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晚明以來商品經濟的蓬勃發展,城市市民階層的崛起成為江南地區重要的社會現象。晚明清初小說開始將下層女性作為重要的表現對象,并且展現出一種不同于精英階層的新型道德觀念。由于窘迫的經濟狀況和娶妻的困難,下層男性缺少上層社會非常強烈的貞操觀。與此同時,在市場化的趨勢下,下層女性可以通過從事手工業、農副業、商販活動來彌補家計,對男性的依賴程度較低,在家庭中往往擁有一定的話語權。小說有關普通人日常生活的表現,敏銳地捕捉到這一現象,展現了下層女性對生活的自主權和對家庭的影響力。在晚明清初小說的討論中,《驚夢啼》并不是一個大家非常熟悉的作品。但是,如果仔細審視,可以發現這部作品披露了很多值得注意的信息,是我們認識晚明以來江南地區的市民生活及女性地位的重要參照。
《驚夢啼》成書于清初,作者姓名及生平不詳,共六回。《驚夢啼》序曰:“‘驚夢啼’一說,其名久已膾炙吳門。”這說明該作取材于當時傳聞,與社會現實有著很緊密的聯系。該作講述了使女春桃因與任員外有染,被主母強氏賣給做豆腐的利大郎為妻,并在利家生下任家的兒子天寄。在利大郎的同意下,春桃與僧人無相私通。春桃本欲與無相私奔,卻夢見自己私奔后被無相殺害的結局,于是與丈夫合謀,不僅獲得了無相所拐騙的錢財,還使其繩之以法。春桃夫婦也將天寄還給任員外,使任家子嗣得以延續。小說雖然以因果報應來結構全書,卻并沒有太多道德評判的意味,對下層女性的生活處境及其人生選擇有著深切的體察。基于市民階層新型道德觀念的出現,小說描繪了春桃有勇有謀的形象及其在性別關系中的主導地位,為探討下層女性的主體意識提供了重要參考。
《驚夢啼》中人物對待女性貞節較為淡漠的態度,主要是基于對生存策略和現實利益的考量。小說對春桃的使女身份給予了包容和理解,并沒有從道德上譴責春桃與任員外的偷情。作為家庭的底層成員,使女實現階層上升的唯一機會是依靠與男主人的親密關系,來獲得妾的地位和權利。當利大郎的母親對春桃與任員外的關系產生顧慮時,柳媒婆為春桃辯解道:“今在任家是為使女,焉敢違逆家主?巴不得奉承得家主喜歡,一生受用不了。”在婢妾身體完全由主人所支配的時代,她們只能將性作為自己唯一能夠利用的武器,以改善自己的境遇。由于家境貧寒,利大郎對春桃十分滿意,并不介意其婚前的失貞,說道:“如今世界哪里認得這些真。只要他做人好,不在原封不原封。”婚后春桃的美色給利大郎招攬了不少生意,而利大郎“十分歡喜,竟將春桃做了一個豆腐招牌”。可見,在巨大的生活壓力面前,普通民眾在錢財與貞節之間必然作出務實的選擇。
對于春桃、利大郎、無相的一妻多夫關系,小說并沒有指責他們的不道德,更多關注的是春桃如何基于情感和金錢的考慮而主動建立和維持這種關系。王躍生在《清代中期婚姻沖突透析》中指出,普通民眾在生活重壓之下容易放松對自己的道德要求,而很多女性因不滿于低質量的婚姻生活,往往發生越軌行為。春桃與利大郎本是一對恩愛夫妻,但利大郎忙于生計,不得不對春桃的感受有所忽視。無相對春桃的追求,則給春桃帶來了情感上的慰藉,而他所許諾的經濟利益,也有助于緩解夫妻二人的壓力。春桃并不在乎社會道德規范的約束,也沒有在利大郎與無相之間作出明確的取舍。一方面,春桃與無相互通情意的描寫,是以春桃夫婦日常生活的溫馨畫面為背景。當春桃慫恿丈夫給無相送豆腐漿時,“兩人說說笑笑,不一時燒好了漿水”。春桃對利大郎的小小抱怨,也以“兩人說說笑笑,到了天明”而告終。另一方面,春桃沉浸在與無相的激情中,認定他是個“多情”和尚,一度愿意與其私奔。歸根結底,小說并非以一種非黑即白的態度來處理一妻多夫的關系,相反它寫出了人與人之間復雜的情感羈絆與利益考量。
作為下層社會一種常見的婚姻現象,春桃所發起的一妻多夫關系在歷史文獻與小說敘述中有著不少記載和描繪。蘇成捷有關清代一妻多夫婚姻案件的研究表明,在男多女少的背景下,下層女性利用性別比例失衡帶來的優勢,對自己的婚姻生活擁有一定的主動權。在很多案例中,婦女主動采取一妻多夫的策略以維持家庭生存,表現出很強的自主意識。明清小說也包含不少一妻多夫關系的描寫。例如,《金瓶梅》中王六兒接受了西門慶的包養,為其與韓道國獲得了大量利益;《姑妄言》中贏陽之妻陰氏與金礦的私通,以換取后者對夫妻二人的資助。女性通過出賣性勞動力來改善物質生活的選擇,被視為女性的自我犧牲,甚至會得到丈夫的鼓勵。總的來說,此類作品并不會對通奸本身進行道德說教,更多的是刻畫了貧賤夫妻之間奇異的默契與理解。
不過,小說有關春桃主體意識的刻畫,并未停留在其主動發起一妻多夫關系的選擇上,而是賦予了其終結這一關系的果敢與勇氣。這使春桃的角色在道德上大大超越了王六兒和陰氏的形象。根據《驚夢啼》題名的寓意,小說的關鍵情節是春桃以夢中所獲神啟為契機,主動斷絕了與無相的情人關系。由于春桃設法保全了任家子嗣,任家祖先在城隍的命令下,為春桃幻化出被無相拐帶后的悲慘未來。春桃醒后:
想起夢中光景,一時又恨又怕,又想道:我先前看見幾個老人,一定他是神人,特來點醒我,我若不改過,跟了他去,就是這等結局了。
春桃的自我覺悟不僅使家庭關系重歸正常的倫理秩序,也意味著其實現了自我節制的可能。根據費俠莉關于明清醫學觀念的探討,男性能夠通過節欲來獲得長壽,而女性的節欲則會給其健康帶來不良影響。正是基于對女性節欲能力的質疑,明清小說總是將尼姑想象成性欲旺盛的群體。從這個角度來看,《金瓶梅》與《姑妄言》中的女性無須進行自我節制,其終止一妻多夫關系的決定亦是出于被迫。西門慶的死亡導致了其與王六兒之間關系的終止;陰氏因街談巷論離開蘇州,不得不斷絕了與金礦的聯系。相較而言,《驚夢啼》有關春桃主動斬斷私通關系的描寫,既給予了下層婦女以改過自新的機會,也肯定了下層女性節制自我欲望的能力。
以夢境的形式來警戒縱欲男女的橋段,在晚明小說中已經出現,但是很少以下層女性為勸誡對象。例如,《金瓶梅》中李瓶兒死后屢次托夢給西門慶,囑咐其“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家”;《醒世恒言》第二十八卷《吳衙內鄰舟赴約》描寫了賀小姐與吳衙內互生愛慕后共做一夢。夢中吳衙內偷情后被賀家扔到水中,而賀小姐不忍獨自偷生,投水自盡;《禪真逸史》中僧人鐘守凈被黎賽玉的美色吸引但一位紅臉頭陀突然闖入,攪亂了二人的好事。根據此類故事的模式,主人公鮮少能從夢中領悟欲望的危險性。西門慶在不斷的自我放縱中走向死亡;賀小姐和吳衙內仍然偷嘗禁果;鐘守敬與黎賽玉在趙婆的幫助下得以成奸,最終因陷害忠良而雙雙被好漢殺死。夢中的不祥預示與小說的災難性后果相輔相成,證明了欲望內部無法克制的激情。不過,小說的警示仍然為夢境的主人公提出了自我節制的要求,而獲得警示的主人公以男性為主。這意味著男性更多地承擔了自我節制的責任,也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對女性的道德期許。特別是下層女性往往淪為男性放縱欲望的工具,更不會成為小說警告的對象。
相較于下層女性在夢境敘事中的缺席,《驚夢啼》將春桃作為夢境主人公的設定,使下層女性開始承擔道德修身的責任。雖然春桃的道德覺醒以佛教因果報應的形式而出現,但是她發自本心的善舉才是改變因果循環的關鍵。春桃前世原是無相的丈夫,因無辜處死無相,今世應償其前生之命。不過,春桃的保全天寄之功,使其命運轉禍為祥;無相卻因破壞佛門戒律,被韋馱菩薩一杵打死。由于明清小說有關報應輪回的設定相當固定,主人公往往缺少打破輪回的道德力量。例如,《古今小說》第四卷《閑云庵阮三償冤債》中阮三因前世辜負了玉蘭小姐的癡情,今生在與玉蘭的偷情中脫陽而死;《醒世姻緣傳》中作為晁源轉世的狄希陳因前世射殺狐精和虐待妻子的行為,今生備受女性折磨。無論是陷入相思無法自拔的阮三,還是難以擺脫女色誘惑的狄希陳,都缺乏應有的道德自律。相比之下,春桃以其保護子嗣與克制情欲的選擇,打破了無窮無盡的報應輪回,展現了下層女性在道德革新方面的可能。
以下層社會較為開放和寬容的道德觀念為背景,晚明清初小說刻畫了下層女性在婚姻性愛關系中所擁有的自我支配權,甚至在某些情況下出現了一妻多夫關系的描寫。一妻多夫關系顯然是對社會性別規范的嚴重冒犯,但是下層女性在生存壓力之下所作出的這種選擇,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社會的容忍。《驚夢啼》不僅描繪了以女性為主導的一妻多夫關系,而且賦予了女性以自我決定和自我革新的可能。如果我們將《驚夢啼》與《金瓶梅》相并置,則會發現使女春桃在某種程度上預示了潘金蓮的另一種命運,即當下層女性得到了相對公正的對待后,她們并未墮落為毫無道德感的淫婦,而是有機會實現道德的成長。作為一個充滿美好寓意的名字,春桃以其與春天、豐饒、生育、朝氣之間的聯系,展現了下層女性形象的尊嚴與光彩,成為明清文學史流變中值得留意的一筆。
(作者系南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