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見王師久,漫說北群空。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穹廬拜,會向藁街逢。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陳亮《水調歌頭·送章德茂大卿使虜》
人們常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信焉!在封建時代,最為狂狷怪僻、熱腸冷眼、不肯向封建勢力屈服的人士,莫過于明代的李贄。然而,他竟很佩服距他出生三百多年前南宋的陳亮,并且為他立傳。在“傳”之末又給予很高的評價:“亮志存經濟,重許可,人人見其肺肝。雖為布衣,薦士恐弗及。家僅中產,畸人寒士,衣食之,久不衰。”(見《藏書》卷十六)其實,陳亮的遭遇和李贄頗為相似,他們都受到封建統治勢力的多次迫害。李贄在獄中以剃刀自殺,陳亮也多次被揪進牢獄,有時被打得體無完膚。陳亮四十九歲時,竟一舉高中狀元,誰知還未上任做官,突然死亡。至于他的死因,不明不白,是病死,還是被害死,誰也說不清楚。
陳亮,字同甫,人稱龍川先生,生于公元一一四三年。那時,金人已占領中原大片土地,陳亮早就飽受國破家亡的慘痛經歷。到南宋王朝,在宋孝宗執政時期,他竟以布士之身,上書朝廷,主張積極備戰,收復失地。據《宋史·陳亮傳》記載,他“才氣超邁,喜談兵,議論風生”。宋孝宗對他頗為賞識,準備封給他一官半職,誰知他竟逾墻而逃。他認為:“禹湯文武,多少功名,猶自是,一點浮云鏟過。”(見《洞仙歌·丁未壽朱元晦》;按,元晦是朱熹的別字)此后,他多次上書,力主抗金,言辭激烈,于是受到主和派人士的百般迫害,但他一直堅強不屈。長期以來,他和積極的主戰派人士志同道合,惺惺相惜,特別多次和辛棄疾詩酒唱和,成為摯友,也一起稱雄于詞壇。
上引《水調歌頭》,是陳亮在淳熙十二年(1185)寫成的。那年陳亮四十二歲。上面說過,他早就給皇帝上書,詳細闡述抗金的主張和策略,但都沒有受到重視。在隆興二年即一一六四年,南宋王朝和金人簽訂了“隆興和議”以后,整個江南地區由于工商業經濟得到相對的發展,朝廷可以茍且偷安,官員們得以縱情享受,標榜鶯歌燕舞,因此主和派更加得勢。但是和議規定,南宋王朝除了要年年向金人進貢以外,南宋皇帝不能與金政權在政治上對等,而是要降格以求,尊金主為叔父。于是逢年過節,要派人赴金朝賀。所謂“和議”,實際上是屈辱的協議。據《宋史》記載,在淳熙十二年(1185)十一月金主生辰,孝宗派戶部尚書章德茂前往金朝以表敬意。戶部尚書是主管財政的高官,所以陳亮稱他為“大卿”。派這樣級別的大官前往敵占區賀壽,實屬低聲下氣的屈辱之舉。陳亮雖然是白衣秀士,沒有一官半職,但他和章德茂是朋友,因此便寫了上引的《水調歌頭》一曲給章尚書送行。光從詞的題目來看,他說老章“使虜”,稱金人為“虜”,可見是憋著一肚子氣,懷著對金人敵視和蔑視態度的。
上引《水調歌頭》開首的樂句是:“不見王師久,漫說北群空。”這兩句看似平白,其實很不尋常。自從金人入侵中原以來,隨著岳飛被害,宋軍連連潰敗,主和派再沒有抵抗的信心與決心。由于六軍不發,中原的民眾雖然希望能夠看到宋朝的軍隊前來收復失地,可是等著等著,總等不到宋軍的到來,未免十分失望。這表示很久沒有看到王師的一句,正是陳亮站在中原人民的立場上,寫出了人民的愿望。當然,這也是陳亮對南宋王朝主和派的嚴正批判。他早就在《上孝宗皇帝第一書》中說過:“南師之不出,于今幾年矣!河洛腥膻,而天地之正氣抑郁而不得泄,豈以堂堂中國,而五十年之間,無一豪杰之能自奮哉?其勢必有時而發泄矣!”(見《陳亮集》卷一)顯然,這敘述性的詩句,語似平緩,其實是兩面開弓,既是對南宋王朝對抵抗金人無所作為的批判,更是淪陷區人民渴望回歸祖國的心聲的反映。
承上句,陳亮轉過筆鋒,寫下了“漫說北群空”的句子。“漫說”,是休說、莫說、不要隨便地說的意思。“北群”,指居住在北方的群眾,也包括關心北方人民命運、主張收復失地的所有愛國人士。這句的意思是提醒人們,不要以為北方和全國各地就沒有渴望抵抗金人收復失地的仁人志士了。在這組樂句,陳亮概括表達了北方人民的現實狀況和思想狀態,又展示了愛國志士的雄心壯志。遣詞造句,看似尋常,其實立意高遠,它一正一反,為上引的《水調歌頭》定下了整體的基調。在南宋,陸游也曾在《金錯刀行》一詩中寫過:“嗚呼!楚雖三戶能亡秦,豈有堂堂中國空無人。”(見《劍南詩稿校注》卷三)陳亮和陸游都是愛國者,他們的想法是一致的。
緊接著,陳亮便寫了“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的樂句。在上面,他不是說過,莫說天下沒有愛國志士嗎?現在,有的是,他直接引入對章德茂的敬意。陳亮認為,章德茂一身是膽,直赴虎狼巢穴,這不僅顯出他具有萬夫不當的勇氣,也為當時天下愛國人士爭了一口氣。本來陳亮一向是敬佩章德茂的,當這位老章還只擔任戶部侍郎的時候,就曾寫信贊揚他:“英雄磊落,不獨班行第一,于今大抵罕其比矣!”(見《與章德茂侍郎第二書》)據史料記載,本來在淳熙十一年(1184),宋孝宗便擬派章德茂出使金朝,恰好那時金主死了,他才沒有成行。第二年新的金主上臺,宋孝宗還是命他出使往賀。這樁差事,既要忍辱,又要冒險,但是章德茂再一次奉旨出使,獨力支撐那既是尷尬又是危險的場面,充分表現出英雄的本色。
上引《水調歌頭》上片第三組的樂句是:“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在這里,“自笑”與“得似”兩語互有聯系,“自笑”是陳亮以章德茂的口吻,也用他自己的感情在說話。表面上他們以頗為輕松的口吻,認為作為出使金人的官員,盡管面臨著極其險惡的處境,應該具有泱泱大國的尊嚴,應該以從容淡定的風度,笑對危局。所謂“得似”,實即“豈得似”,意思是作為大國使者,豈能像河水那樣,一味順從地向東流逝,而應勇敢地面對現實,尊重人格國格。在這里,請注意,陳亮對待河水東流的看法,恰好與一些名篇相反。南唐的李后主《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一詞中,不是寫過“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嗎?蘇軾不也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寫過“大江東去,浪淘盡,多少英雄人物”嗎?他們一個是亡國之君,帶著悲情去看待永遠向東流去的逝水,感到他的愁苦與河水一樣,永遠無窮無盡;另一位是具有曠達胸懷的詩人,他看到了歷史的無情,看到歷史上多少英雄人物都被河水沖走,再無蹤跡。但是,陳亮想到他和章德茂的情感一樣,盡管也面對著洋洋河水,而態度和李煜、蘇軾完全相反。他想到章德茂作為堂堂大國的官員,豈會像流水那樣,一味向東順從地流走,豈會黯然神傷?豈會流失英雄的氣概?相反,章尚書將會像柱石般兀立中流,讓浪花濺起,讓驚濤拍岸,在歷史的長河中激昂蕩漾。這組樂句看似態度輕松,其實以反問的句式,既是希望,也是贊揚章德茂具有廣闊胸襟和能夠表現出尊嚴的氣度。
上片的歇句是:“且復穹廬拜,會向藁街逢。”這組樂句,也大有深意。“且復”句是指姑且再次向金人朝拜的意思。章德茂不是前后兩次接受過出使的詔命嗎?第一次沒有成行,第二次才遵旨北上。從這細微的地方,我們也可以證實陳亮這首《水調歌頭》的創作時間。“穹廬”是北方少數民族居住的帳篷,這里指的是金人的朝廷。“會”,這里作助動詞用,指將會的意思。“藳街”,用的是《漢書》典故。據說,這是漢代首都長安城里的一條街道,名曰“藁街”,當時外國的使臣多居于此。西漢時陳湯出使西域,發兵斬了郅支單于,奏請把單于的頭顱懸掛于藁街上蠻夷的邸宅之間,以示“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陳亮的這兩句詞,是表示他深知章德茂作為大使勇于北上的內心世界,表面上他不得不向金主完顏雍朝賀,實際上他懷著對敵人滿腔仇恨,懷著要斬殺仇敵為國雪恥的必勝信心。這兩句,陳亮以一起一伏的句式,展示他和章德茂具有共同的策略和必勝的信心。這兩句,句法欲揚先抑,引人入勝。
過片后,陳亮首先以三個短句構成一組樂句:“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堯、舜、禹,都是我國古代傳說中的圣君。“都”指都城,“壤”指土地,“封”指疆界。三句的意思都是一樣的,無非是說幾千年來,這片土地從來就是中國的國土。這三個短句實屬同義重復。為什么陳亮不嫌累贅反復落筆,這豈不是在創作上出現了瑕疵嗎?
我們知道,在詞的創作上,有些詞調是會用一系列的短句,有意識地改變以五言或七言為主的節奏,以便吸引讀者和聽眾的注意。而在短句的運用上,句與句之間,應是互相聯系的,應讓情意連成一個整體。像蘇軾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下片開首的三個短句是:“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是指月亮連續照到不同的地方。又如岳飛的《滿江紅·怒發沖冠》,下片開首的四個短句是:“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四個短句,各有內涵,卻是連成一氣。就以陳亮而言,他寫給朱熹的《水調歌頭·癸卯九月十五日壽朱元晦》,下片開始的三個短句是:“人未醉,歌宛轉,興悠揚。”三句之間,也是互相聯系的。唯獨這首送給章德茂的《水調歌頭》,下片開始的三個短句卻是句意簡單,甚至同義重復,不是有累贅之嫌嗎?這是為什么?其實,只要再看下面跟著出現的一組長句,便會明白,陳亮為什么在前面的三個短句中,不惜有意采取架床疊屋寫法的奧妙。
緊接著,他便一氣呵成地寫了“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共十一個字的長句。這句詞說得十分巧妙,它和前面強調中原從古以來就是中國領土的三個短句相互呼應。首先,陳亮認為,在歷史悠久和廣袤的中國土地上,應該有人不甘受辱,深知國恥。可是,當下南宋的主和派,貪生怕死,連一個半個有羞恥之心的人也沒有,這真是辛辣的諷刺。陳亮對南宋王朝政治現實的狀態非常不滿。他說過:中原淪陷,“使此恨磊塊而未解,庸非天下士之恥乎!世之知恥者,少矣!”(《與章德茂侍郎第二書》,見《龍川文集》卷十九)同時,這一句也可以理解為是陳亮對全國人民,特別是對淪陷區人民的鼓勵,讓他們充滿信心,敢于反抗敵人。因為在廣大的群眾中,應該會有志士不甘心忍受國恥,會振臂而起收復失地。何況在神州大地上,愛國志士又何止“一個半個”。再者,這長句還與章德茂的勇敢出使有所聯系。如今,他“當場只手”像關羽那樣單刀赴會,這“恥臣戎”的戶部尚書,不就是敢于接受這極其危難的差事,挺身而出了嗎?這不就是“畢竟還我萬夫雄”的明證嗎?顯然,這一長句,含義豐富和復雜。它與前面三句簡明而重復出現的短句連接起來,在節奏上構成了鮮明的對比,讓人陡然一驚。而從詞意來說,他把萬里江山,千年歷史,和現實生活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作極多與極少的對比,也讓人產生強烈的印象。如果在當年,或者在今天,此曲應讓男高音演唱。當唱到這組樂句,伴奏時,前三句每句之末,伴奏的“打鼓佬”或掌板者,當給予短促的重捶;而在唱到后面的長句時,伴奏者則由輕到重,敲出一連串驚天動地的亂捶或長捶,那將更能襯托出這組樂句既悲憤而又豪放的氣氛。
不過陳廷焯說:“同甫《水調歌頭》云:‘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精警奇肆,幾于握拳透爪,可作中興露布讀。就詞論,則非高調。”(《白語齋詞話》卷一)他對陳亮這奇特的詞句,雖然有所肯定,但又說它等于通告或檄文,過于直露,所以算不上高明。其實,陳廷焯對這一組樂句復雜和深刻的含義,并沒有透徹地理解,他的評價反而有簡單化之嫌。不錯,這一組樂句,包括陳亮這首詞,整體來說,確沒有半點含蓄可言。詩人甚至是直來直去,毫不隱諱。但當作者的激情像火山一樣爆發,哪里還管得上它是否像“露布”?我認為,如果能夠讓審美受體,感受到靈魂震撼,這就是最為高明的寫法。
在宣泄了一番激情以后,陳亮跟著寫的一組樂句是:“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面對中原的大好河山依然陷于敵手,朝廷里主和派依然主導著政局,這一來陳亮在激動之余,不禁又感慨萬千,他不知道“磅礴”之氣、民族之魂,什么時候才能暢通無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收復失地。這失落的心態,他也曾向辛棄疾透露,在《賀新郎·寄辛幼安》的下片他寫道:“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間,那有分明月。胡婦弄,漢宮瑟。”他對宋朝的宮殿竟被金人霸占,一直耿耿于懷。因此在上引《水調歌頭》提出“磅礴幾時通”的疑問中,陳亮讓人看到他正視現實的沉重心態。從他使用“萬里”“千古”的詞語中,我們也可以看出,他是有意識地和前面“堯之都”等表示極多極大的時空,“一個半個”極少的數字互相呼應和對比,產生了抑揚頓挫的藝術效果。
作為主戰派一員的陳亮,在對現實的局面有所擔憂和傷感不滿之后,又展現他必勝的信心,這也是對章尚書此行的鼓勵。因此,在這首《水調歌頭》下片的歇拍,他說出了“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的豪言壯語。他認為金人失敗的命運,是注定了的,這是不需要什么疑問的。他又認為,當前祖國山河,正被紅彤彤的太陽當空高照,無限光明,顯示將要全面走向勝利,這是必然的,也是注定了的。對此,他對從頭收拾舊山河,充滿信心。當然,這同時也是對章德茂的出使,給予積極的支持和衷心的鼓勵。
不過,如果對這作為整首詞的結句仔細觀察,便可發現其中有嚴重的語病,甚至會讓人產生誤解。請看,這組樂句,由于上句首先提出“胡運”走向的問題,那么下句又說“赫日自當中”,便很容易讓人感到這是對“胡運”走向的回答。陳亮的本意絕不是這樣,他是想把“胡運”與“赫日”相對成文。但是,這“赫日”是誰家的“赫日”?卻未能表達清楚。而且由于陳亮首先提出“胡運何須問”,在這組樂句中,“胡運”是主語,那么接下去的“赫日”一句,便很容易讓人以為是對上文的回答。這一來,豈不是會讓人誤以為是說金人的命運正在興盛得很嗎?顯然,用詞的不當,這和陳亮的初心產生了完全不同的效果。以我看,如果把“赫日自當中”,改為“漢日自當中”,一切誤解自當解決。當然,若改“漢日”,又會與詞中曾出現過“漢使”的“漢”有重復用字之嫌。但是,這應當是陳亮不予計較的。因為在這首詞里,“萬”字、“中”字,也曾被他重復使用。當然,把“赫日”改為“漢日”,未必完美,但總不至于產生重大的誤解。我們知道,陳亮性情狂放不羈,創作時一氣呵成,未必注意斟字酌句,所以也會出現失誤的可能。朱熹曾說:“同父(甫)才高氣粗,故文字不明瑩。”(見《朱子語類》卷一二三)這批評,也不是全無道理。
從對上引《水調歌頭》一詞的分析中可以看出,以陳亮、辛棄疾等詞人的出現為標志,在南宋中期,許多作者完全擺脫了花間派軟綿綿的詞風,也不再熱衷于描寫卿卿我我的愛情題材,而是把詞的創作,作為士大夫之間相互交流思想及言志的工具,甚至發展到以寫文章和展示政見的方式入詞,這又進一步拓展了詞的表現能力,把詞的功能推進了一步,讓南宋詞風出現了新的變化。這一點,在陳亮的詞作中表現得愈為明顯。據葉適《書龍川集后》的記載,陳亮“有長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輒自嘆曰:‘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見《葉適集》卷二十九)。確實,陳亮在詞作中往往要表現自己經世治國的才能,他把詞作視為政治武器。他毫不掩飾地表達對現實政治狀況的憂慮,從不惜以詞作為匕首和投槍,對主和的投降主義者發起猛烈的攻擊。在這方面,他甚至超過同被稱為豪放派詞人的辛棄疾。所以陳廷焯說:“陳同甫豪氣縱橫,稼軒幾為所挫。”(見《白雨齋詞話》卷一)
但是,我們不要以為陳亮只會一味寫豪放之詞,試看他的一首《虞美人·春愁》:
東風蕩飏輕云縷,時送蕭蕭雨。水邊臺榭燕新歸,一口香泥濕帶落花飛。
海棠糝徑鋪香繡,依舊成香瘦。黃昏庭院柳啼鴉,記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這一首展示他在春天帶著淡淡愁思的作品,特別是最后一句,不是寫得細膩而疏宕有致嗎?不過,面對著南宋日益危殆的政局以及主和派居于上風的態勢,他的詞作更多是帶有強烈的政治性的。像他另一首名作《念奴嬌·登多景樓》,便以觀看風景為話題,指出建業地勢險要:“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這實際上是向宋孝宗提出具有戰略意義的建議,希望遷都建業,認為這里可攻可守,以便更好完成北伐復國的使命。采用這樣的態度填詞,不正是要展示其“平生經濟之懷”嗎?至于上引的《水調歌頭》,對投降派的嘲諷,對侵略者的仇恨,更是毫不留情,怒形于色。熾熱的情感,沖擊著他內心世界,有時便讓他顧不上對語言仔細斟酌了。他甚至認為:“大凡論不必作好語言,意與理勝,則文字自然超眾。”(見《書作論法后》,《陳亮集》上冊,中華書局1974年)所謂“意與理勝”,就是要把思想性和政治性置于首位;作者在創作時,只要思想端正,符合他在政治上的需要,即使在語言上沒有過多的考慮,也能成為好的作品。看來,陳亮在送別章德茂尚書的時候,創作了上引的《水調歌頭》,感情沖動,便沒有認真注意語言的修飾,這才出現了容易讓人產生誤解的地方。
由于陳亮強調“意與理”,因此在他創作懷念故土主張積極抗金的作品時,便表現出強烈的戰斗性。人們也把他在詞作展示張揚的個性,視為豪放。司空圖在《詩品》中提出:所謂“豪放品”,主要表現為“真力彌滿”“處得以狂”。他認為豪放風格的特征,在于作者內心具有不受羈束的力量,真情釋放。在作品中,甚至表現為非理性的狂態。與陳亮處在同一時代、主張“克己復禮”的朱熹,對陳亮豪放的文風曾表示不滿。而陳亮在《答朱熹書》中,也承認“較禮于分寸”,“則亮于諸儒誠有愧焉”。但是,他又毫不客氣地宣稱:“至于堂堂之陣,正正之旗,風雨云雷交發而并至,龍蛇虎豹變見而出沒,推倒一切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如世俗所謂粗塊大臠,飽有余而文不足者,自謂差有一日之長。”(見《陳亮集》卷二八)這番話,理壯氣直,表現出他在文學創作上的戰斗精神。
在南宋中期,主和派和主戰派的斗爭十分激烈。由于陳亮堅持抗金復國,勇于無情地揭露主和派的無恥,這讓他的詞作在詞壇上產生了重大的影響,特別是他寫得最尖銳、最具戰斗性的這首《水調歌頭》,把主和派諷刺得體無完膚,因此被視為詞壇上豪放派的代表作。也正因為陳亮本人作為中下層知識分子的代表性人物,不斷地勇敢和主和派進行斗爭,以致多次被誣陷入獄。直到他死后,有人還挑撥他和辛棄疾的友誼,貶低他的人格。據趙溍的《養疴漫筆》說,陳亮曾被辛棄疾邀請到家中,置酒相待。席間,辛棄疾“且言錢塘非帝王居,斷牛頭之山……滿城皆魚鱉。飲罷,宿同甫于齋中。同甫夜思,稼軒(即辛棄疾)沉重寡言,醒必思其誤,將殺我以滅口,遂盜其駿馬而逃”。這謠言很低劣,把陳亮說成是無情無義的膽小鬼。其實,陳亮在他的《念奴嬌·登多景樓》中,早就寫到建業的形勢,實際上已提出了對南宋王朝遷都的看法。又據《宋史》列傳《陳亮傳》中說:“亮嘗環視錢塘,喟然嘆曰:‘城可灌耳!’蓋以地下于西湖也。”可見,陳亮自己早就公開提出遷都的建議,他怎會害怕辛棄疾殺他滅口?造謠者不惜故意貶低陳亮的人格,可以看到當時封建統治階層內部斗爭的激烈,看到主和派如何畏懼陳亮的戰斗精神,以及想方設法降低他對人民的影響。
好在,歷史最終是由人民寫的,文學史也是如此。因此,詞壇對在封建時代敢于說真話、敢于以詞為武器、敢于斗爭的陳亮,許多人都給予高度的評價。這也是他的代表作,亦即上引的《水調歌頭》受到人們重視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