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昆曲傳承,以口傳心授的“戲以人傳”歷史經(jīng)驗為主,也是目前所知的唯一有效的傳承方式,傳承首先就落實在演員身上。我們今天雖然主要從演員的角度、從藝術(shù)傳承的角度探討,但我和岳美緹老師首先要感謝大家對昆曲的熱愛,因為若沒有好的觀眾,優(yōu)秀的演員就沒有演出的機會,也無法呈現(xiàn)最佳的表演狀態(tài),昆曲就不可能得到順利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昆曲是中國表演藝術(shù)的頂峰,是最優(yōu)美最精致的一種審美的表現(xiàn)。稱之“最優(yōu)美最精致”,即使在世界表演藝術(shù)范圍里,形容得也不過分。雖然其他的各種各樣的舞臺表演都很精彩,比如芭蕾,但芭蕾只有舞蹈,沒有唱的;歌劇也很精彩,但沒有舞蹈身段。四五百年來,中國昆曲凝聚起眾多文學家、編導(dǎo)藝術(shù)家,還有表演藝術(shù)家、音樂家的才華,實在是很了不起的藝術(shù)成就。
當年我們?yōu)槭裁匆_始做昆曲藝術(shù)傳承口述計劃?因為我們發(fā)現(xiàn),一直到二十世紀末,昆曲傳承在一般的精英階層,特別是學術(shù)研究中不太受重視。研究昆曲的人基本上都以研究文獻為主,研究劇本,研究版本演變,對于整個舞臺表演,研究得很少。二○○○年左右,我們在香港開始了昆曲傳承計劃,請昆曲藝術(shù)家到香港,我們做訪談錄音、錄像,還請昆曲藝術(shù)家示范演出,等等。除了累積原始材料,作為以后研究的資料,我們還整理出版了系列昆曲藝術(shù)家的傳承記錄,最先出的是汪世瑜、張繼青、侯少奎的三本昆曲傳承記錄,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從二○二○年至今,又先后出版計鎮(zhèn)華、梁谷音、岳美緹的昆曲傳承記錄,及《昆曲傳承與文化創(chuàng)新》等書,是由《書城雜志》出品、文匯出版社出版的,也感謝昆山巴城昆曲小鎮(zhèn)的支持。
岳美緹:今天能夠和鄭老師坐在一起,跟大家聊聊昆曲,我感到非常榮幸。二○○八年我們?nèi)ハ愀鄢鞘写髮W,我做過好幾場講座,鄭老師每天陪在旁邊,我們講完了以后他就總結(jié)。我就是講一個戲,講老師怎么教我的,后來鄭老師這么一捋一拎,昆曲藝術(shù)就被他講得更透徹了。今天也一樣,昆曲小生從哪兒講起,剛才鄭老師已經(jīng)問了我?guī)讉€問題,我想,那就從這些問題談開。
鄭培凱:在香港城市大學的講座中,岳老師解釋她昆曲的唱、做,非常細致,有意味。她怎么從老一輩昆曲藝術(shù)家那里學,自己在舞臺上怎么體會、怎么演,怎么綜合各家大師教給她的舞臺表演藝術(shù),等等。我時常說,表演藝術(shù)家每個人天賦都不一樣,老師了不起,她也了不起,她了不起的地方可能跟她老師不一樣,所以她在舞臺演出中要融合自己的天賦,把它展現(xiàn)出來,這個很重要。還有就是她怎么教她的學生。我就覺得,她怎么學、怎么演、怎么教,盡其一生的投入,最后就能夠把昆曲藝術(shù)真正傳承下去。
在《月明云淡露華濃》這本書里,岳老師對幾個特別重要的戲有詳盡的分析。比如,分析她怎么跟朱傳茗、沈傳芷等傳字輩老師學,怎么跟俞振飛學。每位老師教她的方式還不完全一樣,這種時候她是怎么整合的,岳老師將自己的體會、學戲的細節(jié)講出來,非常有意思。所以我就想問問岳老師,當年您學戲的時候,有不同的老師,尤其學小生行當?shù)臅r候。一開始您是學旦的,那您學旦的時候,那些老師一開始有沒有覺得,您有可能會轉(zhuǎn)向小生呢?
岳美緹:一開始沒有。我進學校的時候,學了四年旦,是跟朱傳茗老師學的。朱老師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教育家,他給我們的啟蒙是從腳到眼睛。腳要怎么走,腳步怎么顛起來,顛到什么程度,每一步怎么跨,眼睛怎么看,他有時候拿一截火柴棒,把我們的眼睛撐起來,因為我們都瞇著眼睛。還有看遠,哪里是遠?那時候我們學校遠處的最高處是煙囪,現(xiàn)在沒有了,我們就看最遠的那個煙囪,就這么不動。老師一直盯著我們練,他每天早上來得最早,他走步很重,聽見他那上樓的聲音,我就快點做準備,他一來就讓我們練唱,練完了跑圓場。
學了四年旦之后,我開始學小生,常常回憶起朱老師教我們立腰要怎么立,背要立起來,要把脖子伸直。后來我演小生,女小生要挺拔,我馬上就會想著壓肩膀,氣要拎起來,往頭上頂,眼神要出來。朱老師特別講究腰,他旦角有側(cè)腰,我演小生的時候轉(zhuǎn)身要用腰。他慢慢分解開來教我們。我學了四年的旦,回想起來這個開蒙太重要了。朱老師對學生既關(guān)愛又嚴厲,我們隔壁有一個糖果店,有一種太妃糖很好吃,我們跟朱老師說給我們買點糖,他就去了。因為學校里不讓吃零食,他就把糖放在他的禮帽里,用雨衣一蓋,帶來給我們。
老師對我們這些孩子是從內(nèi)心喜歡。我還沒改小生的時候,有一次讓我去演《出獵》,是李三娘跟她兒子見面那段戲。那是個大冷天,戶外很冷,我們一進大廳卻熱得不得了。我們坐在箱子上等了好長時間,演出才開始,老師說你嗓子喊過吧,我說喊過了。結(jié)果我上臺演出時,聲音一下子沒有了,只有鬼音了。我下來就悶著,害怕極了,我想朱老師一定要罵了,他罵起來是劈頭蓋臉的,結(jié)果他沒罵。他跟我的服裝老師說:“這個地方太熱了,外面又那么冷。小囡跑進跑出怎么吃得消!”他在最嚴厲的時候,還非常心疼我們。
一九五七年,俞振飛出任上海市戲曲學校校長。那年秋天,俞振飛、言慧珠兩位藝術(shù)家隨上海京劇院赴北京,準備參加中國藝術(shù)團赴西歐的演出。同時把我們昆曲班的八個女生、兩個男生一起帶到了北京。文化部門的領(lǐng)導(dǎo)夏衍、周揚等知道上海來了一批唱昆曲的小孩子,就把俞振飛校長找去,問俞校長這批孩子能不能演一臺戲給他們看看。俞校長一口答應(yīng)了。《游園驚夢》小生誰演?同學就說讓岳美緹去反串,她會。我們平時學戲的時候,老師交代他旁邊一定要站一個對手戲的位置,我就常常去站,于是他們就認為我會演小生。我說我不會的。俞振飛老師馬上說:“我來教你。”就這樣,他教了我三個上午。
那個戲不長,俞老師說你要穿著靴子演,他說不然你在臺上要崴腳的。我就穿靴子,但這個靴子很大,當時沒有適合女孩子的靴子,靴子都是男生穿的。他往京劇院去借了一雙,還把自己的羊毛襪借給我,穿了這襪子,靴子合腳了些。他說你在這個地毯上走走,因為舞臺上地毯很難走,走不好就要摔跤。那地毯不像現(xiàn)在的塑料地毯,它有點軟,走起來就像踩在床褥上面,腳底軟軟的,必須走得慢,還要身體控制得好,這樣看上去才舒服。就這么練了三天。我們最后沒隨團去歐洲演出,因為那次出國要半年,說這半年待下來,這些孩子都廢了。回上海后就讓我改小生了。
鄭培凱:改小生,轉(zhuǎn)變的過程當中,有沒有讓您覺得困難的地方?
岳美緹:當然有。全校只有我一個反串,我覺得沒有前途,就不肯學小生戲。朱傳銘老師說服不了我,就把昆教組組長沈傳芷老師找來。沈老師是教小生的,他很耐心地問我:“你是不是不喜歡小生?”我很為難地說:“我很喜歡小生,但是同學們都是男演男,女演女,為啥就我一個是女小生?”沈老師說:“因為你們已是四年級學生,應(yīng)該實習演出,但男小生現(xiàn)在都正在變嗓期,很多戲沒辦法演,你馬上改行,不少生旦戲就可以演出了。”沈老師用“能多演戲”來打動我。但我想別人都打了四年的基礎(chǔ),我現(xiàn)在改行,一點基本功也沒有,怎么趕得上?心里很害怕,又感到很委屈,便悄悄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寄給在北京的俞校長。沒過幾天我就收到了俞校長從北京寄來的厚厚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寫道:“這次你反串的《驚夢》我很滿意,你的抬手投足都好,唱念也好,你有唱小生的條件,要你改唱小生,是我的意思,我一定會對你負責到底的!”我年輕的心被俞校長這封坦率而熱情的信深深打動了,我決心改行。“我對你負責到底”“希望你勇往直前”,信中這兩句話我記了一輩子。
鄭培凱:我覺得老師的鼓勵是很重要的。老師們口傳心授的方式,是從演員表演的角度探討昆曲藝術(shù),對“四功五法”如何在舞臺上展現(xiàn),做出具體分析,以及肢體舞蹈及聲腔唱念的訓練,如何提升為藝術(shù),如何配合劇情與人物性格的發(fā)展,等等,并將這些融合在了日常教學中。您后來跟許多唱小生的前輩老師學時,您覺得不同的老師展現(xiàn)的昆曲表演藝術(shù)很不一樣,比如說俞振飛,他跟其他的老師,特別是跟周傳瑛老師比,很不同。不同的老師教法不同,這個時候,您怎么吸取他們表演的藝術(shù)精華?劇中人物也不同,柳夢梅就跟《玉簪記》的潘必正不一樣。而學的人,比如說您當年當學生的時候,自己的體會也很重要。這個過程您自己心里頭怎么想的?
岳美緹:改唱小生后,我常常在俞老師那兒拍曲,俞老師拍曲的時候要求每個戲都要會。其實俞老師歡迎每個人來,但是要堅持。我們都是小孩子,和俞校長距離很大,他又是個名演員。我膽子很小,但我感覺到老師很希望我去,每次我去都能感受到他不是敷衍你,是真的要你學會。他說你學校有空了,下課后就來。他家離學校只有一站路,我走過去的。每次唱完,他就說:“明朝再來啊。”這句話我印象很深。
俞老師講的是非常基礎(chǔ)的東西,到后來我就認為它是一種規(guī)律性的東西。他說,你指的時候,眼睛要帶手(水袖),下步要輕……這些我真的是記一輩子的。這些東西做好了,在舞臺上,一是你要的節(jié)奏出得來,二是你很干凈,這是基礎(chǔ)。
他也講一些抽象的東西,需要學生自己琢磨。比如《游園驚夢》這個戲要演什么?他說有八個字:撲朔迷離,風流倜儻。在臺上怎么演風流倜儻?我就使勁想,當時還真想不出來。后來我自己演,自己教,教的時候我也會告訴同學們,俞老師告訴我這個戲要撲朔迷離,要風流倜儻。這個風流倜儻怎么演?是演得慢一點還是快一點?眼神怎么放?《游園驚夢》這個戲,只有你學會了以后,再一點一點地摸索,思考柳夢梅為什么做這個動作?他是一種什么行為?懇請她,邀請她,他應(yīng)該有什么態(tài)度?是很尊重的態(tài)度。就是這么一點一點去認識。他整個舞臺的舞蹈是什么?是追逐。女孩子在前面走,男孩子在后面追,我們很多鏡頭都是這樣。你要這么去看柳夢梅,這么去找他,尋找,就把這個戲里很多的動作找出來,找出來你再演這個戲,你就更有體會了。
過去聽很多人說過,巾生戲一定要跟周傳瑛老師學。一九六一年,我們團去香港演出,我沒有去,團里為了照顧我的情緒,就把我送到杭州去學戲。當時大團都去巡回演出了,周老師正好在家沒事,就每天上午給我們拉戲,拉了《梳妝擲戟》《藏舟》《亭會》,還有《琴挑》的頭和尾。周老師教學很嚴格,如果你的手、眼、身不在相應(yīng)的位置,他會無數(shù)次地要求重來。一般昆曲小生講究文弱,周老師身上卻有一種陽剛的感覺,他的陽剛不像俞老師體現(xiàn)在氣質(zhì)上,而是通過動作神情在形體上表現(xiàn)出來。我從杭州回來后做了很多的筆記,都是關(guān)于周老師講的腳和手的。俞振飛老師也講沉腿起來,但周老師強調(diào)的是沉下去以后,后面的腿怎么跟,那個節(jié)奏不是文縐縐地跟,是“唰”的一下跟上去,有一點鋒芒。
沈傳芷老師很會講戲,他教戲時演什么角色,你一看就知道。記得他講一個女孩要出來見一個她久聞的、非常喜歡的詩人,但是她正生病。沈老師那時候腿腳已經(jīng)不靈便了,他說他披個斗篷,他沒有斗篷,但他披的樣子,就讓你覺得他確實有斗篷。他是光頭,頭一歪出場了,走了幾步,扭一下。我看傻了,拼命記。沈老師對人物和整體風格的理解把握得最好,他教的每個戲,我都能比較清晰地抓住人物特征。我想這是因為沈老師跟隨他父親沈月泉先生的時間長,學的戲也多,很多戲他不僅要學小生的部分,還要把其他所有角色的戲份都學會。像大面、二面的戲,正旦、閨門旦、小生、老旦、官生各個行當?shù)膽颍家獙W,所以他的肚子里戲多,懂得多,而且很注重分析,我從心底里非常佩服他。
我剛改小生,老師們鼓勵我,總說“蠻好蠻好”,我心里知道還不行。我對自己的女小生不滿意,想要更有力度。那時候京昆班在一個大樓里上課,我一直看楊小佩老師上課。起先不敢過去,他看到我好幾次,就問我:“你想學,是嗎?”我說:“想學。”他說:“好呀,你來呀。”他看我挺認真的,教了我兩出戲的身段,是《夜奔》和《探莊》。這兩出戲我學了三年左右,暑假、寒假抽空學,邊學邊練。后來他又教了我“楊宗保穿靠”那段,他說你學點“靠把”戲,背上有了“功”,整個人就挺拔。我便又學了《雙射雁》,現(xiàn)在這戲已沒人演了。后來我把學戲過程講給俞老師聽,他對楊小佩老師是非常佩服的,說他的身段非常漂亮。那時,俞老師請笛王許伯遒老師給我吊嗓子,我上午在許老師那兒吊嗓,晚上去俞老師那兒拍曲,平時又要跟沈老師上課,時間分配得很緊,但是很開心。學校當時全神貫注培養(yǎng)昆曲班,除了傳字輩老師,還請京劇老師,如陳富瑞,來教花臉。學校還請楊畹農(nóng)老師來教昆曲班學生幾段京劇唱腔,楊畹農(nóng)可是“上海梅蘭芳”。
當年老師還要我們學書法、學畫畫,說這里面都有很多精神在。繪畫老師申石伽對我說演昆曲小生就要像竹子一樣挺拔、瀟灑。這種形象會讓你感覺到一種美,一種精神,你應(yīng)該是挺拔的,又玉樹臨風那般飄逸。我就喜歡上畫竹子,聯(lián)想到舞臺形象,很有體會。
鄭培凱:您演的《玉簪記》是我們看得比較多的。《玉簪記》里面潘必正這個角色,我個人的感覺是一種書生的雅,他即使是想要去挑逗陳妙常,表達方式也有一定的蘊藉收斂,您是怎么體會這一角色的?比如說和演柳夢梅有什么不同?
岳美緹:演露骨的調(diào)情戲我心理負擔很重的。沈傳芷老師最早教我的戲是《亭會》,我學得很認真,但我不喜歡它,我覺得戲里這個角色很壞,他昨天看見一個女孩子很喜歡,今天看見另一個女孩子又很喜歡,這怎么解釋啊?但是因為他身段很多,就學學身段,后來我一直不大演這個戲,我不知道怎么解釋這個人物。
《玉簪記》是昆曲的經(jīng)典傳統(tǒng)戲,其中《琴挑》這出戲的重點是“挑”,也就是潘必正不斷去試探和追求陳妙常。這個“挑”的分寸很難把握,倘若過頭,好像劇場效果不錯,但人物就會顯得輕薄油滑,像個情場老手,喪失了昆曲應(yīng)有的韻味。但若演得過于含蓄,情感表達不到位,這個戲又會顯得很“瘟”、很“冷”,缺乏情趣和可看性。比如,妙常請潘必正彈琴,兩個人需要交換座位,在狹小的空間里擦肩而過時,小生用手肘碰了旦角一下,見她露出一種驚慌羞怯的神情,心下激動不已,這是兩人的第一次接觸。老師教戲的時候講,這里潘必正是有意識地去碰妙常,故意試探她的反應(yīng)。但是,小生應(yīng)該以什么樣的心情去試探,老師沒有說明白。我試過幾種方式,包括用肘的、用肩的,還有用水袖的。老師一般用的是肩,但用肩的動作幅度比較大,看起來有點過火。用水袖又不容易出效果,觀眾不一定能看出你是存心去碰她,可能會認為是無意識的動作。對比起來,還是用肘的效果比較好,觀眾看得明白,臺下“哈”地就笑了,又不至于太過火,后來我就一直用肘來演。《琴挑》這個戲,最好不要“挑動”,而要“打動”,就是用內(nèi)心的真情去打動對方。
《偷詩》那個戲,以前老師不教,因為這出戲被稱為“吊膀子”戲、“偷情”戲。以前《偷詩》在文辭表演上有一些調(diào)情和露骨的地方,我認為這些有損于他們的愛情。潘必正對妙常的感情應(yīng)當是至誠至愛的,不能將他演成輕狂的壞小子。妙常的詩詞就是她的內(nèi)心自白,是她對青春和愛情的向往呼喚,“偷詩”就是潘必正偷到了妙常的心。所以我們?nèi)サ袅四切┹p狂舉動,但保留了這出戲特有的表演和人物之間細微的親密動作。我在《月明云淡露華濃》中也談到,沈傳芷老師說《偷詩》這個戲要用一個“輕”字來演,這句話我記了一輩子。“偷”總是輕輕地,潘必正輕輕地推門、掩門,輕輕地走進去,輕輕地把妙常手底下壓的詩稿偷出來,然后輕輕地在一旁賞析詩詞。后來我排的時候,越來越體會到,這個“輕”的感覺確實貫穿了整場戲。潘必正偷得妙常的詩稿后,他不能一下子跟她把實情說穿,而要像抽絲剝繭那樣耐心等待、細心觀察,輕柔地去掉她內(nèi)心沉重的不安、擔憂和由此而來的壓力,同時又要機智勇敢地推開她心靈的窗戶,以真誠的感情來撫慰一顆膽怯的心。這樣才真正表現(xiàn)了潘必正的人品和性格,證明他是值得妙常信賴的良人。
一百個人演《牡丹亭》會有一百種樣子,我看過好幾個版本的《牡丹亭》,每個人都可以從不同視角、不同形式來排演這個戲。在我排《牡丹亭》失去信心的時候,俞振飛老師鼓勵我:女小生有自己的特點,擅長表現(xiàn)如夢似幻的境界,更加細膩。在我們排的全本中,《幽媾》那場戲改動最大,曲牌和唱腔都是新寫的。當時這出戲最主要的問題在于,柳夢梅見到這個女鬼,在不知道她是畫中人的情況下,就跟她“幽媾”,這對柳夢梅的人物形象有所損害。最好是他先知道她是誰,畫中人就是他追求的女孩子,那才可以。當時的男女觀念就是那樣,正面人物的形象要盡量地合理化。所以我們把這個戲的結(jié)構(gòu)改掉了,也不能用原來的唱詞。隨著時代的變遷,很多觀念都有了變化。在湯顯祖的時代,柳夢梅這個書生遇到一個美女就“幽媾”,可能無傷大雅,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人們接受不了這樣的情節(jié)。
沈傳芷老師教《牡丹亭》時眼神用得特別好,他瞇著眼睛笑,讓你感覺我們都要笑,他教完,我們大家就鼓掌,手鼓著腳還要跺,開心死了。他演的柳夢梅,那個眼神,女孩子看見就要躲,厲害。
鄭培凱:您演女小生了,跟您當年同班一起長大的同學,也都接受您做一個小生?
岳美緹:接受的,我們常常一起演。我演的大多是旦角和小生,當他們旦角沒人配合演戲時,就希望我這個小生去。但我沒學戴胡子的戲,不想學。現(xiàn)在想來,當初學會了,就多會一個行當,你可以教學生,肚子里多一個戲有什么不好?
鄭培凱:不過女小生演巾生,更有一種中國傳統(tǒng)書生的儒雅蘊藉氣質(zhì)。后來你們劇團排戲的時候也排一些比較大的戲,一些改編的新戲,這種改編會不會有一些創(chuàng)新?您自己要投入一些新的想法嗎?排演時有沒有遇到困難?
岳美緹:一九九五年是整個戲曲最衰落的時候。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經(jīng)濟發(fā)展,很多演員跑去開飯店或做別的事情去了。沒人要我們?nèi)パ莩觯约号艹鋈ヒ矝]有這個膽量。排了一個《上靈山》,就是猴子戲,口碑也不好,那時候我非常著急,我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我就跟很多朋友商量,他們推薦給我一些傳奇人物,我一眼看中《司馬相如》。后來我就找導(dǎo)演、找編劇,排演了《司馬相如》,這個昆劇還得了獎。
在這個戲的整個排演過程當中,怎么將傳統(tǒng)和學會的東西運用進去,我覺得是很棒的體驗。我也自覺地認識到所有的戲都要演出你心里怎么想,每個人物你不能套。我當時為什么演《司馬相如》?我想我演來演去演小生談戀愛,而《司馬相如》的故事大家多數(shù)只知道一半,他跟卓文君跑掉了以后到底怎么樣了?這個大家不太知道。這段故事還是不錯的,這個人物也是大家有所了解的,所以討了這么兩個巧。
鄭培凱:所以也要跟許多不同的喜愛昆曲的朋友或者昆曲內(nèi)行合作。排演《司馬相如》,您有沒有其他藝術(shù)方面的合作者?
岳美緹:有,導(dǎo)演反反復(fù)復(fù)排,排了好幾稿。后來由一位青年導(dǎo)演執(zhí)導(dǎo),當時他只有二十九歲,叫盧昂,現(xiàn)在是個大導(dǎo)演。編劇找了北京人民藝術(shù)劇院的大才子郭啟宏老師。
鄭培凱:有一點很重要,我覺得戲曲的導(dǎo)演,他一定要尊重傳統(tǒng)戲曲的一些規(guī)律。某些大戲,我不太滿意的就是,經(jīng)常變成某個導(dǎo)演按照他的理念來主導(dǎo),導(dǎo)演學的又是西方戲劇理論,后果就變成他腦筋在想什么,就叫昆曲演員去演,他體會不到整個昆曲藝術(shù)幾百年發(fā)展出來的最優(yōu)秀的東西,那演出來看著很別扭。
也跟觀眾有關(guān),我們現(xiàn)在大多數(shù)觀眾,因為受到電影、電視劇影響,對于昆曲所要展現(xiàn)的審美的境界,體會不太到。觀眾一般喜歡完完整整看一個故事,傳統(tǒng)家喻戶曉的故事卻沒聽過。我時常跟學生說,你們應(yīng)該早就知道戲里的故事了,當你去看戲時,是看表演藝術(shù)的,不是去看故事的。你連故事都不知道,你看什么戲?你怎么去欣賞表演的藝術(shù)?這種傳統(tǒng)戲曲,經(jīng)過幾百年打磨,它在藝術(shù)上,特別是表演藝術(shù)的追求上,到達了一個巔峰。假如導(dǎo)演完全不體會這個,按照自己現(xiàn)在這個方式去導(dǎo),還自夸這是“auteur”(主創(chuàng)型導(dǎo)演)的創(chuàng)新,演出來的戲當然不好看。
我不反對創(chuàng)新,但能夠創(chuàng)新得好,得先了解昆曲的規(guī)律。比如《司馬相如》,你們當年真是苦心孤詣,大家一起在創(chuàng)作,這個故事大家大體上是知道的,您演的方式以及找了懂戲曲的年輕導(dǎo)演合作,非常重要。
我曾有過一段有趣的經(jīng)歷,有一個昆曲大戲,請了一個國際知名的外國導(dǎo)演來排,結(jié)果這個外國導(dǎo)演倒是很有意思,參與了一段時間以后,說導(dǎo)不了,就走了。他很有自知之明,也很懂傳統(tǒng)戲曲有其本身的規(guī)律。
所以我覺得昆曲發(fā)展,一方面,傳統(tǒng)戲跟傳統(tǒng)訓練要提升;另外一方面,整個社會的戲曲教育與品賞能力也要提升。觀眾水準提高了,審美境界提高了之后,就水到渠成。我自己個人的體會是,二三十年前在香港,哪里有人看昆曲;后來你們這批昆曲藝術(shù)家去了以后,連那些粵劇大佬都來聽你們講,很多年輕人本來是聽廣東戲的,也都來看昆曲。現(xiàn)在昆曲到香港一般都滿座,是一個很特別的現(xiàn)象。所以,可能需要時間,需要不懈努力。我覺得現(xiàn)在大家對于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shù)比以前重視多了。
您講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后期,的確沒辦法,大家想要賺錢,你們劇團那個時候也很辛苦,后來有沒有重新排像《司馬相如》這樣的大戲?
岳美緹:也有,又排了好幾個,但是有幾個沒有很大,很成功的一個叫《班昭》,沒有翻來倒去排,當然也排了兩稿。后來又請計鎮(zhèn)華老師排了一個《邯鄲夢》,還拍了電影。
鄭培凱:其實大家要有耐心,昆曲能一代一代傳承,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的時候,昆曲差點沒有了。傳字輩老師那一代,你們這一代能夠傳下來,我時常說這是中國文化的奇跡。回想起來,就這一百年,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變化。
岳美緹:喜愛昆曲的曲友也很重要,那時大學辦曲社學昆曲,社會上也有曲社,學了以后就演,他們不賣票,就在那些小的茶館里面演。
鄭培凱:其實這就是文化的傳承,真的很好。有的時候我們這些在學院里的人,經(jīng)常靠著文獻,靠著書本搞學術(shù)研究,往往就不太重視舞臺上演出的東西,而舞臺演出恰恰是更重要的。不是說劇本不重要,劇本也很重要,研究劇本的演變也很重要,這是大家已經(jīng)長期熟悉的學術(shù)領(lǐng)域。舞臺上怎么傳承?這是我們現(xiàn)在對非物質(zhì)文化傳承特別重視的原因,現(xiàn)在大家明白,這其實就是一個文化的命脈。
岳美緹:搞學術(shù)研究的人,他往往是個體或者兩三個朋友一起搞,靠個人的力量,或者兩三個朋友的力量,也能把它搞下去。戲曲一定要有一個團隊,你有了演員,沒有樂隊,沒有人吹笛子,他上哪去演?有了一個團隊,你還得有演出的地方,有了演出的地方還得有人來看。現(xiàn)在整個戲曲不景氣,電視、電影、網(wǎng)絡(luò)沖擊很大,劇場也越來越少,本來我們走兩條街就有一個劇場,劇場不大,但是功能都有,現(xiàn)在這些劇場都沒有了。而且沒有昆劇小劇場,現(xiàn)在都是大劇場,可以容納一千兩百個人,觀眾有時候只坐兩三排,你想演員有沒有這個勇氣去演?老在琢磨會不會待會兒再走掉一些觀眾。團里的領(lǐng)導(dǎo)也沒有這個勇氣,你給我那么大的劇場,我們演兩天了不起了。戲曲需要小中型的劇場,它的觀眾不是上千,而是上百。戲曲這個事情既是民間的,又要有政府支持,完全靠民間是撐不下去的。
鄭培凱:非常重要,是這樣的。我們政府支持昆曲藝術(shù)的發(fā)展,要不然這些劇團怎么存活?只是我覺得不少民眾還不太了解,為什么昆曲是可以代表中國文化最精粹的東西。我想只能慢慢來,努力不懈,讓大家理解昆曲是文化國寶。像今天能有這么多人來聽講座,大家討論昆曲、喜歡昆曲,放到三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我們兩個假如在那時談昆曲,恐怕就是兩排人。所以我覺得時間是站在中國文化發(fā)展這一邊的。
剛才我與岳老師探討了昆曲小生藝術(shù)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最后讓我們回到昆曲舞臺表演藝術(shù)的口傳心授的“原汁原味”的問題。雖然議論很多,但是真正進行細致探索的學術(shù)研究卻不夠。原因也很簡單,因為資料不夠,文獻不足,學者無法深入探究,只能任其眾說紛紜,甚至以訛傳訛。面對那么多的表演版本,同一出戲有如此處理的,有那般安排的,都說是老師傳下來的“原汁原味”。到底哪一個才是“原汁原味”的昆曲傳統(tǒng),就需要累積具體的傳承資料,對“戲以人傳”的傳承人進行個案研究,對每一出戲的身段唱腔的承襲與增益變化,深入調(diào)查“原汁原味”在傳承過程中的多元一體現(xiàn)象。那么究竟什么是“原汁原味”,是否還有“原汁原味”的昆曲?我們今天的對談,更加佐證傳承的真正意義在于“原汁原味”的精神,而不是拘泥于一招一式。根據(jù)演員天賦的不同,對舞臺藝術(shù)的體會不同,演員會對劇情人物的處境進行深化理解,把自身的藝術(shù)體會展現(xiàn)到極致,自然就有各自不同的風格與面貌,但是萬變又不離其宗。堅持傳統(tǒng)戲曲的表演規(guī)范,以之展現(xiàn)昆曲藝術(shù)的個人創(chuàng)新,還是在發(fā)揮“原汁原味”精神。
本文系鄭培凱、岳美緹在新華·知本讀書會第九十七期所做對談,刊發(fā)時經(jīng)兩位對談?wù)邔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