將鼓勵生成式人工智能算法、框架、芯片及配套軟件平臺等基礎技術的自主創新。
從長周期來看,科技是最大的變量,因此中美戰略競爭的核心是科技競爭,科技也是中美爭奪第六個長周期的關鍵。與前面五個長周期不同,包括中國、日本、韓國、印度等亞洲國家都有一定的基礎和實力參與人工智能技術的競爭,這也是近些年美國政府重視亞太地區戰略的重要原因。另外,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新技術也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使每個國家的政策都面臨兩難選擇,既要培育可與其他國家競爭的技術和產業能力,又要及早防范該技術可能帶來的巨大風險,而后者還需要世界各國的協調與合作。2023年11月,在英國召開的首屆全球人工智能安全峰會上達成的《布萊切利宣言》(BletchleyDeclaration)強調,人工智能的許多風險本質上是國際性的,因此需要通過國際合作來解決。此后,在中美元首舊金山會晤期間,雙方同意建立人工智能政府間對話機制,這意味著中美都認可人工智能治理需要加強協調。盡管如此,2024年2月拜登又簽署了一項限制數據向特定國家(主要是中國)流動的行政令;此前美國政府也曾要求美國云基礎設施服務商記錄和保留所有使用其云服務訓練人工智能的海外客戶信息。2024年5月,一些美國國會議員還提出有關限制向中國出口開源式人工智能大模型的法案,試圖進一步從設備、算力、數據等方面遏制中國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這預示著中美兩國未來在高科技領域的競爭將繼續擴大和升級。
三、中美經貿關系的基礎邏輯
基于對理論依據和經驗事實的分析,并梳理近二十年中美經貿關系的變化,同時考慮雙方互動的邏輯,可以發現長周期的影響更突出。無論中美關系如何起伏,爭奪決定下一個長周期勝負的科技優勢將是明確的方向。
第一,從短周期來看,美國宏觀經濟政策的逆周期調節對中國的政策選擇影響更大。這一影響首先基于美元的特殊地位,美聯儲調控的影響波及全球,對外向型經濟體的影響更為直接。美國在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與2020年疫情中采取的各項政策措施都產生了巨大的外部影響,對中國的人民幣匯率、外貿、外資都形成壓力。中國加快了去產能、去庫存以及國內消費轉型的步伐,結構性調整所需要的時間和空間均被擠壓。
第二,從長周期來看,中美雙方政策的相互影響是巨大的,政策選擇可能決定未來的競爭態勢。當前世界經濟正處于向第六個長周期過渡的階段,中美雙方的政策競爭將非常激烈。美國通過所謂的“小院高墻”政策不斷增加各項貿易、投資等限制措施,其雖然聲稱是針對軍民兩用產品,但實際上越來越傾向于遏制中國的高科技產業發展。例如,盡管中國的電動汽車在美國市場占比很小,但美國仍然著手限制進口中國生產的電動汽車,以防止中國電動汽車的生產優勢進一步擴大。與此相應,中國在生成式人工智能領域也加快了對美國的追趕,包括在投融資、應用場景、試驗數據跨境流動和積極參與多邊規則制定等方面都提供了很多有利條件,也顯示出中國正在以更加積極主動的姿態參與關鍵科技領域的競爭。
第三,在長短周期的影響下,中美在經濟領域也出現一些共同的趨勢。如前所述,中國的經濟周期并不明顯,反映的是有力的政府調控。盡管近年來中國的GDP增速有所下降,但整體波動較小,政策的熨平作用顯著。2020年后美國的經濟周期表現也非同一般,在連續加息至歷史高位后并未出現理論上預測的衰退。美國政府連續出臺對關鍵產業的投資、減稅和補貼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私人部門投資的不足。疫情后,美國政府推出產業復興政策,中國政府則再次強調對民營經濟與外資的重視,反映了兩國政府都在重新尋求政府與市場作用之間的平衡,向長周期的過渡也將考驗雙方在這一問題上的政策能力與水平。
第四,競爭將代替相互依存成為中美經濟政策互動的基礎邏輯。從貿易來看,2008年以后,盡管中國進出口總額和貿易順差仍在上升,但外貿依存度呈現下降趨勢。2022年中國的外貿依存度已降至33%,相較于2006年的峰值(64.77%),下降超過31個百分點。同時,中國對美國的出口額占美國進口總額的比例曾在2017年升至17.35%(1990年為2.47%),但在2022年下降至13.52%。從投資來看,1990—2016年,美國在華直接d3acb44bc949d61c249e5dd5b27f03f0投資近6700筆,累計金額為2280億美元,但2017年后一路下降。據測算,2013—2021年,中國實際利用美國的直接投資額占比從2.4%降至1.4%。同樣受美國政策影響,2021年中國對美國的投資額為55.8億美元,同比下降7.3%,為2011年以來最低。值得注意的是,人民幣在中國的銀行代客涉外收支中的占比從2010年接近于零上升至48%。這些貿易和投資數據都反映了中美之間的經濟依存度從2008年開始就在不斷下降,2017年后下降速度更快,政策性干擾是主要原因。盡管中美之間仍保持著千絲萬縷的經濟聯系,但競爭將是未來雙方政策互動的基礎邏輯。也可以說,正是由于競爭,使中美的相互依存度有所降低。
第五,在全球化及長周期轉換的背景下,大國之間將能夠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盡管國際關系的現實主義理論在詮釋守成大國對崛起大國的遏制策略上有一定說服力,但全球經濟活動的邏輯已經發生了根本性變化。中美之間的競爭正處于特殊的長周期轉換期,具有高度的復雜性。雙方的關注重點將是新一代顛覆性技術,占據先機則需要依靠穩定的環境和政策支持,因此雙方都會努力避免“修昔底德陷阱”。目前,在中美雙方相互依存度降低的同時,美國對其盟伴體系的依存度有所上升,中國也與各國展開多領域合作,這將使全球生產、貿易和投資的網絡化特點更為突出。對其他經濟體來說,中美之間的競爭雖然增加了額外的風險和成本,但也帶來多元化的契機,這將在一定程度上緩解由中美競爭性政策造成的市場扭曲。
四、結論與建議
基于上述分析,本文提出以下幾點觀察和建議。
第一,經濟周期是中美制定經貿政策的重要考慮因素,各自周期的相互影響和應對效果也體現了實力的變化。在過去15年里,美國和美元至少經歷了兩次信用危機。一是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美元貶值和資產負債表擴張極大地壓縮了包括中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和新興經濟體的危機應對空間。二是2020年美國因新冠疫情采取擴張性的財政政策,此后為了抑制通脹又連續加息,完全無視這對同樣受到疫情重創的其他國家造成的擾動和沖擊。為了消除美國調控的外溢影響,中國在疫情不同階段采取的應對措施反映了其經濟實力的變化。2008年中國經濟對美依存度仍然很高,但中國堅持人民幣不進行“競爭性貶值”,成為緩解金融危機的中堅力量;2020年中國在應對疫情與宏觀調控上堅持“以我為主”,反映了更突出的自主性。
第二,對中美經貿關系來說,長周期調控是關鍵,當前和未來一段時間內雙方經濟政策互動的核心內容將是科技競爭。如果說2019年之前的中美摩擦主要集中于貿易領域,那么2019年以后雙方競爭的焦點則是科技領域。美國坦承“保持我們的科技優勢不是‘國內問題’或‘國家安全’問題,而是兩者兼而有之”。因此,美國的出口管制清單、技術禁運清單、投資限制清單等都將繼續擴大,在高端芯片、人工智能、生物醫藥等領域都將進一步根據技術發展程度加緊對華限制。近年來中國也在加快自主研發與國產替代,在包括電動汽車、量子計算、大容量電池、新材料、新能源等方面都取得了明顯的進展。雙方下一階段的經濟政策互動仍將是復雜的,在許多細分領域仍將保持貿易和投資合作,同時也會繼續爭奪第六個長周期的競爭優勢,人工智能、生物技術和新能源等將是主戰場。
第三,對中國而言,如何讓經濟周期的壓力適當釋放可能是當前改革的重要方向。從2020年開始連續四年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都提到要加強宏觀政策逆周期和跨周期調節。逆周期或跨周期調節要求相對精準地錨定周期,但如前所述,在過去四十年的發展中,中國經濟的周期性特點并不明顯,一些時段的表現甚至背離全球趨勢。這一方面反映了“政府之手”有效熨平了波動,另一方面也反映了過強的政策調節也可能帶來非正常的經濟波動。在新冠疫情后,中國經濟高速增長所依賴的外部生態系統遭到破壞,下一步的關鍵是尋求經濟活動的內生動力。盡管仍然會受到包括美國在內的外部周期的影響,但隨著依存度有所降低,中國經濟自身的周期性應是政策調控的重點,要適當釋放經濟周期的壓力,而不是一味熨平波動,這就必須調整匯率、財政、金融等領域的宏觀調控目標,使之更具包容性和彈性,同時也能著眼于長周期來推動動能轉換。
第四,戰略競爭漸成中美經貿關系互動的主線,因此,必須客觀看待所謂的“脫鉤斷鏈”。適當降低相互依存度是為了減少外部周期性政策帶來的擾動,對外向型經濟來說不可避免地會增加本國經濟結構調整的難度,但總體來說符合長周期的目標。因此,討論美國的某一經濟政策是否在短期內放大了其自身的通脹壓力或加劇了其國內問題,并以此試圖勸說美國改弦更張,實際上在大國長周期競爭的情境下作用有限。同樣,如果從長周期視角來施策定錨,那么中國政策的一致性和自主性特點則會更加明顯。
第五,值得深入探討的是中美能否建立穩定的機制來控制和協調過度競爭可能造成的市場扭曲。相對而言,雙邊對話和協調機制是最直接的,同時也是最困難的。除了氣候、禁毒等方面的合作,目前雙方在宏觀調控、貿易、投資等方面合作的實質性進展不大。在多邊機制上,WTO的上訴機構遲遲未能重啟,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對資本管理的態度漸趨軟化,世行在發展中國家的債務減免、對某些國家的金融制裁等問題上,中美雙方的分歧仍難彌合。可以寄予更多希望的是二十國集團(G20)和亞太經濟合作組織(APEC)等平臺,同時推動發展中國家發揮更大作用。盡管中美都意識到在GDP、貿易、投資規模等指標上兩國可謂世界經濟的“火車頭”,但是全球經濟治理越來越走向多極化,這與全球生產分工的網絡化密切相關。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與其他經濟體保持經貿合作對中美都十分重要,這也將是雙方戰略競爭中的重要變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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