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四年八月十五日,《唐五代詩全編》的新書首發式在上海書展上舉行,因首發式的整個過程需要有一個簡單的紀要,于是我大部分時候都在埋頭記錄,用耳朵聽著,無暇再用眼睛關注。但到了書揭幕的環節,我還是站起來看了一下,當看到紅布底下一大套《唐五代詩全編》呈現出來時,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杜甫的詩“相對如夢寐”。在接近四年的編輯過程中,大部分時候面對的是一份一份的原稿,一大摞一大摞的校樣,經常想的是這些凌亂的稿紙什么時候才能變成書呢?如今看到它們真的變成了一套極其壯觀、精美的圖書,一剎那又覺得好像是在做夢。
陳尚君先生與上海古籍出版社簽訂出版合同是在二○一二年,而《唐五代詩全編》整部書從最初的準備到編纂完成,陳先生更是花了四十余年的時間。我生也晚,對這部書成型的大部分時間都沒有親歷,只是在后來的轉述中才略知一二。但幸運的是,陳先生正式交稿后,我作為《唐五代詩全編》編輯團隊的一員,與同事們一起經歷了將近四年的編校過程,成為陳尚君先生這場四十余年的學術長跑沖刺階段的見證者,何其榮幸!總想寫一點紀念性的文字,但又不知從何寫起。
和陳尚君先生的幾次見面
我想還是從與陳尚君先生的幾次見面說起。二○○八年,我還在上海大學中文系讀本科,中文系主任張寅彭老師請陳尚君先生來系里為同學們做了一次講座。彼時的我還頗為無知,基本不知道學術研究為何物,但對復旦大學的陳尚君教授還是略知一二,聽說他于唐詩文獻的考訂很有建樹,輯校的《全唐詩補編》是對清編《全唐詩》補充最充分的一部書,也是唐詩研究者必備的文獻資料。我對那次講座的內容已經淡忘,只記得講座結束回宿舍的路上,又碰見了陳尚君先生。他已先同學們一步出來,一個人匆匆趕路,應該是去正門口搭乘公交車。和以前見過的不少請來做講座的教授頗為不同,系里沒有安排招待晚飯,甚至都沒有安排人或車陪送。一時間覺得走下講臺的陳先生與習慣坐在教室后排的我的距離并沒有那么遠。不過,年少無知的我心里還是覺得大學者是帶著光環的,所以就下了自行車,默默地在他的后面跟著,不敢騎車超過他,更不敢趕上去和他打聲招呼。看著陳先生的背影,我心里想,這些學者平時都在做什么樣的工作?學術研究到底又是怎么回事?這也許是我第一次對學者或者學術研究產生好奇。
第二次見面是在二○一四年,當時我已經考入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并完成了碩士學業,跟著導師劉永翔先生繼續攻博。那年冬天,劉先生在校內有一個關于文獻辨偽與考證的講座,請陳先生來做點評。劉先生講完之后,陳先生除了對講座的內容做了一個精彩的點評外,還向大家介紹了最近在讀的一些書,其中有一本是上海古籍出版社新出的“蘇州文獻叢書”的《貝青喬集》。當時的我當然已經對學術研究與學者的工作有了一定的認識,但依舊不知道陳尚君先生學術工作情況,也不知道此時他已經與上海古籍出版社簽訂了出版合同,決定以一己之力編纂《唐五代詩全編》這套大書。更不知道的是,幾年后我也將入職上海古籍出版社,并成為《唐五代詩全編》的責任編輯之一。
博士論文答辯結束后,我已經決定去上海古籍出版社當編輯,劉先生叮囑我學無止境,即使工作后也要保持學習的熱情與習慣:“去專業的出版社可以接觸更多的學者,通過書稿了解他們的研究,遇到大學者和好書稿自然是很好的學習機會。”非常幸運地,我在畢業后的工作中,再一次遇見了陳尚君先生,并通過編輯《唐五代詩全編》這部他花了畢生心血去完成的書稿,更深入地了解了他的學術工作。
我看《唐五代詩全編》
在與編輯團隊同事們一同編校《唐五代詩全編》的工作中,我對這部著作的認識也有一個由淺入深的過程。除了承擔一部分稿件的初審核校外,我有幸負責了這部書二校后的統稿與分冊工作,所以對整部書的全貌也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徐俊先生在二○二三年上海書展上的“《唐五代詩全編》三人談”活動中曾總結該著的一大特征為“體大思精”,在編輯過程中我也越來越切實地感受到了這一點,因此便想在此略談一點自己個人的淺見。
由于唐詩在中國文學史上的特殊地位,對全部唐五代詩歌文獻集成的編纂,從明清時期就開始了。大家比較熟知的是康熙時期清圣祖敕撰的《全唐詩》,如再要上追,則可以追溯到明末胡震亨的《唐音統簽》。《全唐詩》雖以“全”為名,但實際上是在《唐音統簽》和內府所藏季振宜《唐詩》稿本的基礎上,用短短一年多的時間內倉促編成的,問題很多,失收、誤收、重收、詩人小傳的簡略混亂等,比比皆是。因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依舊是收錄唐詩最全的總集,還是為廣大學者研讀唐詩所必備。在這期間,對《全唐詩》的訂補工作也漸次展開,從日本學者市河世寧《全唐詩逸》開始,其中集大成的著作就是陳尚君先生輯校的《全唐詩補編》。學界改編、重編《全唐詩》的意見也逐漸形成,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李嘉言先生即寫就《改編〈全唐詩〉草案》,建議系統地校訂補充《全唐詩》。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學界已有一個比較完整的關于重新編纂唐五代詩總集的設想。陳尚君先生一九九二年與羅時進先生合撰《〈全唐詩〉的缺憾和〈全唐五代詩〉的編纂》一文,指出,“應當按照新時代的要求,充分反映我國唐詩研究整理的水平”,“要達到這一目標,僅在揚州詩局本《全唐詩》的基礎上作修補改編顯然是不夠的,而應當充分利用存世文獻,重新編纂,并在輯佚、校勘、辨偽、小傳諸方面,都達到超越前人的學術質量”。陳先生在當時對重編《全唐詩》的展望,也是《唐五代詩全編》希望達到的總體學術目標,即充分利用現今的學術資源,用現代學術研究的方法,重新整理唐詩文獻,編纂出一部達到現代學術要求的唐五代詩歌全集。
作為可以滿足現代學術要求、能為現代學者提供豐富而可靠的文獻資料的唐一代詩歌(按,從文學史傳統的角度來講,唐與五代十國的詩歌往往無法割裂,晚唐許多詩人所經歷的時代也跨越了五代十國。故此姑稱“唐一代詩歌”)之總集,首先要回答的一個問題就是:什么是唐詩?即在今存浩瀚的文獻中,有哪些文獻是唐詩?它們的作者是誰?清編《全唐詩》完全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其中失收、誤收、重收的詩歌太多。一首詩歌無法用是否收錄于《全唐詩》來說明它到底是不是唐詩;用《全唐詩》甚至無法說清唐詩名篇《渡漢江》的作者是宋之問還是李頻。《唐五代詩全編》則窮盡一切目前可搜集到的文獻(關于這一點,書后長達十六萬字,超過五千條的“引用書目”便可證明),將所有真唐詩、疑唐詩、偽唐詩一網打盡,并逐首考訂其來源文獻、歷代記錄該詩的文獻,判斷真偽與作者歸屬。于真者收錄正文,系于某詩人名下,詩尾備錄歷代收錄該詩的文獻,作為證明的線索。于偽者或誤收入某詩人名下之詩,則收入該詩人后的“存目詩”中,備錄收入該詩的文獻及證明該詩為偽詩的文獻或考證文章。于疑者則收附所系詩人之末,在目前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平心考訂,說明疑問的原因。又于全書一千二百卷正編之外,另附二十五卷別編,專門收錄曾被誤認為是唐代詩人的詩作。如此,廣泛而窮盡地搜集唐代的真詩、疑詩、偽詩,一一在書中有所交代與體現,方能談得上對唐一代詩歌的全面清理。試想,如果這部書僅“精確地”處理與收錄真唐詩,那面對一些記載偽詩的文獻,又該如何回應?比如杜牧的《樊川續別集》,其中收錄了大量許渾的詩歌,南宋劉克莊已知其誤,原集不傳,但輾轉保存在《全唐詩》杜牧名下,如不在杜牧的“存目詩”中一一考其偽,那單看杜牧部分,到底這些詩是杜牧的偽詩還是佚詩,如何判斷?如沒有“別編”存放像唐溫如、呂巖、坎曼爾這些曾被文獻誤記為唐人的詩,那面對記載這些“偽唐詩人”的文獻,又怎樣解釋?也只有正編、別編、存目詩這樣體例的安排,方能圓融無礙地回答“什么是唐詩”這個問題。
需要回答的第二個問題是文本層面的,即收錄的唐詩面貌反映的是否為詩人寫出的原初狀態?稍具文獻學常識便可知,一篇文獻從產生到被記錄、流傳的過程中,會因為歷代記錄者有意無意的訛誤、改動,形成不同的版本。現代學術對古代文獻處理的要求,是盡量回歸文獻產生時的原貌,唐詩亦然。一首唐詩在被寫出后,還會經歷詩人自己的修改,后世傳刻的訛誤,而明人又喜以己意改竄唐詩,有時一首詩的面貌會發生很大的改變。清編《全唐詩》本來就是以前述胡、季二種晚出總集為底本,胡、季二書又多據明嘉、萬以后刊本,所收詩歌的文本大多已經過很多次改竄;再加上明清其他流行選本的影響,今天人們熟知的唐詩早就非唐時的原貌了。比如那首有名的《靜夜思》,如今孩童都會背誦的版本其實源自明代李攀龍的《古今詩刪》和《唐詩選》,這個版本的文字與宋刻《李白集》、宋代成書的《萬首唐人絕句》大不相同。陳尚君先生纂校《唐五代詩全編》,訂立了一大學術目標:“讓唐詩回到唐朝。”因此《唐五代詩全編》在收錄、校勘、寫定文本時,十分重視的就是詩歌的文本是否反映了唐代的面貌。為此,陳尚君先生將所依據的底本、參考的校本根據保留原貌的程度分為九個層級:唐詩人的真跡、唐人編定之唐集、宋人稍作改編的唐集、北宋人重新編定的唐集、唐集在宋時有多種狀態者、南宋人編定的唐集、明清影宋寫本、明清通行的大型唐詩叢集、四庫本。在選定底本與主要參校本時,也依照以上次序。這項工作,與簡單按照版本的早晚及完整程度來進行整理完全不同,是經過很多細致的版本上的比照、思考得來的。如許渾的部分詩歌,以南宋成書且今存僅有清刻本的《寶真齋法書贊》為底本,其理由便是這部分的記錄實際來自許渾自寫的烏絲欄真跡,陳先生判斷雖然《寶真齋法書贊》成書、刻書的時間晚,但其依據的底本卻是保留原貌程度最高的,來自唐詩人的真跡;再如有不少中小詩人,沒有宋集存世,但明清時的一些大型的叢集,如朱警《唐百家詩》、席啟?《唐百名家詩集》、活字本《唐五十家詩集》等收錄了他們的詩集。這些叢集中的詩集來源紛雜,輯錄也較為粗略,其中部分是據唐宋類書、總集如《初學記》《文苑英華》等倉促編錄,也含偽集如《戴叔倫集》,但也有依據今失傳之宋刊唐人小集,部分可能據明早期的影宋或翻宋寫本,雖然這些叢集依據的文本叢脞復雜,但也在某種程度保留了小詩人詩集的部分完整面貌。如以方便計,即使據類書、總集倉促編錄的詩集也可以此類叢集為底本,再以唐宋總集、類書中的文本校勘輯佚,也能夠反映唐詩各個重要版本的異同,但于“讓唐詩回到唐朝”的學術宗旨始終差了一層。陳尚君先生自然不會采用這種方法,而是依據所定的保留原貌的層級,一首一首地盡量找到更貼近原貌的文本做底本進行輯錄和校勘,將明清人的工作以更科學合理的方式推倒重來。“讓唐詩回到唐朝”的工作,有時并不是選擇較早底本這樣純文本校勘層面上的問題,非得對一代之文獻都了解掌握、有駕馭統攝的能力后才能實現。如陳先生“前言”中提到的唱和詩歌詩題的處理:武后久視年間,曾發生過一次規模較大的應制唱和活動,當時的大臣像李嶠、狄仁杰、沈佺期、張易之等十七人參與和詩。武后的詩名《夏日游石淙》,唱和者的詩也都有所保存,但問題是每個唱和者在各文獻中記載的詩題五花八門,如李嶠唱和詩的詩題大部分文獻皆作《石淙》,狄仁杰詩題則作《奉和圣制夏日游石淙山》。陳先生則根據現存登封嵩陽書院附近的武后詩的石刻文獻,兼顧全書體例,將絕大部分參與此次唱和詩的詩題統一為《夏日游石淙侍游應制》。根據唐代應制奉和詩的慣例,大臣之間對皇帝同一詩歌的奉和之作詩題當然應該一樣。除非有詩人原集的依據—這可能是詩人收入詩集時的改題,也表達了他自己的意志。沈佺期的這首詩,《文苑英華》保留了他原集的題目,因此陳先生又例外地將沈佺期的唱和詩定名為《嵩山石淙侍宴應制》。這一詩題的處理是最能還原當時唱和情況、最能體現“讓唐詩回到唐朝”宗旨的,但可以看出這絕不是簡單依據某個早期文獻的校錄,而是對整個唐朝的詩歌文獻有通盤的考慮和感覺下的處理。這也說明,“讓唐詩回到唐朝”這個學術宗旨,較之現代文獻學上所說的“保留文本原貌”其實更深一層,即它不止需要還原文本的早期狀態,更希望還原詩歌被創作出來時的場景。所以,《唐五代詩全編》中,也特別注重對詩歌本事的搜集,希望讀者了解唐詩背后的故事、了解詩人在創作一首唐詩時身處什么樣的處境。我想,這也是徐俊先生評價《唐五代詩全編》展現了一種“活化的唐詩生態”的一個意思吧。除了“讓唐詩回到唐朝”外,陳先生還注意記錄一首詩在流傳過程中的變化軌跡,對歷代收錄詩歌的重要文獻中的重要異文,有適度的校記表達。這又是縱向的、歷史性的“活化的唐詩生態”的考察,即一首唐詩被創作出來后,它又如何被記錄、被改編?
陳先生曾將自己戲稱為“唐代戶籍警”。他在進行唐詩文獻的爬梳、整理過程中,對每一位在今存文獻中存留過寫詩痕跡的唐代詩人(其中包括有詩存世者、僅有殘詩殘句存世者,甚至僅有詩題存世或在某次唱和、聯句過程中留下記錄者)都細心考訂其生平履歷、家世交游,猶如一位“戶籍警”,在自己的轄區為每一位居民開設檔案。最終定稿形成作者索引時,我曾做過一個粗略的統計,《唐五代詩全編》作者一級的條目為四千二百余人,粗覽全書,可以說,這四千二百多個作者條目,幾乎沒有一個是沒經過考訂的。只要看看《唐五代詩全編》中重名作者的處理,即可窺陳先生對作者的考訂功力之一斑。有名的如薛濤,陳先生就考出時代不同的兩人;考出中唐大詩人劉長卿之外,唐代還存在著另一個劉長卿。已故唐詩研究專家陶敏先生的名作《陳陶考》認為唐代有兩個陳陶,陳先生又將兩個陳陶的詩歌進行了細致的比對,最后得出唐代歷史上其實只有一個詩人陳陶的結論。
此外,《唐五代詩全編》詩人大體按照時代又兼顧人際關系的編排方式,巨細靡遺地記錄今人的唐詩文獻研究成果等特點,無不體現徐俊先生所說“體大思精”四字,也無不體現陳先生對唐詩文獻編纂考訂的精深思考。綜上,讀者在使用閱讀時可留心觀察,在此就不再多作介紹了。
關于編輯工作
作為《唐五代詩全編》編輯團隊的一員,似乎順理成章地還要寫一些編輯的工作。不過,說到具體的編輯工作,無非就是核校、整理格式等常規操作,乏善可陳。所以我想先從我對編輯工作的一點思考說起。
其實,作為主要處理學術類書稿的編輯,經常思考的是,我的加工工作到底要達到什么樣的目標?對成名成家、有著成熟而精當的學術觀點的學者來說,編輯加工書稿的主要目標就是幫助作者準確而充分地表達他們自己的學術觀點。我想,對陳尚君先生、對《唐五代詩全編》更是如此。《唐五代詩全編》整體的編纂體例、校勘原則、希望達到的學術目標等,無不蘊含了陳尚君先生精深而周密的思考,我們要做到的只是讓這些思考能夠準確充分地呈現在最終的定稿之中。但要達到這樣的目標又談何容易!首先,我們編輯團隊要做的就是努力跟上與理解陳尚君先生對《唐五代詩全編》的思路。所以,在進入編校流程前,編輯團隊已經做了很充分的準備工作。我們曾請陳先生到社內為參與書稿編校的團隊做過長達三小時的講座,介紹書稿的凡例、校勘方式原則等。團隊內的彭華曾當過陳先生《唐詩求是》的責任編輯,張衛香是陳先生弟子唐雯的高足,對他的研究思路都已經有比較深入的了解,其余的編輯也是人手一套《唐詩求是》,對其中的重要文章有所閱覽。編校工作正式開始前,每人對自己負責的部分書稿進行了一段時間的試審,并在之后與陳先生開展書稿交流,集中詢問各人試審中的疑問,會后又總結提煉,以期摸清陳先生對一些問題具體的處理思路與方法,希望能夠在充分理解《唐五代詩全編》的基礎上開展編校工作。
準備工作完成后,即進入正式的編校環節。編校工作的一個重點,是核校《唐五代詩全編》每一首文本的底本文獻和《全唐詩》:這正是基于對陳老師處理文本原則的充分理解之上的決定。因為陳老師特別注重的是“讓唐詩回到唐朝”,即恢復唐詩創作的本來面貌,核清底本文獻能使這個“原貌”更準確。而他也重視唐詩在傳寫中的流變過程,所以《全唐詩》作為大部分詩歌傳寫流變的終點也具有特殊的意義。不過,核校工作的難度不僅僅是數量巨大而已。其實,陳先生在文本處理,尤其是底本選擇上有時又有更為精微的思考。如經常用到的大型總集文獻《文苑英華》,編輯在剛剛入手核校之時往往只用中華書局影印的明刻配宋本,在核對明刻本部分時,往往出現文本甚至作者對不上的情況,經過一番仔細的追查、思考與詢問后,才知道陳先生使用《文苑英華》文本的情況比我們想象的復雜很多,他使用了傅增湘先生的《文苑英華校記》、臺北存宋本十卷來校正明刻本的錯誤,國圖藏明抄本在全書交稿后方見,未能通校,但也盡量使用;又如對一些有宋本的別集文獻,其中有些版本有抄配的情況,抄配部分的編次(即詩的次序)庶幾保持宋本原貌,但文本已非宋本之舊,面對這種情況,陳先生保持抄配宋本的編次不動,對文本又利用較早文獻進行了重新寫定。這些細節的處理都蘊含著陳先生四十余年唐詩文獻研究整理的功力與思考,編輯們也只能邊核校邊理解,理解后再重新核校,幾乎每個編輯都經歷了迷茫不解、重新認知到豁然開朗的過程。
關于改動,編輯團隊更是慎之又慎,在原稿上大到詩歌次序的替換、重復的刪除,小到異體字的統一,幾乎都是一一與陳先生確認后才進行,有時為了一個問題也有往復數次的情況。陳先生曾稱每次見到編輯在原稿上的提疑,都會像小學生對待老師的改錯一樣認真對待。這當然是玩笑話:事實可能恰恰相反,是我們誠惶誠恐,生怕把我們的執念帶入這部應該充分表達陳先生畢生學術思考的著作中。
整個編校環節持續了接近四年,編輯團隊的每個人都很辛苦。其中貢獻特別突出的,是編輯室最資深的編審袁嘯波老師和青年編輯張衛香,他們二人承擔了最多的初審任務。特別是張衛香,除了初審之外,在最后的統稿中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另外還有一位沒有出現在編輯團隊名單中的人—總編輯奚彤云老師,其實她對整個項目付出尤多,為了摸清書稿,參與了相當一部分的初審工作,并對我們深入理解《唐五代詩全編》的體例、原則進行了至關重要的指導,又每每在書稿編校的關鍵時刻給予我們適當的提醒。在書稿定稿的最后關頭,她又與編輯團隊并肩作戰,像一位普通編輯一樣看稿、加班,為《唐五代詩全編》順利的出版保駕護航。
最后的話
文章以我與陳尚君先生正式相識前的兩次印象深刻的見面為開頭,我想還是以我與陳尚君先生正式相識后的又一次印象深刻的見面為結尾。有一次我去復旦大學光華樓陳先生辦公室送校樣,離開之際,陳先生又起身欲送,我之前已去過兩次,陳先生都是送到樓下,因我對光華樓地形不熟,沒有推脫。這次我已熟悉路線,于是便讓陳先生不要客氣,說:“我是晚輩,自己出去就行。”但陳先生還是堅決要送我到電梯口。到了電梯口,他說:“我的老師教我送客是要送出門去的。”回想起每次與陳先生見面,他總是要事先準備飲料或茶水,臨走時還要拿一些禮物給我帶走。這種待人接物的謙和、周到和禮貌,原來是受到了他的老師朱東潤先生的言傳身教。又想起他說:“人生在世一生,自當努力前行。”話雖樸素,但卻有非常令人振奮的力量,這也是因為他自己一直在身體力行地實踐:有時在微信上問他一個問題,他總要在深夜回復,后來才知道他每天結束《唐五代詩全編》的編纂、讀樣工作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半以后。《唐五代詩全編》正是他四十多年來如此一步一步努力前行才編成的。在不多的接觸中,這些日常的細節都深深地感染了我,想必曾沐于他春風之下的學生弟子們感受更深吧。他一個人花四十余年時間纂校的《唐五代詩全編》,為傳承中華文化做出了常人難以企及的貢獻,足可傳世,但他對傳承文化的貢獻又何止于一部《唐五代詩全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