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數字時代,數字技術與數字經濟的發展改變了勞動形態,構成了數字勞動正義的出場語境。同時,勞動正義困境也在生發,具體表征為:勞動“內卷化”引發勞動倦怠、勞動“娛樂化”隱匿資本剝削、勞動“智能化”消弭勞動者主體性,其生成機理在于數字技術對勞動者的主體規訓以及數字勞動異化程度的加深。突破數字時代勞動正義困境的現實路徑在于復歸數字技術本質、規范數字資本、強化勞動監管和構建數字命運共同體。
關鍵詞:數字時代;數字資本;勞動正義;勞動異化
中圖分類號:F4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7408(2024)10-0069-08
互聯網、云計算、大數據、區塊鏈以及人工智能等先進數字技術的廣泛應用正在全方位改變著人們的生產生活。人們以數字化的形式進行交往活動與勞動生產,越來越多的勞動者加入數字信息內容的生產過程中,多種新型勞動形態也逐漸形成,勞動正義問題隨之產生。勞動正義困境是亟待關注的社會正義問題。為此,對數字時代勞動正義困境的出場語境、現實表征、生成機理及其破解路徑進行深入分析,具有重要的理論與實踐意義。
一、數字時代勞動正義的出場語境
數字時代以數字化的信息為認識方式,以新興的數字技術為經濟發展的新引擎,以數字勞動為發展的勞動形態。數字化的轉變也推動了價值規范的數字重構,數字勞動正義的出場不僅突顯了勞動正義在數字時代的意義與價值,豐富了勞動正義的多維性,也在一定意義上重構了數字時代的文明價值,有利于構建一個公平高效的數字勞動空間,進而實現社會正義。
(一)數字時代經濟發展的新引擎:數字技術
數字經濟以數字技術為發展基礎,高度依賴數據這一生產要素,能夠高效高速地促進生產力的發展,實現對社會各行業的滲透與顛覆。數字技術作為數字經濟發展的“第一生產力”,不僅極大地克服和彌補了人類自身勞動能力的不足,并且已然成為數字時代提高勞動生產率和社會經濟效率的關鍵要素。一方面,數字技術的滲透性極高,隨著數字時代社會經濟的快速發展,生產、分配、消費以及交換的各個環節都有數字技術全方位的融入。數字技術實現了多個區域內外部的數字化連接和協同共享,有利于打破經濟生產中時間與空間的界限和信息的壁壘,整合全社會的資源,釋放經濟發展動力,從而改變生產企業的協作方式、消費者的消費習慣以及政府的治理方式。另一方面,數字時代社會經濟發展對于民眾的普惠性在多種數字技術的推動下得到進一步發展。互聯網的出現使人們能夠便捷地獲取大量信息,人們的學習方式轉向數字化,擁有了更多提升自身能力和展現自我的機會。例如,大數據技術能夠發揮優化資源配置的作用,推動數字經濟的長足發展,助力我國城鄉和區域的平衡發展與共同富裕的實現;區塊鏈技術有助于推動全社會的協同生產,提高生產效率,為社會成員創造更多的社會財富。
(二)數字時代勞動發展的新形態:數字勞動
數字勞動是依托數字網絡平臺,與現代數字技術緊密關聯,在各種雇傭形式中進行的多樣的有酬或者無酬的生產性勞動與非生產性勞動。數字勞動的形式基本可以分為三類:一是數字平臺后端專業技術人員的勞動,包括數字網絡平臺的開發、運營與維護等工作內容;二是基于數字網絡平臺的中端用戶勞動,如網絡博主、外賣送餐員、快遞配送員、網約車司機等新型勞動者的勞動;三是“玩勞動”,一般指評論點贊、游戲陪玩等網絡行為。數字勞動最突出的特征在于非物質性和物質性的統一。一方面,數字勞動是一種運用非物質產品進行生產活動的勞動形式,例如數據信息的輸出與共享、精神情感的交流與共鳴。勞動者在非物質勞動的過程中同時也消費和使用大量的數據信息,成為“產消合一”的主體。另一方面,非物質性只是數字勞動的表面特征,數字勞動本質上仍然是一種物質性勞動。馬克思認為勞動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中介、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1]207-208,數字勞動依托于互聯網基礎設施與數字設備等物質載體,仍然建立在人與自然的物質交換的基礎之上。
(三)數字時代勞動正義的新圖景:數字勞動正義
數字時代,傳統勞動在數字技術的推動下發展形成新的勞動形式,數字勞動成為社會勞動的主導形式。從馬克思主義社會學的視野來看,生產物質資料的勞動實踐是社會關系的生成基礎,也是形成社會交往秩序和制度的重要依據。隨著社會勞動數字化的深入發展,社會交往關系被深刻改變,社會結構的運行效率有效提高,社會生活的文明程度也得以提升。但與此同時,數字勞動的快速發展也衍生出勞動者被控制、剝削和異化等違背人的自由本質和社會正義原則的消極結果。因此,數字勞動發展到一定階段會呈現出一種“悖論”困境,即數字勞動的生產效率與資本對勞動者的控制一同增長、數字勞動的工作成果與對勞動者的剝削共生、數字勞動過程的便捷與勞動者的異化同存。數字勞動“悖論”的存在引發了數字時代對社會正義的現實隱憂,構成了數字時代勞動正義出場的現實圖景。
筆者結合對勞動與正義概念的理解,認為數字勞動正義的內涵可以界定為:站在正義的角度對作為數字時代人類生存基礎和社會歷史本體的數字勞動活動進行哲學層面的價值追問。數字勞動正義的價值依據在于人類自由存在的終極追求和社會全面發展的原則高度,是“對數字勞動活動、數字勞動關系和數字勞動方式的合理性前提和合目的性根據的正義追問”[2]。數字勞動正義的目的在于成就合乎人本性的充滿活力的勞動方式,構建公平高效的數字勞動空間,發展和諧有序的勞動關系,實現勞動自由。數字勞動正義的伸張,意味著對數字時代勞動者主體價值和尊嚴的維護,對勞動過程中違反社會公平正義現象的規制與矯正。
二、數字時代勞動正義困境的現實表征
數字時代以數字平臺的興起和數字技術的進步為特征,引發了勞動力市場的深刻變化。一方面,數字平臺的發展不斷催生出新型勞動關系與新型就業形態,改變了勞動力市場的就業形勢,并引發勞動力就業結構的調整,對勞動力市場的整體勞動強度和勞動形式產生了深刻影響。另一方面,數字技術進步本身具有一種符合自身目的需要和價值旨趣的自主性力量,促使現實勞動過程中“勞動的效率、和諧和自由價值訴求的序列發生了位移,使技術系統的升級和勞動生產效能的提高成為現實生產活動的首要選擇”[3]。因此,追求勞動解放的勞動正義與追逐效率的數字技術之間的價值矛盾引發了數字時代勞動正義困境。
(一)勞動“內卷化”引發勞動倦怠
2020年,“內卷”一詞引發熱議,勞動正義視角下的“內卷化”指的是勞動者之間為了達成某種利益目標而通過投入過度的勞動所進行的無效競爭。“邊際效益遞減”這一經濟學術語可以很好地解釋勞動“內卷化”現象的產生緣由。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認為,一個勞動產品的價值量由生產該勞動產品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決定,因此,當勞動產品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處于固定的范圍時,其價值量也是固定的。但是為了在勞動競爭中占據有利位置,勞動者會努力壓縮自己的勞動時間,提高個別勞動生產率,勞動的“邊際效益遞減”就會發生。同時,勞動力市場的供需關系也會影響勞動的價值量,當市場對勞動力的需求固定時,勞動供給量不斷增加就會導致勞動競爭呈現一種惡性的狀態,如數字平臺勞動者的勞動強度和工作壓力都在增強,勞動所得卻相對減少。在勞動“內卷化”的工作環境中,一旦投入的勞動足以完成既定的勞動目標,無論再增加多少勞動量,都無法超越既定目標。社會勞動的“內卷化”并非僅僅是一個網絡熱詞,此現象的出現反映了當下的社會發展狀況,從長遠來看,勞動“內卷化”會影響勞動者的勞動積極性與主動性,造成勞動倦怠,使得勞動正義難以實現,不利于社會的健康、穩定發展。
數字時代的勞動“內卷化”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在平臺經濟工作強度上,“內卷化”現象體現為勞動者為了完成業績目標服從于“996” (指早上九點上班,晚上九點下班,一周工作六天的工作時間制度)工作制,甚至自愿采取“007”(工作時間從0點到24點,每周連續7天無休)的工作形式;另一方面,在平臺內容提供上,體現為平臺內容輸出的內卷化。數字平臺的發展催生了大量的平臺內容創作者,產生了新的就業形式,包括網絡博主、網絡作家、網絡主播等自由職業者。越來越多的平臺內容創作者在數字平臺發布信息,這些勞動者都希望通過自己發布的內容吸引大量的平臺用戶,但人的注意力相比于數字平臺上海量的信息是有限的,這種結構化的矛盾使平臺內容創作者被動加入“內卷”的勞動市場,只能不斷挖掘內容市場,并投入更多的勞動。不論是在互聯網企業工作的員工還是依托于數字平臺的自由職業者,當他們的勞動進行到一定階段時,流量和資本的裹挾會促使他們追求平臺的量化數據,平臺機制和受眾偏好會將他們局限在固定的創作模式中,逐漸背離數字網絡平臺自由、靈活、充滿創意的特點,被迫陷入大量不自覺的、反復的、機械性的勞動中,處于“內卷”的環境但工作卻沒有質的飛躍,呈現出一種疲倦的勞動狀態。
勞動“內卷化”會引發社會各個領域的“泛內卷化”。數字時代的資本掌控具有壟斷性和排他性,具有信息能力的社會公眾都被吸納進新時代的數字資本體系中,勞動“內卷化”現象漸漸蔓延至全社會,出現了“文化內卷”“權力內卷”“管理內卷”等現象。勞動主體在自身能承受的范圍內,最大限度地消耗自己,在數字化社會的各行各業中過度投入卻沒有取得質的發展。對于勞動者個人而言,這種“泛內卷化”的勞動環境會使他們陷入一種內耗狀態,甚至產生“躺平”“佛系”等勞動倦怠的消極情緒。
(二)勞動“娛樂化”隱匿資本剝削
傳統的勞動活動通常在規定的時空內進行,數字時代的勞動“娛樂化”是指勞動活動突破了勞動時間和勞動空間的一般界限,甚至出現輕松愉悅的勞動形式,如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使用數字設備進行的聊天、購物、刷視頻等娛樂活動。但是娛樂化的勞動過程中依舊存在勞動控制,依托于互聯網的平臺資本正是通過這些瑣碎的勞動形式模糊了真實的勞動關系,實現了對全社會跨時空、跨階級的壟斷與控制。具體而言,平臺引入獎勵、積分和排名等機制,迫使依靠平臺生活的網絡博主、網絡作家等自由勞動者大幅度地提升勞動強度,并且為靈活勞動假象迷惑。此外,虛擬游戲在數字時代被大眾所追捧,游戲玩家從消費者變成了隱藏的生產者,被稱為“數字玩工”,他們無酬為游戲公司開發游戲、生產數據,游戲過程往往耗費了玩家很多的時間與精力,卻被視作休閑娛樂活動。
盡管數字時代的勞動向娛樂化轉變,但勞動依然處于資本的掌控之下,資本對勞動的剝削甚至更加隱匿。恩格斯曾指出,“資本和勞動的關系,是我們全部現代社會體系所圍繞旋轉的軸心”[4]。數字時代的勞動雖然完成了對傳統物質性勞動的內容轉換和時空分離,但本質上是在數字化資本加速累計下產生的新型勞動形式,依然是一般的人類勞動。一方面,數字時代的科學技術蓬勃發展,原有的生產資料和生產方式發生了變革,勞動的物質條件有了很大的改善;另一方面,數字時代的勞動繼承了傳統勞動受制于資本邏輯的屬性,在數字資本的控制之下依然受傳統的勞資關系影響。
在勞動“娛樂化”的情境下,勞動被數字資本剝削這一事實更具隱蔽性。馬克思曾經批判資本主義時代傳統勞動的“異己性”,認為“肉體的強制或其他強制一旦停止,人們就會像逃避瘟疫那樣逃避勞動”[5]159,433。數字時代的勞動卻呈現出這樣一種景象:人們不再逃避勞動,只是沉浸在智能設備的光影魅力中,時時刻刻都在享受點擊和觸屏的快感。尤其是在社交媒體領域,點贊、關注、轉發等網絡行為都在悄無聲息地為平臺創造價值利潤,人們的娛樂活動已被商品化和資本化。不同于傳統勞動的被動付出,數字資本邏輯宰制下的勞動不僅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界限,還呈現出輕松愉悅的表現形式,人們以極大的熱情進行著數字勞動,不自覺地為資本家們創造了海量具有價值的數據。因此,“在資本生產邏輯運作下,娛樂形式的數字勞動早已喪失其娛樂性質,而只剩下勞動事實”[6],數字時代的勞動正義問題因數字資本邏輯的隱匿性也變得更加不易被發覺。
(三)勞動“智能化”消弭勞動者主體性
數字技術不斷發展成熟,其科技產品的應用已經深入擴展至生產生活的各個領域中,勞動也呈現出“智能化”趨勢。當前的科技領域正流行一種觀點,即數字技術的人工智能將逐漸取代人類。甚至有作家宣稱,人工智能在未來將讓人類在經濟生產中變得毫無價值,除了少數精英,絕大多數人會淪為無用的階層。這種預言并非僅僅是科技領域的狂想,它實際上表征著在數字時代,數字技術在帶領人類走向高度發達的科技社會的同時,也在侵蝕人類在勞動過程中的主體地位。
現實中,勞動者的主體地位已受到人工智能的挑戰。人工智能具有強擬人性,能夠進行深度學習并模仿人類,會引發勞動者的擔憂,懷疑自身的勞動主體地位。一方面,人工智能技術強化了人和機器之間的相互協作,人機愈發融合,主體與客體的界限愈發模糊。人工智能已經能夠替代人類從事繁瑣、簡單、重復的生產線工作和一些危險系數較高的工作,也可以進行編程、寫作、繪畫等類人性的工作,甚至在知識、思維、情感、交互行動上表現出極強的類人性。勞動者愈發依賴人工智能,人工智能這種自主性和類人性正逐漸消解勞動者的主體性,導致勞動者與人工智能的主客體關系發生反轉。另一方面,人工智能技術的高度發展會弱化勞動者的主觀能動性。智能設備的出現是人類社會進步的重要體現,在智能設備的幫助下,勞動者很少發揮展現主體性的主觀能動性,也不再積極運用人類自身具有的理性思考能力,勞動者的主體性弱化。勞動者逐漸退守到“幕后”,在生產活動中依賴電子設備,自愿充當“守護者”角色,按照人工智能的程序和算法設定的“軌道”生活,人類特有的自我意識在這條“軌道”中逐漸弱化。人類甚至成為只會下命令的“機器”,任由智能算法通過碎片式的推送方式侵占自己的生活領域,個人的自由意志也在漸漸消散。傳統的勞動方式正在被人工智能解構,勞動者的主體性也被數字智能削弱。
上述現象都不得不促使我們深刻思考數字時代勞動正義困境的生成機理,從而為實現數字正義打下堅實基礎。
三、數字時代勞動正義困境的生成機理
當前,我國的數字經濟飛速發展且極度繁榮,數字技術發展日新月異背后是數字資本邏輯的助推。數字資本是一種新興的資本形態,其生成基礎在于資本和技術的結合。由于資本本身具有強大的調節和適應能力,在傳統資本崩潰后能不斷創造新的組織形式,尋找新的剩余價值,于是數字資本作為資本的一種自我創新而產生。技術進步在數字資本發展中處于至關重要的地位,數字經濟的增長模式從工業經濟的規模效應轉向技術效應,技術進步成為數字經濟發展的持久動力。由于數字資本脫胎于傳統資本,自然具有傳統資本的控制與剝削屬性。從資本發展邏輯角度看,數字技術的進步成為數字資本擴張的有力支撐,推動了數字資本的強制統治,也因此引發了數字時代的勞動正義困境。具體而言,數字時代資本邏輯對勞動正義的裹挾體現在:數字技術的快速發展使資本完成了對勞動者的主體規訓,并加深了勞動異化的程度。
(一)數字技術實現了對勞動者的主體規訓
其一,數字技術在解放數字時代的勞動者的同時也實現了對其自由時間的壓縮。數字技術的廣泛應用極大地提高了生產過程的勞動效率,減輕了勞動者的物理負擔,增加了勞動者的自由時間,但數字資本又依靠數字技術支配著勞動者的自由時間,掌控勞動者的精神及情感,數字技術反而成為資本合法占有勞動者自由時間的柔性武器。一方面,數字技術內嵌于日常生活中,數字算法根據個人偏好精準投送相關內容,使用戶沉浸其中,從而不斷延長勞動時間。另一方面,數字時代辦公地點的彈性化與工作時間的靈活化看似滿足勞動正義的要求,但實際上勞動者處于一種“隨時待命”的狀態,工作時間與自由時間在這種情況下高度交融,勞動時間不但并未縮短,反而在無形之中被延長。數字技術對勞動者自由時間的壓縮本質上是數字資本對勞動價值的過度占有。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就曾揭示了資本對勞動者的過度侵占,在絕對剩余價值的生產階段,資本“像狼一般地貪求剩余勞動,不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極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純粹身體的極限”[7];在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階段,資本推動生產技術條件與經濟社會環境的變革,促進社會生產方式的轉變,提高社會勞動的生產力,達到降低勞動價值的目的。因此,從簡單的手工工廠協作,到機器大工業的大規模生產,再到數字技術下的數字勞動,生產方式的每次變革,都是加緊“吮吸”勞動者的手段,也印證了馬克思所說的:“資本的趨勢始終是:一方面創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另一方面把這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時間變為剩余勞動。”[5]199
其二,數字技術實現了對數字時代勞動各個環節的監視與控制。數字平臺通過大數據與智能監控技術實現了對數字時代勞動活動全過程的監控,勞動者的一切行為都會被記錄在互聯網后臺,勞動者在數字時代雖擺脫了實體工廠的規訓,但又陷入數字資本的掌控之中。數字平臺構建了一個由數據組成的巨大網絡“工廠”,勞動主體的范圍擴大到整個社會領域,突破了時間與空間的界限,監控范圍覆蓋全社會所有的勞動者,實現了對勞動全過程的精準把控。由于數字資本“自由且隱匿”的時代特性,人類勞動與生活的邊界逐漸模糊,數字資本以更加隱蔽、無孔不入的方式滲透進人類的生產與生活,數字資本邏輯從傳統的生產領域延伸到日常生活領域,將數字時代的一切存在物都抽象為價值符號。數字時代的資本家們以非強制的方式占有勞動者的剩余價值,勞動者在一切的時間和空間都有被資本剝削的可能。
其三,數字技術對勞動者自身擴大再生產能力形成挑戰。勞動活動對于人類而言,不僅是一種維持生存的手段,更是推動自身發展的必要途徑。簡單的勞動再生產在于為社會再生產出一個“標準”勞動力,包括基本物質要素的投入和社會基礎教育的投入,“標準”勞動力的勞動素質處于社會平均水平。而擴大再生產環節中的勞動者不斷提高自身的勞動價值,接受超越社會平均水平的教育與培訓,并且能夠通過累積勞動經驗在勞動過程中實現創新,簡單勞動在這個階段轉變為復雜勞動。因此,勞動者就不能僅僅停留在簡單再生產的階段,而要提高勞動素質,進行擴大再生產。但是,數字時代先進的數字技術以易于再生產、易于替換的勞動過程消解了勞動者的技能壟斷,資本反而憑借數字技術實現了對勞動的宰制,并對勞動者實現“去技能化”。在數字時代的傳統經濟領域中,勞動任務亦無需通過經驗的積累或者技能的提升就能完成,資本對勞動者的要求較低。也就是說,資本利用數字技術對勞動者的“去技能化”實現了對其擴大再生產能力的弱化。“去技能化”并不意味著勞動強度的降低,數字時代的超強度工作已經成為一種普遍現象,這種過度的勞動“從行為上固化了勞動者在低技能水平上的生產與再生產,同時自身也無暇接受較高水平的教育培訓”[8]。此外,在數字技術快速發展的環境中,勞動者之間并非一定會在物理和社會意義上保持聯系,數字化帶來了一種疏離感。長此以往,勞動者群體之間的關系會“日益機械化、原子化。相較于自由資本主義時代,人與人之間的群體情感和群體認同更加缺失”[9],這對人的工作能力、身體健康以及心理健康都產生了消極影響。
(二)數字資本加深了勞動異化的程度
在數字技術的推動下,數字資本邏輯從傳統資本對經濟生活和金融資源的全面掌控轉為對人類生活所有領域無孔不入地入侵,加重了現代勞動的異化程度。“馬克思的勞動異化理論仍然適用于大數據時代的資本主義,是分析資本主義社會數字勞動異化問題的利器。”[10]馬克思曾揭示了勞動在資本的統治下呈現出一種異化的狀態,是非正義的,勞動對于勞動者而言從一種自我實現的力量變成了一種異己的力量。勞動者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下沒有屬于自己的生產資料,只能去工廠出賣自己的勞動力養活一家人,而且只能獲取微薄的工資,無法改變其貧困狀態,資本家反而通過購買勞動力積累了財富。在勞動市場,勞動者和資本家在表面上基于自愿平等的原則簽訂勞動契約,事實上這僅是一種形式上的正義。在生產領域,資本家正是認識到了勞動的增值性,用生產資料而非財富來換取勞動者具有增值性的勞動力,將勞動者與物質財富隔離,導致了勞動者的貧窮,正如馬克思所言,“在社會的增長狀態中,工人的毀滅和貧困化是他的勞動的產物和他生產的財富的產物”[5]124。在資本的主宰下,辛勤的勞動者通過勞動獲得了貧窮,使自己成為資本的附庸。數字時代人類的生產生活被數字資本全面顛覆,勞動也依附于數字平臺呈現出數字化形式,數字勞動逐漸成為勞動者異化的助推劑。但這種不自覺的異化很少被勞動者感知,“數字化存在對大多數人而言是積極意義多于消極意義,這種積極意義表象掩蓋了數字資本的剝削本性”[11]。因此,馬克思對異化四重規定的闡釋仍然適用于數字時代的勞動情境。
在勞動產品異化的維度上,數字時代的勞動者不僅無法占有自己生產的勞動產品,反而越是努力勞動,享受的勞動產品越少。數字時代的勞動產品不同于傳統工農業的物質產品,通常具有數字化與虛擬化的特征,包括數據產品和注意力產品等數字勞動產品。例如,百度、微博等數字平臺,需要用戶及其公司員工不斷創造新的詞條、圖片、視頻等數據信息,再通過大數據技術向用戶精準推送,吸引大眾的注意力,以此賺取更多的“流量”。但這種創造性勞動的價值被平臺收割而非勞動者所有,甚至絕大多數網絡用戶并未意識到這種數據作為數字生產資料可以創造出巨大的財富,而這本是屬于他們的勞動產品。隨著數字媒介的發展,人們集中于數字媒介平臺的注意力也被商品化,成為媒介平臺與企業或廣告商之間交易的商品,而勞動主體卻被排除在外。在數字時代的勞動過程中,勞動者和平臺用戶都處于數字資本的監管下,被平臺的運行機制誘導,不斷創造異于自身的數字資源,勞動產品也被數字資本所有者無償占有,數字時代下的勞動產品是與勞動者相異化的存在。
在勞動活動本身異化的維度上,數字時代的勞動對勞動者身體與精神的傷害加重,表現為被動的勞動加速與勞動規訓。一方面,數字算法技術推動了勞動起點與勞動終點時間跨度的縮短,不斷提高勞動強度,實現了勞動過程的加速與對勞動行為的嚴格規訓。例如在外賣平臺上,外賣送餐員的勞動時間被限制、勞動路線被指定、勞動狀態也被監控,還要為勞動安全、勞動評價等平臺機制付出額外的情緒勞動。另一方面,數字技術的發展使勞動不再受時間與地點的局限,勞動時間與非勞動時間的界限不再清晰,恰好滿足了數字資本家為了追逐更多的剩余價值讓勞動者盡可能多地勞動的要求,勞動者為了取得更多的收入或者更高的職位甚至會主動延長勞動時間。由此,在勞動期間的緊張勞動和休息時間的減少,使不少勞動者患上職業病,勞動者并沒有在勞動中肯定自身的價值而是否定自我,也沒有感受到幸福與愉悅而是飽受痛苦與折磨,數字時代的勞動活動是異化于勞動者自身的。
在人的類本質異化的維度上,數字時代的勞動看似實現了勞動活動的自由自覺,但實質上勞動者受算法技術的裹挾,淪為了“單向度的人”,精神和行為活動都被數字技術掌控,逐漸走向類本質的反面。隨著數字技術不斷發展,人們逐漸成為機器的組成部分,只是機械性地執行某一程序,逐漸失去主體創造性。具體而言,在數字平臺上,瀏覽量、“粉絲”量、點贊量、好評率等數據流量成為量化勞動的重要指標,也成為衡量勞動價值、計算勞動報酬的標準。這種以數據為尺度的量化評價方式體現了工具理性,暗含以金錢為目的的資本邏輯和“一切向錢看”的價值取向。勞動空間也走向虛擬化,互聯網消耗了勞動者大量的時間、精力與情感,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勞動者的現實主體性。因此,數字時代的勞動者不僅無權進行自由選擇,而且還沉浸在數字技術解放人的幻想之中,人的類活動降級為生活活動,勞動異化為維持生存基本需求的外在手段,并未實現合乎人的本質的復歸。
在人與人異化的維度上,數字時代的勞動主體相互對立。當勞動者與自己生產的勞動產品、從事的勞動活動本身以及人的類本質都處于異化狀態時,其必然也與他人相對立。一方面,數字網絡平臺、企業和勞動者表面上是平等互利的合作關系,實際上背后是數字資本對勞動者的隱形剝削。數字資本不僅奪取了勞動者的勞動成果,還通過霸王條款強制開通數字設備的各類權限,竊取用戶信息,這樣勞動者的全部生產生活都被數字資本掌控。另一方面,勞動者之間的競爭也更加激烈,勞動不平等導致和諧的勞動關系難以實現。在人工智能等數字技術的影響下,勞動者知識技能水平的分化程度不斷加深,底層、勞動技能水平低下的勞動者可能會被智能社會淘汰,而高素質的勞動者會向更高標準的勞動水平發展。一個社會的智能化程度越深,底層勞動者越是不知所措,勞動價值越難以實現,富有的人會變得更加富有且更具影響力,而缺乏勞動技能的人則會變得更加貧窮且更邊緣化。
四、數字時代勞動正義困境的突破
勞動正義是人類理性追求的價值觀念,對于規范社會勞動生產具有重要意義。因此,對于仍然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中國而言,以中國智慧規范數字時代勞動正義的實踐,有助于創造更好的勞動環境,助力我國數字經濟的健康發展,實現社會的公平正義。
(一)復歸數字技術本質,培育新質生產力
數字時代勞動正義困境的破解,首先在于加快經濟發展,而數字技術是當前發展經濟的關鍵要素。盡管數字技術被資本利用成為剝削勞動者的工具,但我們不能無視其積極影響,而應將先進的數字技術視為數字時代勞動者自覺擺脫資本宰制的強大武器。馬克思曾指出:“社會發展、社會享用和社會活動的全面性,都取決于時間的節省。”[12]只有充分利用先進的數字技術,才能節省勞動時間,提高數字時代勞動的效率,加快發展數字時代的經濟,增加全社會的財富總量,從而使勞動者有機會得到更多的收益回報,實現勞動的高質量發展。當前,我國仍處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發展規模、經濟總量與勞動效率都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習近平提出要“整合科技創新資源,引領發展戰略性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加快形成新質生產力”[13]。新質生產力的“新”在于新技術和新產業,“質”在于高效能和高質量,要驅動數字技術的創新發展,助力社會生產效率與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我國已然具備發展新質生產力的有利條件:一是領導優勢,黨的集中統一領導為打通束縛新質生產力發展的堵點、充分調動各方力量提升社會整體效能提供根本保證;二是科技基礎,我國已有的科技成果為新質生產力的綠色發展提供了可靠的物質保障與強勁的動力源泉;三是市場推動,我國作為全球最大最有潛力的市場為新質生產力的發展提供了充分的實踐空間與人才支持。
(二)規范數字資本,發展和諧數字勞動關系
現代社會,“資本”構成了社會存在與發展的根基,資本邏輯就是社會發展演變的本質邏輯,是現代性的集中表征。數字資本邏輯的本質就在于無限制地追逐利潤以實現自我增殖,而勞動效率又是數字時代勞動正義的基本訴求之一。因此,資本邏輯正好滿足了勞動正義內含的對勞動效率的追求,這是數字資本邏輯與數字時代勞動正義契合的一面。馬克思也承認資本的存在具有其歷史的合法性,認為資本的歷史任務和存在理由就在于促進社會生產力的發展,資本不斷地創造著更先進的生產方式和豐裕的物質條件,為更高級的社會形態奠定了堅實的物質基礎。但是,馬克思進一步指出,資本的本質在于對勞動者勞動生產中剩余價值的無償占有,“資本是死勞動,它像吸血鬼一樣,只有吮吸活勞動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勞動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1]269。而勞動正義追求的和諧勞動關系意味著勞動過程中維護勞動者的勞動尊嚴與人格平等,以及在分配過程中保護勞動者的利益不被他人損害。因此,數字時代要辯證看待資本邏輯,合理規范并加強約束資本,充分發揮資本的積極作用,減少資本的原始沖動,激發勞動的創造與活力,構建和諧的勞動關系,為勞動正義的實現奠定基礎。
(三)強化勞動監管,助力數字經濟健康發展
強化勞動過程的監管是破解數字時代勞動正義困境的關鍵所在。如果數字勞動在生產各環節中缺乏監管和規制,就無法適應數字經濟的快速發展,進而出現勞動不平等、勞動正義缺失等問題。一方面要提高勞動監管的專業化水平,確保勞動者維權渠道暢通。數字時代的勞動監管在過程介入、材料收集等環節都更為復雜,因此必須通過專業隊伍對勞動的全過程進行監管。例如,依托現有的互聯網政務平臺將勞動監管的過程嵌入數字平臺中,打造勞動者維權投訴模塊,充分保障勞動者的合法權益。在處理勞動糾紛的過程中,行政監管方一是要提高處理效率,在處理糾紛案件時盡快明確并督促相關各方落實相應的義務與權利,二是要加強公正性,在遵守有關制度和法律法規的基礎上,盡可能維護各方的權益,并適當向勞動者傾斜,保障勞動者的合法權益。另一方面要健全法律制度,以嚴厲打擊數字勞動過程中的違法行為。當前,我國現有法律面臨著數字平臺與勞動者之間的雇傭關系難以界定等挑戰,法律和監管中的漏洞很有可能被利用,損害勞動者的合法權益,使得勞動正義無法實現。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要“健全勞動法律法規,完善勞動關系協商協調機制,完善勞動者權益保障制度,加強靈活就業和新就業形態勞動者權益保障”[14]。我國正逐步在法律層面完善數字經濟下的勞動監管制度,將新型就業形態的勞動者納入勞動法規的保障體系中。這不僅要求健全法律制度,還要正確處理新型勞動關系中違反法律制度的行為,對各領域的用工關系形成警示與教育作用,遏制新型勞動關系走向無序化,推動數字經濟健康發展。
(四)以人民為中心,構建數字命運共同體
維護數字時代勞動正義的重要保障在于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價值立場。勞動作為一種人類活動,其最主要的目的在于滿足勞動者自身的發展需求,勞動正義正是對這種目的的價值性期待。一是要喚醒數字時代下勞動者作為勞動主體的自我意識,有意識地提高其勞動素質與勞動能力。勞動者的思維在勞動過程中發揮著指導作用,因此,勞動者要樹立主體意識,明辨數字時代下自覺勞動和被迫勞動、娛樂和勞動之間的本質不同。提高勞動者的技能水平是確保勞動者主體地位的重要保障,因此要建立適應數字技術發展的職業技能培訓基地,發展多元人才培養機制,積極化解“去技能化”帶來的就業危機,不斷提高勞動者在數字時代的就業競爭力。二是要打破數字時代資本的壟斷,構建和諧互利的數字命運共同體。數字鴻溝是數字時代勞動正義面臨的巨大挑戰之一,如果經濟社會出現大規模的數字壟斷,數字資源將呈兩極分化的趨勢,勞動者的主體尊嚴與合法權益必然會嚴重受損。從當代中國社會的經濟發展情況來看,推動勞動正義價值的實現就要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數字命運共同體”[15]。首先是以共建為基礎,改變不合理的勞動關系,推動勞動者個體自覺參與數字經濟建設;其次是以共治為核心,通過合理引導、秩序維護、平臺搭建等方式減少數字空間的不穩定干擾,構建數字勞動者聯合體;最后是以共享為目標,合理調控不同勞動主體的收入水平,保障數字經濟發展過程中勞動成果的公正分配。
數字時代,人類社會生產生活的各個方面都受到數字化影響,勞動正義困境必然顯現。數字勞動同傳統勞動一樣被資本所宰制,勞動正義無法伸張,甚至被數字資本營造的“自由”假象所遮蔽,勞動者作為人的類本質與尊嚴被資本所吞噬。面對上述困境,只有深刻把握勞動正義的價值內涵,厘清數字時代勞動正義困境的現實表征與生成機理,復歸數字技術本質、規范數字資本、強化勞動監管、建立符合中國特色的以人民為中心的數字命運共同體,才能破解數字時代勞動正義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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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曉妍】
基金項目:湖南省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人類命運共同體視域下破解全球信任赤字的話語建構”(2021ZDAM01)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陽桂紅(1966—),女,湖南桃源人,湖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博士,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哲學;顏港(1998—),女,湖南婁底人,湖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