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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做西藏的孩子

2024-09-30 00:00:00呂艷秀
西藏文學 2024年5期

“它廣袤空曠,貌似平靜安詳,實則苦寒兇險。”

這是我爸的原話。

……

我和熊醫生坐在打好路基的村道旁一棵雪松樹下,看著花壇里的波斯菊,閑聊家事,心情也如這被稱作“格桑梅朵”的花一樣,顏色各異。熊醫生來普拉兩天了,她只是臨時來問診心臟病患者。村衛生室沒有好的醫療器械,她的任務是排查情況,解決輕癥問題。我住在指揮部工棚里,路基修到普拉村,便常在這村里跑。這條由我們市援建的公路,經歷兩年多時間,穿過懸崖、荒地、溪溝,將多條羊腸小道連成一條平整、寬闊的雙向縣道,作為負責技術的干部,我從征地時期就參與進來,冰寒酷暑幾春秋,酸甜苦辣繞心頭。

“路平整成這個樣子也不錯啦,基礎扎實,汽車能跑,摩托車能走,你也別上火。”熊醫生說。她笑了一下,大約又想到第一次來普拉村坐摩托車時,顛顛簸簸像跳舞一樣,面色死灰、苦膽汁都吐出來的情況。

至于熊醫生,“援藏”名額分到她的醫院時,她從學校畢業已三年,是所在州醫院精英中唯一未婚者,于是她立馬報名。她從沒去過西藏,只知道西藏有一種花叫格桑花,有一種樹叫雪松。她從未與西藏人打過交道,只在電視里看過西藏人都有黑紅的臉膛,遇上就會說“扎西德勒”。

但又時常能從她爺爺那里聽到西藏的故事,聞到西藏的味道。那天在飯桌上,她終于抑制不住喜悅,公布了即將奔赴西藏的消息。爸爸瞪著一雙銅鈴樣的眼珠子,說:“那么狠的太陽,女生很快就變成大媽了。”媽媽眼圈一紅,說:“你該是談對象結婚的年齡,孤身到那么遠的地方,終身大事就耽誤了。”只有爺爺,興奮得手舞足蹈,嘴里說:“帶熊道仁去、帶熊道仁去,熊道仁要歸隊了,帶熊道仁歸隊哦!”

……

那年,部隊來到妥壩鄉,4800多米海拔,站在山上,快碰到天了。看來天上不是人呆的地方呀,空氣都沒得。熊道仁一到這里,胸就像有針扎,感覺像快死的狗,張開大口,吸一口氣喉嚨就咳。他們拿著釬,拿著鎬,拿著錘。熊道仁扶釬,戰友掄鐵錘;戰友扶釬,他就掄鐵錘。砸一下,他的手就抖一下。氣溫低寒,結痂的裂口被鐵錘一震,又裂開流血。血糊在鐵釬上、錘把上,越來越厚,有了一層保護膜,后來手掌的繭也厚了,手不是那么痛了,他決定拿下達馬拉山一百二十多公里的盤山公路就退伍。

又一年,已是他當兵的第三年,冬季最難熬的季節,他的喉嚨像結了霜,肚子脹氣,打好炮眼,他就提前回工棚了。雪過之后,未刨動的凍土結實得扎不進去,挖松的土,又膨松得一腳下去會帶走一堆。熊道仁高一腳低一腳,帶著渾身灰土,剛進茅房就聽到了“轟隆”的聲音,他嘀咕著:“這個炮,怎么慢了這么多?”之前在路上的時候,就已經聽到接二連三的炮聲了。

在食堂坐了一陣兒,還沒見一人從工地上下來,后勤戰士反倒往工地上跑。他心里“咯噔”一下,喝了幾口熱水,單薄的身子立刻起身,踩得石塊、土坷垃直飛。他聽到戰士們呼喊“小飛、小飛!”都是哭音,連長說:“找,快找,哪怕一片衣服,也得找回來!”

連長悲憤地嘶吼,牽著熊道仁一起在土石中拼命扒拉。熊道仁那雙多次結痂的手,瞬間又變得血肉模糊。他看到一塊綠色布片,心急地往前跨腿,想要扯出那片綠布,一腳下去,身子像滾球一樣滾下去,最終被一塊石頭擋住。清醒后,他發現環境發生了變化,四周是墻,頭頂也是墻,身子一動,頭痛得比手更厲害。

……

我對熊醫生的爺爺肅然起敬。熊道仁多有情懷,自己修川藏公路,還支持孫女援藏。我苦笑說:“我爸不贊成我來西藏,這次回去履職、籌款,耳朵肯定得起繭。”

這條路,我真的越看心里越喜歡。熊醫生明亮的眼睛看著我,她的臉被一塊白布貼住,就像面具。她問:“你個男生怕什么?回去提上一級兩級,你爸不得高興壞?”她臉上的布在抖動,看來笑得很夸張。

……

那天,一家人圍桌烤火,桌面鋪了夾棉罩子,桌底放著電取暖器,腳放進罩里,熱氣從小腿往上,暖流涌到臉上,模樣便不那么難看。其實,剛發生過激烈爭吵,我和我爸各執己見。

我提了一嘴單位號召援藏,喝著小酒的爸爸立即把吸到嘴里的酒快速吞下,脖上的筋突出來。他說:“你不能想那事兒。”

“怎么就不能想?”

“你老子我是汽車兵,在川藏線跑了幾年。”

“怪了,哪個當過兵的人沒有軍人情懷,不惦念軍營,不盼子女接過自己手中的武器。”

媽說:“你爸說的沒錯,聽他的。”

“家事聽爸媽的,工作上的事,可得聽領導的。”

爸說:“你可是我的獨子。”

……

呂大保有三兄弟,農村里農事重,農閑時四處修水利工程,還修公路,工分不值錢,當兵有津貼費,盡管兩個哥哥年年體檢過關,最終都去不成。那時想當兵的人多,全靠大隊推薦。他十六歲那年,當兵已經不用大隊推薦了,大哥談了對象不想離開,二哥體檢沒過關,只有他,成為光榮的戰士,還是汽車兵。父母花大本錢買了一掛鞭炮,在低矮磚瓦屋前噼哩啪啦炸響。

因為年齡小,身手敏捷,腦瓜子好使,老兵們都很看好呂大保。第一次“遠征”,是秋天。汽車擺在停車場,他不覺得多么雄壯,啟程之后,浩浩蕩蕩的車隊,那種壯觀,讓他興奮之外,還有種豪邁。他的車在倒數第三,帶班戰士叫余有寬,兩年兵齡,每次練車,多是余有寬指導。余有寬說:“你來開。”他知道,新兵們都上了駕駛座。但還沒坐熱,余有寬又要他停車,說換著開。他很不情愿,實戰可比訓練時候有意思多了。可是前方的車輛也停下了。原來到了一段非常難走的路,貼著懸崖,或踩著峭壁。余有寬告訴他,鷓鴣山雖不高,卻不歇好鳥。路段狀況,訓練時他們已經爛熟于心。他的臉,慢慢陰沉起來。

雀兒山,海拔六千多米,從埡口而入,盤山而上。上課時,這里成為教官口中“千萬小心留神”的地方。馬上進入大拐彎,余有寬說:“大拐彎,這哪是拐彎,這是硬生生打了個鷂子。”他看到一排房子,墻壁上有串字,那里寫著“海拔再高,高不過群眾利益,氧氣再缺,缺不了精神斗志”。呂大保笑著說:“這標語好啊,這就是我們的斗志。”其實,他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上。

當一片綠茵茵的平地出現,呂大保懸著的心才暫時放下。這么平坦的地方,沒長一棵樹,全是草,他覺得好奇怪。低矮的山,像溫馴的羊,往遠看,還有駱駝樣的高山在后面。音樂聲傳來的地方有很多人,余有寬說:“這里的人喜歡跳嘎諧舞,就是圍著轉圓圈。”這時呂大保坐在駕駛座上,他想,不能總是想著前方的危險,還得想著前方的美景。他知道,不僅有險峻高山,還有喜怒無常的金沙江,更可怕的是怒江上方的72道拐,還有通麥之類的無數天險。

呂大保在海拔三千米就出現嚴重缺氧的情況,到了兵站吃不下東西。一路上忍饑挨餓,還沒到終點,人就瘦了六七斤,回程之時又遇上大雪封山。前進困難重重,原地踏步更不可能。呂大保渾身不得勁兒,余有寬一個人開了四個多小時,才讓他開上個把小時。車輪碾碎冰雪,小心翼翼地前行。這時,呂大保突然聽到“轟隆隆”的聲音,那是雪崩的聲音。前方車輛剛過去,他心里祈禱:“菩薩保佑、菩薩保佑。”突然,余有寬睜開眼睛,著急地說:“趕緊后退、趕緊后退!”

他將車退了二十多米遠,便又聽到“轟隆隆”“嘩啦啦”的聲音,他的汗毛全豎了起來。塌方的地方,正是他倒車的地方。余有寬眼觀六路,避免了一場大禍。

年終,呂大保和余有寬一同被評為優秀士兵。

第二年春,他們裝著一車玉米上路了。走著走著就到了夏天,青藏高原雨水豐沛,道路泥濘。在路況稍好的地方,余有寬告訴他,跑完這一趟,就可以與這條魔鬼道路告別了。他笑著說:“憑你走過多次川藏線,退伍后找份司機工作分分鐘的事。”車子攀爬上四千多米的業拉山口,折了近百個“發卡”彎,呂大保說:“找個地方停下,我開吧。”

余有寬沒回答。盤旋的路段過了,來到怒江大峽谷。江水渾濁,兩岸怪石林立,本是青草生發季節,遍野卻少見綠色。剛下過暴雨,車子不時陷進低坑,屁股冒出一陣陣白煙,車身在石子上跳舞。余有寬表情凝重,呂大保也不做聲,眼睛緊盯前方,間或抬起瞟眼山體。泥石流在他的擔心中突然而至,將他們的車沖進翻著濁浪的江中。車翻了幾個筋斗,呂大保不記得,他的頭被震得生痛,一口濁水沖進鼻腔口腔,他才清醒。他坐副駕駛,車窗開著,趕緊從窗上往外爬。在爬之前,閉著眼睛,摸了把駕駛座,拉了拉余有寬,余有寬使勁推他……

“你曉得我一路碾碎了多少立方冰雪?你曉得我經歷過多少塌方?你曉得我被埋在泥石中幾次?”我的爸爸呂大保,勸說我兩次之后,在我臨行前夜,這樣憤怒地問我。我看著熊醫生,苦笑。

熊醫生說:“要是資金到不了位,你就在家鄉享福了。”

籌資也難,我又苦笑一下。我和熊醫生也不是很熟,就是近期公路修到這里,正巧她在這村子里。此刻,我在等車,她也等車。她要回縣里的醫院,我要去縣里搭車去火車站。

“加個微信?”她說。

“好,加個微信。”我說。

我們倆工作的地方相隔幾百公里,在以省為單位的援藏隊伍里,算是同事。熊醫生點開援藏群,指著微信名“西藏的孩子”,我找到自己的名字“學做西藏的孩子”。看著名字,兩人哈哈大笑。熊醫生笑的時候,帶著孩子氣,天真純凈。我的笑,看著陽光,只有自己知道里面有糾結、甚至苦澀。

回到家鄉后,我先到單位報到,再回家。我沒給爸爸打電話,只告訴媽媽我要回來。我媽肯定會勸爸爸:“已經成了事實,兒子都兩年多沒回來了,你們可要和平相處。”

媽媽具體怎么跟爸爸說的,我不知道。爸爸回來,看到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我拘謹地站起來,笑著說:“回來了就好。”

這次回來籌措資金很不順利。因各種原因,援建公路預算超標,領導要一級級匯報。我在朋友圈寫了一句:這段時間“上躥下跳”,仍沒眉目,實在焦慮。熊醫生留言:看來領導心情不好啊。

我回復:真是西藏的好孩子。她給我發來消息,問什么時候把那條路修好,說她坐摩托車,腰椎快顛斷了。

她這一說,我沉重的心又像被水淹了一樣。媽媽說,我在西藏的日子,爸爸看我朋友圈里沒資訊,就每天看中央新聞、地方新聞,還學會在手機上搜“援藏”,查看各地方的援藏消息。我心里一暖。吃飯的時候,看著爸爸黑發間幾根銀絲,問他想不想去西藏走走,現在有鐵路,川藏線的公路也因有了多條隧道,變得順暢而不那么危險。爸爸抬眼看我,亮光一閃,卻又立即消散,低下眼瞼,搖頭說:“沒時間。”我說:“你不是快要退休了?”

……

呂大保在部隊混了幾年,退伍時“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家里那點田地,兩個哥哥種就夠了,他得出外謀生路,吃飯的家伙就是過硬的駕駛技術。這時期,一些有錢人承包了線路跑客車。爸爸應聘鄉村線司機,從大卡車換到中巴,他跑得格外舒心。后來,客運公司收回線路,爸爸成了職工。爸爸開車幾十年,只出過三次剮擦事故,一次是避讓一位騎摩托車橫穿馬路的猛漢,客車撞在一棵樹上。一次是避讓一只雞,輪胎與石頭碰撞,爆胎了。還有一次,就是為了避讓一輛長掛車,后視鏡被電線桿撞壞。

……

媽媽說:“你不是念叨著去看強兒,開著小轎車走一次川藏線?”

爸爸臉一紅:“那是和你兩人大眼對小眼無聊時才說的。”爸爸眼睛轉到我臉上,問我,“強兒,你不知自己幾歲了吧?”

我叫呂強,爸媽都叫我“強兒”。爸爸的話很突然,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他們很焦慮。我大伯的孫子都上高中了,大伯也只大爸爸五六歲。我說:“等到西藏的事情處理好再說。”

這話,有點玩笑、有點撒嬌、更多的是耍賴。爸爸說:“你在西藏,肯定是找不到老婆的。”

過了些時日,我看到熊醫生發朋友圈,說她整裝出發啦,那邊有許多病人等著她帶藥過去。她回家鄉了,我都沒關注到。我留言稱贊:西藏的好孩子,西藏的月亮花,加油!還發了個笑臉。過了半個月,忽然收到她發來的消息:“你來西藏了嗎?看到有人在修路了。”

我一驚,難道留守領導籌措到了資金?問修哪里,怎么修。她回復:“看到不少人拿著鐵锨、鋤頭。現在是雨季,暴雨一下,車輛一碾,新修的土路定會坑坑洼洼。”我臉一陣陣發燒,連忙電話留守領導。領導說:“我太感動了,老百姓見我們人少,自發拿著工具前來支援,你抓緊‘化緣’啊。”

我決定回西藏,換領導回來。

臨出發之前,我忽然想到:以前,不都是三角債,就像付工資,也是先干活再付,可以將水泥、鋼材、物流企業納于我們援藏計劃,簽訂合同。我興奮地匯報,領導說這是計劃中的事,關鍵是前期沒充分預估地理環境,投入超標。我說:“走一步看一步嘛。”領導問我:“合同誰簽字?”我說:“自然是大領導簽。”領導便笑,很輕微,但我接收到了來自幾千公里之外的信息——領導說:“你簽字,把這事解決了。”我簽字就能解決問題,那就簽唄。大領導被我纏得沒辦法,決定讓我試試。我找企業的熟人了解,得到“即便拿著公章也得相關人員簽字”的回復,悻悻地登上了前往西藏的列車。

看著路基將山體劈開,看著新土豎在綠色之間又長出新綠,我眼中一片茫然。領導被我換回去想辦法了,施工方天天圍追堵截。約定支付民工工資的日子,我給施工方負責人打了電話,告知實際情況,便關了手機。我騎上指揮部的摩托車,車后座綁了一把鐵锨。

“呂工,怎么當起了養路工?”一輛摩托車駛近,嘟隆聲里夾雜著一個女聲。這路有人通行,我覺得光榮。一位連衣帽遮住大半個臉,還戴個口罩的人將摩托車停在我面前。我努力辨認,對方見我睜大眼睛,取下口罩一笑。

“熊醫生。”我叫了一聲,“你怎么聲音變了,還學會騎摩托車了?”

“高反弄的,騎車是為了方便工作。”她露出一口白牙,與微紅的面龐映襯。這位嬌弱女生,尚且能在這樣的環境中堅持,羞愧化作紅暈浮在我臉上。熊醫生似乎看穿了我心思,眼睛看路,輕聲說:“會解決的,我們來的目的,就是要讓這個地方變得更好。”

小女生看得那么遠,想得那么透,我自愧不如,附和說:“是的,總會解決。”又似自言自語,“這地方怎么就這種土質?”

“就因為土質地貌特殊,才需要我們來支援呀。”熊醫生笑著說。她要去給幾位心臟病人復診,先走了,說到時在村里等我。看她跨上摩托的身姿有幾分男性的英武,我鏟土填坑的動作更快了。

熊醫生叫熊玥,這是我和她在一位她給復診的心臟病人家吃飯時,她告訴我的。這位心臟病患者的兒媳卓瑪已經五十多歲,能說一口標準普通話,為了改善家境,她做了多年北漂。

“我喜歡下鄉,既能好好給病人看病,”熊玥笑了,“又能看四季美景。”

援藏醫生很少單獨下鄉。我說:“你這是要親自體驗病痛。”

有卓瑪在,氣氛很活躍。熊玥住在卓瑪家,卓瑪約我晚上來她家吃飯。這是一個晴朗的夏夜,天空湛藍,星星沒有眨眼,它靜靜地注視人間。我想,在它們眼里,地球是多么瑰麗,多么豐富,艷麗的花朵四季不同,碧翠的樹木常青不敗。人們或在田間,或在山林,或在車間,或在辦公室,有時候汗流浹背,有時候絞盡腦汁,其實就為了生存。

“呂工在想什么?”熊玥問。

“在想,星球不管運行還是固定,在宇宙間都是永恒,而地球上的生物,為什么就有生命輪回。”

“你還是科幻迷呀。”

科幻,能把川藏線變成一馬平川的坦途嗎?熊玥又說起她特意騎摩托車走了一段她爺爺修的線路,給爺爺發了許多圖片和視頻。

……

熊道仁住了一個月院,回了一趟家,名義是探親。探過后,他就有點不想回部隊。初級社,土地還是歸個人所有,別人家勞力多,種田種地外,還能上山打野物或砍些柴火到城里賣。父母以前經常挨餓,身體不好,熊道仁是他們家的勞力。娘摸著他痂繭粗厚的手掌說:“兒啊,看你這手。”爹說:“你走吧,現在有田地,比以前討米強,你當兵,光榮。”他不當逃兵,回到“戰場”,但每當扶住鐵釬或掄起鐵錘,腦袋就痛得要裂開。首長說:“這樣的傷員,只能搞后勤。”而后他成了豬倌。

“豬——啰啰,豬——啰啰。”每天他會提著食桶,哄著在野地里“吼吼”的豬們進圈。喂豬比修路輕松,但是,面子比里子重要,如果家鄉人問你在部隊做什么,你說“喂豬”,人家不笑掉大牙才怪。

連隊的豬,和老百姓的豬一樣,放養。老百姓的豬們跟著牦牛、羊,他養的豬,跟著馬匹、驢子。馬匹和驢子平時參與短途運輸,餓了就由熊道仁趕到jZMI2Ut5XdFkcVZCJbpJdg==草綠的地方,啃上一陣兒。他放豬和馬的時候,還挑著一擔土筐,把豬能吃的野菜,比如蒲公英、蕁麻、蕨麻扯進土筐里。這時候,部隊已經離開妥壩,到了江古拉山。山被大雪覆蓋,羊沒草吃,牦牛不敢在雪地跑,豬也不能拱草根了,熊道仁很犯愁。看著空空的食槽,又看著木桶里小半桶玉米,他挑起土筐。

埡口下方有低洼水地,太陽掛在天上,天空如一塊無邊的藍布,雪山格外潔白,把天空襯托得潤澤、柔軟。淺水區的雪終究不那么厚,也沒凍得那么緊實。他拿著一把被他磨得鋒利的小鐵鏟,挖著看似底下有草葉的地方。挖了好久,沒找到豬可以吃的東西,便往回走。爬了一段山坡,忽然腳下一滑,人開始翻跟頭。

不知過了多久,頭痛使他有了意識。突然,一只黑褐色大鳥飛來,張開翅膀。看著這兩米多長翅膀的大家伙,熊道仁心里一緊。想起那個炎熱的日子,他放下鐵錘去小解,看到幾個人抬著一個人平放在地上,站了一會兒,便一同散去。天上飛來一只大鳥,盤旋一陣,開始下降。天空中,陸陸續續飛來同樣的大鳥。第一只鳥兒降落在地上的人身上,后來的鳥兒蜂擁而上,它們伸出鐵鉤一樣的嘴巴。“天哪,大鳥吃人了!”他驚叫著往人多的地方跑。他想,不管那人什么情況,都不能被鳥兒吃掉。有位年長的藏族戰友說:“這是天葬,是我們的風俗。”

“天呀,這些家伙以為我死了吧,要吃我。”熊道仁揮了一下右臂,撕心地痛。他只得揮動左手,想爬起來,雙腿沒有知覺。一只、兩只、三只,天呀,禿鷲越來越多。他驚慌不已,大叫:“救我!”鳥兒們已經開始胡亂地啄食他的藍色大衣,有一張鳥嘴伸向他的頭和臉頰。他趕緊將臉埋在雪里。

“老熊!熊道仁!豬司令!”好幾個聲音在上方響著。禿鷲們不甘心地離開了他的身體。這次他手臂骨折,至于腦袋里的疼痛,軍醫和當地醫院都沒辦法探究其原因,好在打針吃藥后,疼痛有所減輕。

……

“你爺爺受傷的地方離我們這里不遠。”卓瑪說。

“是嗎?我爺爺一直提川藏公路,天天嚷著要來看,可他腦子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熊玥看著卓瑪。卓瑪是村里的婦女干部,她家這個房子,前屋后院,很寬敞。熊玥呷了一口奶茶,咂吧著嘴,感嘆空氣的清新。

晚上,躺在卓瑪家的客房里。卓瑪家的房子有很多間,平時就她一人在家,公婆住在不遠處的老房子里。這棟房子建在川藏線邊,準備開民宿,床鋪都準備好了,只是沒對外營業。

我早晨有跑步習慣,等我回來吃早餐,熊玥已經走了。

我在未完工的土路上徘徊。怕什么來什么,施工方負責人打電話來,說這么好的季節白白浪費,他只得把設備調到其它工地。“你還有其它工地,真好,這我就放心了,我先問下吧,物流費用不簡單。”“告訴你們,搬運費用由你們支付。”聽他語氣不善,我連忙給領導打電話,得知上午已與一些關聯商家達成了協議,水泥鋼材不日起程。

為搶季節、趕工期,避免天晴下雨各種氣候對工期的影響,我幾個月不眠不休在工地上,什么父母親情都放在腦后。這天在我離卓瑪家不遠的地方鋪設鋼筋時,接到她的電話,卓瑪說請我們吃飯以示感謝。回到指揮部,領導說吃飯還請了施工方負責人。

卓瑪不僅僅請了我們修路方,還有電力、網絡管片,加上熊玥。卓瑪說,這一大桌人,都是卓瑪和村民的恩人。她拿了三類青稞酒,有二十度的、四十度的和五十度的,我選擇了四十度的。中途,我就捂住嘴往外跑,生怕吐在大家面前。對于酒,我完全沒有繼承爸爸的基因。他天天喝,一口氣喝一斤,嗝都不打一個。我很少喝,三兩酒就會被放倒。

“怎么了?看你也沒喝幾杯呀。”熊玥追出來。

“太吵了,出來靜一靜。”

熊玥大笑。我看著她,不理解這話有什么可笑的。幾個月不見,她顴骨上有了紅暈。我脫口而出:“你不是防曬做得很好嗎?”

“這多好,不用搽胭脂。”她笑。

熊玥跟蹤的心臟病人情況都不錯,她的援藏期限也快到了,過些天就要回去。我正想說我們工期也快完了,卓瑪的同事就來叫我們了。酒桌上氣氛熱烈,卓瑪拿二十度的酒遞給我,我拼命擺手。這酒是熊玥和村里的女同志喝的,我拿四十度的酒,說半杯。卓瑪說:“慶祝縣際公路即將竣工,最少一杯。”

喝完酒,我的腳就使不上勁了,也許是這幾個月太累,閉眼就睡著了。等到耳朵里傳來聲音,夕陽已經落下山尖,只看到小半邊紅霞蔓延的天際。我看了下手機,八點,連忙從沙發上起來去找水喝。

“醒啦。”卓瑪說,“你就在這兒吃晚飯,我留了一塊藏香豬肉。”

……

“藏香豬與我們家養的豬不同。”爸爸夾一筷子瘦肉,放在嘴邊聞聞。現在的豬肉,越來越難吃了。以前很少聽他提“藏香豬”,爸爸說這是近年才有的新名詞,以前他跑川藏,只知道豬肉味道好。

……

“好呀,打擾你了。”我說。

“客氣了,感謝你們,為我們做了那么多,出錢又出力,看熊玥一個小姑娘,皮膚曬成那個樣子。”說到熊玥,卓瑪眼里露出贊許,語氣里帶著憐惜。

“應該的。”我不會應付這樣的客氣話,臉紅了。

暮色罩下來,天空開始下雨。這天氣太給力了,新澆注的水泥路面,不用人工灑水。天氣讓我心頭有飛揚的感覺,臉上充滿陽光。

“駿馬奔騰在遼闊的草原,鋼槍緊握戰刀亮閃閃,祖國的山山水水連著我的心。”我站在屋檐下,看向草原深處,口中突然唱起了歌。這是爸爸經常哼唱的,我只記得這一句。

“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風吹綠草遍地花。彩蝶紛飛百鳥兒唱,一彎碧水映晚霞。”我身后傳來歌聲,清脆、純凈,就像長期在草原的牧人,面對遼闊的草原有感而發。聽出是熊玥,我沒有回頭打斷她。

“我不記得剩下的歌詞。”她來到我身邊。

“我也一樣,只記得開頭。”

“如果我爺爺看到他們修的路變得這么好看,肯定懷疑不是原來的路。”

“如果我爸在這路上開車,肯定不再恐懼。”我看她的側臉,臉上的五官在屋邊路燈下,有種朦朧美。我想,除去城市的繁華外,就是鄉村質樸、清麗的美。這是高原,是純凈的地方,沒有喧鬧,沒有繁雜。在這樣的環境里,人必定有純凈的心態、純凈的情緒。

熊玥說:“我爺爺說他見過熊、野牦牛。”于是,我講我的爸爸,她講她的爺爺……

工程結束,在等待驗收過程中,我去了趟縣城。熊玥沒接我的語音,我站在醫院門口,望著人和車都不多的街道,想著將要離開,應該吃些當地美食。

原來熊玥下鄉了,那個地方比較偏僻。我沒要到當地聯系人的聯絡方式,只得繼續發語音。一直發,一直沒人接。沒辦法,只得再去院辦。費了一番周折,有了村第一書記的電話。書記說病人都在等熊醫生。我要他趕緊從通往鎮里的路線尋找。語音換成了視頻,響了好一陣兒,終于有人接了,四周是巖石荒草,看不到人,只聽到微弱的聲音“救我”。我立即給駐村第一書記打電話,并租了一輛摩托車,讓司機加速。熊玥此次復查的那瓦村,縣里到鎮里的公路只是普通鄉村公路,鎮里到村里,開始是公路,后來就是馬車寬的土路。這個縣最少有十多個村莊還沒通公路,我們援建的公路只是西線幾個村鎮。

村里只有一名老藏醫,六十多歲。為了早點到達,前一天熊玥就住到了鎮衛生院。這天清晨七點起床,洗漱過后,在路燈下吃了早點。八點多鐘,天光漸明,她騎上昨晚充足了電的小電驢出發了。她個子不高,但為了適應路況,還是選擇了輪胎比較大的車子。她的力氣,在平路上駕馭這車還行,到了崎嶇山路,顛顛簸簸,就顯得很吃力。在一處拐彎的狹窄道路上,突然前方竄出了一個動物,車身一顫。幸好她戴了頭盔、護膝,人車在下墜中不斷碰撞巖石,只有多處軟組織損傷,兩根肋骨骨折。

醫院有她的同事細心照顧,我只是給她買點營養品。她不讓我陪她,說有我在她不自在。我笑著說:“這些傷疤讓你成為別樣的你,別人想變成這個樣子,還沒勇氣哩。”

熊玥骨頭基本長好時,她就回了家鄉。我們援建的公路通過了驗收,我也打道回府。我們在各自的家鄉,相隔幾百公里,偶爾發幾個文字,說到讓人激動的事,便會語音。比如三月八號這天,她被評為州三八紅旗手。

她說她爺爺精神狀態好了不少,清楚地說想重走川藏線。她說:“怎么樣,到五一,我們也走一次,你帶上你爸爸,我帶上我爺爺,兩位隔代退伍兵肯定能聊到一起。”這是個好提議。

芳菲四月天,我開車帶著爸爸,一路往西,接上她和她爺爺,上了川藏線。她爺爺個子中等,不胖,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很精神的八十多歲老人。我和熊玥坐在前面,互換著開車。爸爸和熊爺爺坐在后面,講著各自遭遇的驚險。快到達怒江地段,爸爸的話明顯少了。這天在一個民宿住了一晚,爸爸要熊玥坐在后面,說他開車。

現在路好多了,一輛小越野,難不倒大卡和客車司機。爸爸開車,一路無語。川藏兵站運輸部隊,先后犧牲了大幾百人,一段段險惡的天塹,就是一道道鬼門關,每天大小事故數百起。我很理解爸爸的凝重。

車子停靠在怒江邊。爸爸走下車,打開后備廂,從他的行李中拿出一個塑料袋,袋里裝著香燭、冥幣。他默默前行。我跟著爸爸,熊玥扶著她爺爺。

“余師傅啊,你還在嗎?我來看你了,幾十年了,這條路已經變得認不出來了,你找得到回家的路嗎?”爸爸站在江邊大聲說了這些話,他跪下,點燃蠟燭,點燃土紙和冥幣。我也跪著燒紙錢。

“呂大保有罪,當時不應該只顧自己逃命啊,師傅,我是可以救你出來的呀,我該返身去找你的呀!”

熊玥扶著爺爺來到江邊,爺爺的臉變得通紅,手顫顫巍巍地指著我爸爸,嘴唇抖抖索索:“是你……和余有寬……一輛車?你……可以……救有寬?你沒……救有寬?”

爸爸抹了把眼淚,看著老人。熊爺爺表情扭曲,臉紅、眼紅,質問爸爸,似乎要舉手打爸爸。爸爸說:“當時在水里,不能出聲,只能拉,我拉不動他,余有寬的身子被卡住,他用力推我。”

爺爺看著爸爸,眼神慢慢暗淡下去。良久,嘆息一聲,望著江水說:“有寬啊,舅舅不該要你當兵,是舅舅害了你呀,當兵就有犧牲,我知曉的呀。”

熊玥跪下燒完紙,我們一起舉起香,對著江水跪拜。

責任編輯:次旦堅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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