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坊

一

男孩用食指點著廣告上的字，每點一個媽媽就教一個，每個字都要解釋，美，美麗的美，漂亮的意思，彤，紅色，早上太陽的顏色。

男孩慎重地跟著念，美，彤，美彤是好吃的嗎？

不是，是美彤中醫理療館。中醫，理療，館，頸椎病，肩周炎，腰椎間盤突出，坐骨神經痛，關節增生，勞損積液，足跟疼痛。媽媽點著其他的一字一頓。男孩也跟著念一遍。美彤心里美滋滋地應著。

她喜歡美彤這個名字，更喜歡人們用不同的聲音和音調叫這兩個字。廣告單被貼在附近不起眼的墻上和樓道里，四行，沒有圖案和裝飾，藍底白字，區別于其他中醫按摩和盲人按摩所，美彤兩個字比其他所有字都大，讓這張小小的廣告單變得醒目。最后一排是電話。廣告經常被撕掉，劉美彤換個地方再貼。大哥說名字就是要有人叫，屬于你的那幾個字被不同的人嘴叫出來，運氣也就跟著來了。美彤啊美彤啊美彤啊，名字被人叫得越多運氣越好。

有時候也不一定都是好事。

一大早曹順芝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叫劉美彤回南岳巷。

一大早的這個電話里，曹順芝聲音里充滿了刻意的柔軟，讓劉美彤身上一萬顆雞皮疙瘩一下子都豎起來了，頓時只剩下不好的預感。剛改名劉美彤的時候，曹順芝依舊冬瓜冬瓜地叫她，她知道曹順芝是故意的，她也故意不回應，幾百個回合的較量后，劉美彤三個字總算被曹順芝叫出口了，只是每一次叫的時候曹順芝總會把劉美彤三個字一個一個地從牙齒縫里殺出來，讓每個字都像子彈在飛：“又不是沒有給你取名字，大名小名都有，不經過我和你爹同意，就把父母給的名字改了，不孝也不順。”本想找個借口不回去，一想到打電話的是曹順芝，以她的德性，自己要不回去，曹順芝一定會殺過來，不止不休，這事一定過不去，還不如不躲，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就在端午節前，劉美彤也是被這樣的電話召回去過一次，南岳山將被劈掉一半，和之前的嘉潤路合并，修一條更加寬闊的花冠大道。南岳巷五號在拆遷范圍內，劉定邦要買房子，拆遷款還沒有到位，首付還差五萬。騎龍村雖然有房子，但不可能回去了，村里的老宅近十年沒住人了，只剩左邊廂房，也快要倒掉了。劉家三代早已習慣了貴陽的城市生活，肯定是不會回騎龍村了，“再怎么樣也算貴陽人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人老了，朋友都在貴陽，往來走動也好，看病也好，還是在貴陽方便很多……”講了一籮筐必須買房子的理由，結論就是：“劉定邦買的這個房子名頭雖然在他名下，我和你爸爸要跟著劉定邦一起住的，跟著他養老，這個房子也就算是給爹娘買的了。”言下之意，劉美彤有一萬個理由該付這五萬的首付。

這一次，劉美彤猜不透又是要她回去干什么，問了半天，曹順芝的意思在電話線里面繞來繞去，半天舍不得著陸。到了南岳巷五號，才知道拆遷政策是如果一個月搬出去的話，可以多得五萬元的補償。劉美彤在天譽城的房子既沒租出去，也沒人住，反正都是空著，不如先在天譽城過渡一段時間，把這五萬的優惠拿到手。

“好吧！”曹順芝用的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母親向女兒提出的要求，總是理所當然，做女兒的只需要順著這個語句嗯一聲就行。劉美彤手里拿著茶杯卻不知道說什么好。天譽城的房子她確實沒有住，但有些事情曹順芝不知道，要說清楚話頭就長了，她一時堵著一口氣，不知道怎么給曹順芝從頭說起。好在電話很配合地總有人打過來，有賣房子的，有賣保險的，有做咨詢的。大哥的電話一響，說是要過來做理療，正好就有了離開的理由。

上了35路公交車，原本不是坐車的高峰，卻意外的人多，劉美彤幾乎是最后一個才擠上車，車上的人前胸貼著后背，每一個站著的人都成了其他人的支撐，不需要抓任何地方就可以穩穩站牢。前面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個子不高，頭頂正好在她的鼻尖處，頭上的汗味毫無保留地沖進她的鼻腔，不得不把頭往后仰著讓了一下，那氣味還是毫不猶豫地直沖過來。她努力地轉個身想躲開，不承想一轉身，護在胸前的手臂妥妥地貼在了另外一個男人的背心，那件被汗水濡濕了的背心像塊臟抹布，油膩膩熱乎乎地黏在手臂上，狗皮膏藥一樣，想把手拿開，胸就貼上去了。再想換個角度，不承想這樣轉了一圈之后，就像一堆肉在罐頭里抖了一下，把自己給夯實了，完全轉不動，只好就貼著那汗乎乎的后背堅持著。好不容易過了解放橋，車廂里一陣松動，才算找到位子坐下。心里本來憋著事，經過這一番折騰，反倒沒那么煩了。還有什么事情比自己像一塊罐頭里的肉更糟糕呢？

下了公交車就上過街天橋，過完天橋再順著天橋樓梯下到一半，樓梯分出兩條，向左往上十級臺階就是美食城。美食城每一層樓都很冷清，尤其一樓的鋪面租金貴了更是沒有人租。這一層是三樓，每個門面都開著，有按摩店，有美發店，有服裝店，最多的是賣快餐盒飯的，不在飯點上，也沒有食客，只有匆匆的過客，店鋪里面還算熱鬧，每家門口都有一張桌子攔著，桌子后面是廚房和工作間，里面的人一律穿著染了污漬的白色工作服，廚師多一頂白色的廚師帽以示區別。每個門店前都擠著外賣小哥，相互間也不說話，各自刷著手機，查看派單信息。走廊里的燈光昏暗得僅夠照亮腳下的路，既沒有許多美食城那種張燈結彩的明亮，也沒有人來人往的熱鬧，走到盡頭左轉有廁所的標志，廁所旁邊就是電梯，上四樓就到了理療館。每次出診回來，劉美彤都從這條路回家。出診的時候就直接坐電梯到一樓平臺，再走到白宮的門口坐公交車。每一個樓道轉彎或電梯口都有劉美彤的廣告單，半張報紙大小，劉美彤每次出診和回家正好完成一個圓，就像是檢閱她的部隊，查看一下她貼的廣告還在不在。廣告總是被人撕掉了，撕掉了又再貼上，她印了一千多張，撕了又貼貼了又撕，無窮無盡，也有了無窮無盡的快樂。

還有三年就五十歲了，計算年齡的方式和自己的心態相關。樂觀的人會說，我才三十多歲，多多少？多十多歲吧。悲觀的人會說馬上五十歲奔六了。劉美彤不屬于悲觀的人，她只是可惜了那些她不叫劉美彤的日子，四十多年莫名地一晃就過去了，感覺沒有多少快樂也沒有多少幸福，更沒有多少悲傷和難過，因為之前沒有覺得那些悲傷和難過是值得悲傷和難過的。

以前她不叫劉美彤，生她的爹從來就沒有想過娘肚皮里懷的是個女娃娃，第一次做爹的人滿懷期待取了一大堆男娃娃的名字，劉耀祖、劉偉宏、劉定邦……能取出這么多名字對劉希貴來說太不容易了。四川人家里添個人不過是多一份勞力，哪來那么多講究？他們一般取名字很隨意，老大家的娃娃就以大為開頭，大大娃大二娃大三娃順著序叫，老二家的就以二開頭，二大娃二二娃二三娃，反正都有編號，是誰家的娃娃只要看編號，輩分搞不亂，排序也錯不了。也有特殊的名字，比如二三娃一生下來就骨骼奇大，就比其他的小孩個頭長出一大截，得了一個諢號大種人。他正名倒好聽，叫劉頌德，聽起來就是干大事的名字。三十歲那一年，他買了一輛大貨車跑貨運，在服務站一覺睡下去沒有起來。

劉美彤細長的哭聲把她老爹的兒子夢給驚醒了，好在她生下來白白嫩嫩，小臉粉得像桃子，眼睛亮得像星星，漂亮的東西都招人愛，爹從接生婆手里接過劉美彤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咧了嘴笑，胖乎乎的女娃誰會不喜歡呢？白乎乎胖嘟嘟臉上的絨毛細細密密的像層霜，冬瓜就成了她的小名。等到上戶口的時候，才發現冬瓜還叫冬瓜沒有大名，那些現成的名字顯然不適合粉雕玉琢的劉美彤，叫劉冬瓜又肯定不雅，劉希貴轉頭看見了房門口的大榕樹，劉美彤便有了第一個名字——劉榕，榕兒、榕榕、妹妹，就這樣隨便地叫著到了六歲，劉榕成功晉級為南岳小學的小學生。入學第一天，劉榕同學的老師覺得女娃娃怎么會叫樹的這個榕，應該是花的那個蓉才對，還不識字的劉榕也弄不清楚自己的名字到底是“榕”還是“蓉”，只是看著老師連連追問的臉一個勁點頭。拼音本上劉榕變成了劉蓉，劉榕也好劉蓉也好，家里人和街坊鄰居知道的也只有劉希貴家的冬瓜妹，劉希貴和曹順芝的興趣全在剛剛生下來的劉定邦身上，全然沒有注意到劉榕已經變成了劉蓉。

一年級的劉蓉每天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做作業——“哥哥四個蘋果，姐姐三個蘋果，弟弟八個蘋果，哥哥給弟弟一個后，弟弟吃了三個，這時誰的蘋果多？”左邊手算哥哥的，右邊手算姐姐的，弟弟八只蘋果一只腳只有五個腳趾頭，只能把兩只腳的襪子都脫了來算，橫算豎算，代表著蘋果數的手指翹得高高的，用嘴唇點著指頭一個一個數了半天，那道算數題還是一個謎。她感嘆為什么老天爺不讓她的每只腳長出八根腳趾來，這樣她就可以空出一只手來數數了，現在既然數也數不清楚，就開心地摳著腳趾泥玩，早就忘記了八個蘋果的事。

曹順芝拿來了一捧黃豆當蘋果，手往左邊一扒拉，這是哥哥的四個蘋果，右邊一扒拉，這是姐姐的三個蘋果，中間留了八顆黃豆。看到曹順芝擰得出水的臉，劉蓉整個人就傻了，數來數去更數不清楚了：“哥哥和弟弟的蘋果本來就比姐姐多了，憑什么哥哥的三個蘋果不給最少的姐姐啊？弟弟一口氣吃得下三個蘋果嗎？”曹順芝氣得拿蔑片敲桌子：“憑什么？憑什么？就憑這是一道數學題。重新數！”等到算第三遍的時候，曹順芝已經耗盡了耐心，一蔑片甩在劉蓉的手上，劉蓉細瘦的手臂上瞬間隆起一條粉紅的龍，想哭又不敢哭，只好抬起頭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她知道一旦眼淚流出來，會讓曹順芝更不耐煩，手上會長出更多粉紅色的龍。抬頭間，就看到了堂屋正中的屋梁，屋梁兩側分別有兩條龍相向飛舞，渾圓的身子，每一片麟甲都飽滿得像懷了籽的豆莢，帶著威武的風，隨時準備起飛的樣子。四條龍是劉義書認為的祥瑞，有了龍的家里一定能出一個跳龍門的娃娃。每次說起她都在心里搖頭，至少她不會是那個跳龍門的娃娃，劉定邦現在兩歲了還沒有斷奶，曹順芝早就沒有奶水了，劉定邦仍然一天沒事叼著干癟的奶頭吸。劉希貴每次都罵老婆，但奶頭一拔出來，劉定邦就開始癟嘴，話都說不明白的劉定邦知道用什么樣的方式表達自己的需求，也知道用什么方式達到自己的目的。斷奶這個事情上，劉蓉覺得更多的是曹順芝喜歡這種感覺——兒子黏她。劉蓉覺得兩歲多還要吃奶的劉定邦，一定也不是那個跳龍門的人。

劉義書喜歡和劉蓉說話，一老一小沒事就湊在一起，一個說的話沒人聽，另外一個沒有人有話要對她說。劉義書指著墻上的花紋和字說：“琴棋書畫詩酒茶，我們劉家除了沒有琴和棋，其他都全了，敞開了眼看，這南岳巷幾百戶人家，哪家有？”劉蓉明白爺爺的心思，從她還牙牙學語時，爺爺就抱著她認墻上那些字。字被刻在支撐屋梁四條龍的立柱上，左右對稱，立柱已經被水泥融入了堂屋的墻體，上面的字深深淺淺，高低起伏，有些字還失了筆劃，劉義書能認全的不超過六個，認不全的便捉住她的小手指，在那些字的凹痕里面畫。但這種學前教育對劉蓉于事無補，她就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劉蓉覺得劉義書就算把四條龍困在自家的屋梁上九輩子，家里也出不了跳龍門的娃娃。

二年級劉蓉自作主張，“蓉”變成了“容”，每次寫名字能少寫幾筆也是快樂的，可惜筆劃少了幾筆，功課并沒有和筆劃一起變簡單，除了寫作文比較順，其他的功課都上不得臺面。讀初一那年，劉容發現“榮”的意思似乎比“容”字更好：容——容易、容忍、容量，容易這個詞既不屬于她的生活也不屬于她的功課；榮是她的向往，光榮、繁榮、榮譽、榮耀，對于學習成績平平的她來說，如果某一天能夠榮獲三好學生就好了。只可惜也只是改了一個名字，事情并沒有向劉榮希望的方向發展。好在劉希貴和曹順芝在學習上對她沒要求，她的功課好壞就像她是劉榕還是劉蓉還是劉容還是劉榮一樣，都不在他們關心的范疇，只要她養著不費神就好。

每個星期二和星期五的下午不上課的時候，劉家小院里的大木盆就放滿了一家老小要洗的衣服或是被單，接滿水，放一捧洗衣粉，劉榕或劉蓉或劉容或劉榮粉紅色的小腳就跟著一堆衣服在水里跳舞。南岳巷五號地勢比較高，洗衣服的水倒進門口的排水溝，那條排水溝不過是用以前爺爺割馬草的鐮刀順著屋基邊上劃出的一道淺淺的溝，看得出來不是一次劃出來的，毛毛糙糙像是指甲在皮膚上的劃痕，倒水的時候得一只手把穩盆沿，不能倒急了。只是她小小的一個，哪里有控得住一盆水的力氣？水總是不如人意地漫出那條溝，順著南岳路一路向下漫，扯出無數的水線，在南岳路上順著泥巴的肌理劃出好看的藤蔓，就像她們家門口抱鼓石上的花紋。

抱鼓石是一對，被夾石柱分為兩半，一半在屋里，一半在屋外，屋外的半個葫蘆上下各雕著不同的花，花上都生出漂亮的藤蔓。劉家的大門就在兩個抱鼓石的中間，門楣上一排好看的柳體字“處士張成瑤之女”，這一排字總是被春節貼的對聯橫批擋住，每年換新春聯的時候才得見。下面就是朝門，木板做的兩扇門每天吱呀開合著。有一對抱鼓石的劉家成為了南岳巷里特別的人戶。她總好奇張成瑤是誰？劉義書每次都不說：“小孩子家家問那么多干什么？”

洗好衣服擰干，她踩著抱鼓石從屋檐下扯出拴在上面的繩子，拉到對面的榕樹上。榕樹很高，每次晾衣服，拿一根凳子放在榕樹下，搭著凳子爬到樹的第一節枝丫，晾衣繩就系好了，洗好的衣服被單都晾在那根繩子上；路過的人就得輕輕勾一下腰，讓開衣服或被單的下擺，順便夸一下站在凳子上晾衣服的姑娘，冬瓜好乖好懂事。

劉蓉漲紅著臉，不好意思地埋下頭，盡量地把身子縮到更小，但再怎么縮，也還是高過過路的大人，還是要被人夸。她只是盡量地想讓父母覺得自己是那種不僅養著不費神還很管用的存在。她不喜歡曹順芝，就像曹順芝不喜歡她一樣，她下意識地不想成為曹順芝，曹順芝扯著嗓門在家門口和劉希貴吵，每天圍著鍋臺懟天罵地，站在巷子里張家長李家短。隱隱約約中劉榮總覺得，有一天她會和家里梁上的四條龍一起，飛到南岳巷之外的某個地方，離開南岳巷她才能成為另外一個自己，在這里她就只能成為又一個曹順芝。

二

門輕輕地敲響，打開門，電梯間有些昏暗，影影綽綽就看到了人，劉美彤也沒仔細看就往里招呼。每次大哥來，劉美彤都很開心，大哥來也不一定都做理療，有時候帶點吃的，兩個人一起吃，天黑凈了，有客人來了，大哥起身把一桌子的垃圾收拾好就離開了。每次大哥來，劉美彤的心里總是很溫暖的，來得多了也就沒有那么多客氣，劉美彤開了門就去攔想要跑路的貓。

等人進了門，才發現進來的人瘦瘦的，邁著瘦長的腿，像只細瘦的螳螂兩步就跨進理療館，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客廳中間。她這才看清了是張衛紅，想起人是昨天自己約的。心里有幾分失落，走到飲水機面前接了一杯水放在茶幾上。局促地站著的那個人就在沙發上坐下，抱著一雙手四處打量：“生意還好吧？”

劉美彤并不想回答，生意好還是不好并不會因為他的關心或是不關心有所改變。轉身走進自己的臥室，從床頭柜里拿出文件，放在張衛紅面前，薄薄的一沓。

“這是我擬好的離婚協議書，你看一下?！?/p>

張衛紅沒有打開面前的文件，只是說不同意離婚，從來就沒有同意過離婚。

“好說好散，我們不要再扯了，看一下就簽字吧?！?/p>

“我不同意離婚的?！鄙嘲l上的人還是那句話。

“到昨天我們分居正好三年，你要不離，我也可以向法院提起訴訟。我肯定要和你離?！眲⒚劳f這句話的時候，底氣特別足。

張衛紅不說話，靜默著。他低著頭，那顆還沒有完全掉完頭發的腦袋像一顆獼猴桃，瘦瘦長長扁扁圓圓，腦袋上前年因為糖尿病引起的潰爛留下的疤痕就更加清晰可見了。

劉美彤說糖尿病人不能吃糖不能吃豬內臟不能吃得太過油膩，人的血糖只能靠自律才能控制好。張衛紅說人活一百歲，也就三萬多天，這不吃那不吃，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下崗后，張衛紅手里有買斷工齡的十五萬，拿著這筆錢張衛紅覺得自己一夜暴富，家庭地位大幅度提升：“要享受不上班也有錢拿的日子，累了一輩子，為什么不讓自己清閑下來呢？”他什么活都不干，一袋一袋的飲料往家里搬，糖和零食就更不用說了，抱著一堆零食追劇。查出糖尿病以后，人瘦了四十多斤，一下從一個胖子變得挺拔了，竟然有一種胖子終于減掉了幾十斤肉的莫名興奮。糖人成了張衛紅的勛章，逢人便說，遇到糖友就更開心，遇到和他一樣人生在世想吃啥就吃啥的糖友就更更更開心。每次劉美彤一說他，他就示威一樣買更多的零食。有一次買了二十斤豬大腸，用水桶裝著在家洗了一整天，弄得每一間房子都是屠宰場的味道，蒸鍋里蒸的是粉蒸大腸，燉鍋里燉的是排骨燉大腸，炒鍋里還煨著一鍋紅燒大腸，劉美彤一進家門，就像進到了肉聯廠，氣得劉美彤摔門就走：“你就慢慢造吧，既然什么都不愿意聽我的，以后不會再管你，你愛咋辦就咋辦?！?/p>

張衛紅的固執里更多的是對她的挑釁和挑戰。

十多歲的劉榮對劉義書口中的牌坊充滿了好奇，她一直想弄明白堂屋那四條龍究竟是怎么長進了她們家的堂屋。

劉榮借助房頂的石棉瓦上堆著的一堆柴往房檐上爬，這一次她終于看清楚了，支撐自家堂屋的四條龍的柱子穿出屋頂后，屋頂之上還有兩條額坊，其中一條刻著若干個“卍”字紋樣，另外一條刻滿了漂亮的藤蔓，額坊之上五個正斗形的石柱一字兒排開，每個石柱上都鏤空雕著一些已經看不清楚形象的人物，五個斗柱肩起了最高的那個樓檐。額坊留出來四指寬的檐，劉榮一雙小腳就順著那四指寬的檐向上爬，終于在五個斗柱留下的空隙間找到了落腳的地方。她在一群小孩子的起哄聲里爬到了樓檐正中間的寶葫蘆處停了下來，這下，她覺得自己緊張得快抽筋的兩條小腿終于可以休息一下了。她倚坐在寶葫蘆上，一眼望出去，能清楚地看到南岳巷的每一個屋頂，各種各樣的屋頂，石棉瓦的，混凝土的，黑磚瓦的，密密麻麻，一個接著一個， 像龍麟，這一片覆蓋著那一片。早晨的陽光斜斜地照過來，像一把篦子，把這些龍麟蓖出了陽面和陰面，有些金光燦爛，有些暗黑陰冷。瞇著眼，陽光正好把自己的身影拉長在屋脊上，小小一個人，竟然一下子魁梧起來，巨大的影子匍匐著爬下牌坊，騎在南岳巷這條龍的身上。她的視線里，南明河在眼前蜿蜒，跨過南明河，就到了中心城區，她眺望著這座叫貴陽的城市，就猶如當年騎龍村的劉義書一樣。而在這個有陽光的早晨，她照見了自己的內心，她不屬于這個地方，總有一天她會去更遠的地方。更遠是哪里？她不知道。

“榮榮，快下來，爺爺給你買了好吃的烤紅薯?！?/p>

低下頭，就看見劉義書高高地舉著一只手，手里是一只烤得香噴噴的紅薯，冒著熱氣，一陣風吹過，紅薯的香氣吹進了鼻孔，讓她一陣動搖。

“爺爺，你看我認識這兩個字，我把圣旨都踩在腳下了?！?/p>

劉義書用撿瓦匠的敏捷，迅速地靠近劉榮，一下子攔腰抱緊了她，把她往石棉瓦上放。

本來還是陽光明媚的天，突然就烏云翻滾，一團團烏黑的云團后面，刺眼的陽光并不愿意就此退出天空的舞臺，將黑云鑲出一道金邊，晃得劉榮的眼睛一陣昏花。她聽見了一聲巨響，一道金光閃過，腳下的房子震動起來，仿佛連地下都翻了一個個兒。劉榮好像看見自家的房梁上飛出一條龍來，還沒看清楚就已經沒入了云層間那道金光里，她沒搞清楚是爺爺騎著龍飛走了？還是爺爺變成龍飛走了？

劉榮病了，剛開始只是覺得鼻子出氣時像一口蒸鍋，把嘴唇蒸起了一圈水泡。大家都忙著爺爺的喪事，南岳巷的人能到的都到齊了，人們自然分工，墩子、掌勺，洗碗洗菜的還要兼顧上菜。嗩吶響了整整七天，流水席一直擺著，一桌還沒有吃完，旁邊已經站著下一桌的人。誰都沒有注意到劉榮的異樣。到爺爺入土那天，劉榮脖子附近可以摸到一些很小的結節，這里按下去，那里鼓起來，像打地老鼠。又過了一個月，那些原本長得像葡萄那樣大的結節越長越大，肉眼可見，還有潰爛的跡象。

曹順芝心急如焚地把床底板掏開：“只會找麻煩。”從瓦罐里面拿了錢，帶著劉榮到處訪醫，終于打聽到箭道街有一個神醫柯瞎子有偏方可以治。傳說柯瞎子本來不瞎，十三歲那年突然就什么都看不見了，家里訪到一個神醫，眼睛雖然沒有治好，卻說和她有醫緣傳了她醫術。一時之間柯瞎子在南明河沿岸名聲大噪。只是柯瞎子不是誰都醫，要先摸骨，看和病人有沒有緣分。把劉榮的一雙手捧著，一個指節一個指節地摸完，柯瞎子才把曹順芝引進了里間屋給了藥方。藥引奇葩，曹順芝找來三個玻璃瓶，類似現在的大啤酒瓶，瓶內滴幾滴生菜油，每天放一個瓶子在廚房灶臺角，將瓶子斜靠在墻角壁上捉蟑螂。蟑螂外號“偷油螂”，喜吃油，進入瓶子后腳上黏油，瓶壁又很滑，就爬不出來了，連續放了三晚就有了三瓶。第四天，在小豆油燈的照耀下，曹順芝拿出一瓶蟑螂。餓了三天的蟑螂已排清糞便，曹順芝倒出一只捉在左手里，右手抓住頭部一扭，頭身扭斷一拔就將翅膀和腸子抽出，再扭去幾雙腳，然后她又拔下她頭上的銀簪，將蟑螂串起，在油燈上烤熟。每天二三十只燒烤蟑螂加上柯瞎子給的藥，每次處理這個藥引曹順芝都不讓劉美彤知道。二十年后有一天母女倆吵架，曹順芝翻出這件事情來，說要不是她，劉美彤小命早就沒有了。二十年后的劉美彤感覺自己吃了幾十年的飯都快吐出來了。

三個月后，柯醫生的藥果然有了效果，她的瘦弱乏力改善了，頸上的大粒瘰疬也縮小了。現在想來，劉美彤還是很嘆服柯醫生，也不是一般人敢下這種方子，也不是一般的病患能吃得下去的。等到她獨立開診所的時候，她從來不敢給人下類似的方子，這種奇方連她都半信半疑，能治好人就真的只能用緣分來解釋了。

每隔半個月，劉榮都會去柯醫生那里復診，她身體恢復健康的同時，心也活泛起來。她想如果能有一份工作像柯醫生那樣穿著白大褂，每天日不曬雨不淋，還不需要朝九晚五，簡直就是職業天花板。沒有正式拜師，也出不起什么拜師費，她每天都泡在診所里，幫著瞎眼的柯醫生干雜活。等曹順芝拿著一根竹篾片找過來的時候，劉榮已經快一個月沒有去學校了，正和彭飛比賽看誰認草藥認得又多又快，輸了的人就把平時彭飛練書法的草紙撕成條往臉上貼。曹順芝推開柯醫生中草藥診所的大門，正好看到劉榮笑嘻嘻地往彭飛的臉上貼紙條。曹順芝認定彭飛勾引了她的女兒，在箭道街大鬧了一場，一條街的人都湊在柯醫生的中草藥館看熱鬧。劉美彤再也不回家了，反正都被自己的媽壞了名聲，回家去更沒有意思。

從認藥開始，到可以按方拿藥，用了三年時間，三年過去再三年，她終于可以跟著柯醫生拿脈診病了，又過四年，才可以開方。這相當于學了十年的中醫，如果按學時計算，等于一個本科畢業在讀研究生。雖然不是正規的科班出身，在柯醫生中草藥診所當學徒十年，加上行醫十幾年的實戰經驗，還有柯醫生傾囊相授的近三百個草藥秘方，經她的手治好的醫案要寫出來還是有厚厚的一大本。雖然有些秘方她自己也覺得似是而非和不確定，但這種情緒放在心里是可以的，病人有質疑也行，張衛紅立場堅定地做出來，就是對她的直接挑戰了，那就是夫妻間有問題了。已經名叫劉美彤的她也有自己的驕傲。

張衛紅是曹順芝看中的，每次回南岳巷五號，曹順芝總要提同樣的話頭：“一個人帶著彭怡霏過日子太苦，女人總要有個家，老了得有個伴?！敝v多了劉美彤連回南岳巷五號的想法都沒有了?！皼]結過婚，沒有自己的孩子，這樣才會對霏霏好。”劉美彤覺得男人四十歲還沒有結婚太不正常，不是身體有問題就是心理有問題。曹順芝說如果身體有問題倒還好了，第一不會去外面鬼混，第二不會再有小孩，對霏霏會更一心一意。

劉美彤覺得好笑，她找男人，她自己覺得怎樣好像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給彭怡霏尋個爹。

張衛紅追得緊，沒事就在診所泡著，忙前忙后，洗掃買煮十八般武藝全都用上了，還順帶著接送霏霏上學放學。時間久了就習慣了生活中多出來的這個人，飯桌上不經意就多出了一副碗筷，和張衛紅就這樣不咸不淡地在一起了，劉美彤自己都記不得和張衛紅有什么特殊的日子。連婚禮也沒辦，張衛紅就住進了天譽城。張衛紅和曹順芝催了很多次，劉美彤一直拖著不肯和張衛紅辦結婚證，五年前終于把劉美彤催煩了，結婚證倒是打了，但劉美彤還是沒弄明白，自己和張衛紅到底算什么樣的關系。

家庭關系？夫妻關系？或為了完成俗人世界對個人的認同而形成的一種拼湊出來的社會關系？

看不到這段婚姻的希望，劉美彤提了十幾次離婚，張衛紅都不同意。有人出主意說分居三年，他不離也可以上法院提起離婚。劉美彤鐵了心在花果園一待就是三年。每天數著日子過，1095天、1094天、1093天……一千天也過得很快，感覺就是昨天到今天。

“離婚協議拿回去好好看，天譽城的房子是霏霏爸爸留給霏霏的，三年前就說過讓你搬出去，你也答應了的。每次催你都說沒準備好，三年時間差不多該準備好了。你不要再拖了。我們這種夫妻生活一開始就名存實亡，沒有理由繼續過下去了?！?/p>

“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沒有?！被卮鸷芸隙?，但劉美彤的心還是忍不住跳了一下。

“和你離婚我就沒有家了，起碼現在我是有老婆的人?！?/p>

“有也等于沒有啊，這三年我沒有盡到一點妻子的責任，糾纏下去都沒有意義。離婚了你還可以好好再找一個人，一起過日子也好，照顧你也好，好歹身邊有個人?！?/p>

“我現在就有你啊。我搬過來和你住嘛，幫你打理生意，你還可以幫我調理身體，既多了一個人幫你，也多一個伴。打掃衛生，做飯做菜，接送霏霏我都能做?！?/p>

“早就和你不是兩口子了，我不可能和你再住一起。死心吧，你要不同意離婚我就只能走法律程序了，婚我鐵定了要離的，拖下去，大家都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離開你我才會不開心?！蹦莻€人形骨架哭出了聲，眼睛紅紅地看著劉美彤。

“那你怎樣才肯離婚？”

三

大哥像只刺猬一樣坐著，褲管和袖管都撈得高高的，劉美彤低著頭，左手蜷著的兩根手指上握著兩根銀針，右手的食指正輕輕撫著大哥握緊的掌側。后溪穴在掌指關節橫紋的盡頭，是八脈交會的一個重要的經脈，為手太陽小腸經的腧穴，作為八脈交會的穴位，后溪穴可以和人體的其他血脈溝通，頸椎出問題了，腰椎出問題了，眼睛出問題了，都要用到這個穴位。中醫講究通則不痛痛則不通，身體出了問題一定是哪里不通了，病就像洪水，一旦發生洪災，疏通才能解決問題。撫著大哥的手，一綹頭發正從發際線那兒垂下來，擋住了視線，她輕輕呼了口氣把頭發吹開，吹出去的發絲帶著她的情緒，輕輕地撫在了大哥的臉上，距離近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大哥的呼吸，能嗅到大哥身上淡淡的香煙味，小小的穴道她找了半天。她能透過薄薄的皮膚感受到大哥紫藍色的血管里流著的血液，就像一條靜靜的河流，無波無瀾。心里嘆口氣，她知道大哥從來只是單純地想對她好，哥哥對妹妹的好。

再想到自己那些煩心事，劉美彤就總是有太多的無力感，越想得到的東西越握得緊，偏偏就越容易抓不住，張衛紅是這樣，她也是這樣，劉美彤心里叮囑自己不要多想，走到陽臺上，透透氣，好好平息一下內心的煩躁。

一只蒼蠅在紗門打開的瞬間乘虛而入，得意地嗡嗡著宣示對這座城池的成功攻陷。它太得意了，看到一張白白嫩嫩的臉，朝著臉上筆挺的鼻子就準備降落，劉美彤揮了兩下手沒轟跑它，拿了電子滅蠅拍就揮了上去。蒼蠅在房間里四處逃竄，再也得意不起來，嗡嗡的聲音叫得慌亂，沒有了之前的從容，最終還是被電子滅蠅拍變成了烙鐵體。一轉頭，大哥還像一座小山一樣一動沒動，好像劉美彤心里的煩惱就真的與他無關。

劉美彤租的房子在四樓，臨山，說是山，其實是一座小丘，不高，當年征地修這棟房子的時候，地基繞不開，就劈掉了半邊，剩下的半邊正好堵住了陽臺的風景，五樓以上就能越過山丘，視線可以放遠一點。劉美彤要看天氣，每次都得把視線抬高一點。租這個房子的時候，一樓到四樓因為這小丘擋了視線，租金就便宜。劉美彤租了四樓，是便宜中最貴的。

近山蚊蟲多，常年都得關著陽臺上的紗門。住了三年，劉美彤越來越喜歡這個四樓了，就是那個擋了光線和風景因而讓房租便宜的小山丘也讓她喜歡，這個小山丘像個沙盤，把以前南岳山的樣子都裝了進去。只是這個沙盤太大了一點，有時候她想，是她長高了，所以南岳山變小了，又或許是她變小了，南岳山擋住了她看世界的視線。不管怎樣，足不出戶就擁有一座山，一座像南岳山那樣的大山，還是很幸福的。她迫切地想記起南岳山的那些日子，并不是她想回到那些歲月，而是她想記住那些歲月，提醒自己不要再回到那些她曾經叫劉榕或劉蓉或劉容或劉榮的日子。

每次在陽臺上發呆，人就很恍惚，感覺自己回到了童年時住在南岳山腳下的光景，一開門就能看到對面的圖云關，延綿不絕，向東南方向延伸到遠處。有一次她和劉義書爬上南岳山去找傳說中的南岳壽寺，爬到最高處，看到南岳山和圖云關像兩條龍一路并肩馳行，過了二戈寨兩條山脈才分道揚鑣，圖云關一路向東南而去，南岳山則向西南而行，兩條山脈之間留下了一大塊狹長的壩子。劉義書就指著那條狹長的壩子，說這條就是去騎龍村的大路，這條大路上曾經有四十多座牌坊，曾經有一個法國人拍下了當時的照片，這張照片成了當年歐洲最火爆的明信片。

“我剛進貴陽城的時候，這里都還有六座牌坊。每次一到粑粑街，遠遠看到牌坊頂上飛起的角，我就知道離家不遠咯?！迸品皇鞘裁?？劉義書牽著她的手走到屋外，指著自家的屋頂給劉美彤看，看的不是自家的屋頂，而是屋頂之上的屋頂，整塊的青石橫在自家的屋脊之上，青石上刻著漂亮的花紋，再上面是石刻的三重房檐，兩頭矮中間高。自家的屋頂把那座牌坊夾在了正中間。家里墻上的那些字，梁上的那些龍還有門前、房間里被砌進了墻上的抱鼓石都是這個名叫“牌坊”的事物的構件，是自家的房子長在了牌坊里，而不是自家的房子里長出了那些東西。

“古時候順著那二十幾座牌坊，走完就過了圖云關，就是去京城趕考的路，有出息的人都是從那里走出去的，有本事的人也是從那里走回來的，比如當年的貴州省省長周西成，比如貴陽的狀元周漁璜。”劉義書說。聽得出來他多么希望劉家也有人這樣走出去又這樣走回來。

圖云關和南岳山之間狹長的壩子，一路向西南而去，地勢越來越平，過了二戈寨到孟關，就到了劉義書出生的騎龍村。在這狹長的壩子中間橫了一道山梁，山梁上就是騎龍村，傳說要騎著龍才可以飛過。這里土地瘦且薄，每年谷雨一過，就收到點秧播種的信號，騎龍村能種稻子的田并不多，巴掌大一塊，腳掌大一塊，沒侍弄幾下秧子就種完，在這個土窩窩那個凹凼里面撒點苞谷，養活人是沒問題，要多一點的糧食度過青黃不接的日子就難了，所以谷雨一過，就到了進貴陽討營生的時候，劉義書最早是挑柴進城賣，后來發現從龍井挑水到南明堂賣更掙錢。南明堂是富人區，一色的小洋樓，每次那些大洋門只開一條剛夠把桶拎進拎出的縫，門縫里面伸出拿了一個銅板的手，銅板到手，水桶就被拎進去了，連手的主人都還沒有看清楚，門就關上了，更看不清里面的房子長什么樣子。越是看不清就越想看清，劉義書想著哪天能走進小洋樓里看看就好了。

貴陽城的房子大多是木質瓦蓋，經過谷雨慢慢浸潤，再經過端午水的洗禮，該壞的瓦差不多都破損了，不及時換上新瓦，接下來木制的房子就要遭殃。沒錢的人家自己爬上房子就把瓦撿了換了，殷實點的，像什么戴蘊珊公館、王伯群公館這樣的大戶人家就請專業的撿瓦匠。劉義書發現只有撿瓦匠可以名正言順地走進那些漂亮院子里，居高臨下地把整個院子看個夠看個透。劉義書守在戴蘊珊公館門口，等著撿瓦的師傅出來，門一開就跪下去，叩頭拜師。

劉義書當上了騎龍村第一個撿瓦匠。

撿一個四合院的瓦，需要四天時間，四天下來可以得五十塊銅板，算一筆巨款。每次撿完一個院子的瓦，劉義書花幾毛錢在蘇德盛吃一碗腸旺面，走到南明路的茶店吃碗茶聽個書，懷里還可以揣著幾十塊錢回家。撿了一年的瓦，劉義書花巨款買了一駕馬車，每天拖著一車瓦往返于騎龍村和貴陽城之間，劉義書有了想法，這一輩子也想有一棟這樣的房子。

時光在劉義書每天的往返中流逝，貴陽城也悄悄地發生著變化，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牌坊附近靠山那一面有了第一戶人家，緊接著是第二家第三家。修冷庫和嘉潤路的時候，五架牌坊相繼成了冷庫的基料。當最后一座牌坊還幸存的時候，劉義書花五十元錢買下了靠近牌坊的一間茅草房，借著牌坊做屋架，重新起墻，建了一間堂屋一間灶房，一間側房。

每年谷雨，家門口的抱鼓石上就會長出很多青苔。抱鼓石被刻了字的石柱分為兩半，上面刻著漂亮的花，每一片葉子和花瓣都鼓鼓的，摸上去像懷了籽的豆角。劉義書說那是蓮花，劉希貴說那是牡丹，劉榕沒有見過牡丹或是蓮花，她只見過南岳山上的山茶花，覺得更像山茶花。她們家的廚房掛刷把和鍋鏟的地方也有一模一樣的抱鼓石，刷把上的污水讓抱鼓石上的花染上了黑色的油污，經過抹布的擦拭后，那塊地方特別油亮光滑，與屋外的抱鼓石上的花形成了強烈對比，房子外面的花瘦白，屋里的花胖黑。廚房里與抱鼓石呈直角的那面墻更好看，在高高的房梁上，刻滿了牽?；ㄒ粯拥奶俾Ｄ抢镝斄巳斪訉ｉT掛臘肉和香腸，家里來客了曹順芝才舍得取下來，割一節蒸來吃，客人走了又把剩下的掛回那顆釘子上。在劉美彤的記憶里唯有一次，不是為了招待客人，而是為慶祝劉定邦上一年級，媽媽破天荒割了半節巴掌長的臘肉和兩節香腸。

牌坊上的那些花和字在劉義書種下來的房子里活了起來。

還叫劉榮的劉美彤寫過一篇作文——《長滿藤蔓的房子》，老師看完給她打了一個大紅叉，在全班同學面前拿她的作文做反面教材，說文學來源于生活，不能脫離了生活胡編亂造。劉榮很委屈，她家的房子就長成這樣啊。不過好在老師很快又忘記了她，她實在是那種不容易讓人記得住的學生，除了這一篇讓老師認為胡編亂造的作文。劉榮很想帶老師和同學去她家深d/lenKw+JyXcXhfuJJeStBGwAoeTVVbbWZxIfl9GKKc=入一下生活，她家的房子確實每一間都漂亮得不像話，遠遠超出了她作文中的描述。劉義書帶著老婆和兒子成了貴陽人，騎龍村更多的人學著劉義書的樣子，也把家安在南岳山下，在貴陽城做營生。劉義書家這間原本獨立于倒巖路上的房子，像生孩子一樣，繁衍出一片房屋來，到倒巖路變成嘉潤路的時候，牌坊徹底淹沒在這片低矮房子中，早就沒人知道它的存在了。

先是沒有了彭飛，三年后又沒有了柯醫生，柯醫生中草藥診所就沒有有證的執業醫師了，診所可是她和霏霏唯一的衣食。曾經她以為只要有彭飛，她這一輩子就只負責幸福就行，從來沒想過自己會一個人過完漫長的一生。沒有執業醫生執照，診所沒法繼續開。她招了兩個盲人按摩師，招牌也換了——“柯醫生盲人按摩”，劉榮不想把柯醫生三個字去掉，有柯醫生的名頭，一些老病號還會找上門來。劉榮自己當老板也當學徒，跟著王保山學按摩。劉榮應景地戴了一副墨鏡，她發現眼睛看不見有看不見的好處，當這個世界只能通過一雙手去感知時，世界在她的面前變成了另外一種透徹、純粹和直接，她能夠通過自己的十根指頭感知血液在皮膚下面奔流，能夠感知著每一條筋絡的走向，那些小小的穴位在手指下有了不同的溫度和性情。她覺得自己從柯醫生那里學來的東西在這個黑暗的世界里有了另外的模樣。

按摩店的生客一般都不找劉榮，她的身體還是像當小姑娘時候那么單薄，按摩是體力活，來的人都找牛高馬大的王保山。

大哥瘸了三個月，骨科醫院，小針刀，中藥都試了一遍，大哥懷著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找上門來。王保山還有兩個人排隊等著，劉榮說我來吧。大哥看著瘦瘦小小的劉榮，拒絕的話也說不出口，就把瘸了的腿伸出來，伸得也勉強。透過墨鏡看著大哥眼底的敷衍，劉榮伸出手抓住了大哥的手，順著一個指節一個指節地摸：“腰椎間盤膨出，壓迫了腿部神經。膨出是因為一個十多年前的扭傷，當時痛得不厲害，但傷一直在，形成了身體代償，這才是造成膨出的最根本原因。”一番話讓大哥眼底里的勉強變成了信服。五分鐘大哥就可以下地了，當然要痊愈就得成為劉榮的?？停總€星期做一次理療。久了兩個人也熟了起來。

大哥說，“柯醫生傳給你的那些草藥偏方都似是而非的，你自己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中醫總喜歡講藥醫有緣人，治得好是緣，治不好就是無緣，想過沒有？這中間治得好更多的是偶然。等哪一天柯醫生的傳說不再是傳說的時候，你的緣分就用完了，還是得靠自己有一身本事，才可以安身立命。人和人之間是有緣分的，緣分也有用完的時候。”

這話聽得劉榮直點頭。

她和彭飛和柯醫生是有緣有份的，只是這輩子還沒過完，就用完了緣分，今后的人生真的只能靠自己了。

劉榮去廣州軍區總醫院找南派正骨創始人龍層花的弟子系統學習了龍氏正骨，又到鎮江中醫古鎮學習了中醫和針灸，考了一大堆證書。大哥借錢給劉美彤，在花果園租了房子，說花果園是新住宅區，人口差不多五十萬，人多需求就多，房價也很便宜。陪著劉美彤找工商稅務衛生各個部門辦好中醫理療館的證，大哥說要開始就全部重新開始，找明德師把“劉榮”改成了“劉美彤”，中醫館就叫“美彤中醫理療館?！笨粗凶约好值膹V告單貼在墻上，她感覺劉美彤才是自己，既不是南岳巷五號的劉榕劉蓉劉容，也不是柯醫生中草藥診療所的劉榮。中醫理療館很適合劉美彤，龍氏正骨，鎮江中醫，柯醫生中藥秘方，還有從王保山那里學到的按摩，所有東西都被劉美彤糅合在一起，中醫理療館既不是龍氏，也不是柯派，是響當當的美彤式。

電話鈴聲響起，鈴聲像電門的開關，打斷了劉美彤的胡思亂想，也打通了劉美彤的任督二脈一樣，她一下就找準了穴位，右手一換腕，原本夾在兩個指縫間的兩根銀針反轉過來，準確地刺進了后溪穴，大哥肌肉被刺激反應，一緊激，那根銀針微微顫動起來。

拿起電話一看是張衛紅打來的，嘆了口氣，氣出到一半，又收回了丹田。人進的氣和出的氣是一樣多的，嘆氣多了，出的氣多，進的氣就少了，就離死不遠了。電話里的人說話的聲音和她嘆氣的聲音一樣，電話接通，電話里面的人用快聽不見的聲音說：

“我吃藥了，快救我。”

劉美彤一愣，手機拿在手里半天沒說話，那一頭又說了一遍。她握著手機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覺得自己身體里的熱氣慢慢從頭像退潮一樣涼到腳。

“你去吧。今天就到這里，我自己拔針就行?！贝蟾缯f。

“不，我不去，不想去，不愿意去?！眲⒚劳讨鴽]讓眼淚掉下來。吸了吸鼻子，她伸出手把谷會穴那根銀針捻了幾下。

“真正想死的人不會打電話的，他是在威脅我？”包在眼睛里的眼淚還是掉了下來，是心疼自己，她以為一千多天的堅持足可以成為打垮人的重型武器，卻干不過一分鐘的不要命。張衛紅并不是把這段婚姻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他只是想把自己的人生用婚姻的方式和她攪在一起，掐住她的死穴，讓他有了成功者的快感。在死和離婚之間作出了死都不離的選擇，所有的道理便都在不要命的那邊了。

拿出手機走到一邊，撥通了王志鵬的電話：“你去一下天譽城，你弟說他吃藥了，我馬上叫救護車，你現在出門應該能和救護車一起到……我就不過去了，不想看他作死?！?/p>

四

美彤中醫理療館的生意還不錯，病人都得預約，收入也能夠維持母女倆的生活，再把理療館的房租付了，每個月還有一點節余。美彤一點多余的消費都舍不得，她自己都記不清楚有多久沒舍得打車了，就算是客戶等得著急，她也是坐公交車，遲到了情愿多送二十分鐘理療，錢總會有用得完的時候，力氣用完吃頓飯就長回來了，也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點過外賣吃了，就算是忙起來顧不上吃飯，她也只是多喝點水填滿胃。她計劃等霏霏大學畢業嫁人的時候，能給霏霏存下十萬元錢給她做嫁妝。她自己沒有任何嫁妝就嫁了彭飛，和柯醫生婆媳兩個一起經營診所，終于有了存款，便在天譽城買了房子?？上Э箩t生治好了很多人，卻治不了自己的兒子，如果說藥醫有緣人，難道說一個母親和自己的兒子的緣分還淺了？

天譽城是電梯房，漂亮的陽臺挑出去，伸頭就可以看到寬闊的觀山東路上奔馳的汽車。每次看到車水馬龍的景象，劉美彤總會禁不住地想念彭飛和柯醫生。

現在曹順芝提出來要在天譽城過渡，劉美彤沒辦法答應下來，張衛紅的麻煩都還沒解決，而且就算是房子空著，劉美彤也不太情愿把房子給曹順芝。讓張衛紅搬走還說得出口，房子將來是要留給彭怡霏的；讓曹順芝搬走，這話又怎么說得出口呢？

劉美彤現在有點后悔自己賭氣從天譽城搬出來了，這口氣并沒堵住張衛紅。沒有房主人，張衛紅住得沒有什么不安心的，倒是把自己堵得心里像有了一個堰塞湖?；厝グ桑貌辉谝黄鸬姆蚱拚娴倪B陌生人都不如，有一首歌唱的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但劉美彤覺得寫那首歌的人一定沒有經歷過她這樣的尷尬，經歷過了寫出來的歌一定沒有那么好聽。不回去吧，她就成了提款機，貸款物業費水電費每個月都在手機信息里提示著，她很不愿意交，每次問，張衛紅就一句話說自己沒錢。讓他去找工作，他總說一堆不交錢的理由：“現在有病了，身體也不能干重活累活?！笨傊?，天譽城成了劉美彤回不去的家。現在，曹順芝又提出來要住進天譽城，張衛紅和曹順芝兩個人真是把她串起來架在火上烤。

張衛紅不肯搬出來，曹順芝想著住進去，天譽城似乎和她沒有關系。

理療館一般四點以后都不會再有預約，一次理療兩個小時，四點開始的話要弄到六點以后，就會錯過做晚飯或是吃晚飯。這段時間經常就只有劉美彤一個人，跟著收音機里循環播放的經文一起哼，有時候是《金剛經》《心經》有時候是《地藏菩薩經》，一個Ｕ盤存了很多，放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播放，聽得久了，關了那個聲音她也能哼唱完，只是經文說些什么她不太能理解。

小小的理療館什么人都會來，也總會認識一些有意思的人。有一次一個客人知道她要過生日，神秘地說一定要送她一個特別的禮物，第二天果真用一個紫紅色的手提袋拿了來。劉美彤客氣了半天，總覺得平白地就接受了別人的好處總是不大妥當，作為回報那天的理療費和兩處針灸就沒有收錢。等所有的客人都離開了，她才拿起那個禮物，酒紅色的紙包著，上面用金色和酒紅色的緞帶扎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摸了摸硬硬的，這種華麗的包裝一般都屬于巧克力。美彤中醫理療館開業后，人一直發胖，巧克力這種東西是她的最愛也是她的最恨，尤其生氣的時候最喜歡吃，抱著一盒巧克力半天就可以吃完，吃完嘴舒服了，心里也舒服了，胖這個事就成了一顆種子，埋在了身體里，發芽的時候又懺悔，恨不得連根帶肉一起挖掉，不發芽呢就選擇視而不見，懷念著那些甜著嘴巴的味道，也克制著對那個味道的想念。此時她就克制著那一份想念，把“巧克力”順手就給了彭怡霏，彭怡霏歡天喜地地抱著走了，沒過一會又跑了回來，把那個拆開的禮盒和一堆亂七八糟的禮品紙往她腿上一放：“你慢慢吃咯?！边@才發現她以為的巧克力是一本包裝華美的書，用硬紙盒包著，紫紅色的包裝紙里面是一個充滿了春天氣息的包裝盒，綠色的，有漂亮植物的圖案，感受得到春天來時，春江水暖鴨先知的生機，上面是一排比綠色稍深的綠寫的黑體字，還做了擊凸工藝。還有的客人想要邀請她一起去聽課或旅行。

吃過午飯沒有客人，聽著經卻靜不下心來抄經，總覺得自己的生活最近出乎意料的安靜，越想心里越是不安，劉美彤決定回南岳巷看一下。

還是坐35路公交車，一路慢慢搖一路慢慢想，公交車的喇叭喊軍區站到了她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其實什么都沒想。過了軍區下一站就是蓑草路，劉美彤站起來走到車門邊，公交車也正好到了紅綠燈路口，她突然驚恐地發現，眼前一片空曠，南岳巷憑空消失了，南岳巷對面的盛世華庭山一樣地立在這片開闊中。修盛世華庭的時候，南岳巷所有的人都很羨慕，2003年這棟樓可是方圓五公里之內最高的樓盤也是最貴的樓盤，1928元一個平方也不是一般人家能買得起的。而南岳巷的人每次回家都要順著污水橫流的梯坎，爬完堡坎才能到家，就算住一樓也比盛世華庭的五樓高，即便這樣，南岳巷的人還得仰著脖子才能看到盛世華庭頂上飛起來的半個蝴蝶翅膀，他們感覺盛世華庭像一座比圖云關還高的山。這一次，劉美彤站在車廂里，終于不用仰頭就看完了盛世華庭灰黑色的樓體，消失了的南岳山、南岳巷和那些老舊房子讓盛世華庭傲嬌地露出了它的尊容。劉美彤還記得賣這棟樓時的廣告語：看山看水看盛世華庭。當時劉美彤就很生氣，盛世華庭的人倒是看到了圖云關看到了南明河，南岳巷的人就活該什么都看不到嗎？2011年在南明河與盛世華庭之間的西北方向修了一棟更高的保利國際，東南方向被貴州之光巨大的樓盤包圍，曾經看山看水看盛世的華庭徹底被周圍更高的樓隔絕了看山看水的權利，劉美彤有了莫名的快感。

兩個月前來南岳巷的時候，從一號開始，挨家挨戶地都寫上了“拆”字，隨著每一戶人家陸續搬離，失去了人氣的房子也失去了精神，沒了生命一樣黯然，南岳巷不再熱鬧，南岳巷里敞開的門都選擇了靜默。劉美彤說不清楚自己此時的心情，是懷念多一點還是解脫多一點？劉美彤說不清楚，只是覺得自己很喪，這兩個多月，好像吃了安眠藥的不是張衛紅，而是她自己。每天她還是照常開門關門，客人來她也照常招呼，只是話少了很多，經常來了就張家長李家短聊天的熟客都在關心她是不是病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里真的是病了。她認為自己還不算太狠心，又恨自己把那種狠用在了自己的身上，一千多天都可以堅持，為什么就不能狠著心把離婚訴訟書遞到法院？她把自己熬病了，每天都睡不著覺，在肚臍周圍下了針還是不能讓自己好起來，每天白天是白天，晚上還是白天。有時候她絕望地想，要是能白天是晚上，晚上還是晚上，一覺睡下去多好？就像那一年，彭飛吃完晚飯，說頭疼睡一會，一睡就睡過去了，睡在了所有的夜晚里，從此便把所有的煩惱都留給了別人。那一次她連哭的想法都沒有，也沒有哭的時間，柯醫生在哭彭怡霏在哭，曹順芝也在哭——“你看，要是你從小聽話一點，好好讀書，認真嫁個人，哪里會年年輕輕地就當了寡婦？”劉美彤氣得瞪大了眼睛。曹順芝并不嘴軟：“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薄澳闶怯X得我過得不順心才合了你的預言，你就贏了我對吧？你需要在這種事情上贏我嗎？你就這么想贏我嗎？”劉美彤咬著牙巴骨一個人把喪事辦了，娘家的人她一個都不準進門。不是曹順芝后來服軟了，隔三岔五地給霏霏買衣服買零食，她是絕對連節日都不會回南岳巷。

兩個多月沒有來南岳巷，南岳巷卻不在了，一樣沒有告別。順著盛世華庭小區的外墻就走到了嘉潤路口，南岳巷堡坎和堡坎上密密麻麻的房子都不見了。圍著藍色的工地圍板轉了半天，總算找到了一個門，齜著牙一般漏出一個縫，她側著身子就鉆了進去。

殘磚碎瓦匍匐一地。

劉美彤很想在腦海中把原來的那個南岳巷拼回來，但好像很難，她撿起一些碎片：一只紅色書包，齜著牙，露出里面粉紅色的襯布；一只皮鞋；自行車的半個輪轂；她好像看到劉定邦騎著自行車在巷子里橫沖直撞；一個藍色的發卡，讓她想起劉義書送給她的那只蝴蝶發卡，那一年她六歲。她把這些東西都撿了起來，掀起衣服的一角，把東西都懷在衣服里。她不知不覺就順著瓦礫爬到了最高處，視線一下空曠起來，像回到小時候，回到了那個有陽光的早晨，想起了她像一個騎龍戰士騎在牌坊上可以看到很遠處的那一刻?，F在這個遠是有盡頭的，那一圈藍色的圍板就是盡頭。

牌坊孤零零的，現在，只有它在一片廢墟中是完整的。牌坊曾經作為一堆零件，被水泥和磚拼在家里的每間房子里，每一個零件因為所處的地方不同，而各自獨立地植入了劉美彤不同的故事中，那才是她熟悉的牌坊。這一塊抱鼓石在爺爺的床頭，揭開被子蓋上被子都會掃過它；灶臺前那朵山茶花上面有一顆釘子，是掛刷把的地方，每一天的油污都在滋養那朵山茶花；牌坊中間就是家里最大的一間堂屋，堂屋鋪的藍色花紋地磚，還在牌坊下面方方正正的，讓人一看就知道曾經她們家堂屋的大小。這些長在她們家每一間房子里，與她朝夕相處的零件，現在重新被拼成了一座牌坊，不對，是把那些寄生在牌坊身上的磚瓦去掉，還原了它本來的面目，四柱三開三檐，突兀地立在藍天下，讓她熟悉又陌生。劉美彤驚訝地撫摸著它，牌坊正中最大的那塊匾額上寫著“高張氏節孝坊”，正上方斗柱上浮雕著那兩道曾經自己踩在腳下的“圣旨”，四條龍飛騰起來，繞成了一朵祥云，劉義書似乎單腿鶴立于祥云之上，笑瞇瞇地看著劉美彤。

“爺爺給你烤了好吃的地瓜?！?/p>

“美彤啊，看，爺爺給你表演瓦上飛?！眲⒚劳鲱^就看見了劉義書白白的布鞋底，他站在寶葫蘆的尖頂上——劉美彤一點不奇怪爺爺為啥知道她叫劉美彤。

牌坊斗柱上的那些拿著各種樂器的小人也飛了起來，圍著四條龍組成的祥云飛。樂聲中，彭飛的聲音就在耳邊，轉頭就看到他點著堂屋墻上的那對字聯：“荼苦類遭逢夫嘆螟蛉子嘆螟蛉半生冰雪留孤影，松貞偏比附娣傷鸞鳳姒傷鸞鳳萬古云宵矢此心?！?/p>

劉義書覺得彭飛很了不起，劉家住在這里三代了，終于有一個人把家里墻上所有的字都念明白了。他很喜歡寫得一手漂亮毛筆字，會讀論語老子黃帝內經的孫女婿。

“半生冰雪留孤影”，重讀這一句，劉美彤突然恨起彭飛來，連句話都不給去得如此決然，是急著去投生嗎？就連這一世都不想和她過完嗎？那些從來沒有因為彭飛離去流下來的眼淚一下就決堤了。淚水中，彭飛笑盈盈地看著她，手里握著一把紙條，往她臉上貼……

彭飛說：“朝門外面這句只是一半，還有一半在門后面?！?/p>

他向劉美彤伸出手：“來。”聲音好聽得像天上的仙樂。他輕輕地抓住劉美彤的手，推開抱鼓石中間的門，轉進了屋內，朝門里面的石柱上果然還有半句：“黔粵判人天，歸舸瀟湘家難，一篇黃鵠操?！?/p>

“美彤啊，美彤！”四下里的磚和瓦都在叫她，美彤啊美彤，美彤。

右側的匾額上寫著“處士張成瑤之女”。劉美彤圍著牌坊繞了三圈都沒有找到張成瑤之女姓甚名誰。為高張氏立的牌坊怎么可以沒有她的名字？她可以是張成瑤之女，可以是廣東廣州知府高廷瑤之文童高以愚之妻，就不可以有一個屬于她自己的名字？她也在想自己到底是誰？冬瓜？劉榕劉蓉劉容劉榮還是劉美彤？她努力地想做劉美彤，卻是那么難？

左側的匾額上寫著“立于道光二十一年”。算下來有一百八十年，九代人的人生了，會發生多少故事呀。人一輩子要是能像樂高玩具那樣，拆開了把不想要的去掉，只留下愿意留下的多好。然而大多數時候，人都是不能如自己所愿地活著，就像張成瑤之女，如花的年齡就被困在了這座牌坊里，永生永世地與孤獨一起立在這片荒涼的廢墟中。

南岳巷五號都沒了，曹順芝去哪兒了呢？

這兩個月曹順芝像從地球上消失了一樣，南岳巷可以消失，最不愿從別人生活里消失的就是曹順芝。但這一次她不想順從曹順芝，天譽城的房子是她和彭怡霏唯一的根據地了；也不想向張衛紅妥協，婚是要離的，就算他再拿自己的命威脅，她也不想妥協，要死就讓他死好了。每次這樣想的時候，她又覺得自己很壞，怎么會產生這樣壞的念頭呢？

拿出了電話撥了過去，電話那一頭歡聲笑語，曹順芝的歌聲傳進聽筒里，聽得出來是抖音里賣的無線藍牙話筒。電話接通曹順芝卻不說話，只是接著歌曲的節奏繼續唱，終于等到電話里面有人在對她說話，卻是張衛紅：“你找媽媽嗎？我把爸媽和弟弟都接到天譽城來住了，這一輩子我也沒有好好盡過孝，接過來正好盡盡孝。”

劉美彤扶著抱鼓石坐在了一堆碎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