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詞,可傳真,可勸善,可弘美,而深情妙悟寄寓其中。古詩不僅要讀,更須細讀。古詩如何細讀?綜合古人今賢之說,參以個人體會,蓋須遵循以下十條法則與路徑:
(一)養心
所謂“心”,包括生理感受、感情體驗、生活積累、文化視野、價值觀念等;所謂“養”,即自覺培養并努力使之更敏銳、更豐厚。這是讀詩的主觀前提。
1.生理感受。指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及饑餓感、痛感等。晏殊《無題》:“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由視覺、觸覺營造出溫柔靜謐的意境。王安石《夜直》:“金爐香盡漏聲殘,翦翦輕風陣陣寒。”由聽覺、觸覺生發出清泠靜謐的意境。
2.情感體驗。如喜、怒、哀、樂等。李白名句“仰天大笑出門去”,表達狂喜。《詩經·小雅·巷伯》“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迸發盛怒。屈原《離騷》“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傾吐悲哀。王安石《元日》“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渲染歡樂。
3.生活積累。主要指人生閱歷。唯曾客居異鄉,才能抵達羈旅詩作的情感內核;唯曾游歷山川,才能深入山水詩作的意境;唯曾在農村生活,有耕稼經歷,才會對田園詩作有親切體認。
4.文化視野。指通過讀書等途徑積累知識,擴展視野。文化視野對讀詩乃至欣賞其他門類藝術作品,都極重要。說到底,讀者在文化視野方面越是接近古代作者,就越能全面、透徹、鮮活地理解古詩。
5.價值觀念。指人們認識世界、辨別是非的思維基準與價值取向。“士志于道。”(《論語》)價值觀念的核心與歸宿即精神信仰,亦即古所謂“道”。我輩尚友古人,讀古人詩,乃至從事古典詩體創作,均須守住真善美之高尚信仰和基本底線。
(二)識字
此所謂“識字”,指準確、深細地掌握詩中字詞的涵義。以下分基本義和引申義兩層舉例說明。
1.基本義。即詩中某字詞所用的是其基本的意思。杜甫《南鄰》“秋水才添四五尺,野航恰受兩三人”一聯中的“航”字,用的就是其基本義—船。《廣韻》:“航,船也。”且唯自此義項看,詩中“秋水”“野航”對仗,才順理成章。
2.引申義。即詩中某字詞所用的是其引申的涵義。引申義多不易懂,需讀者探索。《古詩十九首·冉冉孤生竹》“含英揚光輝”中“光輝”二字,鮮明描繪出“蕙蘭花”從內到外的飽滿、光亮的生命狀態,讀之令人欣悅。杜甫《垂老別》“所悲骨髓干”中的“干”字,生動刻畫出從軍老者的生命從內到外的衰枯、暗淡,讀之令人悲酸。
(三)知音
此所謂“知音”,指準確掌握詩中每字特別是韻腳讀音及其背后意涵。“作詩文以聲調為本。”(《曾國藩家書》)試以韻腳觀之:“至各韻為聲,亦各不同,如‘東鐘’之洪,‘江陽’‘皆來’‘蕭豪’之響,‘歌戈’‘家麻’之和,韻之最美聽者,‘寒山’‘桓歡’‘先天’之雅,‘庚青’之清,‘尤侯’之幽,次之,‘齊微’之弱,‘魚模’之混,‘真文’之緩……”(明·王驥德《曲律·雜論》)王氏所言雖為曲韻,卻與詩韻相通。以平水韻韻腳舉兩例。侵韻通常表達悲傷深婉的情感。杜甫《春望》韻腳(深—心—金—簪)屬侵韻,所抒發的正是憂國憂民、悲傷沉郁的偉大胸襟。東韻表情往往明朗、闊大、雄渾,楊萬里《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韻腳(中—同—紅)即屬東韻,全詩意境闊大、明秀,而東韻韻腳對此意境之營造助力非小。
韻腳傳情具有多面性和相對性,不可呆看。如前所述,侵韻韻腳多表達悲傷深婉之情,但也有例外。孟浩然《送朱大入秦》(金—心)所歌詠的就是灑脫豪邁之懷抱。
(四)通典
此所謂“通典”,指全面、透徹地理解詩作中所用典故的涵義。下面從兩個角度略加說明。
1.明典與暗典。所謂明典,即直接、顯豁地運用典故。左思《詠史》詩“金張藉舊業”中的“金張”乃西漢金日磾、張安世(湯子)二人之并稱,顯豁明白,并無歧義。所謂暗典,即曲折、隱微地運用典故。黃庭堅《寄黃幾復》首句“我居北海君南海”,既在表面上指出“我”居“北海”(山谷時監德州德平鎮)“君”(黃幾復)在“南海”(幾復時知廣州四會)的現實遭際,更暗用了《左傳·僖公四年》中“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惟是風馬牛不相及也”的典故,以抒寫知交二人天南地北、音訊渺茫的牢落情懷。
2.古典與今典。所謂古典即古代的典故,所謂今典即當代的情實。詩家有時會將古典、今典融為一體,其深層意指則在當代,故較難索解。此即陳寅恪先生所謂“古典字面,今典實指”(《柳如是別傳》)。阮籍《擬詠懷》(駕言發魏都)即借用古代事件,諷刺現實政治:以戰國之魏“珠玉奉歌笑,糟糠養賢良”的荒淫亡國史實,影射曹魏統治者只知歌舞行樂,不知養兵用賢,難免重蹈戰國之魏的亡國覆轍。陳寅恪《寒柳堂記夢未定稿·弁言》:“康更生先生百歲紀念,因感吾家與戊戌政變事,曾為賦一律云:‘此日欣能獻一尊,百年世事不須論。看天北斗驚新象,記夢東京惜舊痕。元祐黨家猶有種,江潭騷客已無魂。玉谿滿貯傷春淚,未肯明流且暗吞。’”詩中“元祐黨家”一語,就是典型的“古典字面,今典實指”。以“古典字面”說,“元祐黨家”系指在北宋哲宗元祐政壇執政用事的品行端正、人格獨立的所謂“舊黨”精英人物,尤其指名列“舊黨”一系的陸佃及其子孫陸宰、陸游一家;從“今典實指”看,“元祐黨家”則是暗指近現代獨立于所謂“維新”“守舊”兩黨之外的陳寶箴、陳三立以及陳寅恪自身這祖父孫三代人。考陸佃生平,雖列名“元祐黨籍”,實則唯道是從,于新、舊兩黨并無阿附。《宋史·陸佃傳》:“(佃)受經于王安石……去安石之黨……安石卒,佃率諸生哭而祭之,識者嘉其無向背。”陳寶箴在湖南推行新政,唯在富民強國,實則也無心依附于新黨舊黨中的任何一方。陳寅恪《讀吳其昌撰梁啟超傳書后》云:“余少喜臨川新法之新,而老同涑水迂叟之迂。蓋驗以人心之厚薄,民生之榮瘁,則知五十年來,如車輪之逆轉,似有合于所謂退化論之說者……因讀此傳,略書數語,付稚女美延藏之。美延當知乃翁此時悲往事,思來者,其憂傷苦痛,不僅如陸務觀所云,以元祐黨家話貞元朝士之感已也。”從中可見,陳先生對陸游的親切認同及其對自身所處時代的深沉感傷。
(五)理脈
此所謂“理脈”,指通透地把握詩作的內在脈絡。
要而言之,長詩如七古、五古,其脈絡必須有波瀾、有轉折;短詩如律詩、絕句,其脈絡亦須有變化、有余韻。古人所謂起承轉合之說,大致不差。下面舉例說明。先看杜甫《哀江頭》: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
昭陽殿里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
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嚙黃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墜雙飛翼。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游魂歸不得。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此詩作于安史之亂中的長安。前兩句,直扣題面。第三四句,描寫眼前冷落光景;第四句中的“為誰綠”一問,既照應前面的冷落光景,更逗出后面詩人對往昔的回憶。從“憶昔霓旌下南苑”到“一箭正墜雙飛翼”八句,渲染安史之亂前的曲江美麗景色暨玄宗、楊妃到此游玩的繁華氣象。“明眸皓齒”以下四句,敘說帝、妃在安史之亂中的悲慘遭遇。尾四句,極寫詩人對世事滄桑、國家興衰之浩嘆。全詩潛氣內轉,首尾貫通,遒勁如活虎生龍。
再看李白《贈汪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此詩全符“起承轉合”謀篇法則:首句,起;次句,承;第三句,轉;尾句,合。脈絡流轉,情韻深長。
以上詩作脈絡皆屬常見,有些詩作脈絡則較新異。李白《越中覽古》:“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鄉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唯有鷓鴣飛。”此詩意脈,前三句寫的都是“古”,都是繁盛;到末句如夢方醒,回到“今”,蕭條的“今”。在異常的三比一的篇幅比例之下,盛衰巨變的歷史滄桑感陡然而出。
另外,某些古詩局部也自成小脈絡。沈佺期《獨不見》頸聯“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就構成了一個感情流動的循環:因“白狼河北音書斷”,故“丹鳳城南秋夜長”;越是“丹鳳城南秋夜長”,就越牽掛“音書斷”的“白狼河北”。如此循環無已,恰折射出“盧家少婦”對經年戍邊的丈夫的無盡思念及由此引發的無限悲愁。李清照《聲聲慢》前三句也構成一個感情流動的循環:(凄凄慘慘戚戚)→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如此循環無已,生動刻畫出詞人無法擺脫的孤獨悲涼的遭際與心境。古詩中此種抒情性的局部脈絡似尚無人發現,筆者姑稱之為“抒情小環流”。
(六)知人論世
此所謂“知人論世”,指了解、掌握古詩作者生平、性情與其所處生活環境、時代背景。
從西周崇天敬祖的文化背景觀察,《詩經》中諸多“頌詩”,深具一種為后世缺的莊嚴、雍容、深沉的美感。《周頌·清廟》:“於穆清廟,肅雍顯相。濟濟多士,秉文之德。對越在天,駿奔走在廟。不顯不承,無射于人斯!”后人對于文王的景仰、公卿大臣儀態的端莊、整個祭祀氛圍的肅穆,躍然見于字里行間!杜詩有“詩史”之譽。《羌村三首》中“生還偶然遂”一句,詩人說自己能夠活著回到暫居羌村的家里,非常偶然;換言之,死在他鄉或路途之上,反屬正常。此何故?只要知曉,杜甫作此詩時正處于安史之亂之中,且杜甫此前曾陷于安史叛軍之手,答案就有了。
(七)辨體
此所謂“辨體”,指準確辨別古代詩歌內部各種體式的外部特征和內在格調。古代詩歌可分詩、詞、曲三大范疇,而以詩為大宗。詩分古體、近體兩大類。古體里有四言、騷體、五古、七古、雜言等,還有樂府、歌行等體式;近體里有五絕、七絕、五律、七律,以及六絕、排律等體式。至于詞、曲兩籮筐內,也放著很多詞牌與曲牌。相對而言,不同的詩體,不同的詞牌、曲牌,具有不同的外部特征和內部格調。故而,讀詩、賞詞、聽曲,須辨別不同詩體及詞牌、曲牌的外部特征和內在格調。
從最寬泛的角度來辨別,用最簡潔的語言來概括—詩莊,詞媚,曲俗。
以詩而論,諸種詩體的外部特征寓目可知;對其內在格調,筆者稍有體會,特以人為喻羅列如下:五絕如總角小童,自然輕靈;七絕如少年才俊,明朗飄逸;七古(含歌行)如盛年俠士,縱橫無礙;七律如不惑之將軍,沉著雄強;五律如知天命之學者,深邃端方;五古如古稀之隱士,深厚淡泊。當然,詩海揚波,氣象萬千;以上拙喻,偏頗難免。
賞詞亦須辨體。概言之,小令多靜雅、明秀;慢詞則對動蕩、深婉。詞之主流,偏于婉約;所謂豪放詞者,僅為詞中支流。試舉詞牌“六州歌頭”以觀其體調。請君高歌賀鑄“少年俠氣”篇,能不肝膽開張,毛發上聳,英豪之氣鼓蕩心胸乎?!后來張孝祥、辛棄疾亦有同詞牌名作,而格調正相類似。
(八)悟境
此所謂“悟境”,指透徹體悟并生動勾畫古詩所含之意境。到這一步,便接近讀詩之頂點了。
杜甫《北征》“見耶背面啼”一句,雖只五字,卻小中見大,畫出一片淳美詩境:“嬌兒”見“耶”歸來,父子天性,自然歡喜在心。但由于父子分離年余,加以幼童富于“怯生”心理,遂導致“嬌兒”轉身背向父親而啼之特殊場景。“背面啼”這一鏡頭,表面反映嬌兒“怯生”心理,底子里蘊含著嬌兒“戀父”之深情。以平淡筆墨,寓父子親情,真是大手筆。
蘇軾《東坡》頗堪玩味:“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作此詩時詩人已在黃州生活了四年。“市人”指居街市、爭名利之人群;“野人”本指鄉野之人,在此指散淡不爭之高士,亦為詩人自命。“犖確坡頭路”明言東坡小路不平,暗指世路艱險;“鏗然曳杖聲”明寫作者步履之有力,暗喻其履險如夷之氣骨與疏放自由之風度。遙想初夏之夜,好雨甫過,天地潔凈,東坡之上,清風徐來,對此清景,雖讀此詩者亦欲身臨其境。于是,蘇軾其人便與“東坡”這片天地融為一體,而先生的超拔人格犁然可感。
正所謂:酒味須自品,詩境須自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