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說
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吾聞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
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無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無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圣人乎!不然。”
今譯
南伯子葵問女偊:“你年事已高,可是為什么看起來面如童子?”
女偊說:“我得道了。”
南伯子葵又問:“道可以學嗎?”
女偊說:“不!不可以學。你不是可以得道之人。卜梁倚有圣人之才可是沒有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卻沒有圣人之才,我想教他,或許這樣他就可以成為圣人了。其實不然。”
說莊子
怕死是人的本性。誰不希望自己永遠發如烏絲,面如童子?可是世上卻沒有人能逃過最終一個“土饅頭”。于是一些人腦洞大開,變著方兒去求長生不死之術。這里的南伯子葵便是其中之一。當他看到年事已高的女偊面如童子,便踅摸上了討個長生不老秘籍的心思。
女偊是大宗師,擔負著引導眾人得道的使命,但對于這位欲前來學道的南伯子葵,女偊卻干干脆脆一口回絕了。為什么呢?這倒不是女偊做不到“有教無類”,實在是因為南伯子葵要學的根本就不是那個“有情有信,無為無形”的道。他尋求的是如何架起個爐子、煉幾顆丹藥服下去便可青春永駐、長生不老的捷徑,與女偊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女偊當然不會收他為徒了。再說,就是女偊想教他,也教不了啊。
女偊雖然拒絕了南伯子葵學道的請求,但看在他虛心請教的份兒上,也沒忍心讓他空手而歸,正好借機向他普及了一把什么是真人大宗師的道以及如何得道。
道可得而不可學,也就是所謂“可傳而不可受”,是莊子之道與其他各門派之道顯著不同的特征之一。因此,女偊索性先徑直告訴南伯子葵,你就不是得道之人,然后才以有“圣人之才”的卜梁倚為例,進一步說明道是如何“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的。
值得注意的是,莊子在這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提出了兩個新概念:一是“圣人之道”,二是“圣人之才”。
什么是“圣人之道”?如果有所謂“圣人之道”,難道還有什么其他的“道”嗎?其實,女偊所說的“圣人之道”與王駘、伯昏無人所傳之道并沒有任何不同,指的都是那個“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的道。莊子的道的概念本身是一以貫之的,從不變化。女偊之所以要提出“圣人之道”,主要是區別于南伯子葵所尋求的“長生之道”,同時也是針對卜梁倚的“圣人之才”而言,所以才有了這樣一個十分特殊的提法。“圣人之道”之說的出現,并不意味著還有“相國之道”或者無數人夢想的“不死之道”“發財之道”。
那么,什么又是“圣人之才”呢?從下文卜梁倚得道的方法及途徑,不難看出女偊口中的“圣人之才”指的是有君主之才而又可以得道的君主。圣人之才的“才”與君主之才的“才”看起來十分接近,實際上卻有區別。有君主之“才”而治理天下的人很多,如魯哀公、衛靈公、齊桓公等都在此列,但他們都只是有君主之才而已,卻沒有“圣人之才”。因此,盡管魯哀公、衛靈公、齊桓公也只能是普通的君主而不是圣人君主。可見,對圣人君主來說,圣人之道與圣人之才缺一不可。只有具備了圣人之才,才可能具備圣人君主之道。換言之,圣人之才是獲得圣人君主之道的重要條件。只有具有圣人之才的人得了圣人之道,那才可能是“無名”的圣人。
莊子說
“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猶守而告之。參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今譯
(女偊說:)“以有圣人之道的人教有圣人之才的人學道,是很容易領悟道的。可我還是告訴他得道的方法是守持;守持三天之后,就忘了天下;忘了天下之后,還要繼續守持,七天之后能忘了萬物;忘了萬物之后,還要繼續守持,九天之后就能忘了生死;忘了生死之后,心境就會洞明澄澈;心境洞明澄澈之后,道就會顯現于心中;道顯現于心中,就沒有了時間的限制;沒有了時間的限制,就能進入不死不生的境地了。”
說莊子
這是莊子推介的又一種得道的方法,也是一條通往逍遙游的途徑。
從《逍遙游》到《大宗師》,莊子反復論述了各種得道者以及得道的途徑。相比較而言,卜梁倚的“外”與顏回的“心齋”十分相似,兩人得道后的心境也幾乎完全一樣。所不同的是,兩人的身份以及得道的方式。顏回是個文人士子,他懷著救國救民的心情踏上仕途,很想憑借自己心中之“德”在衛國有一番作為。但在孔子的開導下,他通過“心齋”或者說是“齋心”的方法,對“道”有了自己獨特的領悟,其過程相對簡單。
卜梁倚的得道過程就復雜多了。在莊子看來,向往得道的人,必須“忘”。有己的忘己,有功的忘功,有名的忘名,有德的忘德,這才有了所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天下人,無論是君是臣是民,人人身上都有“痼疾”。不除掉這個“痼疾”就無法得道。對卜梁倚來說,他最大的“痼疾”便是 “天下”。有天下的諸如堯、魯哀公、衛靈公、齊桓公,能忘“天下”便可成為圣人;忘不了天下,那就是一個有“圣人之才”而無“圣人之道”的君主。卜梁倚第一忘的就是“天下”,據此可知,卜梁倚是位有“圣人之才”的君主。他在女偊指導下通過“外”的修煉,一步步忘天下,忘外物,忘生死,最終得“圣人之道”。這個過程與堯上了藐姑射山之后在“四子”門下的經歷是一樣的,只不過莊子行文草蛇灰線,在《逍遙游》中只提了結果,卻沒有講解其過程,留下了個“包袱”,在《大宗師》中才抖開。
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常常飯都吃不飽,更不要說什么值錢的家當了。所以顏回要忘掉的主要是他心中引以為傲的“德”。卜梁倚就不同了,作為君主,除了天下,還有很多與之切身利益相關的東西。例如女偊所說的這個“物”,就不但包括君主“率土之濱,莫非王土”的財產,也包括無數的嬪妃家眷。自然卜梁倚過這一關也需要多花些時間,勘破死生就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好在最終卜梁倚通過“外”一步步邁過了這層層關隘,最終像從藐姑射山上下來的堯一樣,成為一位既有“圣人之才”又有“圣人之道”的君主。可以說,從藐姑射之山歸來的堯與這位卜梁倚結合在一起的得道君主人設,便是莊子精心為有“圣人之才”的人量身定做的。
最后,我們再來說一下怎么理解莊子這里說的“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乍一看,這個說法似乎與莊子的死生觀相矛盾。莊子不是從不懼死,甚至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嗎?事實上,對莊子來說,無論你是誰,只要你能悟道得道,死生就不再是一個需要關注的問題了。死與生之間,不過是“物化”的兩個不同表現形態。生也好,死也罷,都是道的體現,人的生命永遠是以不同的形態存在著的。今天是“莊周”,也許明天就是“蝴蝶”,蝴蝶是莊周的另一種存在形式,又何必糾結于到底是蝴蝶還是莊周呢?像卜梁倚這樣的人,放得下天下,放得下世上的一切,又怎么能勘不破死生呢?一旦勘破死生,人當然也就立于不死不生、與道同在的境地了。
莊子說
“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
今譯
(女偊說:)“(圣人君主)殺人不是殺人,使人重生不是給人第二次生命。對于萬物來說,沒有什么是不可以放棄的,沒有什么是不可以迎接的,沒有什么是不可以毀滅的,也沒有什么是不可以成就的。這就叫做‘攖寧’。‘攖寧’就是先亂而后靜,先毀而后成。”
說莊子
在女偊為南伯子葵解說了卜梁倚得道的過程之后,突然說出這么一段帶些血腥味的話來,令人感到十分錯愕。以往莊子筆下的得道者都是清高深邈的,幾乎不沾任何的人間煙火味,可是這一段卻寫得如此突兀,如此別樣,這是為什么呢?
在解讀之前,我們先看看另一種《莊子》版本中的這兩句。宋陳碧虛《南華真經闕誤》中所引江南古藏本這兩句前還有一個“故”字:“故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一個“故”字,使“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與前文有了邏輯上的聯系。這樣一來,這段話的主語就不是道,而是卜梁倚了。意思是說具有“圣人之才”的卜梁倚得了“圣人之道”,作為圣人君主殺人不認為自己在殺人,使人獲得新的生命也不認為是在救人。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順應道而已,并不是在為自己博取名聲,其目的都是為了由“攖”而“寧”。作為補充,莊子在說過卜梁倚“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之后,又說他“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來渲染得道圣人君主的胸懷,這個意思與《大宗師》上文所說的“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如出一轍。
女偊所說卜梁倚的“圣人之才”指的是君主治世之才。有圣人之才而無圣人之道的君主開疆辟土、救人于水火都是出于一國、一己的私利,盡管是明君,也不過是為了圖“名”而已。而卜梁倚是經過脫胎換骨、已經得了道的“圣人無名”的君主,不再是那個僅有圣人之才、一心謀求治理天下之名的君主了。是君主就要做君主的事。所以他才會為了更多人的“生”而“殺人”,這同樣也是圣人君主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