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柳先生的嬉游志

陶淵明《歸園田居（其一）》里有三處，時隔多年重讀，方覺頗有可玩味的地方。第一處：“少無適俗韻。”陶淵明始終脫不去名士范兒，不愿意茍且，有一肚皮不合時宜。為什么？大概是其家世使然。陶淵明的外祖父是名士孟嘉——當時權臣桓溫的座上賓，“孟嘉落帽”的故事，盡得風流。杜甫愛其曠達，拈來這典故嵌在詩中：“羞將短發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反用其意，也是妙句。

到陶淵明這里，仍有名士之流風余緒。盡管到他這一代家道已中落，但他比嵇康、阮籍幸運，官可做可不做，大不了撂挑子不干，回家種田，“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而嵇康和曹魏關系密切，他不與司馬氏合作，司馬昭拿他來開刀震懾眾人。阮籍同樣不滿司馬氏專權，而又無力抵抗，于是終日醉酒，生怕一清醒，就被人見縫插針地問及正事，躲都躲不掉。東晉是門閥政治，家道中落的陶淵明無法躋身權力高層，只能去做小官。但畢竟出身名門，要他在官場上為了五斗米言不由衷，向鄉里賊眉鼠眼的小官小吏獻媚，他做不到。

第二處：“守拙歸園田。”陶淵明承認自己拙，拙于人情世故，拙于官場鉆營。后人在蘇州建園林，取名“拙政園”，真是好名字。承認自己某一方面拙，才能凸顯其他方面的優長。這“拙”，是天機清妙，是通透自然。

第三處：“虛室有余閑。”虛室好，莊子有“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之言。流沙河解釋說，房子里塞滿家具，光線就暗下來。人的心也一樣，不能裝太多想法和成見，需要時常打理。“虛室有余閑”，陶淵明的內心也因此變得澄澈明亮起來。別人對你的毀譽你不可能一點反應都沒有，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不要一遍遍復盤。我有個學生說過，有人罵你一遍，如果隔幾天你還糾結于此，那就等于又被人罵了一次。這碗“雞湯”雖淺，卻印證了陶淵明的詩意。不管是五斗米還是五十斗米，此刻都無法阻止陶淵明“帶月荷鋤歸”的步伐。他把鋤頭放在墻角，轉身進了廚房。一輪金黃的月亮下，風吹麥浪，歸去來兮。一個能吟詠出“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人，此刻更愿意在裊裊炊煙里“偷得浮生半日閑”。

《歸去來兮辭》序文里，陶淵明提及公田雖然畝產不多，卻也足夠釀酒，且彭澤縣離家不是太遠，他也就接受了彭澤縣令這一官職。你看陶淵明，看重的是糧食足夠釀酒，做官也是沖著酒去的，而不是為了名利。這也是一樁美談，足見名士風范。曩昔阮籍選來選去，相中一個步兵校尉的職位，還不是因為步兵營的廚房里藏著美酒。阮籍套上步兵校尉的頭銜，不嫌頭盔沉重，只愛那一壇酒的“醉里乾坤大”。這種醉意，同為“竹林七賢”的劉伶也有。他以天地為房屋，以屋子為衣褲，有人走進他家里見其裸露身軀，便嘲諷他，他反唇相譏，說出妙語。

陶淵明的一點小算盤，付之于序文，前因后果略帶一筆，一片坦誠。若那點糧食不足釀酒，恐怕彭澤縣令的這頂帽子他都懶得看一眼。也正因為酒，他才能寫出佳篇，你看他的《飲酒》組詩，千載而下，名士們簪菊持蟹腿，微醺里還是念念不忘咧！

（編輯： 汪玉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