隸書書風和筆法的特殊性
西漢石刻文字傳留下來的不多。東漢時代,刻碑之風興起。有大量碑文和摩崖文字等傳留下來。在近代發現漢代簡牘之前,碑刻是研究漢代字體的最重要的資料。東漢碑刻一般使用隸書,或秀麗,或古拙,或奇肆,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清初以后,書家所臨的隸書多數出自漢碑,掀起學習漢碑的熱潮,直至今天,書家學隸多學漢隸。魏和西晉時代的碑刻一般也用隸書。
漢末曾將儒家主要經典刻石立于洛陽太學。由于其事始于靈帝熹平四年(175),世稱“熹平石經”。其字體也是工整的隸書,刻寫精工整飭,然而藝術性并不強,很少有書家取法。曹魏正始(240—249)間,又將《尚書》《春秋》二經的“古文”本刻石立于洛陽太學,每個字都用古文、小篆、隸書三種字體書寫三次,后來稱為 “三體石經”。兩種石經都早已毀壞,清末以來發現了一些殘石,對研究古代文字形體頗有幫助。
隸書在戰國晚期的秦國已經初步形成。云夢睡虎地秦墓發現的簡文就是早期的隸書。《漢書·藝文志》和《說文》敘都說隸書是秦代官府為了應付當時繁忙的官獄事務而造的一種簡便字體。從漢代以來還廣泛流傳著程邈為秦始皇造隸書的傳說。可能因為程邈對隸書做過一些整理工作而有“造隸書”之說。
東漢碑刻上的標準隸書,字的結體一般呈扁方形。向右下方的斜筆大都有略向上挑的捺腳。較長的橫畫收筆時也往往略向上挑,形成波挑,俗稱“雁尾”。先豎后橫的彎筆收筆時大都上挑。而且幅度往往比較大。向左下方的斜筆為“掠筆”,收筆時多數也略向上挑,收筆時上挑的橫畫,整道筆畫往往略呈微波起伏之勢,較長的捺有時也有這種筆勢。早期隸書中已出現挑法,但還不突出,使用得不普遍。一般把這種類型的隸書稱為“八分”或“漢隸”。
從漢簡上的隸書來看,至遲在西漢宣帝時期,八分書體就已成熟。但是石刻文字中的隸書比較保守,八分書體的特色要到東漢中期以后才充分顯示出來。八分的形成使隸書的書法有了比較明確的規范,但人們日常使用文字的時候,往往并不完全按照這種字體要求去書寫。
大約在東漢中期,從日常使用的隸書里演變出了一種跟八分有明顯區別的簡便俗體。在東漢后半期,雖然士大夫們競相用工整的八分書勒石刻碑,一般人日常所用的隸書多用“俗體”。這種“俗體”常常拋棄收筆時上挑的筆法,常常使用一些尖的撇畫,呈現出由八分向楷書過渡的面貌。考古發現的熹平元年(172)陶瓶上的墨跡,就屬于這種字體,有學者稱這種為“新隸體”。
在漢字演變的過程中,由篆書變為隸書是最重要的一次變革。以成熟的隸書跟篆書作比較,運用解散篆體、改曲為直、省并、省略、偏旁變形、偏旁混同等隸書改造篆書字形的方法進行變化,漢字象形特征漸漸消失,對篆書的結構進行了簡化和美化,形成了書法史上獨特的書體,影響深遠。清代碑學運動興起,就是從隸書一體展開的。從書法史角度來看,隸書的“波挑”和“掠筆”是與篆書完全不同的用筆,它是在篆書草化過程中產生的用筆,也是中國書法史上最初打破篆書原始用筆形態后定型的兩種筆法。
草書體的興起和“藝術化”
“草書”作為一種特定字體,是在漢代才形成的。大約從東晉時代開始,為了跟當時的新體草書相區別,稱漢代的那種草書為章草,新體草書稱為今草。
早在戰國時代秦國文字的俗體演變為隸書的過程里,就出現了一些跟后來的草書相同或相似的草率寫法。西漢晚期隸書形成后,這些草率寫法作為隸書的俗體繼續使用,此外還出現了一些新的草率寫法。草書就是在這些新舊草率寫法的基礎上形成的。從居延漢簡中記年號的簡來看,有些宣帝和元帝時簡的字體已有很濃厚的草書意味;有些成帝時簡,如陽朔元年簡(前24),其字體就已經是相當純粹的草書了。
唐代張懷瓘《書斷》上“章草”條引南朝宋代王愔的話語:“漢元帝時史游作《急就章》,解散隸體粗書之,漢俗簡墮,漸以行之。”把章草的出現跟《急就章》聯系了起來。這是不可信的。“急就章”是史游所編字書《急就篇》的別名。《急就篇》以六十三字為一章,共分三十一章,所以有人稱之為“急就章”。這個別名在漢代可能沒有出現。魏晉時代的書法家喜歡用章草寫《急就篇》,今所傳趙孟、宋克等所書章草《急就章》也都輾轉出自皇象本。但是敦煌漢簡、居延漢簡中的《急就篇》殘簡卻全都用隸書抄寫,可證王愔所說之妄。
在魏晉時代,由于早期行書和楷書的影響,章草逐漸演變為今草。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東晉王羲之的草書摹本或刻本,大都已經是今草了。今草的字形多因襲章草,但是改掉了跟隸書相近的筆法,連筆較多,有時對章草的筆畫還略有省并,書寫起來更為方便。此外也有些字形是直接由行書或楷書草化而成的。章草每字自成起訖,今草則字與字可以相連。今草比章草更草,因此也更難辨認。唐中期以后有張旭和懷素的狂草,連綿不絕,藝術創作完全走向自覺和抒情,漢字書法在狂草中成了供人欣賞的抽象藝術了。
漢代通行的日用書體中,草書的崛起對后世書法藝術的發展有著重大的影響。在草書這一書體的門類中,又有章草、今草、狂草的區別。章草約在漢隸成熟的西漢中晚期形成,并漸趨成熟,至東漢蔚然成風。它的用筆是沿著隸書的筆法發展的,在解散結構嚴整的隸體的同時,主要的特征卻仍舊在每字結束時采用了波挑法,并且字與字之間多不連貫。然而在“損隸之規矩,縱任奔逸,赴連急就”之中,筆法卻大大豐富。其后章草又孕育出新的草書—今草。較之章草,今章打破了字字獨立的形式,藝術的內涵亦越加豐富。以后再從今草發展出狂草,從現有的考古資料分析,今草和狂草,雖是后世為區別于章草而起的名稱,但在漢代末年,實已均萌生于章草的快寫之中。
草書的產生,最早萌芽于篆書草寫的草篆之中,隨著草篆嬗變為古隸,草書又繼續在古隸的快寫中發展。漢代的章草正是在古隸的俗體中衍變而出。在長期的書寫實踐中,這種原為簡易、急速的寫法,逐漸約定俗成,形成有法度的草書。西漢日用通行的漢隸,又為章草的發展提供了便利。到了東漢,再經文人書法家的加工、美化,由實用變為時人崇尚的藝術。
行書、楷書的成熟與鐘、王書風的興起
行書是介乎楷書和今草之間的一種字體。據說行書是東漢晚期桓、靈時代的劉德升所創造的。唐代張懷瓘的《書斷》中稱其行書“雖以草創,亦豐妍美,風流婉約,獨步當時”,漢魏之際的鐘繇曾跟劉德升學過這種書體。
早期行書大約在晚于楷書形成的東漢后期便萌生出來。現在出土的永壽二年(156)《陶瓶題記》、熹平元年(172)《陶瓶題記》以及東漢光和(178—183)年間的陜西寶雞的《漢墓陶瓶朱書》《鏟車廠一號漢墓陶瓶朱書》上確認了它的存在。其間不僅有與《懸泉置麻紙墨跡》相似的楷書用筆,更由于其夾雜草書用筆和多映帶連筆而充溢著行草的韻味。
今天看到的魏晉時代日常所用的文字,如在敦煌莫高窟和新疆吐魯番等地“樓蘭遺址”出土的書信、文書和簿籍殘片里,除了比較規整的新隸體和處于章草向今草過渡的階段中的草書之外,還有不少字體風格介乎二者之間的文字。它們在字形上跟新隸體相近,在書體上則受到草書的較大影響。有些簡紙上的字筆畫的寫法和文字的結體都明顯地比新隸體更接近楷書,有的帶有較多草書筆意。今所傳王羲之行書《姨母帖》古拙,橫畫是平的,有“平劃寬結”的特點。20世紀70年代安徽亳縣東漢晚期曹氏宗族墓的部分刻字墓磚上,也可以看到帶有隸書意味的行書和草書。清代初期以來,就有書家在實踐行草書中夾雜隸書,與這些風格有很多暗合,這一脈后來漸漸成氣候,在當代成為新書風的一支。
“樓蘭遺址”出土的一些晉代和南北朝的卷子和字紙,對研究楷書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不但可以看到早期行書,而且還可以看到跟鐘、王很相似的楷書。可見,魏晉時代的楷書已經出現并使用。古人在不同的用途上往往使用不同的字體,而且文人學士,特別是開風氣之先的書法家所寫的字,跟一般人所寫的字往往有很大距離。因此,鐘、王的楷書可以跟新隸體同時并存。
楷書是在行書的基礎上形成的,今草的形成也受到行書的影響。另一方面,楷書的形成和發展以及草書書體的變化,又對行書產生了很大影響。在王羲之等東晉書法家手里,隨著今草的形成,行書也相應地變成介乎楷書和今草之間的一種字體,面貌跟早期的行書有了不同。行書沒有嚴格的書寫規則。寫得規矩一點,接近楷書的,稱為“行楷”,寫得放縱一點,稱為“行草”。
晉代以后,墓志逐漸流行。墓志放在墓葬內,多數刻在石質的板上,也可以看作石刻文字。東晉時代的碑刻和墓志往往使用一種介于隸書、楷書之間的字體,魏和西晉時代的碑刻,有少數已經使用了這種字體。南北朝時期的碑刻一般就用楷書了。
南朝宋代的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說:“鐘書有三體:一曰銘石之書,最妙者也。二曰章程書,傳秘書、教小學者也。三曰行狎書,相聞者也。”行狎書就是指行書。可見,除有整理之功的劉德升之外,三國時期的鐘繇也是早期行書書風的重要創造者。
鐘繇善楷書,今天所能看到他的楷書有《宣示表》《力命表》等帖刻本。《宣示表》等帖的字體顯然是脫胎于早期行書的。如果把比較規整的早期行書寫得端莊一些,把在早期行書里已經出現的橫畫收筆用頓勢的筆法普遍加以應用,再增加一些捺筆和勾畫的使用,行筆端莊一些,就會形成早期的楷書。1991年甘肅敦煌漢代懸泉置遺址出土的大量簡牘中,存有書寫墨跡的麻質紙四塊,其中字跡最多一塊的書體,從筆法上分析,它已經是十分地道的楷書了。如果以《懸泉置麻紙墨跡》與傳世鐘繇的《薦季直表》對照,可以看到一脈相承的結體和用筆。此外,西漢居延漢簡《竟寧元年簡》(前33)、敦煌漢簡中的《永和二年簡》(137)和傳世的熹平元年(172)陶瓶上的這種寫法也很典型,可以看到用筆的方法已與一般的隸書有異。雖然還是隸書形態,但已呈現出早期楷書面貌。
明代的孫鑛在《書畫跋跋》中說:“漢魏時,隸乃正書,鐘、王小楷乃隸之行。” 早期的楷書可看作早期行書的一個分支,王羲之在鐘繇基礎上發展了楷書和行書,形成了新的藝術流派,引領時代的書法潮流,是有極大貢獻的。
楷書在漢魏之際形成,但是整個魏晉時代,使用楷書的人并不多,主要在文人中使用。從魏晉時代的文字資料來看,當時一般人所用的仍然是新隸體或介乎新隸體和早期行書之間的字體。已發現的晉代的古書和佛經的抄本也大都使用新隸體,而且有的還有意增加一些八分筆意,“有些東晉碑刻上的新隸體想摹仿八分而又學不像,顯得很不自然”(裘錫圭《文字學概要》)。義熙元年(405)所立的《爨寶子碑》,在清代阮元發現后,得到很多學書者的推重,把它作為法帖來學,其實就是楷書時代想摹仿隸書又學不好的例子,但也有一種生拙之趣,符合碑學興起后一些書家的審美趣味,如沈曾植、王蘧常等人都學《爨寶子碑》。
形成于東晉時代的楷書,進入南北朝以后成了主要的字體。東晉時代的有些新隸體,跟行、楷已經相當接近。到了南北朝,就出現了在鐘、王楷書的影響下的楷書。
在南北朝早期碑刻上的楷書,結體和筆法上保留了新隸體的一些比較明顯的痕跡,而且在使用于碑刻時,就跟東晉碑刻上的新隸體一樣,往往筆法略帶八分的意味,面貌古拙。在北朝的碑刻里,這種楷書較長期地占據著統治地位。由于使用這種楷書的北魏和東西魏的碑刻很多,后人稱之為 “魏碑體”。南朝到了齊梁時代,碑刻上就出現了跟鐘王體很接近的楷書。北朝到了后期,碑刻上的楷書也出現了向鐘王體靠攏的現象。唐以后,“魏碑體”基本上退出了歷史舞臺。清代碑學興起后,“魏碑體”得到康有為等人極大的推崇。
鐘、王楷書脫胎于行書,作為碑刻上的正體來用,結體和筆法都有不夠莊重的地方。南北朝時人對鐘王楷書作了改造。到了唐初的歐陽詢,使楷書點畫和結體更加嚴密,更有法度。可見,楷書到唐初真正走向成熟。
魏晉南北朝之后,楷書已經通行,行書廣泛得到運用,漢字字體、字形沒有太大的變化,書法史也開始由字體演變的歷史轉變為藝術風格史和流派嬗變史。我們從早期的字體演變中,可以看到字體和書法風格嬗變是相輔相成的,密不可分的。我們從事書法創作和研究書法史,必須了解早期字體演變的過程,看到在鐘繇、王羲之之前,中國書法實際已經有漫長的歷史,后代人不斷追溯漢字字體演變的歷史,從而“再發現”文人書法之前中國書法藝術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