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動視角下“作為NP，(S)VP”構式的身份構建與商議

摘要：文章結合互動構式語法和語用身份論，使用劇本語料，就“作為NP，（S）VP”構式對身份的構建與商議進行了分析。構式與構式互動層面，通過比較，突出了“作為”構式能并舉多重側面身份的特點。構式與構件互動層面，對前人提出的一些構件準入限制作了重新論證，分析了該構式如何引介突顯身份、明確身份和虛構身份。小句互動、乃至后續話語與“作為”構式互動層面，論述了交際事件中，“作為”小句不是單向地影響后續小句，而是與后續小句相互影響、彼此支撐，體現出交際雙方就身份作出的協商與交流。

關鍵詞：“作為NP，（S）VP”構式；互動構式語法；語用身份；身份構建與商議

中圖分類號：H1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4437（2024）03-0075-07

現代漢語中的“作為”是一個分布在多種句式中的常用詞。自呂叔湘[1]發表專文以3b293f26c7faa537dfecc25585cd971b02817a85058f5caf64530eced2a5b261來，相關研究主要取得了以下成果：

①“作為”從動詞語法化為介詞的歷程，如王玨[2]，李萌、馬貝加[3]，李益[4]；②動詞與介詞“作為”劃分標準的討論，如吳慧穎[5]，王玨[2，6]，劉洋[7]；③動詞與介詞“作為”句式分布的歸納，如陳淑梅[8]，蕪崧[9]；④“作為NP，（S）VP”構式的專門研究，如易正中[10]、黃阮永安[11]、曹秀玲[12]。其中④的研究尤其關注“作為”引介表人物身份的名詞賓語的用法，易正中[10]認為其構式義為“對具有特定身份的人的某種預期”。

本文將研究范圍集中在引介身份的這一用法上，簡稱“作為”構式，包含“作為”的部分稱為“作為”小句，后一部分稱為后續小句。形式上包括“作為NP，（S）VP”和“（S）作為NP，VP”，原因一是未發現兩種結構具有區別性的構式義；二是未發現兩種結構引介身份賓語時的差別。

就目前而言，與“作為”構式相關的一些語言現象尚未得到很好的解釋，例如王玨[6]指出“作為+N”作句首狀語時，省略“作為”或變換為判斷句“于語義也無大礙”，但“作為”有時在句中是不可替換或獨具某種語用效果的，詳見后文例（1）、（7）等。

縱觀現有問題，已有研究多采用傳統的構式觀與身份觀。就構式而言，強調對構式語義的解讀，忽略了對構式功能的分析；強調“作為”小句對后續小句的單向影響，忽略了兩個小句的相互作用。就身份而言，強調身份客觀的一面，忽略了主觀的一面；強調進入交際前的社會身份，忽略了進入交際后的語用身份。

施春宏[13]指出，現有構式語法研究關注的互動更多地集中在構式對動詞的選擇和改造上，并非真正意義上的互動。構式的互動應從多個方面來理解，包括構件之間的互動、構式與構件之間的互動、不同構式之間的互動等等。

“作為”構式關注的是身份的表述，而身份又是人與人、人與社會的互動關系的重要體現[14]。陳新仁[15]提出“語用身份”，指“語境化的、語言使用者有意或無意選擇的自我或對方身份，以及說話人或作者在其話語中提及的社會個體或群體的他者身份”。身份的分類體系繁多，但采取語用身份觀，可聚焦于在線激活的身份，關注語境和交際事件中的身份特征。

綜上，本文認為，互動視角能為“作為”構式研究現存一些問題的解決找到突破口。施春宏[13]提出，只要堅持構式的基本觀念并以互動關系為研究立足點和根本目標，就可以視為寬泛的互動構式語法觀。本文將在該理論的指導下，結合互動構式語法和語用身份論，依據實際語料，討論“作為”構式對身份的建構與商議。語料來源為《我愛我家》《愛在蒼茫大地間》等33部影視劇本；在進行構式間的比較與論證時，也輔以北京大學CCL語料庫中的檢索，如例（8）、（9）。

一、“作為”構式與表身份構式間的互動

不少研究認為介詞“作為”不影響句義表達。除前文提到的王玨[2]，吳慧穎[5]也認為介詞“作為”一定條件下可省略，如“（作為）偉大革命家的魯迅”。這些研究沒有關注到“作為”在句中不可替換或獨具某種語用效果的情況，如：

（1）梅湘云：“作為老師我沒有完成自己的職責，教育出合格的學生。作為家長，我沒有盡到責任，培養出一個知道自斂，懂得克制的孩子。”（《愛在蒼茫大地間》）

省略“作為”，或換成“我是（老師/家長）”，語義上雖相差不遠，但語流不夠順暢，而且無法像原文那樣自然地并舉人物的多重身份。

構式群（construction group）是“語言系統中任何具有相同或相關特征的若干構式組成的集合”[16]，對這種集合的研究能更好地發現構式的一致性與差異性。本節將通過與同樣表達身份的“人稱代詞+一個NP”構式、“身為NP”構式、“是”字句等進行比較，分析“作為”構式的特點。

（一）與“人稱代詞+一個NP”構式、“是”字句比較

身處不同的社會群體，個人的社會身份具有多重性和復雜性，根據交際需要，可以在線激活一個或多個特定身份[17]。介詞“作為”將所談論對象視為兼具多重身份的多面體，說話人可并舉多個“作為”構式來引介不同側面。此前的研究雖注意到了這一現象，但舉出的均為同類身份：

（2）魯迅作為一個文學家、教師、丈夫、父親、兒子、朋友、一個凡人，他也有自己的非戰斗性[6]。

（3）作為病人，他應該休息治療；作為一個對黨和人民建立了豐功偉績的七旬老人，（他）更應該得到休息和療養[9]。

例（2）的身份都具有“非戰斗性”；例（3）的身份都指向休息、療養。而我們發現“作為”還可以引介同一對象的互異身份，VP在語義上彼此對立。與“人稱代詞+一個NP”構式比較可說明這一點：

“人稱代詞+一個NP”構式也用于引介個體身份，且可以并舉多個身份，如：

（4）我一個小老百姓，你一個堂堂大醫院大科的副主任，我能怎么著你？（《中國式離婚》）

該構式將人稱代詞所指視為某一群體的典型成員[18]，“我”與“你”的差距，源于二人所屬社會群體的差別。但只有人稱代詞指向不同人物時，該構式才能并舉不同種類的身份，如果指向同一人物，只能并舉同類身份。例如：

（5）我一個學物理的，一個“臭”知識分子，政治上的事確實不懂。（1993年人民日報）

漢語對學物理的人沒有卑職表達，只能使用中性稱法“學物理的”。為避免誤解，說話人連列兩個身份，借助修飾語，來強調該語境中“我”的身份是負面的。將其中之一換成含褒義色彩的表達，如“物理學家”“高級知識分子”，句子無法成立。

“作為”構式卻可以很自然地為同一對象引介相異甚至相反特征的身份，例如：

（6）廠長：作為朋友我喜歡，作為領導我服了他了，惹不起。（《愛在蒼茫大地間》）

（7）井三：作為您的女婿，我錯了，我沒能阻止嫣然，但作為一名軍人，我絕不會背叛我的長官！（《鐵梨花》）

脫離語境看，這些身份本質上不相矛盾，來自同一人物的社會屬性，但在具體語境中，表達效果是對比甚至對立性的。此時無法換用“人稱代詞+一個NP”構式：

（7-1）我一個女婿，我錯了，沒能阻止嫣然，但我一名軍人，絕不會背叛我的長官！

即使加上修飾語如“我一個上門女婿/吃軟飯的女婿”，（7-1）依然不成立。而“是”字句雖能并舉對立性身份，卻遠不如“作為”簡潔，若去掉所有方括號中的補充說明，句義就顯得不大自然，邏輯關系也不夠明朗：

（7-2）我是您的女婿，[在這一點上]我錯了，我沒能阻止嫣然，但我[同時還]是一名軍人，[所以]絕不會背叛我的長官！

我們認為，上述差異源自“人稱代詞+一個NP”構式與“作為”構式的不同功能。前者將個體視為群體的典型成員，構式中的個體是相對于另一個體而言的；后者則將個體的不同側面作對比，構式中的側面是相對于另一側面而言的，既能構建不同個體的身份，也能構建同一個體不同側面的身份（如圖1）①。

“是”字句本身不具備對比不同個體、不同側面的功能，所以需要增添表達邏輯關系的語言成分。

（二）與“身為NP”構式比較

“身為NP”和“作為NP”的差異尚未得到深入解析，不少研究認為二者引介人物身份時的功能基本一致。但我們發現，即使在CCL大型語料庫中檢索，也無法找到“身為NP”引介對立性身份的用例。有的句子看似是對立身份，實際是在具體語境中引出相同結論的同類身份：

（8）細想，童話高潮拍打我人生已有過兩次。第一次自然是身為人子，孩提時代；第二次便是開始身為人父，有女時節了。（1996年人民日報）

身為“人子”和“人父”似乎是對立的，但在該文中，表示作者在人生不同階段都和童話有著密切的聯系。

從本文所收集劇本語料的數據，更可以清晰地看出二者的差異（見表1）：

由表可知，在劇本語料中，“身為NP”可以并舉多重身份，但沒有一例是對立性身份。例如：

（9）身為名門后代，太子伴讀，竟敢不顧禮法，濫循私情，穢亂宮廷，誣陷好人，我怎能饒你。（《羋月傳》）

（10）……言高翰文身為文苑清流，朝廷命官，居然納妓為妻，干犯《大明會典》條例，玷污官箴！（《大明王朝1566》）

如果將前文例（7）的“作為”替換為“身為”，語感上也令人感到別扭：

（7-3）井三：身為您的女婿，我錯了，我沒能阻止嫣然，但身為一名軍人，我絕不會背叛我的長官！

李益[4]指出，“身為”的介化與“作為”相似，其原義為“自己是、本人是”，“身”是主語，“為”是謂語；接著主謂之間“身為NP”的用法出現，發生重新分析，最后句首位置的“身為NP”完成介化。

本文認為，雖然介詞“身為”的語義和用法都和“作為”相近，但“身”這一語素的原義仍對其用法有影響。“身”的本義是人的軀干，“身，躬也，象人之形”（《說文》），從其語義演變過程中產生的多個含義，依然能看出語素“身”所表示的“主體”“完整性”語義的影響，如“物件主體部分”義（例：樹身）、“自己”義（例：吾日三省吾身）、“畢生”義（例：身后蕭條）。因此，即使是完成了介詞化的“身為NP”構式，受其初始語義要素“身”的影響，也不像“作為NP”那樣能輕易地并舉對立性身份，因為“身為”更傾向于表示渾然的整體，較難如“作為”一般表示個體的某個側面。

二、“作為”構式與構件之間的互動

現有研究多關注“作為”構式對構件的壓制，即構件需滿足一定的條件才能進入該構式。本節將立足實際語料，從互動視角出發對前人提出的準入條件作進一步探討。

（一）貶義色彩NP

蕪崧[9]認為“作為NP”具有“突優性”，曹秀玲[12]則指出，“含貶義色彩的NP較難進入該格式，如‘作為一個乞丐/流浪漢’‘作為垃圾食品’等幾乎都是不成立的。”

然而語料中“作為”構式用于表述對立方的身份時，反倒常常顯示出相反的傾向，例如：

（11）袁建設：“你小子作為一個死硬的釘子戶不僅拖了我們整個廠子搬遷的后腿，而且還一貫地喜歡自鳴得意……”（《愛在蒼茫大地間》）

（12）影佐：將軍誤會了，我不是來跟你決斗的，作為一個失敗者，你已經沒有這個資格了。（《旗袍》）

那么，可否認為“作為”構式引介己方身份時，多突出優勢；引介對方身份時，則突出劣勢呢？我們認為，這樣的概括依然不夠全面，不應脫離具體交際目的來談身份。

前人研究中的突優性[9]、排斥貶義色彩[12]，反映出的身份選擇傾向是強勢身份，它與弱勢身份相對，指社會文化賦予的相對穩定、居于優勢的身份屬性[19]。

然而，強勢身份不總是有助于實現交際目的的。McCall、Simmons[14]認為，顯著（prominence）等級身份是理想化的自我或較為核心、持久的身份，突顯（salience）等級身份是情景化的自我，在語境中暫時突顯。交際者一般選擇顯著身份，但顯著身份無法帶來收益時，傾向于選擇能帶來收益的臨時性身份，作為該情景的突顯身份。如后文例（16）中，“孤寡老人”這一突顯身份能更好地體現老傅精神的可貴，雖是弱勢身份，卻能帶來更多收益。又如：

（13）崔中石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作為受您單線領導的下級，請您把我的話記下來，向組織匯報。”“什么話？”謝培東望了他好一陣子，“你說吧。”（《北平無戰事》）

下級相對于上級居于弱勢，但說話人要突出的是自己受謝單線領導、不與其他人聯絡的身份特征，由此強調向組織傳遞報告是謝的職責，故而是有力的突顯身份。

因此，“作為”構式并非排斥貶義色彩的NP，而是根據人際、話語的互動，引入能體現該語境中突顯身份的NP。

（二）表職務身份的NP

蕪崧[9]認為，口語中一般不用“作為”引入說話人職務如“作為省長”，以免帶來以勢壓人之感。然而這一用法在語料中并不少見：

（14）馬漢山：作為北平市的民政局長，每天的報表我也都看到了……（《北平無戰事》）

Bucholtz、Hall[20]將身份的構建機制歸納為指示性原則（indexicality principle），其中，明確的（overt）言語標記是最顯著、最直接的身份構建方式。Verchueren[21]指出，人們在交際中作出語言選擇時，有著不同的意識凸顯程度②。陳新仁[15]也認為對語用身份的選擇有不同的意識程度，多數情況下不具有凸顯性，刻意突出時才較為明顯。

本文認為，“作為”可視為一種顯著、直接、高意識程度的身份標記語。

說話人使用“作為”標記身份，對在線身份的意識是清晰的，語用身份在話語中是凸顯的。如果意在作出強迫度高的要求，就會帶來強壓之感；但如果點出身份的目的是承擔責任，那么即使強勢身份，也會帶來不同的話語效果，例如：

（15）石紅：作為護士長，我負主要責任。（《老板馬一明》）

如蕪崧[9]所言，這一策略有時對交際產生負面影響。其實非強勢身份也可能如此，如呂叔湘[1]認為“作為一個和尚的我”是“裝腔作勢的惡札”。以“語用平衡假設”[22]來分析，在元語用意識調控下選擇“作為”標明身份，是交際者付出的語用努力，目的是調用身份語用資源以產生語用力量，交際結果取決于各方面因素的相互作用。

因此，對高凸顯性身份標記語“作為”的使用是一種常見的元語用策略，不應脫離實際語境來理解表達效果，也不能僅憑交際目的未能實現就否認其標記功能。

（三）表虛構身份的NP

吳慧穎[5]指出，動詞“作為”揭示事物之間“動態的、轉化的聯系”；介詞“作為”則揭示“固有的、靜態的、已然的聯系”，王玨[2]、李萌、馬貝加[3]也持類似觀點。

以上研究認為，與動詞“作為”不同，介詞“作為”引入的須是事實的身份。但這一觀點無法解釋下例：

（16）和平：“……作為一個無兒無女病魔纏身的孤寡老人，我的心依然呼喚著春天。”……爸，我對您這開頭就有意見，就說允許藝術夸張吧，那您不能把我們兒女都夸張沒了呀。

圓圓：就是的呀，您咒我們不要緊，您別自個咒自個呀，每天吃得不比誰少，怎么就病魔纏身呢？（《我愛我家》）

老傅（即“爸”）并非孤寡老人，介詞“作為”引入了虛構的、與現實情況不符的身份。

本文認為，說話人以“作為”引介身份時，并不總是介紹已有的身份，而是動態構建在線（online）身份。該身份可以是說話人主觀塑造的，只不過放在“作為”之后，就帶上了客觀的口吻與色彩，仿佛是某種固有的身份。

這種客觀口吻與色彩源于動詞“作為”后接身份賓語時的語義特征。李萌、馬貝加[3]指出，在尚未完成介詞化時，動詞“作為”所引介的是因他人賦予或認定才實現的身份。“作為”語法化為介詞后，語義發生根本性轉變，“賦予”“認定”義消失，身份表述為人物的一種屬性，不再關注來源。

但本文發現，現代漢語中，介詞“作為”依然可以后接虛構的身份，此時語用效果為：相較于其他身份表述如“是”字句，隱含“身份來源為外部”之義，比如機構認定的、高層任命的，從而暗示該身份是客觀、公認的，以此增強說服力。例如：

（17）袁建設：我知道此時此刻，成百上千雙的眼睛在默默的注視著我，我作為一個戰斗在最前線的指揮員身兼著領導和組織的重托，在這樣的時刻絕不能表露出半點的猶豫和動搖……

司機乙：我看到現在都不知道袁副廠長說的是哪里發生的事情，聽上去像在聽評書。那天我們都在呀？好像沒他說得那么邪乎。（《愛在蒼茫大地間》）

袁建設并未被任命為指揮員，但加上“作為”后，就能很自然地后續“身兼著領導和組織的重托”之語了。前人所謂“作為NP”常在句首展示主語的優勢與長處[9]，也正源于這種效用。

因此，“作為”在語法化之初，語義中包含了對身份外部來源的關注，該意義在現代漢語的介詞用法中沒有完全消失，可用于構建客觀風格的主觀身份，省略或替換“作為”均難以達到同等語用效果。

三、“作為”小句與后續小句的互動

既有研究大多關注“作為”小句對后續小句的影響。本節將對“作為”小句與后續小句的互動作出分析，對一些以往研究中未予關注的用法作出闡釋。

（一）“單向決定”的失效

已有研究多強調“作為”小句的作用，認為可以憑借“作為”小句對后續小句作出預判，如曹秀玲[12]提出，由于ICM（理想化認知模型）的制約，人們可以憑借“作為NP”預判后句的表達范圍。根據這些論述，“作為”小句將后續小句的表達限定在了契合預期或者背離預期的范圍之內。

但從語料中可觀察到構式更為豐富的表現，例如，有時只看NP的中心語部分，不難觸發相對固定的關聯，但加上修飾語后就不一定了，如“一個曾經很優秀的烹飪工作者”（《武林外傳》）、“領導階級的代表”（《愛在蒼茫大地間》），又如例（13）中的“受您單線領導的下級”。

再如，例（18）中的“演員”是一類很常見的身份，但聽話人未能作出預判，即“演員”身份未能觸發聽話人的某種固定認知，出現了會話沉默。

（18）傅老：……你知道作為一個演員最重要的是什么？

小桂：……俺不知道……

傅老：最重要的就是……和平你告訴她

和平：最重要的就是……

小桂：啊

和平：我不知道您要說什么……（《我愛我家》）

少數研究者對此有所注意，例如易正中[10]認為，“作為”構式有一定主觀性和靈活性，“表達‘NP’哪方面的特點取決于說話人對‘NP’的認識和態度”。但就實際用例而言，這一闡釋的解釋力還有不足。本文認為，從互動身份觀入手，可作出更具概括力的分析說明。

（二）“雙向交互影響”與身份的商議性互動

陳新仁[23]指出，建構主義身份觀的共識中，特定身份與某些特征具有常規關聯，但相關研究更關注交際者如何以常識構建身份，以及常規聯系如何被挑戰、改造。

本文認為，在這樣一種強調互動的身份觀中，身份既是解讀后續話語的資源、實施交際意圖的手段，又是交際協商的產物，其意義需要借助后續話語得到解讀，靈活性遠遠超出了“固定預期”的范疇。以下從身份的意圖、細述和爭論三個方面對此進行闡釋。

1.身份的意圖

已有研究多關注說話人，但交際事件中，聽話人的存在對話語中身份的構建與運用亦發揮著不可忽視的影響。例如：

（19）聶建成：錢局長！我怎么說也是你的領導，你就是用這種態度跟領導交流嗎？你要知道，作為上級領導，我要對你負責，對你的政治前途負責。你打算怎么處理謝榮山和龔漢祥的案件？（《中國的主人》）

聶認為錢是下級，理應服從自己，但據其為人，直接施壓很可能無效。因此他一方面使用比前文“是”（你的領導）更顯著的標記語“作為”，再度標明上級身份，另一方面將VP的陳述重點放在使錢獲益的“對你負責”。其真正意圖卻是用政治前途鉗制對方，是威脅之語。這一用例反映出的絕不僅是說話人對NP“上級領導”的認識，還體現了其策略、手腕。他對聽話人的思想、性格等諸多方面的考慮，充分展現出身份在交際中的商議性。如果忽視聽話人，我們就無法得知話語中的身份資源是如何在說話人復雜意圖的指揮下發揮作用的。

2.身份的細述

有時，與其認為說話人的表述重點是喚起聽話人對該NP的固定預期，倒不如說表述重心就是樹立、描摹身份的前句。前文NP表虛構身份的用例，往往就是這種情況。不難發現，這些例子中NP的修飾語長而復雜，對中心語身份的隱含語義或固定關聯作部分取消或添加，修飾語在勾勒、描摹NP的過程中，也起到了逐步構建、具體化、強化、細化身份等話語功能。

閆夢月[24]認為“作為”表“A是B（NP）”的判斷，NP為“帶修飾語限定語的具體名詞”時，隱含“B（NP）有屬性C”的命題，由此得出“A也有屬性C”。

但這種三段式推理無法很好地說明為何本文語料中許多用例的修飾語如此之復雜，并且有時與NP的屬性關聯并不強，如“作為一個曾經迷惘的廚藝工作者”“作為江湖上唯一的義務教育工作者”“作為漢口商界的一個普通人”。

我們可以通過比較“作為”和“身為”，來側面驗證“作為”細述身份的用法——和“作為”不同，“身為”最初的語義并無對身份外部來源的關注，那么在塑造、細述身份方面，“身為”的能力可能沒有“作為”那么強。使用劇本語料驗證后發現，這一差異的確存在：統計顯示“作為”構式中NP的平均長度（8.86字）遠遠超出了“身為”構式（3.66字），前者幾乎是后者的2.5倍，反映出“作為”構式更常細述身份的傾向性。

3.身份的爭論

“作為”構式實例中，根據交際的需要，聽說雙方還會折回對NP所代表的身份作出討論：

（20）徐：馬總，作為老板，你的價值觀落伍了。你為人方面的優點弄不好就成了當老板的缺點。為人可以一言九鼎，可是當老板就得隨機應變；作人要厚道，可是作老板就厚道不得。對不對？

馬：照你這么說，作老板就不能堂堂正正作人啦？大家不都說嘛，要做事先作人……

徐：那話你也信呀？大老板行，到那份兒上了！小老板行嗎？說句難聽點兒的，要想混出來，就不能太拿自己當人！（《老板馬一明》）

可以看出，“老板”身份在徐和馬心目中所喚起的常規VP是不同的。雙方意見發生沖突后，折回對該身份發起再討論。馬發現，沖突的關鍵在于徐將“老板”和“人”兩個身份放在了對立面上，并提出異議；徐順應交際需要，對“老板”的內涵與外延作了重議與解析，縮小為“小老板”。同時，徐的話語也是對馬心目中“老板”“人”身份及二者關系等認識的沖擊。

綜觀各類用法，語用身份既有對社會身份的繼承，又順應語境作出改變。“作為”小句和后續話語相互作用，共同動態構建語用身份。

四、結語

從互動視角出發，本文集中分析了引介身份賓語的“作為”構式，對現存問題作了嘗試性探討。

構式與構式互動層面，主要通過與“人稱代詞+一個NP”構式、“身為NP”構式等進行比較，突出了“作為”構式能并舉多重側面身份的表達特點。

構式與構件互動層面，對前人提出的三條準入規約作了重新論證，分析了“作為”構式是如何引介突顯身份、明確身份和虛構身份的。

作為小句與后續小句互動、乃至后續話語與“作為”構式互動層面，本文論述了在交際事件中，“作為”小句與后續小句相互影響、彼此支撐。語用身份是交際者主觀性的載體，“作為”小句及其后續小句常常體現出交際雙方就身份作出的協商與交流。

未來若能基于互動構式語法、建構主義身份觀、語用身份論和語言順應性等理論視角，對其他語言中同類表達、漢語中近義表達，作更系統的對比研究，將能更深入地推進我們對這類身份標記語及其所引介身份的認識。

注釋：

①表示不同個體相近特征的用法，如“你一個半斤，我一個八兩”。與本節的比較無關，故不述及。

②原文作“degrees of salience”。為便于與上文“突顯身份”有關理論相區別，本文將相關概念中的“salience”譯作凸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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