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自古以來就是農業大國,土地是歷代人賴以生存的基礎。在各類文學作品中,土地常被賦予“母親”“哺乳”等象征意義;在神話傳說中,土地是盤古身軀的一部分化育成的中原大地;在歷史戰亂中,土地往往是各方勢力爭奪的焦點;道教中的后土娘娘等尊神,也進一步強化了土地在宗教文化中的重要地位。鄉土文學作為中國文學最重要的組成部分,自五四時期起,已經歷了一百多年的歷史。鄉土記憶是中國作家難以消逝的記憶,每個時期的鄉土書寫都承載著不同的社會經驗和情感寄托,隨著新時代社會的變革,鄉村必然發生變化,與之而來的鄉土敘事也必然發生新變。
一、新時代鄉土中國的書寫
作為生于大地、長于大地的中華兒女,鄉土是根植于內心深處的記憶。五四時期起,眾多鄉土作家的書寫都落腳于故鄉:用年少的眼光回憶鄉土,用知識分子的目光審視鄉土。故土與鄉愁,一直是中華兒女所擁有的共同情感。鄉土文學百年的滄桑發展,突出表現了現實主義的批判姿態。鄉土寫實派中魯迅的《阿Q正傳》、臺靜農的《天二哥》、彭家煌的《陳四爹的?!?、王魯彥的《菊英的出嫁》等,體現了作家們以現代理性精神審視愚昧農民,將對落后麻木人性的揭露以及批判性的哲學思考融入對人物和故事的敘事中,至此鄉土批判的傳統一直延續至今。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韓少功、李佩甫、賈平凹、遲子建等作家的創作中,反思與批評仍舊是鄉土小說的主旋律。而新時代下,鄉村振興戰略與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打破了傳統鄉村的穩定結構,在“常與變”之間,鄉村煥發出勃勃生機。作為一直具備現代性特征的鄉土小說,在每一次社會文化大動蕩的時間段中,都表現出不同的思想特征和藝術特色,此刻,與時俱進書寫社會主義新農村更是賡續傳統鄉土小說的現實主義美學,以日常生活經驗化的書寫與宏大史詩的敘事結合講述中國鄉土新變。
新時代鄉土文學應走向何方?如何回應時代之問?這是新時代鄉土文學能否保持自身朝氣、再創輝煌的關鍵。當下,鄉土中國正昂首闊步走在鄉村振興這一道路上,對于新鄉土文學的書寫應聚焦于時代新變,真切反映現下農村的新氣象新變化,這是“文學下鄉”能不能走得遠、走得好的關鍵。近年來,鄉土文學的書寫集中于兩個方面:一是挖掘鄉土傳統,側重鄉村歷史的文化意蘊,注重鄉村自然與美好人性,如王躍文《漫水》承接了沈從文的鄉土抒情,追憶余公公和慧娘娘的一生,用醇厚質樸的鄉音描繪漫水村的風俗習慣、美好人性;阿來《云中記》中祭師阿巴回故鄉悼念汶川地震中傷亡的村民,通過阿巴的視角,展現千年古村云中村的歷史與文化,體現地震過后人們所迸發的生命力;付秀瑩《陌上》著眼于鄉村女性的生活瑣事,表現當下普通的鄉村日常生活,刻畫了芳村這一精神故土……二是聚焦于鄉村新變,側重農村現實,記錄鄉村振興、美麗鄉村、脫貧攻堅等重大戰略的實施,如歐陽黔森《莫道君行早》跟老百姓交心,以小見大,用貴州山村從貧困到振興的變化,突出鄉建的時代感、地方性、泥土味;趙德發《經山?!匪茉炝藚切≥锏纫慌袚?、有能力的基層干部,生動呈現齊魯大地鄉村振興的改革歷程;王松《熱雪》更是聚焦民營企業對振興鄉村的作用,融入評劇元素,在鄉土中國新氣象的書寫上充滿老天津味,極具個人特色;陳濤《在群山之間》把個人扎根鄉村建設的經驗與文學寫作融合,平實的筆墨飽含對農民的悲憫與深情,展現鄉建下情理之間的村民與村干部的不易與艱難……
2022年,中國作協推出了“新時代山鄉巨變創作計劃”,旨在挖掘展現當下新時代中國農村在多方面巨大變化的文學作品,多角度全方位展現時代變遷中的鄉土中國,訴說鮮活的山鄉故事,塑造血肉豐滿的人民典型,以人民為中心,創造出飄散著泥土氣息的新時代文學精品。這也是文學積極呼應時代的有效而有力的創新性舉措,體現了文學人的責任意識和擔當勇氣,新時代作家、理論家需要繼續認真思考并在實踐中生成解答[1]。該創作計劃的提出引領新時代鄉土文學扎根人民、深入生活,用真誠與熱情書寫鄉土中國的新氣象。該計劃倡導要牢牢抓住社會發展的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抓住鄉村脫貧攻堅的主題、主流,抓住新鄉村發展變化的主軸、主體,以文學力量激發鄉村振興的高昂斗志與堅定信念,真實真切反映社會主義新農村,展現前進中的鄉土中國。在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中,一批鄉土佳作相繼涌現,如楊志軍《雪山大地》對草原建設的時間跨度書寫以及對建設者的致敬,喬葉《寶水》對寶水村轉型鄉村旅游的日常化敘述,憑《本巴》獲獎的劉亮程也被認為是繼沈從文、汪曾祺之后新鄉土文學代表作家之一。在近年的影視作品中,《山河錦繡》全景式展現脫貧攻堅偉大歷程,塑造了新時代社會主義農村奮斗者群像;電影《十八洞村》以十八洞村的真實故事為原型,深入展現湖南湘西鄉村在政策下脫貧的歷程,詮釋只有全社會共同努力,才能實現全面脫貧……在新時代下,如何講好山鄉巨變的中國故事,需要緊跟時代步伐,以現實主義美學體現變化中人民的奮斗參與和創造活力,真誠地面對大眾與社會生活。
二、《寶水》中鄉土新氣象的體現
在喬葉的《寶水》中,作者絲毫不回避自己城鄉重疊的身份,用“離去-復歸”的視角講述返鄉的故事,以主人公地青萍的情感史與村莊的發展史為線索,在兩條線索中又穿插鄉村的“變與?!?,形成鮮明對比。作品以幼年與中年地青萍對故鄉的不同感受切入,運用多重視角展現對故鄉的回憶與現下寶水村的新變,得出唯有回到鄉村才能獲得內心平靜的結論。不同于其他作家書寫回歸故鄉,喬葉選擇了離故鄉不遠的寶水村,實寫寶水村的發展,暗寫故鄉福田莊的變化,貼合現下鄉村振興的真實發展,從人物塑造、內容安排、地方性與現代性的融合等方面著手塑造了作為美麗鄉村的寶水村,展現鄉村在現代社會中激發的勃勃生機,突出新時代鄉村振興的奮斗之志與創造之力。
第一,在人物的塑造上,作品開篇介紹主人公地青萍身患失眠癥,實際上 “失眠癥”是對現實的映射,是現代人在城市生活的各種重壓之下精神狀態的表征:失眠、抑郁、焦慮、恐懼等心理精神問題層出不窮。地青萍返鄉治病是表面的情節,作者實際探討的是鄉土自然的“療愈”作用:鄉土能對抗城市文明疏離、冷漠的社會氛圍,能夠在必要層面與一定程度上為反哺城市以及知識者的匱乏提供新的價值和意義可能[2]。作者通過鄉土與城市、故鄉與他鄉等形成對照,展現想象與經驗的落差,從而借閑適自得的鄉村生活撫慰內心 。文中用生動俏皮的方言與女性作家的細膩筆觸塑造出眾多個性鮮明的人物:自我和解的地青萍,孤苦的九奶,敢罵敢恨的大英,真才實干的鄉建專家孟胡子等。
喬葉在《寶水》的書寫中形成了鏡像對照,寶水村與福田莊,九奶與“我”的奶奶。作者情感史上的兩個命運截然不同的鄉村,一面是他鄉寶水村在鄉村振興政策下時代的新變,是贊歌;一面是故鄉福田莊的衰落標志傳統鄉土的逝去,是挽歌。因為奶奶與父親“維人”的農村人情倫理世故,以及對父母造成不可彌補的傷害,導致“我”極度厭惡故土。選擇寶水村,既符合“我”治療失眠癥的意圖,又刻畫了鄉村的新氣象,表明越來越多的人為尋找鄉村、尋找自然而出走城市。在九奶與奶奶的對照下,真正開啟地青萍對故鄉的和解。在與九奶的“扯云話”中,她發現九奶與奶奶的做派、氣息極其相似,逐漸真正理解奶奶的良苦用心,也終于找到當初未能聽到奶奶臨死之際的愿望:回來就好。在與九奶的交往中,她對故鄉由排斥到接納甚至懷念,加深了對 “老家”意義的深刻理解。以及文中結尾“寶水如鏡,一直都能讓我看見她?!盵3]再次印證作者安排的鏡像對照,以地青萍進入他鄉之后所經歷的一切使自身完成對故鄉的和解。
第二,在內容的安排上,喬葉結合了自身實踐經驗,將對故土的懷念以及與當下鄉村現實發生的新變緊密聯系,將數多年“跑村”與“泡村”經歷融合,這些經驗的疊加最終成為其筆下正在由傳統鄉村轉變為旅游、民宿和農家樂的新型社會主義鄉村寶水村。在鄉村振興的產業、人才、文化、生態、組織五個方面上,五管齊下,統籌進行鄉村建設,我們能夠看到傳統的鄉村開始發展文旅產業,各家開農家樂,辦民宿;有回歸家鄉工作的團委書記小曹,來寶水實習的大學生肖睿和周寧;村史館的建設;讓小朋友們去評村里的環境;還有真抓實干的寶水的行政班子,以及寶水作為美麗鄉村的代表,在鄉建上得到當地政府以及人民的關心與重視等。這無疑是響應了時代號召,書寫山鄉巨變的潮流,呼應了時代的重大主題。但往往宏大主題的書寫容易脫離實際,容易成為??滤^“你以為你自己在說話,其實是話在說你”[4]。而《寶水》以平淡而自然的方式展開敘述,以外來者“我”截取一年的時間,按二十四節氣來記錄寶水的變化,以鄉村旅游業的發展為順序,提出了寶水旅游業由學習到建設到成熟面臨的問題:村內如何劃分招牌序號,如何解決垃圾問題,如何保證衛生達標,如何對食宿定價;村外如何解決節假日堵車問題;如何處理與游客之間的矛盾,如何宣傳寶水村等,這些問題的發生與解決不是一蹴而就,而是隨著寶水旅游業的推進一步步暴露出的,夾雜在鄉村點點滴滴的日常生活里。
第三,《寶水》還體現出地方性與現代性的融合,喬葉著重突出了河南鄉村的獨特魅力,她巧妙將河南的簡稱豫拆成文中的象城和予城,體現了對故土深切的熱愛。地青萍作為寶水村的外來者,既是旁觀者也是建設者,這種復雜的身份也體現出作者對當代鄉村發生翻天覆地巨大變化的態度。現代性最突出地體現在鄉村FvBs0wEopBn5N2IMXJIWeQ==的巨大變化中,地方性最突出地表現在語言上。雖然文中主要還是以書面語言為主,但也融入了大量的方言俚語與民間習俗,使得人物鮮活,內容生動,比如用“中不中”“恁”“扯云話”等標志性的河南方言以及敬倉神、喜喪等對應地方性。這些方言習俗,意味著一種重要的穩定性,即地方性?!秾毸芬源合那锒竟澋慕惶嬉约鞍炊墓潥鈦頂⑹?,同時證明農業在鄉村的發展上永遠占據著重要地位?!巴谝痍悺薄霸绱夯ā薄胺N谷”“吃碾饌”等無一不透露著鮮活的農村氣息,用這些農俗農規自然過渡,顯示了《寶水》平淡而自然的地方性,與作者的本意契合。傳統鄉村的地方性與現代性融合,鄉土中國在新時代的發展下所激發的活力產生了“治愈”的療效,新氣象的書寫表明傳統的鄉村生活發生新變,所帶來的不只是鄉村經濟的發展,還有與城市文明的對照下,對城市文明壓力的彌補。
三、結語
在傳統的鄉村社會,鄉村是倫理社會,靠人情維持,而不是靠法律維系?!拔摇痹诔鲎咭约俺砷L之后理解了鄉村的社會結構和倫理人情,一直積壓在內心的矛盾得到釋懷。這不僅是一場治愈失眠癥之旅,更是精神的洗滌之旅。喬葉筆下的新鄉村既傳統穩定、和諧安寧,又能接受新變,能豁達包容離家的游子,是集自然風景、淳樸風俗于一體的“世外桃源”,突出挖掘了鄉村新變下勞動人民的純美。
自五四始,城鄉對立的二元意識一直存在于現代社會。然而,隨著中國式現代化的建設,鄉村已逐漸開始擺脫人們記憶中的落后與貧窮,展現出在中國式振興下激發的勃勃生機。全面脫貧攻堅戰的勝利,意味著國家以巨大的勇氣與擔當投身鄉土振興,隨著“兩個一百年”奮斗目標的持續推進,城鄉之間的差距逐漸縮小,但這并不意味著要將鄉村按城市建設模式復制。鄉建要結合當地特色,以人民為中心,建設成為人民滿意的故土。當前,鄉土中國中的差序格局雖仍是由各個私人關系聯系所構成的網絡,但伴隨著社會變革,鄉村所展現出的活力與包容性,正成為緩解人們城市文明壓力的重要場所,畢竟作為一直靠土地生活的祖祖輩輩以及子子孫孫都需要汲取土地的氣息。
面對現代城市的壓力以及鄉村的新變,喬葉找到了“回歸鄉村、回歸自然”的方法,表現鄉村力量的生生不息,以及書寫現代化新型鄉村的建設,為寫作鄉村開辟出新的創作源泉,以現代知識分子的眼光見證與參與鄉建,展現了當下人們對鄉村的兩重情感,一是對故土生活的懷念——鄉愁,二是重視鄉村生活的新變——鄉村振興。在這兩重情感的疊加下,一幅和諧交融的鄉村圖景徐徐展開。在鄉土中國的書寫中,鄉愁并不是唯一元素,尤其新時代下的山鄉巨變,為鄉土經驗的寫作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也為鄉土文學如何向外界講好中國故事、展現好中國形象、打造好中國名片提供了新內容新經驗,也要求創作者們追求具有時代精神高度和深度的中國表達,實現鄉村書寫的社會價值。當下,文學創作作為意義的再生產過程,需要緊跟時代步伐,打破對傳統鄉村書寫的固有框架,突破舊視野下的鄉村概念,從中發現新變,讓人從中獲取新知。
作者簡介:廖濤(2000—),女,湖南益陽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注釋:
〔1〕鐘媛.“新時代山鄉巨變與新鄉土小說”學術論壇綜述[J].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3(4):215-219.
〔2〕曾攀.時代的喻象及其精神樣本:論喬葉長篇小說《寶水》兼談新鄉土敘事[J].小說評論,2023(6):130-135.
〔3〕喬葉.寶水[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2.
〔4〕?????抡f權力與話語[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