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勢而為：理論智慧與管理啟示

=摘 要：“勢”作為一個普遍而深刻的概念在中國文化中具有重要地位，它闡述了關于人或組織與環境和諧共處的基本原則。在組織管理領域，“勢”被視為一種維持組織延續既定方向發展的情景力量。通過回顧對組織勢的案例研究和實證分析，首先區分了中西方文化對“勢”理解的異同。其次，通過總結以往文獻，識別了管理者在布局造勢過程中的關鍵認知能力，發現了在復雜多變的環境中不應逆勢行動，而要順勢而為，借助情景力量以間接的方式實現既定目標。

關鍵詞：組織勢；組織成長；組織變革；戰略領導力；間接效能觀

中圖分類號：C93 文獻標識碼：A

Seizing the Momentum： Theoretical Wisdom and Management Insights

JING Runtian GENG Juhui

（Antai College of Economics amp; Management，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030， China）

Abstract： The concept of “momentum” holds a significant position in Chinese culture as a universal and profound notion. It elucidates fundamental principles regarding the harmonious coexistence of individuals or organizations with their environment. In the field of organizational management， momentum is regarded as a situational force that sustains the organization’s development in its established direction. Through a retrospective examination of case studies and empirical analyses on organizational momentum， we distinguished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in the understanding of momentum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literatures. Furthermore， we identified the crucial cognitive abilities of managers in the process of constructing favorable momentum. We summarized that in complex and dynamic environments， managers should not act against prevailing forces but should align with them. This involves leveraging situational forces to achieve established objectives indirectly.

Key words： organizational momentum； organizational growth； organizational transformation； strategic leadership； indirect efficacy approach

0 引言

正如理查德·尼斯貝特教授（2010）在《思維版圖》一書中所言，不同的生存環境塑造了人類社會不同的價值觀和思維邏輯。西方的航海文明強調邏輯推理，注重清晰的因果關系，常呈現非黑即白的思維特征；相反，東方的農耕文明注重辯證思考，強調全面、歷史和變化的視角，更傾向于發現事物的多面性，認為黑中有白、白中有黑，黑白甚至可能互相轉化。這點可以組織設計為例，過度的分權可能引發對集中權力的渴望；然而，一旦權力集中到一定程度，就可能引發對此的怨言，出現分權的更高需要。東方的辯證思維認為，事物在發展過程中存在著不斷的調整和變化，因此組織可能會搖擺在分權和集權之間的不斷循環中。

“勢”的概念深入闡述了中國文化關于人或組織與環境和諧共處的基本原則，“審時度勢”是組織變革的哲學認知基礎。 “勢”可以簡單理解為變化的環境中所涌現的各種各樣的力量。當管理者采取行動的時候，不應該逆勢而為，而是要順著情景力量來實現既定目標，方能節省資源，這就是“順勢而為”的思想。“勢”的思想源遠流長，《孫子兵法》中“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的戰爭哲學是其典型的表達。

順勢而為并不意味著組織變革和成長是一項輕松的管理任務，其中蘊含著需要敏銳洞察、靈活應變的復雜挑戰。管理者需要從復雜的要素關聯性之間尋找問題的解決思路。那么，順勢而為的文化邏輯究竟如何體現在日常管理中？順勢而為如何成為管理者有效的應對策略和問題解決方法？這些都是組織勢研究中的重要話題。

1 組織勢的理論內涵

1.1 西方文獻對組織勢的理論詮釋

在西方研究中，勢的概念最早由Miller和Friesen（1980）從物理學領域引入組織管理場景，他們將勢視為“組織在同一方向上保持發展的趨勢”。從現實主義和詮釋主義出發，組織勢文獻進一步分化為結構勢（Structural Momentum）和心理勢（Psychological Momentum）兩個流派。結構勢指的是組織系統中多個要素通過共同作用和相互匹配達成的，能夠隨環境變化而動態調整的勢能（Aghina et al.， 2015； Albert et al.， 2015）。吉姆·柯林斯將這種勢能稱為“飛輪效應”。通過將組織比喻為一個旋轉的飛輪，他指出一旦企業建立起穩定的要素結構，就能夠通過慣性和積累形成正向循環，使得組織在自我推動中不斷壯大（吉姆·柯林斯，2020）。

心理勢指的是組織和個體在交互過程中產生的主觀認知體驗，不僅對個體的態度和行為都具有深刻影響（Iso-Ahola amp; Dotson， 2014），也可以幫助組織在既定方向上成長或根據環境變化創造新的發展模式（Jansen， 2004）。初始的成功往往能夠誘發管理者對組織發展路徑進行正面的理解和詮釋，從而形成積極的心理能量，并最終推動組織持續成功。總之，結構勢強調組織要素間客觀存在且能夠自我維持的依賴關系，心理勢則強調個體認知和社會建構過程，兩個流派割裂的根本原因在于對組織勢形成過程中結構的使能性和人的能動性存在分歧。

1.2 中國文獻對組織勢的理論詮釋

勢作為一個普遍而深刻的概念在中國文化中具有重要地位。《孫子兵法》一書將勢視為決定戰爭勝利至關重要的因素，并對勢進行了精彩的論述。孫子認為，“故善戰者，只求于勢，而不責于人”，“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此治氣者也” ，“夫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真正優秀的將領不是激勵士兵拼殺，而是通過布局將潛在危險轉化為實際利益，善用局勢并取得最終勝利。西方文化對戰爭的理解與中國文化不同。德國軍事理論家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中提到，戰爭就是殘酷的實力較量。中國文化不強調士兵在戰場上的奮力搏殺，而更加關注對戰場形勢的利用，“以迂為直，以患為利”， 通過迂回的途徑而達到近直的目的，化不利為有利。因此，東方哲學下的管理傳統本質是一種間接效能觀，即通過認識、評估和利用勢作為對直接干預的替代（Jing， 2020）。

1.3 中西方文獻對比

西方文獻將勢視為由相互聯系的要素所形成的結構力量，管理者雖然可以感知但無法改變所處的情景構型。這種結構主義導向將情景勢能的影響置于首位，大大忽視了人的能動性。在中國文化中，勢與人的能動性高度相關。人可以通過有目的的主動布局創造有利的情景勢能，這種勢能也被稱為“布局勢”（Configurational Momentum）。布局勢和結構勢雖然都強調客觀存在的情景力量，但是布局勢蘊含了布局者的深遠意圖，只有身臨其境、融入其中方能領悟。

2 基于組織勢視角的組織變革模型

2.1 布局造勢

道家哲學認為現實是不穩定的，真正的矛盾并不存在，各個元素都可以非線性地轉換為相反狀態，從而周期性地表現出有利或者不利的情景勢能（Ji， 2008）。當情景勢能不利時，管理者一方面需要忍耐，避免無意義的對抗行動，為下一個有效的行動節約資源（Lee et al.， 2008）。另一方面，管理者也可以通過間接行動（如自行制造問題）主動構造良好的內外部環境，為接下來推動變革布局造勢。以成都公交公司為例，作為成都主要的公共運輸載體，2006年之前該公司曾遇到許多棘手的問題。多個合資公司各自為政造成了無序的公交線路規劃和巨大的資源浪費，扭曲的激勵機制使員工工作效率低下，負面事件頻發也導致集團公司的公眾形象每況愈下。新任董事長陳蛇在加盟成都公交公司以后，采取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變革措施。陳蛇認識到，雖然以往管理者都試圖收購外部投資者所持股份，但是直接出手不僅會遭到外部投資者的激烈反抗，而且收購成本也會上升。如圖1所示，在不利的情景勢能下，他通過低價車票改變了消費者的消費選擇，大大削弱了外部投資者在收購談判中的話語權。通過創造有利的外部局勢，成都公交集團迅速抓住機會，成功以較低成本收回外部股份。

在如何調整各個分公司之間不對等薪酬體系的問題上，成都公交集團內部管理層莫衷一是。陳蛇通過將各個分公司的高層經理崗位互換，經理人員理解了他人困境，積極設計并主動落實了新的薪酬政策。在這個過程中，陳總沒有直接參與薪酬方案調整，卻通過創造有利的內部局勢推動了變革的順利進行。從這個案例可以看出，有利的勢和不利的勢相互矛盾又相互補充，兩者之間甚至會相互轉換。在這個過程中，變革推動者并非被動接受，而是可以主動施加影響。具體而言，變革推動者可以通過借助外部生態力量或內部結構力量，將不利的情景勢能轉變為有利的情景勢能（Jing amp; Van de Ven， 2014）。

2.2 順勢而為

變革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環環相扣，一個場景的變革結果會成為下一個場景的初始勢能。當情景勢能有利時，管理者可以順勢而為，通過快速行動抓住變革機會（Jing amp; Van de Ven， 2014）。以成都公交為例，通過回收外部股份，成都公交集團已然成為完全國有的企業。內部資源的共享和整合為進一步優化公交線路和重新設計組織架構創造了有利的初始勢能。同理，薪酬方案調整后，集團員工有了更高的工作熱情，更有動力為乘客提供高質量的服務，這為提升企業的外部形象奠定了堅實基礎。

2.3 組織變革模型

從成都公交公司的案例可以看出，管理者不僅需要關注問題本身，也要關注問題之間的相互關聯，因為其中蘊藏著解決問題的機會和策略。案例中五種情境的創設有著先后順序，即每個場景的變革也在為下一種場景的變革創造條件。正是基于這樣的設計邏輯，很多棘手的變革問題在解決過程中會受到更少的抑制。如圖2所示，成都公交公司組織變革實踐的背后邏輯正是中國人非常熟悉的“勢”的概念。形勢有利時，管理者可以順勢而為，通過快速行動抓住變革機會；形勢不利時，就需要通過改變環境來創造有利氛圍，也就是造勢的過程。造勢代表了中國人解決問題的間接性思維，在學術領域里也被稱為一種間接效能觀。

3 基于組織勢視角的組織成長研究

3.1 組織勢視角下小米的成長邏輯

既然勢在組織管理活動中如此重要，那么管理者是如何感知情景勢能并將其轉化為成長機會的呢？小米的案例為回答這一研究問題提供了生動闡釋。雷軍的風口理論被業界視為企業能否順利成長的關鍵法則，其強調管理者不僅是天道酬勤，更要順勢而為。小米在2010年成立，僅用三年就成為了全球手機制造廠商前三強，短短九年更是進入了全球五百強。這是國內外五百強企業名單里絕無僅有的速度，一定程度上體現了小米成長背后的風口邏輯。

無論是風口還是勢的概念都十分抽象，很容易被錯誤解讀。 “站在臺風口上，豬都能飛上天”，很多人用這句話描述小米的崛起，也用來奚落小米的低谷。2022年雷軍在《小米創業思考》中回應：“這句話可能是過去十年，對我、對小米和創業群體最大的誤會，很多人看到的似乎只強調風口，鼓勵投機。”事實上，“風口上的豬”的主語是豬，含義是在進入新的領域尋找創業機會時，要能夠放低姿態，審慎地判斷臺風會不會來，有沒有為上天做好準備。以小米為研究對象，通過收集內部訪談資料以及二手數據等進行三角驗證，小米的實踐經驗進一步在理論上得到了詮釋與推敲（井潤田等， 2023）。小米的內部管理者都高度佩服雷軍2010年選擇進入智能手機產業的戰略決策。2010年，全球智能手機普及率約為35%，而三年之后全球普及率是95%。同時，以前主要依賴線下和電腦進行的許多商務活動轉移到了手機平臺上，這是巨大的風口。然而，能從當年動態多變的產業趨勢中發現這樣的機會并不簡單。更加困難的是，面對這樣巨大的風口，如果沒有做好提前布局，機會也就形同虛設。對于一家剛成立的公司，要抓住這樣的機會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走像諾基亞、蘋果等成熟大廠的發展路徑，在商業渠道和技術積淀上要想取得同等優勢，至少需要十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復制別人的成長路徑顯然不可取，雷軍另辟蹊徑，開拓“鐵人三項”的業務模式，通過線上小米商城吸引粉絲并連接新的客戶，手機不再是一個簡單的盈利產品，而是連接用戶的渠道，并通過米聊軟件增加用戶黏度。顯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成為“風口上的豬”，因為這既需要準確的形勢判斷，也需要充分的布局準備。

那么，布局代表什么？以圍棋為例，若想在對弈中取勝，首先一定要有形勢判斷。形是棋子在棋盤上的布局，勢是棋手在看到棋盤上棋子的布局后所產生的行動意圖和感知到的情景力量。漢字“勢”的下面是一個力字，即人通過形的布局體會到環境中的力量，也叫作“形勢判斷”。西方文獻僅僅從形的角度定義勢，然而作為外部人看不到棋盤中涌現的動力所帶來的可能性和力量。中國人往往會入局，將內心意圖帶入對形勢的判斷，才能感受到可能變化的方向和力量。

3.2 基于組織勢視角的實證檢驗

“勢”往往存在于情景之中，進行實證檢驗并不容易。井潤田等（2023）通過構造企業成長情景，讓MBA以及EMBA學生自主設計成長飛輪和業務模式。在設計完成后，學生回答包括布局勢、心理勢、機會感知以及戰略領導力等問題的測量問卷，理論模型如圖3所示。研究發現，管理者的結構需求和分析性思維在布局勢產生和轉化為心理勢的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心理勢進一步影響機會的感知和評估。作為戰略領導力研究中的關鍵維度，結構需求和分析性思維顯著影響了管理者感受風口的可能性。中國文化中提到，“智者造勢，庸者趨利”。換言之，具有更高戰略認知能力的管理者才能夠認清自己和對方的后續行為意圖，這是形勢布局的能力基礎。這一研究結果也說明，投入大量精力進行布局準備，后期才能減少無助感和盲目的資源浪費。

3.3 基于組織勢視角的未來研究展望

“可能風過去的時候，豬都會掉下來”，這種現象在產業界并不鮮見。特別是在數字化時代，企業的成長速度很快，衰亡速度也很快。勢是一種維持組織在同一方向上保持發展的力量，可能會給管理者帶來一種凡事都盡在掌握的控制幻覺（Illusion of Control）。因此，當環境改變的時候，管理者可能仍舊沉浸在過去的成功所帶來的積極心理能量中，無法及時踩下剎車（Dutton amp; Duncan， 1987； Granqvist amp; Gustafsson， 2016）。因此，面臨快速變化的環境，企業如何才能真正地順勢而又不受制于勢成為未來重要的研究話題，這給未來的管理教育范式和方法也提出更高的要求（井潤田、羅媛，2023）。

4 結束語

在復雜的組織環境中，順勢而為和布局造勢對于組織變革和組織成長都非常重要。無論是成都公交公司的陳總還是小米的雷軍，他們所采取的行動在本質上是相通的，都為了促成目標實現而利用間接性效能進行某種安排。這點與《孫子兵法》的戰爭哲學也互相呼應，戰爭開始之前就要做好充分的布局，把各種可能性和變化吸納在布局之中，才能營造有利的情景勢能并最終實現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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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井潤田（1971—）陜西蒲城人，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組織變革與成長；耿菊徽（本文通信作者，E-mail： gengjuhui@sjtu.edu.cn），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博士生，研究方向為組織變革與人機協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