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比例連帶責任是由司法實踐發展形成的一種新型責任形式,同時也是一種價值沖突的利益衡量過程。“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理論”和“比例原則理論”是比例連帶責任的法理基礎,二者可為比例連帶責任的效果正當化提供解釋力。隨著司法實踐中比例連帶責任的擴張適用,可通過法律解釋方法將其納入《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一條之“連帶責任”體系中作為一種子類型,解決比例連帶責任之請求權基礎的問題。“責任比例”的確定應根據原因力、過錯程度、行為性質等因素綜合認定,在對外關系上,各行為人承擔的是中間責任;而內部最終責任比例應在外部責任基礎上再次重新確定,各責任人之間可以相互追償,實現侵權法填補損害與公平正義的價值目標。
關鍵詞:比例連帶責任;半疊加分別侵權;比例原則;連帶責任
基金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務費項目“《民法典》中管理事務行為厘定及其法律適用論”(202210613)。
[中圖分類號] D925 [文章編號] 1673-0186(2024)009-0117-015
[文獻標識碼] A [DOI編碼] 10.19631/j.cnki.css.2024.009.009
一、問題的提出
自2019年以來,經由司法實踐所創設的“比例連帶責任或部分連5ed01dbb6b794ff6af9ae49b38262a5deae079100a92e6cdb5e1df2d84178175帶責任”形式逐漸成為我國侵權法話語體系中的一個新話語現象,并引起理論界與實務界對其正當性的爭論與探討。誠然,在司法實踐中,比例連帶責任最早始見于環境侵權,后在證券虛假陳述糾紛領域得以類推適用,是法院對會計師事務所、律師事務所等中介機構責任分配的考量。例如“華澤鈷鎳案”“五洋債案”“康美藥業案”“中安科案”等,法院在案件審理過程中均不同程度地運用了“比例連帶責任”的裁判思路,認為中介機構或董監高應當根據自己的過錯程度在相應的比例范圍內承擔連帶責任。這一裁判思路也相繼得到最高人民法院、財政部和中國證監會的認可①。
在侵權法體系中,傳統完全連帶責任的效果備受爭議,究其原因在于,只要行為人之間存在共同故意或共同過失,依《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第一千一百六十八條規定,行為人之間成立連帶責任,它不考慮行為人的過錯程度及原因力大小。但近年來,法院逐漸意識到在多數人侵權情形中,有些行為人造成受害人損害的過錯程度或原因力較小,機械地適用完全連帶責任將可能導致實質不公平的結果,甚至還可能引發“深口袋”效應。因此,越來越多的法院避免盲目擴張適用傳統完全連帶責任,開始采用“比例連帶責任”進行裁判。相較于完全連帶責任,比例連帶責任的優勢在于可以修正完全連帶責任所造成的責任過重問題,注重責任的精細化與裁判結果的妥當性。主要根據各行為人自身的原因力、過錯大小確定各自責任份額,要求每個行為人承擔與自己過錯相一致的責任范圍。這種責任形式既減少不公平的情形發生又避免多重訴訟成本,更具有合理性。
然而,對于比例連帶責任的規范表達,在我國實證法上并無明確規定,它的出現無疑是對現行立法的突破。從司法實踐的現狀來看,比例連帶責任適用范圍呈擴張化趨勢,已不局限于在證券虛假陳述案件中運用,“知識產權侵權”①、“環境侵權”②、“網絡侵權”③等特殊侵權以及一般多數人侵權行為④中,法院也適用比例連帶責任進行裁判,甚至出現“同案不同判”的現象。有鑒于此,本文嘗試探討比例連帶責任在侵權領域中適用的一般化,并依次提出并嘗試解答以下問題:比例連帶責任一般化的法理基礎為何?在現行法律體系中如何對其定位與解釋?如何確定比例連帶責任中的“比例”份額、內部責任以及行使追償權?
二、比例連帶責任一般化的法理基礎
比例連帶責任是不同于傳統完全連帶責任的“新見解”。如何對比例連帶責任的正當性進行證成,并將其納入現行法律體系推而廣之,是急需面對的問題。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頒布(2020年修訂),該司法解釋成為我國適用比例連帶責任的首個立法例。2023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實施,盡管該司法解釋同時廢止了原2015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2020年修訂),但其內容承繼了后者的立法精神并對原司法解釋的相關條文進行了修訂,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與實踐指導意義。《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七條⑤之內容所呈現出來的“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理論”以及“比例原則理論”,對我們認識和研究“比例連帶責任”具有以小見大的啟示作用。
(一)比例連帶責任的適用范圍: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
雖然目前立法例上的比例連帶責任僅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中有明確規定,但并不局限于在環境侵權領域中適用。就比例連帶責任的適用前提之“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而言,其在整個侵權法領域中都可能存在,而不應只是作為一種特殊侵權類型中的理論學說。
在多數人侵權中,以是否共同實施侵權行為為標準,通過可區分為共同侵權與分別侵權,其中分別侵權行為既包括多數人造成不同損害的情形,亦包括造成同一損害的情形[1]。《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五條至第七條依次規定了三種類型的分別侵權行為,即全疊加分別侵權行為(《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一條:多人分別侵權的連帶責任)、典型的分別侵權(《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二條:多人分別侵權的按份責任)以及半疊加的分別侵權行為(介于《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一條、第一千一百七十二條之間的責任形式)。我國學者對“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的定義是,兩個以上行為人分別實施侵權行為造成同一損害,有的侵權行為足以造成全部損害,有的侵權行為只造成部分損害[2]。在“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中,行為人在原因力上僅構成部分行為的關聯共同關系,是間接侵權,對于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主要考慮讓數個行為人承擔“比例連帶責任或者部分連帶責任”[3]。它能在行為人之間合理分配求償不能的風險,讓受害人在行為人承擔自己責任的基礎上,得到充分救濟,較之單一的完全連帶責任或按份責任的做法更為合理。
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成立要件主要有:第一,侵權行為主體為兩人以上,屬于數人侵權的情形。由于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是分別侵權的一種,所以在主體方面也應當滿足“多數人”這一要求。以知識產權侵權為例,在商標侵權案件中,侵權行為人一方通常會涉及多方主體,有商標侵權的使用者、侵權產品的生產者、銷售者等,甚至多數情況下使用者或銷售者為多人。如在“上海杏花樓、深圳八開酒業與南社布蘭茲公司侵害商標權”一案中,商標侵權的使用者、銷售者包括旗牌紅公司、杏花樓公司、八開酒業公司,三公司分別侵權造成同一損害。對此,法院不再一味傾向于判決各行為人承擔連帶責任,而是根據不同侵權主體在侵權事實中所起的作用、原因力大小、過錯程度、持續時間以及地位等因素綜合判斷。最終法院判決旗牌紅公司賠償原告250萬元,八開酒業公司對其中的50萬元承擔連帶責任①。如果不存在“兩個以上”侵權人,不僅比例連帶責任無從談起,就算連帶責任也不可能成立。
第二,各侵權行為均具備違法性要件。違法性是侵權責任構成的一般要件,既可以是違反法定義務,也可以是違反保護他人之法律,以及悖于善良風俗加害于他人[4]270。而且違法行為還可以是作為或不作為的行為。在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中,不要求每個行為人的違法性完全一致,只要每一個行為都具有違法性即可。例如在“武漢大陸橋物業公司、鄧利鋒服飾經營部”侵犯商標權一案中,被告鄧利鋒服飾經營部對外銷售了侵權注冊商標專用權的產品,屬于侵害原告注冊商標專用權的行為;而大陸橋物業公司作為涉案“漢正街品牌服飾批發廣場”經營管理者,應當對原告產品的銷售價格及專營銷售產品的經銷方式有所了解,卻放任市場內商戶以明顯低于市場價格銷售假冒原告注冊商標的侵權產品,主觀上放任了侵權行為的發生,客觀上為其市場內經營戶的經營行為提供了便利條件①,因此成立不作為侵權。在司法實踐中,對于“違法性”的判斷,法院通常以“是否盡到合理范圍內的注意義務”②作為判斷行為人主觀過錯的標準。
第三,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要求每個行為人的侵權行為造成“同一損害”結果。就“同一損害”而言,目前學界存在三種不同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同一損害指數個侵權行為所造成的損害性質和損害內容應具有關聯性[5]。第二種觀點認為,同一損害強調的是損害的單一性、不可分性[6]。第三種觀點認為,同一損害是指各行為人分別實施的加害行為均與受害人的權益被侵害之間存在責任成立因果關系[7]。相較之,第三種觀點更可取,原因在于從責任成立因果關系視角觀察是否造成同一損害具有直接性與可操作性,每個行為人分別實施的侵權行為都與該損害事實存在責任成立因果關系,即累積的因果關系。此外,在傳統侵權法理論中,還存在損害結果可分與不可分的區別,并將這種區分作為判斷行為人是承擔按份責任還是連帶責任的標準。對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而言,首先應當排除損害結果可分與按份責任的可能,原則上應當與疊加的分別侵權行為一樣,表現為結果上的不可分與部分的連帶責任。
在商標侵權案件中,部分行為人提供幫助的行為與直接侵權人的行為結合導致同一損害,但該幫助行為單獨不足以造成全部損害結果,因此不符合“全疊加分別侵權行為”的表現形式。且由于同一損害結果的不可分性,其區別于《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二條典型分別侵權行為之按份責任。對于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的商標侵權,每個侵權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都具有因果關系,只不過是原因力大小不同。表現為部分侵權人的行為與損害結果的因果關系強,對損害發生具有100%的貢獻度,而有的侵權人的行為不具有100%的貢獻度,但二者的結合最終導致同一損害,此時各侵權行為滿足半疊加的分別侵權行為之同一損害的要件。
第四,每個行為人的主觀要件應符合故意或者過失。首先應當排除共同故意或者共同過失的情形,也不包括客觀關聯共同,這主要是為了避免將分別侵權納入共同侵權的預設前提。在過錯歸責原則下,半疊加分別侵權要求每個行為人均具有故意或者過失;在過錯推定的歸責原則下,應由行為人證明自己不存在故意或者過失;而在無過錯原則的特殊侵權中,一般無需考慮行為人主觀上是否具有故意或過失,只要滿足特殊侵權責任的構成要件即可。例如在“康恩泰公司、法蔻進出口貿易公司”侵害商標權案件中,法院認為法蔻公司作為侵權行為的直接實施者,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對于商旅公司,其理應知曉原告公司商標及品牌經營模式,但其未對法蔻公司的授權情況進行必要審查,應當認定商旅公司存在過錯。其在原告發送侵權通知后,并未及時采取必要措施,阻止侵權行為的繼續和侵權后果的擴大,應當對損害的擴大部分與法蔻公司承擔連帶責任①。又如在“南京時尚萊迪公司與路易威登馬利蒂”侵害商標權案件中,法院認為萊迪公司作為經營管理者,未盡到前期管理義務,其主觀存在明顯過錯,應當承擔比例連帶責任②。
第五,在原因力上應當滿足“有的是充足原因,有的是非充足原因”。原因力是指每個參與損害發生過程的原因所發揮的作用力[8]。在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中,每個侵權行為都與損害結果之間存在因果關系,均是損害結果發生之原因,它們互相混合疊加在一起共同造成同一損害后果[9]。只不過有的行為是全部損害發生的百分之百的原因力,而其他侵權行為人的行為只造成部分損害,其原因力不足百分之百。
符合以上五個構成要件者,方可成立半疊加的分別侵權行為。對于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的責任規則,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七條之規定,應當承擔比例連帶責任或者部分連帶責任。“部分連帶責任說”是由日本學者川井健提出,主張根據侵權行為的原因力不同,由各行為人在各自原因力大小重合的范圍內承擔連帶責任,其余的部分由原因力較大的行為人承擔個人責任[10]。其適用邏輯在于,適當減輕部分原因力顯著輕微的行為人的責任。在現行法中,關于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的制度規范,還體現在《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九十五條第二款,根據該款內容,網絡服務提供者僅對損害的“擴大部分”承擔連帶責任,除此之外,其他損害則由網絡用戶承擔個人責任。
(二)比例連帶責任的公平價值
作為肇始于大陸法系公法領域的法學理論,“比例原則”素有“皇冠原則”之美譽。它在我國法學上的發展趨勢,正如有學者所言,不局限于在公法領域內適用,在傳統私法領域、刑法和國際法等部門法域中亦煥發勃然生機[11]。《德國民法典》早在頒行伊始就已運用比例原則理論制定出緊急避險、正當防衛條款等制度。同樣在我國《民法典》文本中,蘊含比例原則理念的實證法規范亦不在少數,通常被立法者變相采用“適當”“相適應”“必要限度”“過分高于或過分低于”“明顯不當”“顯失公平”等詞語替換予以表述。如《民法典》第一百八十二條第三款緊急避險規范中要求采取的避險措施不應超過“必要限度”的合比例性思想。
比例原則最初作為一項限制權力與保障權利的理論基礎,始源于雅典時期梭倫提出“別太過分”哲學思想[12]。隨后亞里士多德在區分分配正義與矯正正義時亦曾提及類似思想,認為矯正正義,形成于人的交往之中,可能是自愿的,也可能是非自愿的。分配正義,是根據比例關系對公物的分配。對比例的違背,就是不公正。交往中的公正則是某種均等,而不公正是不均,不過不是按照那種幾何比例,而是按照算數比例。他指出:“公正處于做不公正的事情和受不公正的待遇之間。一方面是所有的過多,另一方面是所有的過少,公正則為一種中道,而不公正則是兩個極端。”[13]100亞里士多德對合比例思想甚為推崇,他在討論“何謂美德”時強調:“事物有過度、不及和中間……德性就是中道,是最高的善和極端的正確”[13]37。由此可見,比例原則的倫理思想始源于公平正義理念,“公平正義”乃良法善治的重要價值,甚至是最高價值形態[14]。它實際上是一種追求適度、平衡的理論和思想,其義理在于“禁止過度”以維持某種均衡。
在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中,比例連帶責任背后所體現的正是“比例原則”理論的公平價值理念。它強調行為人的侵權責任應當與其過錯、原因力大小相一致,避免行為人因輕微過失而承擔過重的責任從而引發不公平現象。若因行為人輕微過失便對其苛以巨額經濟賠償,即使這類賠償的確屬于受害人實際損失,也難免會脫離社會生活使行為人陷入生存危機。以“謝飛、高超等財產損害賠償糾紛”為例,雖然根據法律規定,被告人“張某琴”與“P4jrwIKgjBZ18Fq8zXKg3LB/YfAuJlwOl4I2eMCjPSY=胡某勝”應當就全部損害結果承擔連帶責任這一“手段”,且連帶責任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更全面地實現保護受害人“謝飛”的權益實現這一“目的”,但張某琴的侵權行為不是造成損害結果的全部原因力,在這起案件中處于次要和輔助地位。如果使得二人對全部損害結果承擔連帶責任,將導致過錯程度和因果關系輕微的行為人承擔過重的責任。張某琴與胡某勝二人的行為在原因力上僅構成部分行為的重合疊加。因此,法院認為胡某勝與張某琴二人分別承擔100%和40%的比例連帶責任①。此判決結果一方面讓兩個行為人對各自過失侵權行為造成的損害結果承擔責任,另一方面適當平衡了行為人與受害人之間的利益,使得“手段”與“目的”相適應,體現出比例原則理論的價值理念和“過錯與責任相一致”的法理。
三、比例連帶責任對傳統連帶責任之緩和功能
傳統連帶責任采取“完全賠償原則”,又稱“全有或全無原則”,它并不區分過錯程度和原因力大小。完全依照該理論裁判顯得過于僵化,不利于實現個案正義。為避免完全連帶責任可能帶給行為人不合理的負擔從而造成不公平的結果,在比較法上部分國家學者曾嘗試通過發展判例學說的方式來緩和連帶責任制度的剛性,期冀達到限制損害賠償責任的效果。
(一)比較法視野中對限制連帶責任所做的嘗試
一是關聯共同區分說。關聯共同區分說是由日本環境侵權判例發展而來。20世紀80年代,日本法院在審理四日市公害案、西淀川公害案、川崎公害案、倉敷公害案等大氣污染案件中,采取以污染與損害的因果關系為前提,依貢獻度大小將共同侵權行為中的客觀關聯共同區分為“較強關聯共同性”與“較弱關聯共同性”,分別認定各行為人之間的共同責任和單獨責任[15]。根據有關共同性的強弱判斷減免責任與否,對于“較強關聯共同性”的場合否定減免責任的可能性,應依《日本民法典》第七百九十一條第一款前段規定承擔連帶責任,不容許因個別事由而減免責任。但在“較弱關聯共同性”的場合,由于部分行為人貢獻度很小,并非主要污染源,適用第七百一十九條第一款后段(共同危險行為),允許行為人可以提出減免責任的舉證證明,僅在行為人不能對自己參與程度進行反證時,承擔連帶責任。這里提出的“貢獻程度”是作為限制因素在個案中發揮作用,它和“概率可能性的程度”一起成為比例判斷的基準。這種共同侵權行為責任承擔的思考模式以事實因果關系判斷為前提,將連帶責任作為共同侵權行為的兜底責任形式,與我國《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條內容相似。在共同危險行為的場合,行為人若能夠證明損害后果不是自己的行為造成的或者行為人的行為只與結果存在“較弱關聯共同性”時,則可以主張不承擔責任或者減輕責任。
二是義務射程說。此學說是由日本學者平井宜雄針對傳統的“相當因果關系”概念而提出,他認為德國法上的相當因果關系概念實質上并沒有賠償范圍的限定功能,于是試圖以事實上的因果關系取而代之,通過義務射程(法規保護范圍)來限制賠償范圍。他認為,依照相當因果關系所推導的損害賠償范圍采完全賠償原則,其與《日本民法典》第四百一十六條“損害賠償的范圍是根據當事人的預見可能性”之規定相矛盾,因為該條款主要采責任原因與賠償范圍相結合的限制賠償主義[16]。在他看來,對于因果關系的概念,應以哲學的、自然的因果關系立場限定使用,事實因果關系的損害賠償(保護范圍內的)區別于政策性價值判斷(規范性判斷)的損害賠償,而預見可能性正是作為損害賠償義務的前提,它可根據義務射程范圍這一判斷基準確定最終的損害賠償責任。我國也有學者曾從義務范圍理論視角來論證證券服務機構的賠償責任,即只有落入義務預防之風險所生的損害,義務違反者才承擔賠償責任,以此來限定過失虛假陳述中連帶賠償責任[17]。
三是比例因果關系說或部分因果關系說。該學說旨在限制完全賠償原則的適用,源自于日本學者野村好弘教授[18]與濱上則雄教授[19]。首先,將損害結果視為一個整體,當多個原因相互競合時,以各行為的“貢獻度”所占的比例或大小來確定相應的責任范圍。雖然共同侵權行為是成立的,但由于某人的侵權行為作用力相對較小,如果要求其承擔全部的損害賠償責任顯然有失公允,故應將行為人的責任限定在與其行為的“貢獻度”相符的范圍內。該學說強調事實上的因果關系,即依照各侵權行為在個案中的原因力大小判斷責任的份額。然而這一學說也存在不足:一方面,按部分因果關系的邏輯推理,其最終的責任形式導向“比例責任”,每個行為人之間并不需要承擔連帶責任。另一方面,“部分因果關系”產生的比例責任與按份責任實難區分。二者都基于侵權人各自的過錯和因果關系進行判斷,且依據一定比例份額劃分侵權責任,這使得受害人的受償風險將會增加,不利于保護受害人權利目標的實現。
四是混合責任說。該學說源自美國法,當數行為人之間過失比例份額懸殊時,旨在避免比較過失份額較小的行為人承擔過重的責任而帶來的求償不能的風險。美國《侵權法重述第三版·責任分擔》分別在第11節與第17節規定行為人的比較責任份額以及三種“混合責任”形態[20]。所謂“混合責任”,是指事先設定一個“責任份額界限”,這個份額界限的閾值一般在10%~60%之間,各侵權行為人中比較過錯及原因力小的行為人,低于該“界限閾值”的承擔單獨責任,等于或高于該“界限閾值”的則承擔連帶責任[21]。這種責任模式的構建在傳統連帶責任和按份責任兩分格局之外,另創設了第三種可供選擇的方案,亦是一次有益的嘗試。我國也有學者認為,部分連帶責任實質上是連帶責任、按份責任和不真正連帶責任的集合體形態,稱之為“集合體規則”,對于追償和執行皆可放置于各責任的單個框架內予以解決[22]。
(二)比例連帶責任與其他侵權責任承擔方式之區別
我國歷來遵循大陸法系立法傳統,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理論以及比例原則理論能在一定程度上為“比例連帶責任”正當化提供證成。在侵權法中,損害賠償范圍的確定通常依賴于“因果關系”的界定,因果關系又可分為責任成立的因果關系和責任范圍的因果關系。其中,第二層次上的“責任范圍的因果關系”系建立在第一層次“責任成立的因果關系”基礎之上,采德國法上的“相當性說”[4]228,應滿足條件說下的“全有或全無”規則。然而,由于這種責任范圍的確定路徑本身就存在不足,便出現了比例因果關系或部分因果關系等不同學說觀點,即原告不需要舉證證明因果關系全部存在或成立,僅需證明因果關系存在的可能性比例即可。此處的“比例”,其功能在于使“分別侵權行為中不足以導致全部損害的數個行為人與損害結果之間形成相對獨立且完整的事實因果關系”。從這個角度來看,比例連帶責任的產生還源自分別侵權行為中數個行為人原因力的重疊。
比例連帶責任主要解決的是,在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中,有的行為人應當對全部損害結果承擔責任,而有的行為人僅需對自己造成的全部損害中原因力重合的部分承擔連帶責任。它打破了傳統完全連帶責任與不真正連帶責任固有思維范式的囿限,進一步豐富和優化了多數人侵權責任制度體系的內部構造。
第一,比例連帶責任不同于傳統完全連帶責任。前者適用于半疊加的分別侵權行為,后者適用于共同故意或者共同過失的侵權行為。連帶責任的理論邏輯在于避免因舉證不能而降低受害人的受償風險,保護其請求權的實現,進而將求償不能風險分配給每一個行為人,使得每個行為人對外承擔全部賠償責任,對內則按份。它雖然有利于保障受害人的救濟權利,但也增加了部分行為人的責任范圍與風險,即原本在單獨侵權行為中應當由受害人承擔的求償不能風險,在連帶責任形式下卻由部分行為人承擔。這種制度安排加重了部分行為人的責任,體現出一種社會連帶主義思想政策上的考量。在連帶責任制度下,若因行為人輕微過失就要求其與比較過失和原因力大的部分行為人承擔完全連帶責任,在“搭便車”心理作用下,難免會使部分行為人陷入基于“理性經濟人”的“囚徒困境”,這不利于直接侵權人準確履行其義務或減少過失侵權行為的發生概率。相反可能會進一步增加部分行為人的預防成本,擴大部分行為人的義務范圍。
而比例連帶責任以事實上因果關系為基準,突破了傳統完全連帶責任的邏輯構造,呈現出一種“對外區分比例承擔責任”的特征[23]。受害人可以選擇向任一行為人請求承擔全部責任或者與其行為貢獻度相當的損害賠償責任。而從行為人的角度來看,在各侵權人只應對共同導致的同一損害存在原因力重合范圍內承擔連帶責任,對超出自己行為的損害部分,則由其他行為人承擔單獨責任。例如A、B兩人非基于意思聯絡同時向河流進行排污,其中A的排污行為占損害結果的15%貢獻度,B的排污行為對全部損害結果具有100%的貢獻度。此時,A僅在15%的范圍內與B承擔連帶賠償責任,對于剩下的85%的責任份額應由B承擔單獨責任。比例連帶責任與傳統完全連帶責任相比更有利于解決比較過失份額輕微或原因力小的行為人求償不能風險的分配問題,既能保護受害人損害賠償請求權的實現,也可以合理兼顧行為人的責任配置與受害人的權利保護。
第二,比例連帶責任不同于不真正連帶責任。所謂不真正連帶責任是指,數個債務人基于不同原因,對債權人各負全部給付義務之債[24]。其主要特征為:在內部關系上,債務人之間沒有各自分擔的部分,而是存在終局責任者與不存在責任者。有學者認為,在虛假陳述案件中,中介機構與發行人之間存在客觀關聯共同侵權行為,因此中介機構應當承擔不真正連帶責任。應由“足以造成全部損害”的具有全部原因力的行為人承擔終局責任,因為其才是導致損害結果的“首惡”。中介機構僅承擔中間責任,最終由發行人承擔終局的責任[25]。其實不管是虛假陳述案件,還是其他侵權案件,不同行為主體在侵權事實中的作用、行為性質、地位以及原因力大小都各不相同。不論是直接侵權還是間接侵權,每個行為人對損害結果均具有不同程度的過錯與原因力,均應同等評價為不法行為。如果適用不真正連帶責任,則意味著有的行為人要承擔終局責任,而有的行為人卻最終可以不承擔責任。這顯然不符合自己責任原則,即每個人都應對自己的侵權行為負責,不得因第三人的存在或介入而轉嫁責任或免責。故此,雖然不真正連帶責任可以用來解釋任一行為人對外承擔連帶責任,但其無法解釋為何行為人對外僅在一定“比例”范圍內承擔責任的問題。
然而與其不同的是,在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中,比例連帶責任要求每個債務人均為主債務人,都對部分損害具有直接原因力與過錯,所以任一債務人都具有連帶責任層面上的最終責任份額,實現形式上的連帶。且相較于不真正連帶責任而言,比例連帶責任更重,因為不真正連帶責任的中間責任人承擔責任后,可以通過行使追償權向第三人轉嫁自己的責任,最終使自己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
四、現行法框架下比例連帶責任的適用規則
從侵權行為表現形式而言,“半疊加的分別侵權行為”既可能發生在商標侵權案件中,也可能發生在證券虛假陳述、環境侵權、互聯網侵權案件中,并不局限于發生在某一種特殊侵權領域。換言之,比例連帶責任具有適用上的普遍性,只要數人侵權中行為人之間存在“半疊加的分別侵權行為”,那便有可能成立比例連帶責任。因此,對比例連帶責任的研究,不能僅局限于某一種侵權類型,而應以宏觀視角拓寬研究視野,將其置于整個侵權法體系甚至整個債法體系中進行討論從而構建一般規則。鑒于此,倘若仍然僅在某一特殊侵權領域中規定比例連帶責任的具體規范就顯得有些不合事宜。然而,為確保民法的穩定性與體系性,應當在現行法框架下通過解釋論的方法來明確比例連帶責任的制度規范及其適用。
(一)比例連帶責任與現行法律體系的協調
對于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的比例連帶責任,其實可以借助于法律解釋的方法對民法典相關條文進行闡釋而獲得。《民法典》侵權責任編第一千一百六十八條至第一千一百七十一條之數人侵權的連帶責任規范,通常是關于連帶責任的一般規則,此外在一些特殊侵權領域中,還存在著特別規范,二者實際上共同構建了一個規范自足的連帶責任制度微觀體系。在這一微觀體系中,連帶責任的子類型還包括在特殊侵權場合中適用的有限連帶責任、不真正連帶責任、比例連帶責任。從傳統侵權責任之按份責任與連帶責任二元化視角觀察,連帶責任的子類型系屬介于按份與連帶的“中間地帶”,是二者不同組合所形成的混合責任。
從《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一條與第一千一百七十二條之內容來看,其規定的是“分別實施充足原因侵權行為的數人侵權”以及“分別實施非充足原因侵權行為的數人侵權”,都是處理數人分別實施侵權行為的具體規范。在“半疊加的分別侵權行為”情形中,有的侵權行為足以造成全部損害,有的侵權行為單獨只能造成部分損害,各行為人的責任承擔可以從第一千一百七十一條和第一千一百七十二條規范相結合的混合模式及其邏輯體系中推導出“比例連帶責任”。法律解釋與法之續造,二者的界限是語言上可能的文義[26]。通過文義解釋上,《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一條規定的“連帶責任”,并不是只有全部連帶,比例連帶責任也屬于法律所認可的“連帶”責任類型之一。且《民法典》第一百七十八條第一款規定,“二人以上依法承擔連帶責任的,權利人有權請求部分或全部連帶責任人承擔責任。”此處所說的“責任”,從保護受害人權益以及為避免輕微過錯或原因力小的行為人承擔過重責任的角度出發,應對“責任”一詞作擴張解釋,可解釋為包括比例連帶責任在內,更符合侵權法保護權益和實現公平正義的立法目的。
《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與特別法的侵權責任,屬于一般法與特別法的關系。特別法中關于連帶責任的特殊規定以及子類型,同時也是一般法中連帶責任制度的構成部分。因此,由特別法規定或特殊侵權發展而來的“不真正連帶責任”“比例連帶責任”,亦屬于一般法中“連帶責任”的子類型。在具體適用時,根據特別法優先于一般法的原則,應優先適用特別法中的比例連帶責任。例如由《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生態環境侵權責任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七條所規定的比例連帶責任,屬于環境侵權領域中的特殊連帶責任,應當優先于一般法規范而適用。倘若在其他侵權領域中缺乏關于比例連帶責任的制度規范,則可以直接援引《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七十一條之規定,通過法律解釋的方法得出比例連帶責任。
(二)比例連帶責任“內部比例”的確定方法
關于比例的確定方法,在司法實踐中標準并不統一。例如在證券虛假陳述案件中,有的法院根據行為人過錯程度、行為性質以及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原因力大小等因素判斷①;而有的法院結合過錯、行政處罰結果等因素確定②。在商標侵權案件中,有的法院綜合商標知名度、侵權行為性質、侵權產品生產、銷售的規模、主觀過錯程度等因素認定③。在環境侵權中,則根據污染物的種類、破壞生態的方式以及行為對損害所起的作用等因素認定④。而在理論界,有學者主張在確定比例時應考慮因果關系、原因力大小以及過失三個因素[25]。還有學者通過“義務范圍理論”來確定責任比例[17]。因此總體而言,對于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的比例連帶責任,其責任比例的確定,通常應考慮以下因素:
一是原因力大小。原因力的功能主要是為了區分多個原因造成同一損害時,每個原因的作用力或貢獻度。在侵權損害賠償中,對造成損害的各種原因進行定量分析,以原因力的貢獻度為標準確定責任大小,有利于在多個侵權人之間實現損害賠償責任的合理分擔。在多數人侵權情形中,各行為人的侵權行為單獨所導致損害的原因力與全部行為共同作用產生損害的原因力不一定相等。因此在確定責任分配時,應考慮各行為人之間的原因力比例。如果在有第三人行為或自然原因等介入因素導致損害發生的場合,應根據行為人的行為與自然因素對損害發生的原因力大小認定責任比例。在考察方法上,可以采用“可能性標準”,即根據行為人引發的事前風險因素進行評估,通過對事前風險因素的篩選判斷因果關系可能性的比例[27]。
二是過錯程度。在以過錯為構成要件的侵權行為中,必須對行為人有無過錯進行判斷。過錯既是判斷行為人侵權責任成立的基礎,亦是劃分賠償責任范圍或大小的依據。在羅馬法中,過錯一般包括故意、重大過失和輕過失[28]233。我國一般將過錯程度區分為:故意、重大過失、一般過失和輕微過失[29]。其中,對過失的評判標準一般以違反法律法規等規范所確定的注意義務來確定,通常以一個合理謹慎的人的主觀狀態為標準。另在特殊情況下則采用特別標準,例如律師、會計師等專業人士,由于其專業技術性強,應當根據其行業特征、交易習慣等,參照專業技術人員通常應具有的注意標準為判斷依據。過錯程度較大者應分擔較大的責任份額,過錯程度較小者則分擔較小的責任份額,難以區分過錯大小,原則上應平均分擔。
三是行為性質。在數人侵權場合,如果行為產生了危險,增加了行為具有致害的可能性,將導致損害結果的現實化。無論是直接侵權行為還是間接侵權行為,通常都會納入責任比例的考量范圍,因為數人實施的行為結合造成同一損害結果。責任比例可以從行為本身、行為的介入時間、周圍環境以及行為人對危險性的控制能力等條件上進行判斷。在判斷的具體方式上,應采用可預見規則理論,以行為時一般人可能認識到的風險為判斷標準,以行為時為判斷時點,來判斷行為的違法性。
四是綜合認定的標準。確定責任比例時,關于原因力與過錯的主從地位,目前學界觀點不一。主要存在三種觀點,第一種是“原因力為主,過錯為輔”,認為過錯本身的不確定性不易判斷,甚至在某些情形中單獨根據過錯程度確定賠償責任比例的方法可能導致不公平現象。相較于過錯主觀心理狀態,因果關系、原因力等因素更具有客觀性[30]。第二種是“過錯為主,原因力為輔”,認為侵權法主要以過錯為原則,過錯程度在責任分擔中應當發揮主要作用[31]。第三種是不區分主次說,應當根據各行為人的過錯程度和原因力大小綜合確定責任份額[28]735。本文認為,從我國立法經驗來看,以往立法例與現行法規范對責任分擔的衡量因素未曾規定是否應遵循先后順序,倘若遵循先后順序的話,將不利于法官行使自由裁量權。比例連帶責任是一個動態規范評價過程,確定責任比例時應依據行為人的過錯程度、原因力大小、公平原則以及政策考量等因素綜合確定各自責任份額。
(三)比例連帶責任的追償規則
就比例連帶責任的內部追償問題,值得討論的是,各行為人之間是否可以相互追償?這種追償是單向還是雙向的?是否存在最終責任人?對此有學者提出在計算責任比例大小時,主張依照“相對計算法”計算比例。主要方法有二:第一,在確定責任主體時應涵蓋所有對原告損失負有責任之人,既包括所有被告,也包括所有造成原告損失的非被告;第二,每一責任人的責任比例就是該責任人應負的內部責任比例[32]。但這種計算方法可能導致全部責任人之責任比例相加大于100%,使得受害人超額受償。例如法院判決A、B、C、D的比例連帶責任分別為100%、40%、30%、10%,依相對計算法,B、C、D對外的責任比例即是其對內的責任比例,那么就會導致受害人最終可獲賠償的責任達到180%。因此,為了避免受害人超額受償,法院在確定比例連帶責任之外部責任比例時,不需要考慮各行為人之責任比例總和是否超過100%。各行為人對外責任的承擔只是各責任主體的中間責任比例,而非責任人內部的最終責任比例。就各責任人的內部責任比例而言應當根據連帶責任的內部劃分規則重新確定,即“連帶責任人的責任份額根據各自的責任大小確定;難以確定的,平均承擔責任”。
還是以上舉范例為據,法院判決A、B、C、D的對外之比例連帶責任分別為100%、40%、30%、10%,在內部比例劃分上,A、B、C、D的最終責任重新劃分,即A應承擔的最終責任比例是100%/(100%+40%+30%+10%)≈55%;B應承擔的最終責任比例是40%/(100%+40%+30%+10%)≈22%;C應承擔的最終責任比例是30%/(100%+40%+30%+10%)≈17%;D應承擔的最終責任比例是10%/(100%+40%+30%+10%)≈6%。因此,A、B、C、D四人最終的內部責任比例依次為55%、22%、17%、6%。
在比例連帶責任人的內部追償中,各侵權行為人之間具有相互求償權。任一行為人就重合范圍內的共同責任承擔全部賠償后,有權就其中超出自己最終責任比例的份額要求其他未承擔責任的侵權行為人給予賠償,這種追償是雙向的。這符合《民法典》第一百七十八條的立法主旨,也體現比例連帶責任與不真正連帶責任在內部追償規則上的相異之處。例如在上舉范例中,如果A作為侵權人對受害人承擔100%的賠償責任以后,其有權向B、C、D分別追償22%、17%、6%Lx4BZNghAF2HO9ctb6EncVKobvG/DY60t87o319zDnw=的責任。如果B作為侵權人對受害人承擔40%的賠償責任以后,由于其最終只應承擔22%的責任,故其可向A、C、D共同追償18%的責任。即向A追償55%/(55%+17%+6%)x18%≈13%的責任,向C追償17%/(55%+17%+6%)x18%≈4%的責任,向D追償6%/(55%+17%+6%)x18%≈1%的責任。如果C作為侵權人對受害人承擔30%的賠償責任以后,由于其最終只應承擔17%的責任,故其可向A、B、D共同追償13%的責任。即向A追償55%/(55%+22%+6%)x13%≈8.6%的責任,向B追償22%/(55%+22%+6%)x13%≈3.4%的責任,向D追償6%/(55%+22%+6%)x13%≈0.9%的責任。
比例連帶責任是一種全新的混合責任形態(連帶責任與按份責任的混合),有學者稱這種混合形式為“連帶責任中的混合責任”[33],目的是限制連帶責任的法效果。承前所述,在美國一些州的立法上,通常對混合責任的最終責任份額設置了一定界限,以限制連帶責任的成立,超過這個比例范圍的侵權人則需要對全部損害承擔連帶責任。美國大多數州對于這個界限閾值一般設置在10%~60%之間[21]。筆者認為,這種設置界限的方式不過是篩選次要侵權人的一種不完美方案,在沒有其他更優方法可供選擇之前亦不失為一種可參考的路徑。但結合我國目前司法實踐的通常做法,將比例連帶責任最高比例限制為30%較為合理,超過30%限額的部分侵權人應當對全部損失承擔連帶責任。理由在于比例連帶責任的旨趣是為了避免輕微過失或較小過失的部分侵權人承擔連帶責任陷入不公平情形,同時為減輕受害人承擔清償不能風險。倘若將責任范圍比例設置得過高,行為人超過這個比例仍承擔比例連帶責任,對受害人而言增加了受償風險,不利于保護權利。若將比例限額設置為40%,則可能陷入數人侵權責任中的按份責任領域;若將比例限額設置為50%,則又可能與平均責任無異。因此,將“輕微過失或較小過失”作為比例連帶責任的限制條件,結合在30%限額內,根據各行為人的過失程度和原因力大小確定責任份額,更符合侵權法填補損害與威懾的目標。
五、結語
侵權法不僅應保護受害人,同時也要兼顧自己責任原則。如何在責任分配與公平正義之間進行平衡,唯有訴諸比例正義才能實現。若將輕微過失或較小過失、原因力貢獻度低的侵權行為,與比較過錯程度大、原因力貢獻度高的侵權行為同等評價,將導致結果非正義。“半疊加分別侵權行為理論”和“比例原則理論”可以成為比例連帶責任的正當性基礎。在比例連帶責任的規則下,要求每個行為人的責任承擔與自己的過錯程度、原因力大小保持一致,強調責任份額的合比例性,有利于合理分配責任風險,最終實現個案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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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roof of proportional joint and several liability and its judicial application
Li Tao
(School of Law, Zhongnan University of Economics and law,Wuhan 430073)
Abstract: Proportional Joint and several liability is a new form of liability formed by the development of judicial practice, and it is also a process of interest measurement of value conflict. The theory of"Half-superposition separately torts" and"The principle of proportionality" are the jurisprudence basis of proportional joint liability. With the expansion of proportional joint liability in judicial practice, it can be incorporated into the"Joint liability" system of Article 1171 of the Civil Code as a sub-type by means of legal interpretation, solve the problem of the claim basis of proportional joint and several liability. The determination of"Responsibility proportion" should be based on the causal force, the degree of fault, the nature of the act and other factors to determine comprehensively, in foreign relations, each actor is to assume intermediate responsibility; The proportion of the internal ultimate liability should be re-determined on the basis of the external liability, and all the responsible persons can recover from each other to achieve the goal of the tort law.
Key Words: Proportional Joint and several liability; Semi-overlapping respectively tort; Proportional principle; Joint and several liabi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