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杜牧的揚州歲月

德國詩人荷爾德林曾經說過一句話：“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正是因為詩意地棲居，日子才能被稱之為生活。對于文人來說，這句話更像是道出了某種不言而喻的準則，因為只有當文人墨客在大地上尋覓一方精神家園，他們的筆下才能肆意地流淌出人生的詩來。

翻開杜牧的詩集，那些最美的詩里，寫揚州風土的占據了一定篇幅。可以說，揚州的四季成就了杜牧的詩意人生，杜牧的文采也讓揚州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一定位置。

杜牧的嶄露頭角

杜牧出生在貞觀十九年（645）的一個唐代堪稱頂級的家庭，他的祖父是中唐名相、大史學家杜佑，他的家族更是當時聲名遠播的城南杜氏。當時坊間流傳著這樣一句名言—“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出生在這鐘鳴鼎食之家，杜牧的童年是輕松的，是快樂的，也是充滿書香的。多年后，杜牧追憶往昔歲月，在詩里這樣寫道：“舊第開朱門，長安城中央。第中無一物，萬卷書滿堂。”使得他驕傲的不僅僅是那優渥的家境，還有自己家中所藏的萬卷詩書。

不幸的是，杜牧的富家少爺生活并沒有持續太久，在他十歲那年，祖父去世了，不久，他的父親也撒手人寰。家里沒了頂梁柱，杜牧的生活愈發艱難，據他回憶，當時祖父分給自己這一房的30間房子因還債都歸了別人，無家可歸的他，只能帶著弟弟四處漂泊，“弟食野蒿藿，寒無夜燭，默念所記者”。家境的急轉直下，讓杜牧過早地成熟起來，他逐漸看清了人世間嫌貧愛富的丑態，這也影響到了他日后的文學旨趣。

但是杜牧并沒有被困難所打倒，年少的他晝夜苦讀，不墮其志，時值唐憲宗討伐藩鎮、徐圖中興。杜牧受時局影響，也關心實務，苦心鉆研軍事理論，寫下13篇《孫子兵法》的注解以及許多策論咨文。據說有一次杜牧獻計朝堂，其作品得到宰相李德裕賞識，自此一舉成名。在他23歲時，杜牧又依靠一篇《阿房宮賦》高中進士，轟動長安文壇。此后，杜牧又接連創作了《過華清宮》《感懷詩》等等，每一篇都是在針砭時弊，抒發自己憂國憂民的情懷。不過，或許是由于鋒芒外露的原因，杜牧在文學創作T9wagZ9fHmmReVYDPWLA4PzXbLZw4chxina7vWtlu/k=上的成就并沒有給他帶來與其才華相匹配的名位，相反，杜牧仍然徘徊在政界的邊緣，直到30多歲，杜牧依舊沒有得到皇帝的重視，郁郁不得志的他被外放到了揚州。在這里，他雖只度過了短短幾年，但卻從此與這座繁華的江北城市結下了不解之緣。

杜牧與揚州結緣

所謂三生杜牧，十里揚州。杜牧和揚州的緣分，在后人的筆下甚至成為一個典故。當時的杜牧年紀輕輕，文采又好，這便吸引了揚州上上下下的關注，杜牧也樂在其中，暫時忘卻了官場不順意的煩惱。《太平廣記》中關于杜牧的一卷這樣寫道：“牧供職之外，唯以宴游為事。”“牧常出沒馳逐其間，無虛夕。”杜牧在揚州停駐的三年時間里，大多揮灑于觥籌交錯的酒樓宴席之間。杜牧的上級領導牛僧孺擔憂杜牧玩物喪志，于是小心提點道：“以侍御史氣概遠馭，固當自極夷涂，然常慮風情不節，或至尊體乖和。”

面對牛僧孺委婉的勸誡，杜牧有些臉紅，但仍然為自己辯解著：“某幸自檢守，不至貽尊憂耳！”牛僧孺聽了笑而不語，只是拿出了一個本子讓杜牧看，上面全是他派人記錄的杜牧去煙花之地留宿的證據。原來，牛僧孺是害怕杜牧流連青樓，難免與人爭執產生不必要的沖突，惜才的牛僧孺遂專門派人暗中保護杜牧，并詳細記錄了他的留宿情況。

不過要以為杜牧只是貪戀佳人美酒，不思進取，那可大錯特錯了。詩人從他那風流快意的生活中，也尋覓到一些撰寫詩章的靈感，正如被姑娘們歡迎的柳三變一樣，杜牧的筆下也洋溢著浪漫主義的格調。在《贈別其一》中，他這樣寫道—“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雖不知詩中主角是誰，但想必也是個絕世佳人，不然也不會讓杜牧感嘆揚州十里長街雖有那么多歌樓舞榭，珠簾翠幕，但是其中的姑娘們，沒有一個能比得上她輕掩面龐的半分。杜牧在描寫女性形象時選用的豆蔻，是南方的一種特產，揚雄的《方言》中有言“凡物盛多曰蔻”，其花成穗時，嫩葉卷之而生，南方人又把他稱之為含胎花，二月的豆蔻含苞待放，用來比喻時值青春年華的少女可以說是再合適不過，而花在梢頭顫巍巍地隨風搖動，又正合前句娉娉裊裊之詞。詞句之妙常品常新，仿佛天成。因其精妙絕倫，這首詩作中的豆蔻，甚至被后世專門用來指代年輕少女。杜牧此詩，用花來喻指佳人，又以對鬧市的描寫加以襯托，短短二十八字游刃有余，整篇洋溢惜別之情，卻沒有一個別字出現，而是虛實結合，表面在寫對佳人的留戀，實則抒發詩人對揚州景致的依依不舍之情。

杜牧對揚州的熱愛并非離別時的心血來潮，而是一以貫之的。在他剛來到揚州的時候就寫下了《揚州三首》。詩里的揚州是熱鬧的—“駿馬宜閑出，千金好暗游。喧闐醉年少，半脫紫茸裘。”少年意氣，一擲千金。詩里的揚州也是綺麗的—“秋風放螢苑，春草斗雞臺。金絡擎雕去，鸞環拾翠來。”縱然這繁華景象的形成背后，有隋煬帝當初下血本開發京杭大運河的推動，“自是荒淫罪，何妨作帝京”，但是這畢竟不是揚州本身的問題，又怎么能妨礙揚州成為都城？這句詩看似是在批判隋煬帝不體恤民力大興土木，隋朝滅亡也是罪有應得，但終究難以掩飾詩人對揚州景色的偏愛—揚州之美，當為帝京。

難以割舍的揚州記憶

如果你對杜牧的詩有所了解的話，就會發現在他的詩歌當中一般是存在有兩個抒情主體的，一個是多情浪子，但是另外一個則是正氣凜然的老派儒者。以杜牧筆下有關揚州的詩作為例，在夸贊揚州美景令人流連忘返之余，杜牧也常以懷古的手法穿插隋朝亡國的經驗教訓，如《隋苑》《隋宮春》等。眼前之景固美，但統治者如不能從前代興衰的歷史中吸取教訓，在社會危機面前繼續麻木不仁，那也難免會重蹈覆轍。

放浪形骸時的杜牧是真的，但是憂國憂民的杜牧也是真的，身處唐代中晚期，杜牧沒有像自己的前輩那樣親身感受過盛唐的雄心與氣魄，僅能憑借想象拼湊出那盛世圖景，聯系帝國日薄西山的當下，杜牧心中平添了幾分憤懣與無可奈何。

回望過去，杜牧最早施展經世濟民志向的嘗試，應該是公元825年，那年杜牧23歲，時值北方藩鎮出現叛亂，為了平叛，杜牧決定憑借三寸不爛之舌勸說野心家回心轉意。在上黨，杜牧見到了昭儀節度使劉悟，并遞上了他自己所寫的《上澤潞劉司徒書》。劉悟倒也贊賞杜牧深入虎穴的勇氣，在面子上給足了杜牧，但作為“里子”的實際承諾卻一個沒有。而在太原，杜牧連地方行政長官的面都沒有見到，只能悻悻而歸。

眼看自己的努力沒有達到預想的效果，朝堂之上的君主也不關心自己的抱負，滿腹愁思的他在歸程中寫下了舉世皆知的《阿房宮賦》，一邊感嘆前朝舊事，一邊默禱這樣的悲劇不再上演。20歲出頭的杜牧意氣風發，經得起生活的挫折，但如今停駐揚州的杜牧已經30多歲了。所謂三十而立，但是杜牧卻自覺十年間個人事業上沒能取得應有的突破。這種情況下，雖然他外表上放浪形骸，沉醉在揚州的溫柔春風里，但是內心又怎能不感到焦慮與痛苦？

公元835年，33歲的杜牧被征召為監察御史。8月在東都洛陽上任。同年在帝都長安發生了宦官與朝臣爭權的“甘露之變”，宦官掌權后瘋狂報復支持皇帝集權的文臣，政治斗爭愈演愈烈，杜牧雖未親身經歷，但也有所耳聞，這更讓他對前途感到悲觀失望。

過了幾年，厭倦了政壇爾虞我詐的杜牧自請外放到了黃州，擔任地方刺史，這是一個比杜牧之前職位待遇好得多的實權職位，滿足了養家糊口的現實需要，也讓他得以從錯綜復雜的朝局中暫時掙脫出來。但唐時的黃州屬于偏遠地帶，杜牧在黃州的寓所甚至被人稱之為“似野人居”。但是他并沒有放棄，而是埋頭耕耘，短短三年就政績斐然，明弘治年間修撰的《黃州府志》贊其“有才名，多奇節，吏民懷服之”。不僅如此，杜牧在后來的池州、睦州與湖州刺史任上，都能興利除弊，被后世所贊頌。可是受朝廷內部黨爭加劇的影響，杜牧始終得不到當權派的信任，處于一種報國無門的憤懣中。在《李甘詩》里，他透露出了自己這種矛盾心理：“賢者須喪亡，讒人尚堆堵。予于后四年，諫官事明主。常欲雪幽冤，于時一裨補。拜章豈艱難，膽薄多憂懼。如何牛斗氣，竟作炎荒土。題此涕滋筆，以代投湘k7SHwRGLN358u9PVeJnRsg==賦。”時局混亂至此，詩人只能從有相似遭遇的賈誼、屈原身上尋求慰藉。

杜牧離開揚州太久了，但是在邊地奮斗之余，他仍然會不時回想起自己在揚州度過的美好歲月，于是，他寫下了那首著名的《寄揚州韓綽判官》—“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青山隱隱起伏，江水遙遠悠長，秋時已盡江南的草木還未凋謝。老友韓綽在明月下吹簫，此情此景又如何能不讓人生出懷念之情？相比朝局的昏暗與地方政事的繁瑣，揚州的那些美好經歷，就像是甜美的夢一樣安撫著杜牧受傷的靈魂，讓他有一個支撐自己繼續向前的支點。

當然，時光易老天難老，縱是有千般榮譽，萬般憋悶，詩人杜牧也再難回到在揚州酒樓上吟詩作樂的率性生活—“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其實，十年的揚州夢，夢的又何止是繁華的揚州，更是杜牧一生的追求和抱負，少時成名，中年外放，人生暮年仍然追求踐行儒家治世的理想，而這些努力到頭來，連贏得虛名都成了一種奢望。但杜牧不知，留存他關于揚州記憶的詩作并未像唐帝國一般雨打風吹去，而是穿越了蹉跎歲月，吸引著無數游人前往揚州領略這座古城的魅力，詩人的揚州歲月竟也因此實現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