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八年,父親從植物油廠下崗,母親待的百貨公司解體,沒撈著攤位。那年夏天發了大水,每天吃完晚飯后,我們就守在電視跟前,看抗洪的報道,解放軍們一個一個往水里跳,不停地救人。大水滔滔,淹沒街道、房屋和樹木,遠遠望去,只有一片汪洋,誰看著心里都不得勁。看的時候揪心,等報道播完了,還是揪心,前者是為受災的同胞們,后者是為自己。剛下崗那陣子,父親表現得相當沉寂,整天失魂落魄的,像是丟了東西,已經戒了的煙也重新吸了起來,每天往沙發上一栽,抱著個破收音機聽,聽著聽著就瞇了一覺,醒來后咂咂嘴巴,換個節目繼續聽。
也是這一年,我參加了高考,成績不理想但很穩定,和大學沒什么緣分。本來就不是念書的料,就像穿大花褲子配西服,怎么都是別扭。家里人也看出我沒什么興趣繼續學業,就托人給我在酒精廠找了個工作,負責打點后勤保障及一系列雜事。聽介紹人說,酒精廠在縣里還算穩定一點,弄好了能挺到新千年,但我剛上了兩個月班,廠里就宣布,由于效益低下,資金匱乏,廠子明年開始停辦,工資呢,盡量給大伙兒發到過年,但過完年誰都別來了啊,這地兒沒了。消息一出,廠里上下一片哭天喊地,有不少老工人抱在一起,把鼻涕眼淚抹在對方衣服上。也許他們真的和廠子有感情,干了幾十年,去哪兒都一股酒精味兒。我沒哭,其實在這期間,我已經看出酒精廠日趨衰敗,人和廠子都沒什么精神,停辦只是遲早的事。在那之后,廠里少了一大半人,我每天就坐在辦公室一杯接一杯喝茶,一張接一張看報紙,古今中外,形勢變化,盡收眼底。但放下報紙,往窗外一看,總能看見廠里人抱著瓶瓶罐罐出入廠門,他們要用這些容器裝滿酒精,用途不明,也許想轉手賣出。走進來的人表情麻木,出去的人臉紅筋脹,幾乎寸步難行。此情此景,很難不讓人心生感慨。那時候,我才明白什么叫生不逢時,人一旦點背,想呼吸一口新鮮空氣都容易嗆到,本打算能在酒精廠待到天荒地老,沒想到只是一場短暫的夢,稍縱即逝。
屋漏偏逢連夜雨,眼看一家人工作都沒了著落,母親在這時突然又生了病。下崗后,母親不像父親那樣頹靡,在家休整幾天后就出去找活兒干,并憑借出色的家務能力進入了家政隊伍,乾安這邊沒多少人需要這項服務,一般都是去松原干活兒。那家公司每天跑線車,早上送去,晚上接回來,管飯,一天下來給四十塊錢。母親進醫院的那天,我正在辦公室閑坐著,等我接到消息趕到醫院時,母親已經進了手術室。父親坐在門口,手里攥著一瓶酒,看了半天才認出是我。我問他,我媽什么情況?父親說,干活兒時上高,摔了下來,可能得縫幾針。等手術完,大夫告訴我們,傷沒多大事,就是皮外傷,估計還有點腦震蕩,但我們在檢察過程中發現她腦袋里有瘤,懂不,就是癌,癌癥。情況不太樂觀,估計有一段時間了,你們家屬沒察覺到么?可以先保守治療一段時間,有條件的話建議盡量早點手術,這病拖不得。
那時候是十一月,抗洪搶險早已經取得全面勝利,天氣也逐漸轉涼了,我和父親并排走出醫院,只覺得冷風颼颼往衣服里鉆。父親走到路邊,把酒瓶放到馬路牙子上,跟我說,兒子,我明天就去找活兒,給你媽治病。那么大的洪水都挺過來了,咱家這點困難算個啥呢?
父親在外面考察了幾天,最后決定包一輛車,開出租。這是父親從諸多條出路中經過精心比對后作出的選擇。他說,現在挺多人都去做買賣,那方面我不行,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開車行,天天在街上晃,感覺良好,而且你媽得定期上醫院,有車也方便。我點點頭,說,挺好,想得挺全面。其實,這份工作有一點不好:當時縣里并沒有統一的出租車調度系統,只要有個私家車,都能充當出租車,招手即停,而很多人在沒有急事要事的情況下,都會選擇價格低五毛錢的三輪車,一路慢慢悠悠的,和老師傅嘮兩句閑嗑,輕松又愉快。母親聽完父親的想法后,咬著嘴唇說,你不如直接買個三輪車,沒人搶,沒人爭,掙的都是自己的。父親說,我算了,這不太準成,買三輪車就是等著回本兒,租車剩的都是自己的,多少能攢下點兒,而且三輪車前面一般沒車燈,晚上不能跑。你不用操心,好好養病就行。
幾天后,母親出院了,但每周還得往醫院跑,非檢查即開藥。出院以后,她老是窩在家里,話也少了,問啥答啥,天天在家打掃屋子,一遍一遍拖地,把地拖得锃亮。父親每天天還沒亮就摸黑出門,口袋里揣著一把刀。那陣子,整個縣里都流傳著犯罪團伙作案的消息,在一個來月里,他們在不同街區作案多起,作案工具不一,下手也有輕有重,一般都是從后面襲擊,用磚頭或者鈍器把人敲暈,其目的就是為了搶奪財物。有人說是三五個人一起,也有人說只有一個人,還有人說是從長春來的,新聞上還報過,被稱為“刨錛兒”,長春現在打得嚴,不好出手,就轉移到咱這小地方來了。總之一時間眾說紛紜,搞得人心惶惶。警察天天夜里巡邏,走訪了一遍傷者,也沒找到什么關鍵線索,就發出通告,讓廣大群眾在夜里少出行,一定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那些日子,一到晚上外面空蕩蕩的,靜得可怕,父親的活兒也少了一些。每天他還會帶上他那臺破收音機,拉不到人的時候就打開聽節目。我還是老樣子,天天在廠里晃來晃去,廠里的人越來越少,除了來搬東西的,就是附近的小孩三五成群地跑進來,保衛室的人天天往出攆,怕他們進來玩火。那段時間,我對周圍的一切事物突然產生了莫名的恐懼感,好像一不留神,所有的東西都會在頃刻間分崩離析,又也許僅僅是無聊,我也說不清楚。每天晚上,我就枕著手臂躺在床上,對著掉了皮的墻思緒翻涌,什么都想,也什么都不想,偶爾聽得見母親因頭疼發出的哼哼聲。
于敏慧對我說,像你這種情況,屬于典型的空虛,得多看看書。我說,上那么多年學,早就看夠了。她說,你不是說你天天在單位看報紙嗎?一樣的事,報紙哪有書好看。我說,家里沒書了,畢業之后我爸把書都賣了。她說,我這兒有,借你看看。說完,她從書包里掏出一本外國詩集,名字沒記住,誰寫的也不知道,我翻了幾頁又丟給她,寫得不明不白,看不懂。她說,多讀讀詩,能緩解焦躁,你現在這狀態,得平和,來,我給你讀兩段。她把書翻到某頁,站起身,清清嗓子,像是在聯歡會上表演節目。她念道,啊,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須鎮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我拍了拍手,說得挺好。她說,是吧,這段多適合你。我說,第一句,怎么說的來著?她說,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我說,偶爾騙一回兩回行,它也不能老騙人啊。她問我,騙你啥了?我說,我家現在這情況你也知道,我媽有病,我爸天天起早貪黑開出租,我呢,念書念得啥也不是,錢沒掙著,現在廠子都快沒了。她說,所以呢?我說,沒事兒,你趕緊回家復習吧,今年再考不上,你媽不得給你腿打折。
于敏慧和我從小就認識,我倆同歲,家住得近,也是一起上的學。她媽是初中老師,教數學的,可家里那么好的條件,于敏慧楞是次次考試數學都夠不上六十分,因為這事她沒少讓她媽揍,但氣也出了,錯題講完也做了,下次考試該不會還是不會。她和我說,沒招兒,我這人和數字兒啥的就是沒緣分,人家都說,強扭的瓜不甜,強摘的花不香,讓我學數學,那還不如殺了我。老實說,她在算數這方面,可能確實差點意思,但她的語文功底很好,作文次次上臺朗讀,參加征文比賽也都榜上有名,她把這方面的天分稱作后天基因突變,意思是她媽的數學細胞在她長大這一過程中變異成語文細胞了。于敏慧說,這就好比小時候丑,但長著長著就好看了。這個比喻用在她身上挺合適,據我從小到大這些年的觀察,于敏慧確實長開了一些,小時候她丑得不像樣,現在看著竟有幾分動人。當然,我對她從來沒有過其他想法,從小到大,我倆一直當哥們兒處,有啥事都相互傾訴,幫著出出主意;也一起逃學,夏天吃冰棍,和老頭兒搶乒乓球案子,冬天吃烤地瓜,打哧溜滑。她和我一樣,高考沒考上,出成績當天,她和她媽說,要出去打工,不在這小破縣城待了,待十多年,閉眼睛都走不丟,待夠了。她媽聽完打了她一巴掌,把她關在家里幾天,那期間讓她制定了學習計劃,并告訴她,說啥也得考上個大學,否則就別想離開這個家。
從十一月底,也就是我媽出院那陣子開始,于敏慧找我的頻率明顯變高了,一會兒說看看我媽,一會兒說沒意思,要出來放松心情,我也搞不明白她是犯啥說道。畢業班晚自習要上到九點,但她每天下午上完課就不回學校了,或者在自習途中大搖大擺走出教室。老師也知道她是復讀生,基本不管。我對她說,讓你媽知道你就完蛋了。她說,她咋能知道,這事兒也就咱倆知道吧。我說,你當著老師面走出來,就不怕人家告訴你媽?都一個系統的,興許都認識。她說,別扯犢子了,認識我也不怕。
有一天傍晚,于敏慧跑到酒精廠找我,說晚上想出去走一走。我先回家看了看我媽,然后倆人像二傻子一樣縮著脖子在街上瞎晃。我倆在路上買了個烤地瓜,一人一半,吃得很慢,一直吃到上面結了冰碴。吃完地瓜后,于敏慧抹抹嘴,說,我想去西邊兒那片水看看。我說,大冬天的,早就成冰了。她說,那我想看看冰,行不?我也沒啥辦法,只能隨著她往前走。那片水在縣城西邊,是縣區內唯一一片水,直徑不足三十米,形狀不太規則,其大小之于乾安就相當于乾安之于吉林,但總有人叫它湖,叫就叫了,也不給正式取個名。那片水周邊有大片的松樹林,據說要建一座公園,周圍已經鋪好了地磚,也蓋了幾個花壇,但后續就沒了消息,不知何時才能建成。
我們踩著昏暗的燈光在磚路上繞了幾圈,又拔了幾嘟嚕松針,最后才走到水邊。那里已經凍成光溜溜一片冰,白天的時候,偶爾有人在上面滑冰。于敏慧指著冰面說,你知道嗎,那下面通著松花江,往遠一點,還能通到大海。我說,扯淡吧你,我咋沒聽說過?她說,這水下面有個窟窿,類似于泉眼,水就是從那兒來的,也因此,能形成漩渦。如果能進去的話,從那里走,就能到達很多地方,包括你想去的地方,或者不想去的地方。我說,你魔怔了吧?大晚上出來抽風。她說,吉林段的松花江有兩條源頭,一條是漫江,另一條是長白山天池,自西北流經撫松、吉林等十幾個縣市,在扶余三岔河口與嫩江交匯,往下即為松花江。我說,背得挺好,我當時也沒咋學地理,不感興趣,希望這題明年高考能出。她說,我沒扯淡。很多年以前,東北就是一大片凍土,上面覆蓋著堅硬無比的冰雪。后來,天氣一點點暖了起來,地面的冰漸漸融化,整個平原就形成了大片的水域,你說,這是不是相通呢?
二
李明福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去長春生活。這個念頭萌生于他三十六歲那年冬天。那年,他剛剛升到植物油廠銷售科副科長,到了年底,廠長要去長春簽一筆單,因人手不夠,廠里就派他陪廠長一同前往。李明福誠惶誠恐地接受了這個任務,一想到能到省城一覽風光,他激動得好幾宿沒睡著覺。這三十多年里,李明福出縣的次數屈指可數,最遠的一趟到了白城,為的是隨禮,匆匆忙忙來,匆匆忙忙走,也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讓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追悔莫及。
在樹立這個目標以前,他就以能攢錢而遠近聞名,換句話說,就是摳。他不但對別人摳,對自己也摳——能吃五毛的,絕不買一塊的;襪子不穿到露五個腳指頭,不算壞。他常說的一句話是,人活這一輩子,圖的就是個錢,有錢了,生活條件就好了,那就啥都好了。這時候,就會有人反駁他,李明福,你瞅你家那破屋子,一場雪就能給壓塌了,你攢了這么多年錢,咋不好好翻新一下呢?是不是都拿去找小妹兒了?李明福不管大伙兒的笑,也不生氣,還是一本正經地說,厚積薄發你懂不?你不懂。等哪天我這小破房子,搖身一變就成了三層小別墅,到時候你們就羨慕去吧。事實上,他那破房子始終保持著原貌,并隨著時間的推移愈發斑駁,卻也在風雨中保持屹立不倒。廠里已經給他分了宿舍,但他偷偷把屋子租了出去,自己領著老婆在老房子里住著,時間久了,老婆也罵罵咧咧地跑了。有人勸他,你死心眼兒啊,你搬到宿舍樓,老房子這邊出租不就解決了?他說,你不懂,我這人念舊。其實,他心里早就作好了打算,搬進新房子要一筆錢,老房子的租金也遠比不上新房子,這一來一回,得省下多少錢呢。在他小時候,他媽帶他算過一回命,算命的大手一拍,對他媽說,這孩子有富貴命,肯定不能在這小地方待一輩子,早晚能出去,當城市人兒。這件事兒李明福一直記在心里,可以說,他的摳門與這件事有直接關系:反正早晚得走,能多攢一分是一分,城市消費水平高,沒兩個子兒可活不了。
冬天天黑得早,四點多就快黑透了,李明福坐在車里,兩側的景色越來越暗,他也昏昏欲睡。車一進入長春市區,所有的黑暗馬上煙消云散,路燈排排亮,大路平坦又寬敞,幢幢高樓直指天空,轎車和有軌電車川流不息,燈火與樓群交相輝映似一座座玲瓏寶塔。這是李明福從未見過的景致,他趴在車玻璃上,只恨自己的眼睛不能慢放,也不能無死角觀察。他越看越興奮,身體都止不住發顫,好像有什么能量正源源不斷地輸進他的體內。廠長瞅見他坐在那兒抖來抖去,以為他犯了什么毛病,就問他是不是不舒服。李明福轉過頭,咽了口唾沫,回答說,沒事,廠長,我就是有點冷。廠長說,一會兒進屋就熱乎了。小李啊,我交代給你個事兒,你記住。李明福說,廠長,你說。廠長說,你今天的任務就是給對方廠長灌酒,猛灌。要少吃東西多觀察,觀察好時間,每隔五分鐘敬他一杯酒,要是你撐不住了,就用筷子敲敲碟子,換我繼續灌他,他一醉,咱們就成功一半了。李明福說,廠長,我酒量挺一般,但只要多吃點東西,就能多喝上幾杯,您看,我十分鐘敬一次行不?廠長說,也行,那你就盡量多挺一陣子,咱們打持久戰。
餐桌上,李明福的內心再次受到了震撼,轉桌上八菜一湯,他只認得一道紅燒肘子,其他的都不知道是啥。菜道道擺得有模有樣,十分精致,就像做出來不是讓人吃而是讓人看的。他握著筷子,盯著緩緩轉動的一桌子菜,一時不知道如何下手。等到所有人都動了筷子后,他才伸出手,飛快地夾菜,但吃的時候細嚼慢咽。吃著吃著,他幾乎要淌出眼淚,真好吃,真好吃啊。李明福吃得忘乎所以,忽地想起自己的使命,便斟滿白酒,舉起酒杯,猛地站起身,大喊道,曲廠長,小李敬您!說完,一杯酒咕嘟嘟下肚,眼睜睜盯住曲廠長,像是在逼著人家喝。曲廠長愣了一下,馬上恢復笑容,小李,好,有量,年輕有為,說完也干了一杯。李明福喝得有點蒙,坐下來繼續悶頭吃菜,邊吃邊竊喜,自己這招實在是高,既不耽誤辦事兒也不耽誤吃喝。他偷瞄著時間,十分鐘一到,他又倒好酒,霍然起身,高聲敬酒,大有結拜之勢。對方曲廠長見這位后生如此姿態,料定他是一員猛將;同時,他也摸清對方的路數,無非是想把他灌醉,乘機簽單。但他也不好推辭,只好接招,只是他端起的是盅,李明福用的是杯。敬了幾次之后,李明福逐漸覺得嘴里的菜不香了,腦子也有點發暈,時間也看不準了。他想起廠長的話,就強撐著站起來,提溜著筷子敲碟子,頻率極富節奏。他一邊敲一邊說,廠長啊,我不行了,你上吧。我最后給大伙兒唱個歌兒,《難忘今宵》,祝各位領導事業蒸蒸日上。說完,狠敲一下飯碟,余音繞著天花板轉了半天,他咳嗽兩聲,把筷子當麥克風,放聲歌唱,表情動作都很夸張。飯桌上的人也都半醉半醒,拍著手給他打拍子,唯獨廠長陰沉著臉。一曲畢后,李明福后退兩步,鞠躬謝幕,也許是彎腰幅度過大,他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剛吃下去的食物和酒一并涌出食道,嘔了一桌子。
這一下,所有人都清醒了,他們喊來服務員清理桌面,把李明福扶到椅子上給他灌茶。曲廠長趁亂離開,簽單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李明福喝斷了片兒,清醒后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那盤肘子做得很到位,皮焦肉嫩,軟糯不膩。回去的路上,天上飄了一點小雪,廠長一路一言未發,歪著鼻子坐在副駕駛生悶氣。李明福還不知道自己闖了禍,仍把眼睛緊貼在車窗上,看著城市從眼里飛逝而過。他的嘴角緩緩揚起,并在心里打定主意,他后半輩子一定要在這兒生活,然后幸福地死去。
回去之后,直到一九九八年下崗,李明福始終沒升上去。后來他也聽說了自己在飯局上的表現,知道自己這輩子與仕途無緣,上班也不太做事了,只是喝茶看報看雜志;不上班的時候,他就四處拾破爛兒,之后換錢。他大致算了算,到他退休那時候,錢估計也攢得差不多了。他需要很多錢,這樣才能在省會城市落下腳,扎下根。到那時候,他就搖身一變,成了長春人,讓他們羨慕去吧。
自打下崗以來,李明福的白頭發多了不少,其原因主要是他沒了來錢的路子。他拿工資的時候,每個月拋掉必要開銷以及偶爾的禮份,他都能攢下一半以上的工資,再加上他時常在外面搜羅破爛兒,加在一起,每個月也能攢下不少。下崗后,他馬上意識到自己應該找一份新的活計,對他來說,撿破爛兒只是個愛好,而且還得看點子,點子背的話,走兩條街都找不著一塊紙片。因此,他必須要找到一個能實實在在攢下錢的路子。為此,他整夜不眠不休,殫精竭慮地想辦法。
最終,他決定拿出一部分買斷工齡的錢做點小買賣。這方面他沒啥經驗,就學著其他人,上貨,起早擺攤,在大風里縮著身子,一邊吆喝一邊左顧右盼。他賣的都是些小玩意兒,像小玩具、鑰匙圈、發卡、小錢包什么的,也賣粗制濫造的褲頭和襪子。這些東西都是他精心挑選過的商品,盡管沒做過生意,但道理李明福懂。他說,做買賣就像結婚,無非是一個你情我愿,你的東西人家看上了,自然就會買。做買賣的是人,誰的錢好賺?女人,小孩,老太太。從銷售狀況來看,李明福的判斷沒錯,這些東西進價便宜,來光顧的人也不算少,他也嘗到了一點甜頭。但有喜就有悲,由于社會上小販的數量激增,城管突擊檢查的頻率明顯升高,不得不打一槍換個地方。李明福在幾年前,為了撿一個陰溝里的塑料瓶,不慎掉進溝中,摔壞了腿。到了醫院后,他一直強調自己沒什么大礙,大夫要給他用藥,他死活攔著,還給人家表演舞蹈,以證明自己確實沒事。他這么做,無非是想省下一點醫藥費。回到家后,他自己涂了一點紫藥水,就再沒管過。這讓他的腿落下了毛病,隨著年齡漸長,他走路也變得愈發吃力,冬天嚴重時甚至走幾步就得歇一歇。
因此,在出攤期間,由于腿腳不便,李明福被城管逮了幾回,東西沒收,又交了罰款,這一來二去,只賠沒賺。李明福犯了嘀咕,認為自己點背,于是買來一沓燒紙,趕在除夕夜燒了,祈求自己死去的爹媽和祖輩保佑自己,過了年之后生意興隆,腿腳靈活,重返十八歲。
過完年,等到天氣暖和一些的時候,李明福再次出攤兒,賣的東西比以前多了幾樣,也都是很小的東西,質量經不起推敲。但那個時候,誰家里也不富裕,有一樣算一樣,過得去就成。李明福也想到了一個能減少損失的好方法,他每次擺攤兒時,只把每樣東西拿出幾個,剩下的,他就藏在附近的胡同暗巷,做好標記,賣沒了再補,城管來了就笑臉相迎,把攤兒上的余貨悉數上交,絕無二話。如此幾回,城管也認得他了,就不再收他罰款,只是沒收一點東西,有時還直接放行。這樣一來,李明福的小生意做得越來越順,他的臉上也久違地泛起了甜蜜的微笑。
就這樣,李明福的錢包一點點鼓了起來,他每天晚上都會坐在昏暗的燈光下,拿出一張破紙,在上面寫寫算算。還得攢多長時間呢?快了快了,再用不了幾年,我就是長春人了。去了長春我買個什么樣的房子呢?肯定是大房子,買別墅可能費勁,但三室兩廳是必須的。車也得有,二手的就行,條件有限,湊合湊合算了;對了,有了房子沒人兒不行,我還得找個小媳婦伺候我。嘖嘖,想想就美。
據他推算,如果照這樣下去,他最快還得五年才能實現自己的愿望,五年以后,他已經是快奔六的老頭子了。這么一想,李明福又急了起來。人太老了,就沒資本享受了,所以,這個過程必須要縮短縮短再縮短。他想到自己晚上無事可做,莫不如再加把勁兒。李明福思來想去,決定晚上收攤兒后,再出來重拾舊業,撿一點兒是一點兒,為了錢,不寒磣。
李明福平時都把錢藏進家里大衣柜的衣服夾層里,但他撿了幾回破爛兒后,老覺得心里不踏實,他怕自己不在家的時候,錢被人偷走。那段時間,縣里確實總出事,一會兒誰家被偷了,一會兒誰走在路上被人搶了。李明福自然嚇得不輕,生怕這事兒落在自己頭上,就連做夢都能夢見自己的錢沒了。但他用一句話鼓勵自己:富貴險中求。要是因為害怕而不去做,那是不行的,時不我待啊。于是他想了個辦法,把自己的錢一分為二,一半留在家里,藏起來,另一半縫進自己的衣服內里,身體和錢合二為一,這樣一來,心里就安穩了不少。
一天夜里,李明福照例扛著爐鉤子和麻袋四處找垃圾。正值五月,天氣逐漸轉暖,李明福沿著主路一直走到縣西頭,走得滿頭大汗,覺得疲憊不堪,就在路邊坐下來,吹吹風,捶捶腿,順便摸了摸衣服,里子已經發潮。他把衣服脫下來,正準備抖一抖,忽然覺察到自己身旁多了一片影子,他還沒來得及抬頭,只覺腦子嗡的一下,像是無端觸了電。繼而,他感到頭腦發暈,身子一歪栽在了地上。那影子蹲下身,先是搜遍了李明福全身,但只掏出幾個鋼镚,就轉而去搶李明福手里的衣服。李明福哪肯撒手,他盡力縮著身子,把衣服緊貼在身上。他聽見那人說,兄弟,老老實實給我,能少遭點罪。他死不放手,嘴里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嗚聲。那人嘆口氣,從兜里掏出一柄鈍器,并將其舉過頭頂。李明福驀地清醒過來,瞪大了眼睛,但光線太暗,沒能看清那人的臉。這時,他在余光中瞥見不遠處有一輛車,車旁好像立著一個人;車的前照燈開著,但只有一側亮起,好像一只孤單的眼睛,兀自注視著他。
三
二十世紀最后一年的除夕十分冷清,鞭炮聲很少,一晚上都沒看見煙花,跟前兩年沒啥區別。父親把電視機的聲音開大,就當放了掛鞭。那年春節聯歡晚會,趙本山演的是《昨天今天明天》,看的時候,我們一家笑得前仰后合,等零點過后,父親對著半盤涼餃子說,昨天過去了,今天太快了,明天太遠了。我說,爸,大過年的,咋愁上了?父親說,不愁,小言,年后怎么打算的?我說,我也找一些人打聽了,還在琢磨。不過,現在確實有這么個事,我以前的同學,小兵,挺大塊頭那個,他跟我說,他表哥開了個修配廠,就在云騰街,剛開業,缺人手,去了還能學點兒東西。父親說,給錢不?我說,有工資,學徒可能少點。父親點點頭,說,你自己考慮就行。
開春以后,外面的積雪一點點融化,空氣里閃爍著隱隱的甘甜味道,人們爭先呼吸著春天的氣息,新的一年,重新再出發。可事實上,過完年后縣里的廠子還在接連倒閉,把年后這點兒新鮮的朝氣都給攪散了。
我思來想去,最后請小兵吃了頓飯,喝了不少酒,最后他答應給我介紹到他哥那兒。他說,肯出力氣就成,再就是學徒期錢少點。我說,小兵,這些你都和我說了,沒問題,這事兒謝謝你了。
三月初,我去小兵他哥那兒報到。工作量不太大,比我想象的要少得多,主要是對于汽修,我確實一竅不通,一涉及技術上的活兒,我就只能在旁邊瞅著,遞遞工具,也看不出啥門道。我看他哥也沒打算教我,有啥活兒基本都自己伸手,往車底一鉆,自己搗鼓。其實我也能理解,那個時候,生意不好做,身上有技術,到啥時候都能吃飯。我覺得他哥就是怕我學去了技術,自立門戶,搶他生意。也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不定他哥就是單純看不上我,這誰也沒辦法。
自從母親去年出院以來,病情一直挺穩定,過完年后,就從每周一查換成了每月一查,大夫也沒告訴我們具體情況,只說再觀察觀察,但從她的表現來看,似乎有所好轉。現在她一到晴天就出去遛彎兒,曬曬太陽,也把電視劇撿起來了,每天一到點,就打開電視,嗑一把瓜子,看得有滋有味。我和父親都挺開心,這是好現象。
于是,我也稍微松了口氣,每天坐在修配廠門口,瞇著眼睛看來往的人。天氣逐漸轉暖,人們都脫去了棉衣棉褲,輕裝上陣,陽光打在他們臉上,在把面容映得更清晰的同時,也放大了藏于細部的皺紋。也許這東西壓根兒藏不住,或早或晚,總會顯露于皮膚之上。也是這時候,學校開始百日誓師,學生們在操場上排排站,把拳頭舉過頭頂:拼搏讓明天更加完美,付出使青春不留遺憾。今年的口號和去年的不一樣,我們去年喊的是:百日沖刺金榜題名,十年苦讀爭創輝煌。回了教室后,大伙兒都把標語在課桌上書本上抄寫多次,橫著寫豎著寫,再給口號添個橫批:高考必勝。過完年后,于敏慧再沒來找過我,估計學習挺緊的,我也不想打擾她。從小到大,我倆沒鬧過多大別扭,最長的一次她半個月沒理我,原因是我偷吃了她的糖塊。這次她沉寂了這么長時間,我覺得她今年能考上。
總之,我覺得全世界只有我無所事事,和在酒精廠里的日子差不太多。每天上午到修配廠露個面,幫幫忙,下午沒活兒的時候,就去街上閑逛,偶爾去游戲廳搖桿。上學時候我就沒少玩,一兩個幣就能坐一下午。我還去學校看了兩次于敏慧,給她買了點兒小零食,告訴她好好考,她也沒說什么,應了兩句就匆匆離開了。那一陣有個老頭,總來修配廠這一片問有沒有二手車賣。我們很明確地告訴他,大爺,我們修車,不賣車,買車你得去大地方,要是有車主想賣,我們告訴你。隔幾天后,他還會再來問一遍。我總覺得這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到了四月份,初雨降臨,雨點不大,下完就晴了,天空像一塊漸漸拉起的帷幕,藍灰等分,仿佛對抗,又如同妥協。
那場雨后,母親的病況突然惡化。那天下午她正在家里拖地,哼著小曲兒,忽然覺得頭疼欲裂,趕緊去找止疼藥,但還沒挪兩步,就坐在了地上。得虧父親在附近拉活兒,路過家門口,想著回去喝杯水,一推門,看到母親坐在那兒,腦袋擱在沙發上。大夫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必須馬上手術,要不就把人領回去。父親說,千萬別,我們手術。大夫,我去湊湊錢,大概得多少啊?大夫說,最少也得幾萬,具體不太好說,主要我們得從長春請專家過來動刀,術后還得調養一段時間,你先準備五六萬吧。不過,我得先告訴你,手術成功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一半一半,你們想好了再決定。父親說,那個詞兒怎么說的來著,九牛一毛,不對,九死一生,也不好,不吉利。反正就是這么個意思,我們肯定做,給我們點時間。
這筆錢不是小數目,我和父親分頭行動,把能想到的親戚朋友都借了一遍,軟磨硬泡,哭天喊地,對燈發誓,各種手段都用上了,磨破了嘴皮,也就湊了不到一萬塊錢。再加上家里所有的積蓄,勉勉強強湊了兩萬。父親對著那些錢,嘴角不住地抽動,眼眶發紅,幾乎要迸出血來。我覺得他想把家里唯一像樣的茶幾砸碎,但他最終忍住了,把錢放好后,出門繼續拉活兒。那段時間,我也常跑到勞務市場,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活兒,我也會在游戲廳守著,幫別人通關或是和其他人對打,根據難易度收取兩塊到五塊不等。
一晃眼,時間已進入五月,母親的情況越來越糟,她不止一次地讓我們帶她回家。每次母親一提起,父親立馬起身離開,母親就縮起身子,把目光挪向窗外。過了許久,她才會開口囑咐我兩句,小言,完事兒給媽的骨灰找個地方揚了,最好揚在水里。要是有機會的話,就去海邊,走不了太遠的話,松花江查干湖都行。我聽完后,心里也不得勁,也往出走。那時我才明白,父親不是生氣,只是想要避免直視這既定且殘酷的事實。
幾天后,父親突然告訴我,你媽手術的錢有了,我這就去交錢。我問他,哪兒弄的?他說,我那車車燈壞了一個,去你上班那兒能不能修?我問他,哪兒弄的?他說,前車燈,左右哪邊忘了,你們自己試吧。我問他,哪兒弄的?他說,自己家人去了,不能要錢吧?我說,不能,這點面子還是有的,再說也不是啥大問題,大不了從我工資扣。父親說,我先把手術費交上,完了就去修。說完,他往前走了幾步,然后停下,側過臉補了句,我跟朋友借的,你不用管。
自打手術費交上后,父親每天晚上寸步不離地守著母親,陪她嘮嗑,給她削水果,倆人還總湊在一起說悄悄話,說著說著就嗤嗤笑起來。我也不好打擾,就在外面四處閑逛。有好幾次,我在學校門口等晚自習下課,也看見了于敏慧,但我沒上前說話,她也沒看見我,背著書包走遠了。
母親手術的日子在五月下旬。手術當天,天氣格外好,沒有一點風絲兒。父親坐在手術室門口,一次又一次地拋一枚五毛錢鋼镚。現在想一想,那幾個小時過得格外漫長,我在那一小截微不足道的時間里,經歷了死亡、疼痛、墜落、捆綁與掙扎。我在無邊無垠的冥想中,仿佛看到了一片漫天的大水,而我在一點一點向中心靠近。
母親的后事辦完后,父親一下老了許多。把親朋都送走以后,他說想和我聊聊,我說好。于是他專門做了幾個菜,精心擺了盤,又準備了酒和酒盅,頗具儀式感。我倆面對面坐著,誰也沒有說話。沉默一陣子后,父親先舉了杯,說,兒子,往后就咱倆過了,有啥事,你一定跟我說,我盡量好好活著,不給你添麻煩。我說,爸,你說這干啥?咱們往后看,是吧?他說,是,往后看。我和他碰杯,把酒一飲而盡。他接著說,兒子,我不打算開出租了,你看你有沒有興趣接我的班。我說,爸,我不會開車。他說,你從明天開始,跟著我學,學會了就去考駕照。這行雖然說掙不了大錢,但只要注意安全,掙得挺穩定。而且我聽說了,上面已經下了整改文件,往后三輪車就得被淘汰,不讓上主道了,以后坐車都得是出租車。你在修配廠那么長時間,估計也沒學著啥。我說,行,爸,往后你就好好在家享福,想干啥干啥,想上哪兒玩上哪兒玩。父親沒再接話,拿起酒瓶自己倒酒,連喝三杯后,突然對我說,你媽手術那天,我一直在拋鋼镚。我在心里默念,正面是成功,背面是不成功。我就一直拋,也沒看是正面反面。手術室大門被推開的瞬間,我正好拋了一回,那回我看了,正面。
高考結束后,于敏慧又開始頻繁地找我,說和這屆學生混得不熟,玩不到一塊兒。我說我得拉活兒掙錢,晚上才有空。父親給我定了一條規矩,不管冬夏,天黑透了就收車,有人招手也不拉。于是,我倆就在晚上出去閑逛,我們每人拿一支冰棍,穿行于早已踏過無數次的街道上。她說,今年考得也許比去年好,但也沒太大把握。我說,你這回下的功夫挺大,應該沒問題。她說,其實吧,我也沒太用勁兒,都是假象。這幾個月以來,我天天胡思亂想,真復習的時間少。我說,都這樣,我也經歷過,最后幾個月學得好壞心都浮。對了,你今年報哪兒了?她說,還是長春,我媽不想讓我走太遠。我說,長春挺好,省會城市,以后也是城市人兒了。
一個月后,成績出爐,于敏慧又沒考上,就差了幾分,挺可惜的。知道這回事后,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安慰安慰她,但始終沒找著人。我估摸著,又是讓她媽收拾了,在家關禁閉呢。半個來月后,她突然來找我,人看著和之前沒啥變化,也不像沒精神。她對我說,郭言,我再考一年。我說,也行,現在這就業形勢不好,出來也沒啥好干的,聽你媽的沒錯。她說,這回是我自己想考,挺奇怪的,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自己就較上勁了。我媽都說了,不行就出去找個工作,咋過都是一輩子。但是我覺得,不能就這么算了。我說,挺好,說明有狀態了。她說,明年我想考南方的學校,前兩天我以前的同學放假回來找我出去,人家現在就在南方上學,挺遠的,在上海還是浙江,忘了。她跟我說,南方可好了,到處都是景兒,到處是綠色,隨便走走就能看見海。人們穿著喇叭褲,牛仔服,花襯衫,帶勁得很。我說,挺好,也算是下海。她說,之前我給你背過一道松花江的題,你還有印象不?我說,好像記得。她說,那題今年沒考。我說,可惜了,沒押中。她說,沒押中的多了。我說,上車吧,我帶你兜兜風。
我沿街開了一段距離,期間于敏慧把胳膊拄在車窗上,瞇著眼睛吹風。沉默了一會兒后,她忽然開口說,你看新聞了嗎?大布蘇那邊挖出了一大批古生物化石,包括猛犸象、披毛犀、原始牛、諾氏駝、虎、狼、縞鬣狗、棕熊、赤狐、普氏羚羊等十八種,其中有許多是晚更新世古生物。這些動物習性不同,有的在森林,有的在草原,有的在沙漠,但這些化石是在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地方發現的。這說明,在許多年前,它們都在這里活著,忍受著嚴寒,忍受著饑餓。我說,地理課還講過化石么?我不記得了。沒想到,咱們腳底下埋著這么多稀罕東西,早知道就扛著鍬去挖了。她說,有關專家目前提出幾種猜想,一是風力,但風并不足以抬動化石;二是人類捕殺,但并沒有直接證據能證明,那時候的大布蘇有人類活動的跡象;還有一種說法是洪水沖擊,隨洪水而來的獸骨聚積于此。我說,這種說法挺靠譜,你跟我說過,東北在很多年前就是一片水。她說,但這種說法很快被推翻了,洪水之力只會將獸骨沖入湖底,而化石群是在比湖底高三十米的地方發現的,因此不成立。我說,那是因為啥呢?她說,是漩渦吧。我說,啥漩渦,和龍卷風有關系嗎?她說,漩渦讓人生畏的地方在于其放大作用以及巨大的慣性,如果身處其中,就很難掌握方向。我沒回應,專心開車。她接著說,因此,不管是龐大的象或犀,還是強壯的虎和牛,抑或是來自遙遠沙漠的駱駝,都會被卷入漩渦之中,無可預知也無法抗拒,更不知道自己最終會抵達哪里。我還是沒說話。她說,我考考你,北半球的漩渦是逆時針還是順時針?我說,這我哪知道。她說,逆時針,當時地理課學過的。我說,你看,你學得這么好,安心在家復習,明年肯定能行。她笑了笑,沒再說話。
四
李明福睜開眼睛后,發現自己在醫院躺著。他瞅著頭頂吊瓶里的液體一滴一滴往下掉,慢慢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事,一摸身上,只摸著了貼身的背心,登時急火攻心,哇哇大哭起來。同病房的人見狀喊來了護士,護士找到大夫,大夫又叫來警察。李明福見到警察后,撲通跪在地上,雙手合十,求警察幫他找回衣服。警察告訴他,你那衣服在所里當線索呢,估計沒啥大用,等你出院了去拿吧。李明福說,政府,放你們那兒安全,我就想問一句,衣服里縫著的錢還在不在?警察說,你衣服里縫錢了啊,怪不得讓撕得一片一片的,里面有多少錢啊大概?李明福傻了,一下坐在了地上,差點把針頭扯掉了。護士大夫把他扶起來,給他喝了幾口水后,他才顫著聲說,我那衣服里一共有四萬三千四百八,四百八是零錢,都是小票湊的,剩下的四萬三都是整錢,政府,你們可得給我找回來啊。說完,李明福掩面痛哭,一直哭到肚子痙攣,渾身發顫,差點不省人事。
三天后,李明福出了院,出來后直接去派出所做了筆錄。警察問他,對方有幾個人?他說,一個,不對,好像還有一個。警察說,你好好回憶回憶。他想了想說,政府,我想起來了,打我的是一個,但是他身后還有一個,就在那兒看著。警察說,繼續。他說,他們有車。警察問道,什么牌子,什么顏色,車牌號看清了沒有?他說,這些我都沒記住,天太黑了,路燈太暗,而且那車離得挺遠,我就記得一個事兒,那車好像壞了一個燈。警察說,行,那你等我們調查通知吧,有情況第一時間通知你。
李明福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衣柜里的錢丟沒丟,他把那些錢數了一遍又一遍,確認無誤后,就失魂落魄地坐在炕沿兒,盯著自己的腳尖兒發愣。咋辦呢?辛辛苦苦攢了這么多年的錢,一陣工夫就沒了一半。老天爺啊,你看看我吧,我李明福這輩子雖然沒做過啥大善事,但也一度是助人為樂的一把好手啊,我年輕時候,總幫我大爺家劈柴,也總哄我大姐家小外甥玩。這都是自家事兒,應該的。但我對外人也不薄啊,八六年冬天,我幫一個老太太扛了五十斤糧食,在雪里走了四里多路;九四年秋天,不知道誰家的雞溜達到路中間去了,要不是我給攆走,那雞肯定讓車軋死了。好的不說,咱退一步講,傷天害理的事我是肯定沒做過,您開開眼吧,咋就讓我們這些老實人遭罪呢。
一xm5OPDGVGiPAY1efe879kSBo+onHNBBbfnkuQ+jp2ss=個月以后,人還是沒抓著,李明福的錢也沒找回來。這期間,李明福三天兩頭跑一趟派出所,軟磨硬泡,希望能早點找回錢。警察告訴他,目前最主要的難題是缺少線索。李明福說,我給你們線索了,一個車燈壞了。警察說,這skDm0LEQAkmIYHK5pyo6c8dIPT7X2muss2Fqe56viAM=條線索沒什么實質性意義,車的牌子、顏色無法確認,搜查范圍太大。我給你交個底,在你提供那條線索之后,我們已經做過幾次摸排了,也沒找到壞了一邊車燈的車。這事兒我們還會繼續跟進,每天晚上巡查的心里都有數,你耐心等待。
一些天后,派出所抓著個人,承認在李明福被搶的那天晚上襲擊了一個撿破爛兒的老頭,時間地點都對得上,但據那人交代,他沒有同伙,也沒搶到錢,原因是他也被人襲擊了,后腦勺挨了一下,用啥打的不知道。大概一個來小時后,他才醒來,身邊除了老頭什么都沒有,一分錢也沒撈著。李明福聽得一愣一愣的,半天沒反應過來是咋回事。警察解釋說,當晚現場還有第三人,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搶你錢的另有其人。李明福說,那我的錢咋辦?警察說,你先別急,我們還在審訊,爭取挖掘出新線索,這樣才能早點找到搶你錢的人。
自那以后,李明福懈怠了不少,出攤兒也不勤了,一覺能睡到晌午,一到晚上就把門鎖得嚴嚴實實的,門口還得拿重物堵上。以前他不太喝酒,主要是自己不買,現在偶爾也喝上兩口,為的是麻痹神經,睡個安穩覺;睡不著時就反復回想過去的那些年,自己一個朋友都沒處下,好不容易找了個老婆還跑了。自己辛辛苦苦攢了半輩子錢,眼瞅著就要享清福了,只差一步,讓人家給劫了。人算不如天算啊。想著想著,李明福就淌下了眼淚,活得這么窩囊,還不如早點死了。但一想到死,他高漲上去的情緒又跌落下來。離死還太早。我李明福雖說算不上個人物,但咋說也算個人吧,是人就有愿望有夢想,我就這么一點夢想,說啥也得實現了。
話說回來,自己現在又拿啥實現夢想呢?手頭這點錢,去了省城,買個住處恐怕都費勁,更何況,現在干點啥不需要錢?說到底,還是錢啊。可去什么地方搞錢呢?小買賣做夠了,掙得太少太慢,自己又是個半廢人,沒什么手藝特長,也不算能說會道,不能把死的說活。活了半輩子,到頭來還是一張皺巴巴的白紙。
李明福越這么想,就越覺得憋屈,這一憋屈,反倒激起了他的斗志。馬上就是新千年了,新世紀新氣象,我李明福也是個跨世紀的老頭。李明福忽然想起,在九歲那年夏天,他自己一人兒跑到縣城周邊的大水泡里抓青蛙,那里面說深不深,說淺不淺,底下積著不少淤泥。他在里面游著游著,突然覺得腳被什么抓住了,周圍的水也漫了上來,越來越高。他大聲呼救,但周圍除了廢地就是荒草,沒有人家。他撲騰了一會兒,直到水沒過他的頭頂。他盡力睜開眼睛,水里的光景一覽無余,水泡里有不少魚,游來游去,他不認識品種,那時候,他還沒吃過魚,只見過兩回。看著不過癮,就想抓一條玩玩,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胳膊腿兒都動彈不了了。他這時終于覺出了害怕,但不管怎么用勁兒,身子就是不聽使喚。魚和青蛙從他腿邊游過,留下陣陣涼滑。他感覺自己在水里一點點往前漂著,像是有什么推著自己,而前方是一片模糊的黑色,好像在把所有的東西都吸入進去。當李明福再次睜眼時,他發現自己赤著身子躺在水泡附近的一片鹽堿地,星星滿天,遠處傳來呼喊他名字的聲音。回到家后,他大病一場,病愈后一切如常,絲毫沒什么改變。
李明福想,我這個人就是命硬,這么折騰我都沒死,也算是見過風浪,所以啊,不能輕易服輸。攢了這么多年錢,不能功虧一簣,遇到困難就打退堂鼓。于是,李明福一改頹勢,重整旗鼓,每天早起出攤兒,日落收攤兒。時間久了,他也能和周圍小販聊上幾句了,相互送點兒小東西什么的。有一回,一個年輕小販給他一個建議,大哥,你把貨藏在一邊兒,看似聰明,實則不賺。你不如整個倒騎驢,城管一來,你騎上就跑,突突突,腿兒多快都攆不上。李明福說,老弟,我歲數大了,腿腳還不好,蹬不動了,早個十年還行。那人說,大哥,不是腳蹬車,是把發動機裝在倒騎驢上,和摩托差不多,騎起來可帶勁兒了,我也打算整一個。李明福說,那是高科技,挺貴的吧?那人說,不貴,一臺倒騎驢加二百改裝費,多合適,聽說那玩意兒能跑挺長時間,四舍五入就相當于買輛小轎車了。李明福琢磨了一下,自己的眼光應該放得長遠一些,于是給了那人幾雙襪子,一個小錢包和一盒煙,請他多費點心。
不出一周,李明福的倒騎驢就位了,騎起來確實輕松,速度也快。李明福算了算,差不多兩個月就能把車錢掙回來,值。如此一來,他的心情也好了不少,走到哪兒都帶著笑意。有好幾次做夢,他都夢見自己搬去了長春,提著大包小包,在市中心挨棟看樓,看累了就去下館子,八菜一湯,葷素搭配,最中間的就是一大盤肘子,燒得棗紅棗紅的,看著就饞人。
一晃到了年底,人們除了忙碌以外,似乎也比往常添了幾分憂傷和不安。懷念和告別該怎么取舍呢?李明福逢人便說,人啊,就是太矯情了,其實一切都沒那么復雜。人活著,不外乎吃喝拉撒睡,該到做什么的時候就做什么,一樣也不能耽誤,這就是人類存活幾千年來的基本法則。只要這幾樣還能繼續,生活就在繼續。他對即將到來的新千年,總體抱著樂觀的態度,目前他唯二關心的問題是,他丟的錢什么時候能找回來,以及他這輩子還能不能在長春落下腳。
十二月中下旬,縣里來了個大仙兒,據說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人稱降福大師。大師每天走街串巷,手里敲著竹板,步伐穩健利索,嘴里念念有詞,聲音渾洪有力:這幾年你運不順,好像天天遭人恨;這幾年你沒啥錢,就怕過節和新年。新千年有新風貌,來一卦你才睡得著;家庭事業沒煩惱,身體倍兒棒精神好,精神好呀么精神好。起初沒人搭理他,以為就是個過路騙子,騙口飯吃。但降福大師不在乎,每天游走于街巷間,敲擊聲節奏極穩,唱詞繪聲繪色,像是在自我陶醉。有好事兒的去求卦,本是圖個樂呵,沒想到降福大師把來者職業、是否已婚、家住在哪一方向都說得清清楚楚。一傳十十傳百,家里碰上點困難的,紛紛到路口堵他,請求他指條明路,逢兇化吉。
李明福聽到這事兒后,心里霍然一震。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卦,如今他已年過半百,雖然到了知天命的年齡,但眼里看的心里想的是愈發不明朗。他覺得自己應該再來一卦。如果說,他的前半生是為那一卦做鋪墊,那現在,這一卦就算是為自己解咒。李明福暗自下定決心,如果這次高人說自己沒希望走出去,那權當前半輩子白活,聽了個笑話;要是說自己還有那個命,那他就是擺攤兒撿破爛兒到七老八十,也得走出去。
于是李明福暫時放下擺攤兒的事,每天騎著倒騎驢走街串巷,找降福大師的身影。找了整整三天,終于在元旦前一天的傍晚找到了滿臉疲憊的大師。大師穿一件破爛棉衣,戴一頂氈帽,看年齡應該有六十多歲。降福大師擺擺手,說,今天不看了,累了。李明福說,大師,那您說個時間,明天我去找您,行不?大師說,我出來給卦,是本著慈悲和解惑的情懷,馬上新千年了,大伙兒心里都不踏實,我也是盡我所能,讓大伙兒少一些煩惱,多一些希望。李明福說,是是是,您是大善人。要不,去我那兒坐會兒,咱們少喝點兒,我也有點事兒想咨詢咨詢。大師看了看李明福,遲疑了一下,然后說,明天就是新千年了,按說我今晚上就得走,但既然你心這么誠,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李明福下了狠心,買了幾樣現成菜,兩瓶酒,又帶了一盒煙。他和降福大師對坐在炕上,喝酒吃菜。大師確實是餓了,一斤豬頭肉很快就進了肚。李明福看著肉疼,就一個勁兒敬酒,幾杯下去,他自己有些不勝酒力,就想著趁清醒趕緊把正事問明白。于是他咳嗽兩聲,開始講述自己多年前算卦的經歷,講到一半時,大師忽然抬起頭,問他,你剛才說啥?我沒聽清。李明福一愣,重新nEOZoYpN4VNlehrKqjEvzg==講道,大師,我小時候算過一次,說我能去外地生活,我就想讓您看看,我還有希望不?大師說,你報一下名字,生日時辰,出生時幾斤幾兩,這事兒我得去問我家老仙兒。李明福一一報上。大師點點頭,自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待氣平順后,他突然大喝一聲,從炕上跳下,左右胳膊相互拍一拍,嘴里念道:心里有事兒你別急,且聽我與你分析。你說能不能去外地,我說老仙兒我求求你,幫忙看一眼大兄弟。李明福看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揣著忐忑,趕緊喝口酒緩解一下。大師在屋里晃悠了幾圈,重又回到原地,繼續說,我家老仙兒告訴我,你是孤苦伶仃一個人兒,沒爹沒娘沒老伴兒,命屬天煞老孤星。李明福一看說的都對,忙問老仙兒說沒說自己有走出去的命。大師說,我沒說到你別著急,你前世本是一條魚,順著水流漂到此地。李明福說,對對對,我小時候溺過水,但是一點兒事都沒有,換別人估計早就歸西了。大師拉下臉,說,你咋老打斷我呢?老仙兒都要不高興了。李明福嚇得趕緊閉嘴。大師把手背過去,低著頭尋思了一會兒,坐回炕上擺擺手,說,得了,我就給你簡單轉達一下老仙兒的意思吧。老仙兒告訴我,你這人啊,命里缺人,朋友啊親人啊都處不來,那是因為你本來就不屬于這里,你應該往東南走,那邊才是你的落腳地。李明福面露喜色,大師,這么說,我有出去的命?大師說,你知道你這么些年為啥不順嗎?就是讓這地方給你困住了。你往東南走,早就好了。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一張紙,展開,是一張泛舊的吉林省地圖。他在地圖上找了半天,找到乾安,說,你看,你就在這兒,往東南走,咋說也能到長春。事在人為,你掂量掂量,最好早點動身。切記,動身時,你需自己駕駛交通工具,不可搭乘別人的車。李明福說,我本來打算買個二手車,已經打聽了挺長時間,但出了點兒意外。這也是我想向您咨詢的第二個事兒,其實我本來都要攢夠錢了,就想去長春,但幾個月之前讓人搶走了一半,到現在還沒找回來。大師說,這不打緊,老仙兒告訴我了,你命里不缺錢,千金散盡也能還復來,你那錢能回來。李明福聽完,心里舒坦了不少,好像一粒糖在水里慢慢融化開來。他拉著大師痛飲達旦,前前后后喝了不少,乘著酒興,他和大師說了不少交心話。李明福把多年來的憋屈講了一遍又一遍,丟錢那段更是把前因后果都填上,一字不落地講了一遍,自己丟了多少錢,剩了多少錢,事無巨細。李明福說,大哥,你看我家都破成啥樣了,最值錢的就是電視機,除了地方臺都有雪花點,看春節晚會都費勁啊,你說我圖啥呢?說完,他頭往里一歪,打起了呼嚕。這一覺李明福睡得很踏實,兩個小時后,新千年開始了,外面放了一大陣子煙花和炮仗,這震耳欲聾的聲響也沒能讓他從夢里醒過來。
第二天,天大亮時李明福才睜眼,只覺口干舌燥,太陽穴疼。他走到水缸前,舀了一大碗水,一口氣喝完,這才想起大師。他回頭一看,吊燈還亮著,炕上一片狼藉,剩下的菜已經變蔫兒,炕桌的一角壓著一張紙條。他拿起來看,上面寫道:老弟,看你睡得太香,不忍打擾。昨天咱沒談價錢,你沒問,我也沒說。老仙兒有規矩,普度眾生,一報還一報,不收錢也不合適。我通常是解決一個問題收一萬,你問了兩個問題,應該給兩萬。新千年大酬賓,給你打個折,圖個吉利,也當交個朋友。走得匆忙,沒來得及道別,望老弟記住昨晚大哥的指點,日后定有福報降臨。李明福看了一遍又一遍,驀地反應過來,趕緊把柜子里的錢都找出來,果然少了一萬多塊。他拿起紙條又讀了一遍,一下癱在地上,放聲大哭:降福大師,你是什么混帳大師啊,你就是個王八犢子。
李明福哭著哭著又睡了一覺,等他醒來時,陽光正照在他臉上。他掙扎著站起來,把失了色的窗簾全部撩開,天空一片晴朗,地面一片白茫茫。李明福推開門,門口已經堆了很厚一層雪,風一吹,把雪粒刮在他臉上,好像一把不太鋒利的刀片慢慢悠悠打了過來。他瞇著眼盯著地面,忽地看到門口的角落處,放著一個牛皮紙袋,他彎腰撿起來,打開一看,里面裝的都是鈔票。他站在門口,拿手指沾一點唾沫,一遍一遍數錢,四萬三千四百八。數到第五遍時,他嘿嘿笑了幾聲,把錢揣進了口袋,準備出門擺攤兒。
李明福把倒騎驢推到路上,雪積得挺深,他推起來要費不小的力氣。新千年的第一天,道上幾乎沒人,空氣里有股燒鍋爐的煤煙味,但并不太嗆。雪和陽光于天邊清晰地分出了界限,陽光漫天,大雪遍地。李明福坐上倒騎驢,打開發動機,縮著脖子往前望去。屋頂上的雪被吹下,重又隨著風上升,往復不停,猶如局部細微的風暴,在冬日的陽光里快速旋轉,幾乎與遠處高塔般的煙囪平齊。煙囪冒著灰煙,那些煙霧很快就將消隱于風,依附在云團上,越飄越遠,再不具備重新組合的可能。倒騎驢還在原地,李明福一遍一遍打著火,他不知道的是,倒騎驢的后輪陷入了雪里,需要下車推一把,才能讓它動起來。發動機發出嗡嗡的振動聲,那聲音好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持續不斷,在風里愈發微弱,仿佛一段不太明亮的回聲。
五
父親自從閑在家后,作息時間變得健康且有規律,吃飯按時,晚上不貪黑,每頓飯喝一杯散白酒,煙也不抽了。天氣好的時候,他就到外面散步,偶爾湊到附近老頭們下棋的電線桿子下面,和人殺上一盤。他不大看電視,仍是喜歡抱著他那破收音機,一聽就是幾個小時。我每天天亮就出車,中午累了就躺在車上休息,晚上天一黑就回來,有時買點菜回來做,有時買點現成的,反正就倆人,對付一頓是一頓。每天在街上開車逛的時候,我總想往縣城周邊開,那些地方相對僻靜,沒車也沒人,我能沒有顧慮地把油門踩到底,然后搖下車窗,等風把車內的空氣換過一遍,再掉過頭去。日子就這么一點一點過著,好像春天伊始,房檐上的冰柱在陽光下融化成一滴一滴的雪水,二者間不同的是,冰塊終會消失于光里,而于我而言,前方好像能一眼看到邊兒,又根本不存在什么盡頭。
九月底某天,我收車后去市場買了兩樣熟食和兩根黃瓜,準備回家拌個涼菜。我一開門,發現屋里沒人。我琢磨著,父親肯定是去哪兒遛彎兒了,也許正和哪個老頭下棋,局勢趨于焦灼。我把飯燜上,又把熟食切好裝盤,最后拌了涼菜,思來想去覺得這幾樣都是涼的,就又甩了鍋雞蛋湯,邊看電視邊等父親回來,看著看著,我就歪在沙發上睡著了。醒來一看,已經快八點了,桌子上的菜還在那兒,也沒看見父親。我打了個哈欠,披上衣服出了門,家附近那伙兒下棋的老頭早就散了;又在附近的街上找了找,也沒看到人影兒。在路上,我遇到幾個鄰居,問他們,他們也說沒見著。我也不知道該去哪兒找,就打算再回家看看,或許這時候他已經回去了。
屋里還是沒人。我嘆了口氣,心里有點生氣,就又坐回沙發上,打開電視。這時候,我突然注意到茶幾底板上放著一張紙,我貓下身子拿起來,上面寫著:小言,爸走了,別來找我,自己好好過日子,覺得不想待了,就把房子賣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要是有緣分的話,咱爺倆還能見著。最后爸交代你個事,這件事你得趕在明年元旦之前了了。爸欠的錢還沒還上,一共四萬三千四百八。你把錢攢好,給人家送去,地址我寫在下面。這人你還見過,不知道你能不能記得,以前和我一個廠子的,李明福,你李叔。我看了,當時你媽住院剩了點兒,你再加把勁兒,能還上。不多說了,兒子,時間緊,我這就走了,不用惦記爸。
我把這幾句話翻來覆去讀了幾遍,把紙條收好,走進父親的房間。除了那臺破收音機沒了,其他東西一點沒少,刮胡子的生銹刀片,冬天的襯衣棉褲都在,衣柜上的存折也沒拿走,里面的錢一分沒動。我把東西放回去,只覺得特別疲憊,就走到廚房喝了一碗雞蛋湯,然后倒在沙發上,睡著了。
接下來的兩個月,父親始終沒有出現。我前前后后找過他許多次,把能想到的地方走了好幾遍,殯儀館,小飯館,還有他從前的單位——那里已經被扒成了一片廢墟,說是新千年后要開發成新小區。我也在縣城周邊茫茫無際的甸子上找過,那里除了枯黃破敗的野草外,什么也看不到。在此之前,他從未跟我說過想去哪里,也沒提過任何地方。我時而擔憂父親的境況,時而又對他的離開抱以怨恨。在如此陰晴不定的時刻,我開始嘗試對周圍的一切多一些寬容,這里面也許包括我自己,也包括我父親,好像只有這樣,我才能慢慢理解他。
在那期間,我總覺得父親會在晚上出現,于是我開始跑夜班。十月份的一天晚上,大概接近十點鐘,外面刮著大風,我看到在路口處有個人招手,就停了下來。那人穿一件大皮衣,把自己捂得很嚴實,問他去哪兒也不說。我在后視鏡里看不清他的臉,但我覺得他在看我。我說,你要不說去哪兒就下車,這活兒我不拉。過了一會兒,那人才說,往西開,我讓你停就停。我沒多想,一腳油門踩下,在空蕩蕩的路上盡情飛馳。走了挺遠一段距離后,我才發覺自己越走越遠,再走就沒亮了。那人突然開口,停吧。我停下車,等著他給我錢,但他沒問價,也沒打算下車,看來不是善茬兒。我說,怎么個意思啊?他說,這車換人了吧?我說,換不換人跟你有雞毛關系啊?他說,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但挺遺憾的,沒見著人。我說,別叨叨了,你認識我嗎?還是我認識你啊?大半夜的沒人陪你傷感,錢給了趕緊走。他給我扔下一百塊錢,然后下了車。
眼看著就要到年底了,我還沒找見父親的影兒,他托付給我的事也還沒做。那地方我去看過,一個小破土房子,那老頭我也見了,他當時去修配廠問過有沒有車賣。我仔細回憶了一下,小時候我確實在父親單位見過他,那時候他見誰都一副笑臉,還給過我一塊糖。可我實在看不出他多有錢,竟然能借出幾萬塊錢的債。但這是人家的事,想歸想,這錢該還還得還,我心里有數。
我把這段時間掙的錢都拿了出來,再加上母親手術時剩的,東借西湊,好話說盡,一共湊了四萬兩千四。在新千年的頭一天,我給幾個同學打了電話,讓他們幫幫忙,他們都跟我說,手頭緊,實在拿不出錢來。該想的方法我都想了,但無論如何也湊不夠剩下的錢。
下午的時候,我接到了于敏慧的電話,說想見見我。我說,沒心思。她說,明天就是新千年了,得和舊世紀告別。我說,我倒希望新世紀晚一點到來。她說,晚上七點,公園門口見,不去我就在那兒站一宿。
到了晚上,我揣了一柄斧頭和一個手電筒,把湊出來的錢用牛皮紙包好,等天黑透才出了門,一路晃到公園,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這天晚上路上的人和車都很少,沒看到有賣糖葫蘆和賣烤地瓜的,大概都在家里迎接新世紀的到來,聽說十二點縣里準備放煙花,挺好,這兩年都沒咋看到。外面很冷,我凍得發抖,就點了顆煙,一邊抽一邊小跑。
于敏慧已經到了,正縮著脖子打哆嗦。我說,這大冷天的,出來干啥,要和我告別啊。她說,你知道么,每一個新世紀的開端都代表著一個新紀元,每到那時,所有的星星都會重新年輕。我說,你又扯這些文縐縐的,聽不懂。她沒搭茬,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遞給我。
我接過來捏了捏,馬上又遞回去。我說,這我不能要。她說,你留著過年花,你爸還沒找著,自己緊著點用。我說,人還沒確定是不是真沒了呢,不著急隨禮。她說,這是我攢的壓歲錢,本想著哪天從家里跑了,能應個急,現在也用不上了,我覺得你可能需要。我說,你想過嗎?這錢我可能還不上,我可能也會和我爸一樣,什么時候就憑空消失了。她說,沒關系,我能找到你。
我把于敏慧送到家,之后站在路燈下數了數錢。布包里包著攏共一千元,看來她沒少攢。算一算之前的,還差八十塊錢。我路過醫院,正好看見一家小吃店的店主在鎖門,估計是要回家等著看煙花了。他腰間挎著一個包,縮著脖子,步伐很快,像是一只受凍的鹿。我跟在他后面左拐右拐,也不知道他的目的地是哪兒,那人始終沒注意到我,自顧自往前走。走到一條暗巷時,我快步跟了上去,暗自拿出斧頭,就在快要掄出去的瞬間,我按捺住了半空中的手臂,不成想一個激靈摔倒在地。那人的腳步停下來,時間凝滯了幾秒后,我聽見他說,咋了?沒事吧。我說,沒事,就是摔了一跤,一會兒就好了,你快回家過節吧。
我在街上轉了很久很久,期間我抽了一整盒煙,鼻孔里好像都結了冰碴。抽完煙后,我在小賣部借了筆,在煙盒上寫道:借款四萬三千四百八,實還四萬三千四,剩下的八十,我用東西抵。
直到十一點路燈熄滅,我才走到那老頭的家,他家屋里亮著燈,也許他也在等著看煙花吧。我把牛皮紙袋塞到門口的角落,又摘下腕上的手表,抓一把雪,把煙盒和表一并壓在了上面。之后,我一直往西走,踩著發硬的冰碴,踏過空蕩無人的昏暗街道。天突然飄起了雪。我打開手電筒,一路往西走,一直走回到公園門口。淡淡的灰蒙住天空,看不到一顆星辰在閃爍,但它們一定在迎接新的開始,如同迎接自己嶄新的生命。
公園里很黑,有風和雪不斷擦過我的脖頸,它們仿佛來自很遠的過去,不斷向前延伸,將隨著時間飄到未來。像是被它們推著,我走到那片水的附近。我穿過鋪滿積雪的小徑以及偽裝于白色之下的幾棵松樹,在這個季節,這里面除了雪和冰以外什么都沒有。那片水仍被冰封著,我越過外圍的欄桿,一步一步往中心走去。我用斧頭在上面鑿出一個窟窿,把手電筒潔白的光射入其中,而冰面之上之下都是一片漆黑,只有雪搖搖晃晃地落下。遠處有稀稀拉拉的鞭炮聲響起,不多時,天空有煙花一朵接一朵炸開,色彩繽紛,形狀單一,留下一點痕跡后,又很快消失了。
看了一陣子后,我把厚重的外套脫去,跳進了窟窿里。起初,徹骨的寒意死死裹挾了我,但沒多久,我便覺得沒那么冷了。我嘗試睜開眼,水下的空間寬闊,仿佛無垠,但眼中一無所有。我不斷地下沉,下沉,在漆黑的水里,我好像一瞬間忘記了許多人許多事,也同樣記起了許多。我高呼父親的名字,聲音在水里打著轉兒,呈螺旋狀遠去。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有人回應,喊的是我的名字。我說,爸,你去哪兒了?父親說,小言,我哪兒也沒去,就一直在這里等你,事兒辦完了沒?我說,爸,放心,就按你說的,一分沒少。父親說,好,那我也該走了。我說,爸,你要去哪兒?父親說,去哪兒都行,還沒想好,但我不能再耽擱了,走到哪兒算哪兒吧。我想留住父親,我還想和他再說一說話,但被黑暗壓住了聲音;我想伸出手,但被什么奪去了力氣。在接近停滯的尖銳中,我正化為介于冰與水之間的第三種存在,就像水里的回聲,溫吞但具備穿透一切的可能。我抬起頭,上方破碎的浮冰正隨著水做順時針旋轉,我記得于敏慧和我說過,在北半球,漩渦的方向是逆時針的。我覺得我沒記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