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達州方言派生式形容詞ABB式的語義特征及語用功能探析

四川達州方言中有許多常常蘊含著“量”級觀念的派生式ABB形容詞，它們往往有調量或者使其意義定量化的語法意義，如重錪錪、老革革等。此外，它們在使用過程中往往帶有說話人肯定、喜愛、貶斥等的主觀情感，蘊含著評價性這一特征。在這類形容詞中，有的是A在詞義表達上處于中心地位，可直接在A后面綴加一些組合能力超強的詞綴BB，也可在A后面綴加有實際意義但不能單獨成詞的詞綴BB。

四川達州方言中的派生式ABB形容詞往往蘊含著“調量”的觀念和說話人的主觀評價，其主觀性較強、情感態度鮮明，具有形象性、生動性、評價性等特征。

一、四川達州方言派生式ABB形容詞的詞匯構成

分析派生式形容詞ABB的構成，主要聚焦于討論BB的性質，看它到底是詞根還是詞綴。

不同的語素在構詞中的地位是不同的，有詞根和詞綴的區別。然而，學界對詞綴的判定一直存有爭議，就像馬慶株先生說的那樣，“在現代漢語各級語法單位中，認識分歧之大、術語分歧之大莫過于詞綴。”[1]對于詞綴的判定，學者常從意義是否虛化、位置是否固定、是否標示詞性三方面來判定詞綴。但在ABB式形容詞中，不管A是名詞、動詞還是形容詞，BB的位置永遠都在后面，而且詞性固定。于是，其意義是否虛化是本文對BB性質進行判定的根本依據。

1.BB意義虛化程度高，組合能力強，是詞綴而不是詞根。

如何判斷ABB當中BB是否虛化？本文采用邵敬敏先生提出的方法，即從BB的組合能力看它的意義是否虛化。他指出，“BB的組合能力越弱，相對地語義虛化程度越低；反之，BB的組合能力越強，相對地語義虛化程度越高。”[2]馬慶株先生也進一步認為能與四個或更多A組合的BB都應該看作詞綴。本文結合馬慶株與邵敬敏先生詞綴判定的標準，以四個組合為下限，將那些能與四個或更多有實際意義的A組合的BB看作詞綴。例如：

（1）詞根+巴巴

熱巴巴（表示熱，但意義程度較強）

焦巴巴（形容某物具有干、脆的特點或者形容人很焦急、愁苦等）

老巴巴（不年輕、不嫩的生動說法）

黏巴巴（表示黏，但意義程度加強）

（2）詞根+扯扯

綿扯扯（懶散拖沓的樣子）

瘋扯扯（瘋瘋癲癲的樣子）

肉扯扯（形容一個人辦事不干脆、不果斷）

紅扯扯（紅得不好看，含貶義）

（3）詞根+亞亞

苦亞亞（特別苦，夸張表達，有貶義）

甜亞亞（過于甜，甜的貶義說法）

濕亞亞（濕的夸張、貶義說法）

耙亞亞（形容米飯等物過于軟）

（4）詞根+垮垮

水垮垮（形容一個人不負責任、不認真）

白垮垮（形容白得難看）

僂垮垮（寒磣、不體面）

松垮垮（松散，可用來形容人或事物）

（5）詞根+生生

活生生（新鮮、有生命力）

光生生（光滑、干凈）

白生生（白的生動形式，褒義）

好生生（好好兒的，其后往往接不好的結果）

在達州方言中這種組合能力很強的詞綴BB還有很多，如沙沙、稀稀、溜溜、杵杵、兮兮等。這類ABB形容詞中BB組合能力強，對于凸顯說話人的情感色彩具有重要作用。

2.組合能力差，但不能單獨成詞且與A意義相近或相同的BB是詞綴，而不是詞根。例如：

（1）矮矬矬

（2）重錪錪

（3）老革革

（4）香??

（5）黑黢黢

“矮矬矬”形容人身形矮小，其中“矬”雖然有矮短的意思，但“矬矬”不能單獨成詞，屬于詞綴。“錪錪”“革革”“??”“黢黢”與“矬矬”同理，都應該看作詞綴。這類ABB形容詞，A在詞義表達上處于中心地位，單個B也有詞匯意義，重疊后仍保存著A原有的意義，蘊含著“量”的觀念，有調量或者使其意義定量化的語法意義。

二、四川達州方言派生式ABB形容詞的語義特征

（一）意義程度加強

重疊是凸顯“量變”的重要手段之一，如“看看”“走走”相比于“看”和“走”則有時量短、嘗試等意味。ABB形容詞作為重疊形式的一種，自然也不例外，元傳軍曾指出：“形容詞重疊強調形容詞的性狀度量。而度量就是形容詞的程度義。”[3]也就是說，形容詞的重疊形式會讓事物的性狀得到量上的凸顯，其意義程度會得到加強。四川達州方言中的派生式ABB形容詞相較于意義相同的單音節詞，其意義程度明顯得到了加強。例如：

1.矮矬矬

《蜀語》：“謂人形短曰矮矬矬。”[4]40《字匯》：“矬，才何切，坐平聲，身短。”可見，“矬”有“矮小”之意，“矮矬矬”組合成ABB式意在突出表達人身形的矮小，在量級上有加重意味，語義上凸顯貶義特征。

2.重錪錪

《蜀語》：“重曰重錪錪。錪，吐本反。”[4]160《方言》卷六：“錪、錘，重也。”按：“錪錪”有“沉重”之意，與“重錪錪”的意思一致。可見“重錪錪”中的“錪錪”有實際意義且與“重”一致，同義重復在語義上有加強級語義的特征。

3.老革革

“老革革”即形容人或物過于老，多含有貶義。《蜀語》：“老曰老革革。”[4]17按：“革”即“老”也，“革”有實際意義且與“老”的意思一致，同義重復在語義上有加強級語義的特征，使得消極之意更為強烈和顯著。

4.香??

《蜀語》：“香氣盛曰?。?，音蓬，去聲。”[4]156按：“?”即香氣盛之意，“??”有實際意義且與“香”的意思一致，故“香??”在構詞方式上是重疊形式，語義上程度加深，語義突出。

5.黑黢黢

“黑黢黢”在達州方言中形容一個人非常黑，帶有調侃義。《集韻》：“黢，黑也。”可見，“黢”與“黑”的意思一致，語義上程度加深，表強調之意。

這類加強語義程度的ABB式形容詞在達州方言中還有很多，如“熱烘烘”“病怏怏”“風颼颼”等。它們可以視作A或者B的生動形式，語義可以解釋為形容詞A的比較級。

（二）評價性特征凸顯

在四川達州方言中，派生式ABB形容詞往往還帶有說話人對人、事、物的肯定、喜愛、貶斥等情感，蘊含著評價性特征。值得注意的是，不同的詞綴BB往往可以決定整個ABB形容詞的情感走向，它可以使中性詞轉變成貶義詞。如形容人不負責任、不認真的“水垮垮”中的“水”原本是一個中性詞，但加了垮垮過后便是個貶義詞。詞綴BB也可以使中性詞轉變成褒義詞，如形容干凈的“光生生”，“光”原本是中性詞，但加了詞綴“生生”之后則是表示非常干凈的褒義詞。除此之外，詞綴還可以使褒義詞變貶義詞，例如形容過于甜的“甜亞亞”；也可以使貶義詞變褒義詞，例如形容一個人笨得可愛的“憨董董”。

三、四川達州方言派生式ABB形容詞的語用功能

（一）表達層面的形象性、生動性

達州人在日常交際中，較少用“黑”“香”“白”等單音節形容詞，多音節的派生式ABB形容詞在日常交流中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人們往往利用它們凸顯某事物的狀態或性質，便于加強語義以達到生動形象的效果。例如：

（1）云南的太陽把我曬得黑黢黢的。（云南的太陽把我曬黑了。）

（2）這碗面聞起來香的。（這碗面很香。）

達州方言ABB式形容詞詞義上采用疊加的形式，即中心意思的A后面疊加一個意義相同或相近的詞根B。上述兩個例子，可以明顯看出重疊后語義上的形象性和生動性。

（二）交際主體情感及態度的鮮明性

人們能夠通過量的調整，夸大或縮小事實來突出主觀情感的表達，這得益于詞匯的重疊。由于形容詞的重疊形式蘊含“量”的觀念和說話人的主觀評價，因此ABB形式往往便于交際主體的生動表達，體現說話人鮮明的情感態度。沈家煊先生指出：“現代漢語形容詞的重疊形式帶有較明顯的主觀感情色彩，主觀性較強。”[5]達州方言中的附加式ABB形容詞也常表達說話人的情感色彩，該情感色彩的作用由形容詞ABB后的詞綴BB表示。

（3）她寫了一篇長甩甩的文章。

（4）你的手長乎乎的，真可愛。

例（3）中“長甩甩”指過于長，“甩甩”有貶義色彩。而例（4）中“乎乎”在詞根“長”之后表可愛義。

（5）這塊布紅扯扯的，別買了。

（6）這娃娃的臉紅董董的，可愛極了。

“紅”本身是一個中性詞，它加上不同的詞綴在達州方言中就會有不同的情感色彩。例（5）中“紅扯扯”是指紅得不好看，具有貶義色彩。而例（6）“紅董董”則是指紅得鮮艷、可愛。

（7）這個人長得白生生的，真真漂亮呀。

（8）這條牛仔褲穿很多年了，白垮垮的一點兒也不好看。

“白”原本指“白也、潔也、明也”，是一個褒義詞。“白生生”在達州方言中指白得好看，是一個褒義詞。而“白垮垮”“白麻麻”則相反，是指過于白且白得不好看。可見，詞綴BB賦予A以情感色彩，表示說話人的情感色彩或態度。

達州方言形容詞A+BB式形容詞，重音往往放在后面表情感態度的BB上，給人一種詼諧幽默的奇妙感覺。像“黑黢黢”“白卡卡”“瘋扯扯”“干癟癟”“老革革”“稀亞亞”等詞，在日常交流中人們會不自覺地將后面的BB重讀，說話人通過重讀能讓聽話人明顯地感受到鮮明的情感態度，這無疑使達州人愛“侃大山”“吹聊齋”的形象躍然紙上。

四、四川達州方言派生式ABB形容詞與地域文化

達州位于四川東部，川東人講話更直接、鮮明，情感更濃郁厚重。達州人常使用ABB式形容詞來夸大事實并大加贊揚，或是相反，對厭惡、反感的人和事進行鞭撻、諷刺。如，說一個人漂亮用“乖董董”；諷刺一個人木訥不聰明用“瓜兮兮”“木杵杵”。這些主觀性很強的評價背后實際上是一種情緒的體現，反映出達州人在與他人的交際中不會彎彎繞繞，情緒起伏和態度直接、明顯，性情活躍、較為剛直。

交談時的嘻哈調侃、戲謔取笑往往會創造出新的表達方式，附加式ABB形容詞便通常見于人們日常“擺龍門陣”的口語形式中，體現出地域方言使用者詼諧、樂觀的心態。附加式ABB形容詞在語用功能上無論是表示夸大或縮小事實，贊揚還是諷刺，都體現出達州人舉重若輕般豁達直爽的精神風貌。

此外，紀國泰在《四川話形容詞的結構類型及其語法意義》中提道：“詼諧幽默的口語風格，這是四川方言，尤其是現代四川方言的總特色。”[6]幽默風趣是四川方言的總體格局，達州方言作為四川方言的子方言毫無爭議地也具有該特點。特別是附加式ABB形容詞的使用，更能體現達州人風趣幽默的性格特征以及閑適樂觀的心理特質。

總之，達州方言中的附加式ABB形容詞是反映該地域風俗習慣、價值觀念的重要詞匯之一。

五、結語

本文對達州方言派生式形容詞ABB的構詞方式、語義特征及語用功能作了簡要分析，概括了達州方言附加式形容詞ABB的量級程度、評價性的語義特征，在語用上體現了交際主體的鮮明主觀情感，反映了附加式形容詞ABB所蘊含的獨特的地域文化特征。通過對達州方言派生式ABB形容詞的分析，本文認為達州方言中的派生式ABB形容詞反映了該地域的風俗習慣、價值觀念，在方言的口語表達中具有強大的生命力。

基金項目：新疆大學哲學社會科學校內培育項目“多模態話語結構及策略分析”（項目編號：22FPY010）

作者簡介：楊虹（1998—），女，漢族，四川達州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應用語言學。宮媛（1972—），女，漢族，新疆烏魯木齊人，博士，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應用語言學、媒體語言研究。

注釋：

〔1〕馬慶株. 現代漢語詞綴的性質、范圍和分類[J]. 中國語言學報，1995（2）.

〔2〕邵敬敏.ABB式形容詞動態研究[J]. 世界漢語教學，1990（1）：19-26.

〔3〕元傳軍. 現代漢語形容詞重疊式研究[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02.

〔4〕（清）李寶.蜀語校注[M].黃仁壽，等，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90.

〔5〕沈家煊.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J].外語教學與研究（外國語文雙月刊），2001（4）：268-275，320.

〔6〕紀國泰. 四川話形容詞的結構類型及其語法意義[J]. 西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25（6）：3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