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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浪潮中的一座孤島

2024-10-19 00:00:00薛原
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 2024年4期

摘 要:

“島嶼”母題在21世紀的德國哲學和文學中書寫了濃墨重彩的篇章。德國著名哲學家彼得·斯洛特戴克回溯了人類文明中的三次全球化,并用“島嶼化”和“全球化”來隱喻人類自我保護和開拓疆域之間的關系。他筆下全球化的宏大“水晶宮”破碎之后,個體以“泡沫化”的生存形式尋求自我免疫。德國作家英格-瑪麗亞·馬爾克以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為背景構思的小說《賬單待付》描寫了一個在全球化浪潮中被推至城市邊緣的生存孤島。借助多重敘事技巧,馬爾克不僅展現了一群在各自社會圈層中墜落的人們的悲喜,更是敏銳地透視了當代德國人泡沫式的“孤島文化”,展開了一幅全球化時代德國現實主義的畫卷。

關鍵詞:

全球化; 斯洛特戴克; 島嶼母題; 孤島文化; 《賬單待付》

中圖分類號:I516.074A000114

“島嶼”一詞不僅僅指四面環水的地理事實,自古以來,它還被賦予了復雜的文化意義。島嶼既是避難所和流放地,也是釋放欲望的天堂;它可以是避世的烏托邦,但也會成為充滿荒誕和恐怖的反烏托邦。島嶼銘刻著人類征服新領域和探索新發現的歷史,能夠從人類文明的高度揭示社會、文化和歷史的滄桑與流轉,是世界文學中經久不衰、充滿魅力的文學母題。

島嶼母題在當代德國哲學和文學中形成了有趣的印證,書寫著全球化背景下德國社會的時代特征。島嶼母題究竟有何魅力受到如此青睞?在全球化和逆全球化并行的今天,這兩種聲音的交鋒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人們多角度思索全球化對于德國的意義。德國著名哲學家彼得·斯洛特戴克(Peter Sloterdijk)的“球體三部曲”從人類文明的高度回溯了三次全球化的歷史,并以“島嶼化”和“全球化”分別定義人類尋求自身免疫與開拓外部疆界之間的相互關系。進入21世紀之后,不少以島嶼為母題的德國文學作品受到了廣泛認可。在2018年憑借其島嶼小說《群島》(Archipel)獲得德國圖書獎的英格-瑪麗亞·馬爾克(Inger-Maria Mahlke)對島嶼母題格外偏愛。她以全球金融危機為背景創作的小說《賬單待付》(Rechnung offen, 2014)在克拉根福的“德語文學日”上獲得了恩斯特·維爾納獎(Ernst-Willner-Preis),被德國《時代周報》 (Die Zeit) 評價為一部 “既宏大又冷酷的社會小說”①。 柏林新克爾恩區(Neuklln)的一個偏居一隅的舊公寓被塑造成全球化浪潮中的一個“孤島”。其中匯聚了形形色色的一群人,標記了不同的人種、代際和社會階層,是全球化背景下德國的縮微社區。在這里,這群被社會淘汰、遺忘和拋棄的人們在單身公寓中過著一種封閉或半封閉的“孤島式”生活。本文將探討當代德國哲學和文學中所描述的全球化時代的孤島文化,以此來管窺當代德國人的生存狀態。

一、 德國當代文學中的島嶼母題

21世紀以來,島嶼母題在德國文學中呈現出蓬勃發展的態勢,關于德語國家島嶼文學的研究成果內容豐富、層次多元①。2023年出版的論文集《作為文學和文化空間的島嶼》(Inseln als literarischer und kultureller Raum)是目前研究島嶼母題文學較為全面的學術成果。②本書探討了從《尼伯龍根之歌》以降約9個世紀德語文學中的島嶼母題,包括在日耳曼英雄史詩、歌德的戲劇、卡夫卡的表現主義小說以及當代反法西斯小說中的島嶼背景或主題。這些文學作品通過豐富的歷史、社會、文化、政治和語言維度擴展了島嶼這個具象的地理空間,將其升級為抽象的概念、隱喻、意象、投射和憧憬。

21世紀德語區很多重要的新生代作家③都對島嶼母題有所書寫。這些文學中的島嶼呈現以下形態:第一,島嶼與大陸保持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島嶼處于一個外部、邊緣的位置,這使其可以與大陸分隔開來,構建自己的微型宇宙。島嶼或曾與大陸架相連,之后與大陸分離,經歷了與過去的決裂。這種獨特性成就了島嶼對大陸的歷史批判和反思。第二,島嶼是想象、虛構或是理想化的產物。在這樣的島嶼上,烏托邦或反烏托邦的設計往往是對現實世界的投射或超越現實的憧憬。第三,島嶼與大陸構成了一個區隔了內部和外部、自我和外界的兩極世界。這種對比使得島嶼成為當代人進行心靈反思的場所。以上三種文學中的島嶼形態分別對應以下幾種文學主題。

(一)歷史重寫

作家們圍繞一個真實存在的島嶼和一段真實的歷史進行再創作。勞爾· 施羅特(Raul Schrott)的《特里斯坦-達庫尼亞以及大地的一半》(Tristan da Cunha und Die Hlfte der Erde,2006)以島嶼特里斯坦-達庫尼亞為敘事點,講述了到此游歷的歐洲人的四段愛情故事,多維度地呈現了過去幾個世紀的歷史,讓復雜的情感與崎嶇的地理景觀交融。克里斯蒂安·克拉希特(Christian Kracht)則在《帝國》(Imperium, 2015)一書中講述了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來自紐倫堡的奧古斯特·恩格爾哈特啟航前往當時被稱為“俾斯麥群島”的地方,以遠離具有破壞性的歐洲文明,拯救世界。他志在建立一個新的宗教來救贖自己,拯救人類。英格-瑪麗亞·馬爾克的小說《群島》則將筆觸聚焦于有著森嚴等級制度的西班牙所屬特內里費島。港口的酒吧實際上是仍在島上游蕩的法西斯分子、新到島上的德國人和加那利上層階級的聚會場所,處在社會底層的是占比將近90%的當地農民,殖民主義和法西斯主義在此碰撞。馬克·布爾(Marc Buhl)在小說《奧古斯特·恩格爾哈特的天堂》(Das Paradies des August Engelhardt,2020)中同樣圍繞德國的教派創始人恩格爾哈特展開,追溯了這位超越時代的狂人奇特而又鼓舞人心的經歷。上述歷史書寫的島嶼往往既不是避難所也并非烏托邦。它們雖遠離歐洲大陸,但仍與其保持著不同層次的關聯。這些島嶼或成為宗教、政治和貿易等新舊大陸勢力博弈的修羅場,或成為理想主義者和冒險家遠離歐洲踐行夢想或釋放欲望的飛地。

(二)烏托邦與反烏托邦

這類小說往往構筑了一個被極度理想化或想象中的島嶼,用來寄托夢想、遐思或展開社會批判。安妮特·佩恩特(Annette Pehnt)就在小說《島嶼34》(Insel 34, 2003)中構造了一個充滿神秘氣息的島嶼以寄托自少女時期開始的對愛情和生活的遐想。朱迪絲·薩蘭斯基(Judith Schalansky)的《島嶼書》(Atlas der abgelegenen Inseln, 2009)以散文式的筆調展現了世界五十多個島嶼上的稀有動物和奇聞異事。在那里,主動或被動流放的“魯濱遜們”,無論是博物學家、探險家、燈塔看守人、水手,還是漂流者、罪犯或官員,都能在這些千姿百態的島嶼上尋找救贖、庇護、自由或夢想。盧茨·塞勒(Lutz Seiler)在他獲得德國圖書獎的小說《克魯索》(Kruso, 2018)中則塑造了一個歷史與奇幻交織的故事:1989年,艾德逃離東德,來到一個充滿神秘色彩的島嶼上做洗碗工。在這個烏托邦式的島嶼上,島主兼教父克魯索帶領每一個遇難者尋找夢想。盧卡斯·梅塞爾(Lukas Maisel)的小說《夢幻嶼之書》(Buch der getrumten Inseln, 2020)講述了主人翁羅伯特·阿克雷特開啟了對巴布亞新幾內亞內陸的探險,以尋找人類與動物之間 “缺失的聯系”。作家在充滿想象力的情節中融入了文化學和人種學的內容。卡倫·科勒(Karen Khler)在其處女作《米羅洛伊》(Miroloi, 2019)中則講述了在一個反烏托邦的島嶼上,一個女人敢于打破宗教和政治高壓統治的故事。

(三)當代人的生存反思

作家借島嶼這個充滿隱喻的背景展開對當代現實的反思。瑞士作家彼得·斯塔姆(Peter Stamm)作品中的許多主題都可以歸納到 “孤島”這個關鍵詞下。①他善于描述當代人的孤獨感,而這種孤獨感主要來自與自己熟悉的世界以及與最親近的人(通常是夫妻)的疏離。朱莉·澤(Julie Zeh)在小說《零點》(Nullzeit, 2012)中選擇了貧瘠荒蕪的加那利蘭薩羅特島作為她的敘事背景,她筆下的人物遠離德國的市儈主義,也逃離了他們的責任,但卻在異地遭遇重大的挫折從而改變了身份認同和對世界的認知。烏維·蒂姆(Uwe Timm)的《鳥場》(Vogelweide, 2013)以易北河口的一個小島為背景,描畫了當代德國人的愛情和婚姻生活的困境。

馬爾克的《賬單待付》也是一部反思全球化背景下德國社會現實的頗具新意的小說。小說雖然沒有圍繞傳統地理意義上的島嶼展開敘事,但卻塑造了一個獨立于都市生活、充滿象征意義的“孤島”——一棟屬于柏林“問題城區”的新克爾恩區的公寓樓。這座孤島里所包含的小世界是德國當代社會生活的縮影。正如馬爾克在一次電視采訪中所說:“我在柏林的生活中選取了一些標志性的人物,這些人物有各自的宿命,是很多人命運的沉淀和濃縮。”出于不同原因被社會邊緣化的人們在這里經歷了從全球化的幻滅到個人存在泡沫化的過程。

二、 全球化與個人孤島化

德國哲學家彼得·斯洛特戴克在20世紀末21世紀初寫了三本哲學著作,他將之命名為“球體三部曲”,即《氣泡》(Blasen)、《天體》(Globen)、《泡沫》(Schume)② 。斯洛特戴克的“球體三部曲”通過生物學、科學技術和氣候學的隱喻來把握社會問題的核心,用抽象化的球體概念來論述個體與整體、微觀球體與宏觀球體、個體與全球化的關系,并以此來詮釋整個人類文明發展的動因。

斯洛特戴克認為,無論是孕育生命的子宮,還是類似于人體免疫系統的氣泡,所有的人類文明都起源于球體空間。斯洛特戴克區分了全球化的三個時期——形而上學的全球化、陸地與海洋的全球化以及資本全球化和個人泡沫化,以此展開一幅波瀾壯闊的全球化的形態學史畫卷。在第一階段,人類生存的目標是建立一個形而上學意義上的地球儀,一個無所不包的球體。在這個球體中,人類可以獲得安全感、豁免權,并通過向外吞噬擴張來構建一種想象中的絕對整體(比如以上帝為中心構建的地心說)。自哥白尼起,對宗教祛魅的歷程開始,人類不再如此渴求一個精神上的整體以此作為一個永恒的球體,而是渴望認知一個陸地的、領土上的整體而作為一個全球球體。垂直(精神)超越被水平(地域)超越所取代,意味著人類(尤指歐洲人)開始通過航海實現對更大的外部世界的征服和殖民擴張。①而在資本主導下的全球化的第三個階段則是從1945年至今。這次全球化可以視作資本與技術的高度結合,其鼓吹消費主義和世界市場。斯洛特戴克用1851年的“水晶宮”作為現代性的隱喻,描述這個以溫度適宜、確保安全、許諾和平、技術領先為特征的球體空間。20世紀的“水晶宮”僅僅承載著在全球化中獲利的約四分之一的人口,他們在“資本主義內部空間”(Weltinnenraum des Kapitals)內運行一種名為“驕縱”(Verwhnung)的保護機制,以確保不同層次的人們能夠減輕負擔從而獲得舒適的生命體驗。②而水晶宮溫暖、璀璨的內部,卻是以一個黑暗、寒冷的外部為代價的。斯洛特戴克借用水晶宮的隱喻來批判全球化的虛妄,這個內部與外部二元孿生的辯證關系構成了一個奢華繁榮的上層世界和一個污濁凄涼的下層世界。③

而隨著商品、人力、信息和資本在全球各地快速流通,貧富差距擴大,特別是2001年“9·11”事件以后恐怖主義泛濫,使得西方群體免疫的全球化水晶宮夢想破滅。④ 在經歷了物質財富喪失、精神信仰幻滅以及安全受到威脅之后的人們嘗試自我免疫——將自己包裹在“泡沫”中,并在泡沫中進入一種共存式隔離(Ko-isoliert)⑤。斯洛特戴克式泡沫結構中的每一個氣泡都以薄膜相互隔絕,薄膜的共享又讓它們不得不處于一種共存關系之中。那么,該如何看待今天的“社會”呢?斯洛特戴克認為,社會綜合機構承擔著構造人類共存總體形式的任務,在這種形式下,被隔絕的人也不是完全孤立的,而是與多層次的外界空間互動的單元。⑥社會是“不同形式的微球(夫妻、家庭、企業、協會)的集合體,它們彼此接壤,就像泡沫群中的單個氣泡一樣重疊和分層,彼此之間無法真正接近或有效地彼此分離”⑦。

島嶼是人類試圖獲得安全、免疫和庇護的產物,斯洛特戴克在“球體三部曲”的終結章《泡沫》(Schume, 2004)中用相當篇幅展開了對島嶼的空間哲學和人類學論述。在他的論述中,人之所以成為人(即主體成形),可以歸結為一種“島嶼化”的結果。斯洛特戴克描述了人類文明中出現的三種不同的“島嶼”①。前兩者可視為現實中被人類科技構造出來的島嶼,而第三種島嶼“人為島嶼”則可定義為使得“人類成為人”(Menschenwerdung)的存在方式。②這些人的“主體化”涉及個體交流、群體互動、公共和社會、宗教和政治等領域復雜的社會化過程。③在《泡沫》中,斯洛特戴克描述了當代人孤島式的生存狀態。而這種孤島式存在的物質載體就是城市中的單人公寓④,它作為一個“人為島嶼”使得每個人都成為“一座孤島”⑤。這已然成為現代大都市中的一種個體生存現實。

本文將借斯洛特戴克的《泡沫》中所描述的“共存式隔離”來理解小說《賬單待付》中德國社會所呈現的孤島文化。這種孤島式的生存狀態一方面指的是在全球化的幻影破滅之后,普通人試圖維持階級歸屬甚至是突破階級固化、實現上升的可能性越來越小,階級墜落成為常態。人們一步步退回到孤島式的生存狀態。另一方面,這種孤島狀態可以用斯洛特戴克所描述的“既分離又黏著”的共存式隔離即泡沫式生存狀態來描述。泡沫薄膜執行著信息和資源的間隔和篩選,泡沫狀態下的人們則處于心靈封閉、人際互動減弱和社會價值感喪失的困境中。馬爾克用多元的敘事技巧來塑造這種生存狀態:人們在經濟困頓以及社會淘汰機制的共同作用下將自身存在拘禁在有限的物理空間之中,但又不得不以不同方式與外界保持一定程度的交流。下文將詳細論述小說中描述的兩種孤島式的存在。

三、 階級墜落與孤島化

《賬單待付》中的故事發生在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爆發并席卷整個歐洲之后。2009—2010年,包括德國在內的幾乎所有歐盟成員國的財政狀況急劇惡化。當時德國媒體傳達出前所未有的悲觀情緒。人們逐漸意識到全球化時代各國經濟之間彼此依賴和相互影響所帶來的巨大負面效應:失業率上升,社會福利削減,民眾生活水平大幅下降,民粹主義泛濫,社會不安定因素增加。在全球化夢想破滅之時,由自身衰落、財富再分配以及生活方式改變所帶來的焦慮集中體現在小說所塑造的德國中產階級群體身上。

馬爾克將她的小說場景設置在柏林新克爾恩區的一棟以多元性為標志的公寓樓中。公寓的多元性體現在社會階層、族群和代際三個層面,無論是何種差距,都讓這部小說的人物塑造充滿了典型性。故事主要是圍繞幾個單人公寓的住戶展開:克拉斯是個心理醫生,次貸危機之后他損失了大部分財產,患上了嚴重的購物癮,妻子特麗莎把他從柏林夏洛滕堡的豪華公寓里趕了出來,他只能搬進這棟新的公寓樓;體重超標的艾芭是兩人的女兒,她總是定期從非洲毒販“埃及人”那里買一包大麻;靠領取養老金過活的艾爾莎生活相對優渥,有個她也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孫子尼古拉;八歲的盧卡斯總是獨自一人生活,他的母親瑪努艾拉在困頓中一次次沉淪,最后墮入了色情行業,直至完全消失在兒子的生活中。小說展現了德國社會上層階級、新老中產階級和下層階級的階級劃分;公寓樓也是多族裔生活的社區,黑人、土耳其人、墨西哥人和德國“本地人”之間或多或少有著不同層次的交集;公寓樓里也生活著價值觀截然不同的幾代人:秉持傳統道德和生活方式的老一代德國人,價值感淡漠、缺乏情感聯系的中青年一代,以及在父母缺席下長大的兒童一代。

斯洛特戴克認為,在全球化背景下的城市單身公寓里的住戶——他們多為中下層階級——隨著個體化、分塊化和孤立化的加劇,越來越難以與一個更大的單位達成一致,因此喪失權力意志,難以形成決定性免疫優勢,維護自身利益。①人們在失去階級意志的同時也失去了自我保護機制,對自身墜落的現狀無能為力。德國社會學家安德烈亞斯·雷克維茨(Andreas Reckwitz)認為,21世紀以來,以全球化為標志的晚期現代主義時期(Sptmoderne)出現了新的階級分化。② 一方面,一個以自我發展和個人聲望為導向的、由高素質學者組成的新型城市中產階級(neue Mittelklasse)成為社會領導階層;另一方面,一個主要由相對貧窮的服務業人員組成的不穩定的底層階級(prekre Klasse)也成型了。傳統的中產階級(alte Mittelklasse)傾向于秩序和安定,處于上述兩個階層之間。約占總人口數1%的社會上層(Oberklasse)是擁有絕對財富的有產階層(包括大企業所有者、文體明星等)。這種相對固化的階級歸屬體現在住戶的樓層安排中:克拉斯作為中上層階層住在最為舒適的二樓;克拉斯的女兒艾芭、盧卡斯以及屬于老中產階級的艾爾莎則住在一樓;屬于下層階級、靠賣毒品營生的“埃及人”則住在底樓。

新中產階級又被稱為學者階級,這是德國高等教育擴大化的結果,他們既有向上成為社會上層的可能,也有向下跌落的可能,正是這種不確定性促使他們成為推動社會進步的主力。他們追求自我實現,積累經濟和社會資本,維持個體獨特性。克拉斯和特麗莎夫婦就屬于這個階層,兩人曾是名副其實的高學歷和高收入的中產階級。克拉斯是一個擁有自己診所的執照心理醫生;特麗莎則是出庭律師,同時也在大學任教。兩人曾經極為富足,甚至在德國多處置產。克拉斯作為家中財富的主要創造者,聽信投資經紀人的讒言做了錯誤的投資,導致財富大幅度縮水,克拉斯也因此一蹶不振。作為在德國經濟騰飛背景下成長起來并受資本主義價值觀影響的一代,他們在次貸危機之后,在向更高層級的攀爬過程中緩慢止步,而他們的女兒甚至無法維持他們原本的階級歸屬。隨著經濟狀況急轉直下,一家人曾經富足和溫馨的生活似乎一去不復返了,曾經的脈脈溫情也日趨淡漠。

克拉斯身為心理醫生卻對自己的心理問題無能為力。曾幾何時,他開始沉溺于網上拍賣,每周都會收到成堆的版畫或瓷器雕像。這些被認為可以升值或保值但實為無用的昂貴貨品已經不知不覺讓他背負了超過50萬歐元的債務。夫妻之間的矛盾與日俱增。面對妻子的指責,他承認自己“懶”③。這種“懶”顯然是過往富足生活的后遺癥,他多少期待著這種“投資”能讓他一夜暴富,但那個不必花費太多精力和時間就能輕松掙到很多錢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克拉斯小心地維持著體面,向周圍的人隱瞞他已經債臺高筑的事實。他若無其事地繼續維持著標準的中產階級生活,刻意營造空閑有產階級的形象:身著深灰色套裝、淺藍色襯衫,肩上背著“BREE”的網球俱樂部的挎包。①克拉斯是新中產階級中的“異類”,即便日漸貧窮頹廢,被迫放棄開車,甚至開不起暖氣,但對于到時間拖欠房租的租客,他沒有采取任何立竿見影的催債措施,而只是坐等公寓的供暖因欠費而被切斷。這些看似笨拙的做法,讓他與妻子特麗莎精致、務實和理性的生活方式越來越格格不入。

特麗莎衣著高貴,手指纖長,脖頸上透著若隱若現的藍色靜脈,渾身縈繞著名為“鴉片”的香水。她表面教養良好,舉止優雅,彬彬有禮,實則自私冷血,是個極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她對丈夫早就沒有了感情,始終期待著若即若離的情人的電話——此人明顯擁有更好的資金狀況和階級歸屬。對于克拉斯的心理問題,她漠不關心也不施以援手,而是以一種近乎決絕的方式在生活上和心理上與他切割:將曾經由他挑選的家具和藝術品清除出去;拒絕他使用家中水、洗衣粉之類哪怕分毫的物質資源,甚至以保持距離為由對克拉斯進行心理折磨,主動提出與他分居。來自生活的重重壓力,以及最為致命的來自妻子的背棄,使得克拉斯逐漸退出了積極的社會互動,放棄自救,把自己封閉在單身公寓之中,整日與網絡為伴,慢慢沉入孤島式的生活狀態之中。

兩人的女兒艾芭在底樓的“埃及人”那里買大麻。艾芭是個時常因自己超標的體重被叫“肥艾芭”②的問題少女。克拉斯嫌棄自己的女兒并不像妻子特麗莎那樣纖細而貌美,反而像極了自己出身低微的肥胖母親: “像特麗莎這樣一個嬌小的黑發女人,怎么生出一個金發碧眼、寬臀、臉大如煎餅的孩子呢?當她用又粗又短的手指拿餐具時,指甲都啃光了,克拉斯不禁想起自己在母親身邊做作業的那些下午,想起母親粗大的紅手指搓著相同形狀的餐具。”③無論是自身所攜帶的“肥胖基因”,還是因缺乏自控而超標的體重,都已然成為艾芭跌出中產階級生活圈的重要標志。這種階級降級的羞恥感,使得克拉斯對女兒心生厭惡。女兒的幼教考試結果是漸行漸遠的夫妻二人還能夠交流的唯一話題,而艾芭對這場由特麗莎安排的考試一直陽奉陰違。艾芭同樣經歷多重社會壓力:無論是來自父母的厭棄,還是在實習幼兒園以及日常生活中所遭受的嚴重的言語和身體霸凌,都讓她愈發抑郁。而為了逃避這些冷漠與惡意,艾芭早就躲到自己已經散發著臭味的房間里,塞上耳塞,裹在被子里,一次次從被親人遺棄的噩夢中驚醒。

有著不錯退休金的艾爾莎則屬于舊中產階級——經歷過戰爭、有著傳統價值觀的老一代。作為老一代的艾爾莎有著非常傳統和老派的審美,對周圍的人有著細膩的關注和真摯的關愛,對患難老友艾瑞卡有著牢不可破的信賴。年事已高的艾爾莎在阿爾茨海默病中迷失了自我,始終無法將斷片的記憶碎片復原。作為戰后一代,她曾在手工絹花廠工作了49年。她記得每一種布料、每一道工序、每一種繁復精致和獨特的花型,“無論是絲綢還是蠟布,打孔、染色、定型、整理、組裝和裝飾,工作步驟都是一樣的……她知道每一個貨架、每一個抽屜、每一個板條箱、每一個盒子里的東西,后來還知道了記錄剩余存貨的索引卡上的數字。花莖按花的種類、顏色、長度和材質分類:金雞菊、雛菊、菊花、大麗花、小蒼蘭、非洲菊、劍蘭、繡球花、鳶尾花、櫻花……”④她是如此出色而盡職,一路從普通車間工人升到辦公室主管。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艾爾莎對自稱“孫子”的尼古拉心存懷疑,但仍然禮貌地以“您”相稱,甚至感到了天然的親近感,會在他來拜訪的前一天準備好他愛吃的餅干和小熊糖。她心甘情愿地塞錢給他,不知不覺成為他的提款機。隨著病癥的加劇,艾爾莎越來越無法正確理解周圍的人,她逐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始終用善意和溫情的眼光看待他人,哪怕遭遇反感和欺騙,也似乎渾然不知。

小說也以細膩的筆觸描畫“準下層階級”和“下層階級”,他們的孤島化與其受教育程度及經濟狀況相關:他們大多無所事事,混跡市井,難以謀生;或是藏匿在陰暗角落里,失去了從故土繼承來的姓名,僅得到了一個符號化的標簽,從事著各種不為人知的非法營生。

盧卡斯唯一的奢望就是母親瑪努艾拉能夠如約給他買一臺游戲機,但他更想要的不過是和母親一起吃一頓晚飯或是得到一個溫暖的擁抱。瑪努艾拉獨自生下兒子盧卡斯后,在面包店做臨時工。但這份工作顯然無法掙到足夠維持自己和兒子生活的錢。為了等媽媽回來,盧卡斯日復一日、小心翼翼地扮演乖孩子的角色。他傍晚從超市抱回被丟棄的水果盒子,無師自通地學會用大小不一、帶標簽的盒子歸置自己的玩具,將自己的作業本也按科目分類,將母親的衣服按不同種類放好。他也學會了在媽媽不在的時候做飯、洗衣、整理房間,期待媽媽某一天晚上能推開門看到他為她留下的字條。直到他來到瑪努艾拉曾經工作的面包店,才知道她已經幾周沒有上班,到家他還不忘檢查媽媽的用品和衣物,當他發現媽媽已經帶走必備物品,才終于意識到自己已經被遺棄了。在床底留下的錢和玩具是瑪努艾拉作為母親留給兒子的最后一點溫情。從此盧卡斯只能獨自生活,他每天井井有條地安排自己的生活,按時上學放學,模仿家長簽名,假裝一切正常。在得不到關愛的生活中,他在與玩具進行的角色扮演游戲中多少獲得了一些情感自洽和安慰,但也因此逐漸遠離社會,變得冷漠和自私。

作為電影剪輯師的尼古拉終日無所事事。有一天,他突然出現在艾爾莎面前,自稱是艾爾莎女兒烏蘇拉的兒子,也就是她的孫子。隨后,尼古拉很快陷入了一場與來自墨西哥的攝影師卡米拉的新戀情。卡米拉以市井色情為題,拍攝具有“藝術感”的照片。雖然她同樣無法靠自己的藝術夢想謀生,但也因此與尼古拉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情感。他們之間的感情輕松、膚淺而隨意。尼古拉身處一種精神和情感的孤島狀態中:他很難與周圍人建立一種穩固而深入的親密關系。他陷入了一種不停尋找愛又隨時準備背離愛與責任的自我矛盾之中。在親人缺席情況下長大的德國年輕一代往往陷入一種渴望愛而又愛無能的境地。在繼父赫爾格找到尼古拉并嘗試將他帶回自己身邊時,兩人之間塵封的心結終于打開。當盧卡斯質問赫爾格為何在母親去世后仍然不肯放棄自己時,赫爾格坦言:“因為我們共同深愛過同一個人。”①這一直擊心靈的表白使得在母親與繼父親密的愛情中感到被忽視冷落的尼古拉終于諒解了繼父。

而那個在公寓中沒有姓名的“埃及人”,在公寓發生火災之后只剩一具難以辨別的尸體。他曾在艾芭的威脅下長期被迫以低價甚至白送的方式向她提供大麻,與此同時卻以之前德國住戶“Jürgen Smidkte”之名每月準時付租金,是公寓樓中唯一嚴格遵守規則的人。而這種帶有諷刺意味的情節設計則在“埃及人”因酒后辱罵長期壓榨他的艾芭“肥豬”后,被意外地推向了悲劇的頂點。不堪受辱的艾芭沖動之下一次次用肥胖的身體撞向已經半昏迷的“埃及人”,并在事發之后逃到了葡萄牙。這場悲劇剛好與公寓樓的火災重疊,使得關于“埃及人”死亡的所有線索都被抹滅了。于是警察將他的死因不清不楚地歸結為幫派斗爭。一個失去姓名和身份的鮮活生命似乎就這樣不留痕跡地消失了。無論是難民“埃及人”們在德國困頓而不得不鋌而走險的生活,還是艾芭作為“本地人”對“埃及人”實施的霸凌和剝削,抑或是非法難民毫無保障乃至無關緊要的人生,都成為德國社會問題中族裔沖突的縮微展現。這構成了威脅德國社會安全的一個個危險的隱形炸彈,也許遲早有一天會被引爆。

單人公寓是一種自我圈定的方式,是個人與家庭成員的共生關系被中止的地方。 個人在此展開與周遭環境的共生關系。②小說中的公寓樓是這個螺旋式下墜的群體的中心點,一切似乎都在平淡中緩慢地蛻變。德國新一代的青年作家則敏銳地捕捉到了這群在全球化巨大漩渦中被拋離城市中心的人們的孤島式生存狀態:他們或喪失原本的階級歸屬陷入頹廢,在至親的漠視中喪失生活的勇氣,在經濟貧困中走向情感的淡漠、道德的淪喪;或在衰老中走向生命的終點,帶走了德國社會中對傳統價值和固有生活方式的堅守。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圈層中陷入一種孤獨求存的狀態,以各自的速度、不同的方式墜落,這營造了一種濃郁的悲觀主義氛圍。作家馬爾克用細膩的筆觸、高超的敘事技巧著力刻畫了斯洛特戴克筆下那種“共同式隔離”的個人孤島式存在。

四、 “共同式隔離”的孤島式存在

在全球化的洪流中,個人的微小泡沫式的存在愈發脆弱易碎。小說的主人公們作為城市邊緣的“個人孤島”過著斯洛特戴克筆下“泡沫”般的生活。斯洛特戴克將都市中的單身公寓作為全球化時代泡沫式存在的具象形式:“單間公寓的單個居住者是其私人世界泡沫的細胞核。”①斯洛特戴克認為,公寓的單個住戶的內向性與他們在更密集的聯合體(即社會泡沫)中的聚集并不矛盾:相鄰的聯系和彼此的分離可以理解為同一事實的兩個方面。可以說,人們是封閉的,但也是不得不與外界相連的。②馬爾克用層次多樣的敘事手法展現了人與人之間那種相互隔離、充滿距離又相互粘連的關系。一方面,距離感的營造主要通過 “外聚焦”來實現,即聚焦人物行動和感知,避免心理描寫,不涉及對人物的道德和價值判斷,以此手法拉開讀者與人物、敘事者與人物以及人物與人物之間的距離。另一方面,人物之間的相互關系則通過人物的有限視角而不是全知視角來構建。具體而言,有以下幾種敘事手法。

第一,小說大多使用“外聚焦”(die externe Fokalisierung)來敘事,用人物對話和行動來刻畫人物。這種方法將讀者和人物拉開距離,讀者仿佛在以觀影或觀劇的方式來解讀人物之間復雜的關系和情感關聯。比如尼古拉和他的新女友卡米拉之間的對話:

“你門外坐著一個人。”她喊道。

“那個人(赫爾格)很怪異。”她說。

“一個半禿頭、身著夾克衫和燈芯絨褲子的人有什么怪異的?”

她抓住他開門的勢頭,急忙跟了上去,在樓梯上盡量緊跟在他身后。

“你認識他嗎?”

“不。”③

卡米拉見到了來找尼古拉的繼父赫爾格,短短幾句對話中,尼古拉的糾結盡數體現:他很清楚繼父為什么來找他,雖然繼父年事漸高、衣著土氣,但尼古拉也絕不允許他人貶低他。他會毫不猶豫地維護繼父的尊嚴,對他的感情無法掩飾。而讓尼古拉直面這一關系時,他又選擇了逃避。

另一段對話則以寥寥數筆勾畫出一對漸行漸遠的夫妻的形像:

“你要開車送我回家嗎?”特麗莎指著兩人在布拉格一起買的兩個小牛皮手提箱。

克拉斯問:“為什么?”

“我累了,”特麗莎脫掉鞋子,光著腳坐在座位上,問道,“艾芭怎么樣了?”

“她怎么樣了?”克拉斯把車開出了停車場。

“她拿到結果了嗎?”

“什么結果?”

“期末考試。”特麗莎翻了個白眼。

“我不知道。”克拉斯在一個紅燈前停了下來。④

特麗莎仍然能夠輕松指揮克拉斯,后者顯然很難拒絕妻子提出的任何要求,哪怕妻子剛剛要求與他分居,堅持讓他搬出共同居住的公寓。女兒艾芭的考試成績成了兩人之間唯一的共同話題,但他們甚至懶得直接問她,只想從對方口中打聽消息。之后,克拉斯注意到妻子正在給情人發短信,他仍然努力抑制沖動不將她的手機擲出車窗外。這種不平等到幾乎屈辱的情感關系,使得克拉斯墜入抑郁低谷,在診所的沙發上捱過了一晚。馬爾克似乎并不想讓讀者感同身受,理解她筆下的人物,也不想解釋任何事情。但讀者仍可以從細節中讀出人物的過往、悲喜和羈絆。

第二,小說的敘事者避免對人物展開心理描寫,讀者看不到敘事者的道德判斷或對人物的同情。例如,此處敘事者僅對事件展開不帶感情的陳述:

那時沒有藍色沙發,艾芭曾在客廳里騎過一輛三輪車,總是繞著圈子,直到克拉斯抱怨地板上的橡膠磨損,以及艾芭在轉彎時用力過猛踩踏板留下的劃痕。他說,只有傻瓜才會兜圈子。后來,他們在劃痕上放了藍色沙發,旁邊放了一個雜志架,還有兩個花瓶,一個是特麗莎允許的,另一個是他默默加上去的。特麗莎什么也沒說,這兩天她從大學回來得很晚,餐桌就擺在那里,光禿禿的。①

克拉斯在家中擺放家具需要得到妻子的認可,而他“小心翼翼”地將第二個花瓶“默默”地加上去,是他對家居布置的最高權限,這一細節足見特麗莎和克拉斯之間關系的失衡:特麗莎自我、強勢,而克拉斯則溫和、遷就。兩人之間本就存在的交流錯位和理解缺失在關系逐步破裂之后更為凸顯。這場日趨冷漠的中年婚姻關系,在象征婚姻中曾經有過的溫情和妥協的藍色沙發和花瓶被特麗莎“清理”之后,愈發難以挽回。

在人與人之間這種無言的疏離中,人物內心深處的焦躁、壓抑或悲傷難以言喻,無處宣泄,只能在個人生存的孤島中自我消化。馬爾克雖不展現人物的心理活動,但會渲染人物可見、可聽和可感的事物:

艾芭看不見任何人,分不清聲音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她用尖尖的手指拾起衣服上的棕色樹葉碎屑。她坐在溫暖的地板上,傾聽著雜亂無章的聲音,有時她能聽懂一些單詞,“游戲結束了”,有人不停地喊道。笑聲、語無倫次的叫喊聲、不時傳來的汽車關門聲、從路人打開的窗戶里傳出的音樂聲,所有這些聲音都被房子的墻壁很好地混合在一起,聲波在墻壁之間來回甩動。最后,她走進廚房,拿了有三層巧克力的冰淇淋——棕色巧克力、白巧克力和巧克力片,吃得飛快,額頭凍得生疼。音樂聲越來越大,一定是有人打開了咖啡館的門。②

外部世界的嘈雜和人物內心的孤獨與絕望形成強烈對比。公寓的墻壁成為外來世界的最后一道壁壘,維護一絲安寧。隨著門被打開,受到保護的人重新暴露在外界侵襲之中無處藏身。正如斯洛特戴克所說:“這種(共存)形式與不穩定泡沫具有共同隔離的方式,即通過共用墻壁將房間隔開。這就產生了一個老式公寓樓特有的鄰里問題:隔音效果不佳,無意中剝奪了居住單元自主的錯覺。在社會泡沫中,單個單元為自己爭取的孤島效應因單元堆疊的密度而受挫。”③單人公寓作為全球化時代的個人生活的免疫外殼和避難所,是這場濃縮悲劇最好的展示場所,但居住于其中的個人并不能完全隔絕與外界的接觸,因此不得不維持著最后一絲體面。與妻子分居的克拉斯失去了家中汽車的使用權,他每天必須要騎行6.2千米去診所上班,之后只能躲進診所廁所沐浴,謊稱因運動而大汗淋漓。他的慌亂在助理的注視下無所遁形。而他之所以隱瞞這一切,無非是想保留對生活的最后一點控制權和個人尊嚴。

馬爾克讓她筆下的人物在時空的交錯中匆匆相遇又很快遠離,人物與人物之間往往僅有“聽覺”和“視覺”所建立的間接和膚淺的關聯。一切似乎在井然有序地進行,人們在這樣一個社區中避免碰面,只是在一定距離的保護下感知他人。獨處的艾爾莎有著相當敏銳的聽覺,她“聽到客廳里那個男人的聲音,聽起來他好像在擰什么東西……她聽到走廊里有腳步聲,他進了臥室,然后是浴室”④。對人際交往充滿抗拒和恐懼的艾芭,對新鄰居尼古拉的好奇之心可以在窗簾后的窺視中得到滿足。⑤這種無聲的關注取代了人與人之間的話語交流,營造出一種充滿距離感的孤寂氛圍。馬爾克避免使用心理描寫,卻渲染人物的感官體驗,這種一抑一揚的寫作方法,在避免對人物展開道德和價值批判的同時,又使得讀者對人物的處境感同身受。

第三,小說用有限人物視角構建人物關系和塑造人物。在聚焦某一人物的章節中,馬爾克讓這個人物與另一個人物不經意地邂逅,以有限人物視角展現后者的外貌、性格和行為方式,逐步完善人物塑造的全圖譜。這種有限人物視角敘事,一方面避免了全知視角慣常攜帶的道德和價值判斷,營造出人物與人物、人物與讀者之間的“距離感”;另一方面又讓讀者以抽絲剝繭的方式了解人物的各個層面,讓人物塑造不再是單一維度,而是呈現多元且相互補充或印證的立體視角。借克拉斯之眼,讀者證實了對于艾爾莎罹患老年癡呆的懷疑,而她動作的遲緩程度以及行為細節則透露出她的年齡和病情:

克拉斯認識在他前面排隊結賬的老婦人,她雙手捧著塑料籃子,上臂顫抖著遞給收銀員。“所有的東西都得放在傳送帶上,斯特雷姆太太”,她指著前面,微笑著說,一邊把貨物拉過掃描儀。 “您今天早上已經買過牛奶了,不需要了。”①

見到瑪努艾拉的第一眼,作為資深心理醫生的克拉斯就斷定她患有雙向情感障礙,而對于這一病情,讀者在瑪努艾拉與盧卡斯的日常相處中是看不出來的。瑪努艾拉在盧卡斯身邊時,似乎是一個普通和平靜的母親。而在克拉斯眼里,她發黑的牙齒,以及保持社交距離的防御姿態,足以說明她的精神問題在逐步惡化,并沒有如她自稱“情況正在逐漸好轉”②。

透過盧卡斯的視角,讀者得以了解艾芭性格中的其他方面:為了讓癡呆的艾爾莎高興,艾芭坐在她的餐桌旁喝茶,接受了艾爾莎給她安排的角色——被遺棄的盧卡斯的媽媽。她很享受這種久違的親情,哪怕這只是一場虛假的角色扮演。盧卡斯則冷酷地拒絕了艾爾莎的茶和點心,他只想要可樂和水。面對這個艾爾莎為安慰他找來的“假媽媽”(艾芭),他厭惡地稱其為“金發胖子”③。

小說接近尾聲時,盧卡斯目睹艾爾莎被抬出公寓的場景則讓讀者窺見盧卡斯日漸冰封乃至堅硬的內心。當艾爾莎躺在擔架上時,兩人之間只有簡單的四目交流:“斯特雷姆太太(艾爾莎)看著他。盧卡斯想把目光移開,但還是看了看。她的手在銀色的覆蓋物下抬了起來,一個小丘在邊上拱起,她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其中一個男人向她彎下腰,她對他說了些什么。他(盧卡斯)想了想,低頭看著地面,盯著雪,藍色的,走了,藍色的,走了,很快就過去了。”④盧卡斯似乎已然忘記了艾爾莎對他日復一日的寬慰,那些用小袋子包裝好的巧克力和糖果,以及那些為了安慰失去母親的他而營造的溫情場景,如今他只希望快點結束這一場尷尬的對視。最終,同在一個屋檐下的人們都只是偶爾相遇的“熟悉的陌生人”。任何人都不會幫助和關懷其他人,每個人都孤僻而冷漠地在自己的生活中漂泊。這些個人“泡沫”助長了極端個人主義,使得社會更加趨于分裂和碎片化,社會弱勢和邊緣群體的離心傾向凸顯。如斯洛特戴克所說:“在球形學的意義上,‘社會’形成了狹隘的泡沫。這種表述盡早阻斷了群體對‘社會’存在的幻想:即社會是一個有機整體,個體可以融入一個包羅萬象的超球體。”⑤ “超球體”夢幻的破裂與個人“泡沫”的生成描述了全球化時代人們的生存狀態,其具象表征就是一種人與人之間既黏著又被動或主動隔離的狀態。

馬爾克用細致入微的行動、對話、感知和敘事勾畫出一群被邊緣化的人們如何在孤島般的生活現狀中自處,又如何不得不與外界維持一絲膚淺、片面、糾結和虛假的聯系。在這里我們雖然很難看到敘事者的態度、判斷和同情,但卻在不知不覺中與每一個人物共情,觸摸他們的悲喜和羈絆。在這個冷漠的微型社區中,讀者仍能撥開硬殼,感受人物表現出的些許憂傷、無奈和溫度。這是馬爾克用其舉重若輕的敘事技巧所營造的既疏離又溫情的氛圍。

五、 次貸危機與全球化之殤

一場由美國次貸危機引發的全球金融危機襲來,使得德國面臨價值體系崩盤和社會財富流失的重重危機。小說中出現的夏洛滕堡-威爾默斯多夫①(Charlottenburg-Wilmersdorf)和新克爾恩區②(Neuklln)是一對關于階級固化和墜落的隱喻。克拉斯和特麗莎兩人曾住在位于夏洛滕堡-威爾默斯多夫區的豪華公寓中。夏洛滕堡周邊自18世紀以來就是皇室成員的居所,在當代則發展成為政界、商界和文化界的中上階層成功人士的居住地。相比而言,新克爾恩地區則從18世紀以來就是安置波希米亞宗教難民的安居地,時至今日,也是柏林地區移民比例最高和犯罪率較高的問題區域。近一百年來,此地在柏林的區域規劃中作為移民和難民“安居地”的定位并未發生改變。克拉斯和特麗莎在夏洛滕堡住的是面積很大的家庭套房,階級降級之后的克拉斯搬入了新克爾恩的單身公寓。從兩地的歷史來看,似乎也暗示了德國的階級固化問題難以克服,而階級墜落則是首先從居住地的降級開始的。

斯洛特戴克認為,公寓樓除了是生活的場所,還隱含著氣候調節器的作用。③“溫度”是這個生存孤島上的關鍵詞,它保證里面居住的居民能夠抵御寒冷,保護自己免受外界的干擾,保有一片小小的生存之地。而凜冬降臨,在公寓樓欠費、租戶的暖氣被關停的情況下,這種缺乏溫度的境地不僅僅是一種物理事實,也是冰封的人際關系和冷漠的人物內心的投射。因欠費無法給房子供暖的破舊公寓樓里,寒冷成為瓦解舊公寓的摧枯拉朽的力量:

水管會爆裂,水會變得渾濁,然后冰晶會生長、膨脹,像鍋里的魚眼一樣亮晶晶地冒出來,一個挨著一個,快速運動著。他看到眼前的冰晶,絲絲縷縷,無情地,冰晶擠壓著塑料管壁。如果再解凍,所有的水都會流進磚縫里。它們會毀了他的房子。④

新式數字溫控暖氣和老式暖風機成為一組對比鮮明的隱喻。數字溫控暖氣在欠費時可以被無情地統一關停,而克拉斯在極寒天氣下仍能打開老式暖風機。雖然這最終導致了公寓樓的火災,燒毀了一切體面、假象和謊言,但也帶來了溫度回轉的契機:克拉斯與特麗莎重新走到了一起;小盧卡斯在被警察發現無人照看后,被送到了身患嚴重糖尿病但慈愛的外公那里;尼古拉與有產階層的繼父和解,在他的資助下開始了學業,將成長為新一代的知識中產階層。在這一個個向好的故事走向中也隱藏著悲劇的伏筆:艾芭在沖動之下殺人的秘密也許終會被揭曉;在火災之后丟了半條命、失去了“假”孫子尼古拉的艾爾莎也許再也不能獨立生活了;克拉斯仍然陷于網購成癮的困境中無力自拔,在“恭喜您拍到了這一件貨品”的提示音中持續沉淪。那個在火災中只留下了一具尸體的“埃及人”也宣告著這個全球化多元文化社區的崩潰。作為一個平行社區中的異類,“埃及人”像是正常程序中的“病毒”,就這樣被悄無聲息地清除掉了。而在資本全球化的邏輯下,“成功者”為保全利益愈發理性、貪婪和狡詐;而“失敗者”也因經濟的困頓、自身獲得資源和地位的能力衰微而逐漸失去了積極生活的意愿,逐步退回到自己的狹小公寓中去。人們不禁要問,晚期現代主義時期的人際關系之中是否還有同情、責任、關愛和慈善這些情感,追逐名利和階級分化是不是幾乎驅散了人與人之間的最后一絲溫情?

斯洛特戴克認為,單身公寓里的住戶們在全球化時代逐步失去了對上帝(宗教)的信仰,也很難與另一個親密主體保持關聯,而是逐漸進入一種世俗個人主義的“自我配對”(Selbstpaarung)狀態,即“將個人與自己配對——個人作為始終未知的他者自我,被賦予了絕對剩余的角色……他只要把自己看作顯性個體和潛在個體的結合體,就足以知道對自身潛在性的探索是一種有價值的生活內容”①。而單身公寓里個體的“自我配對”使得主體化(Subjektwerdung)的方式降級為“雙手可及的范疇、保溫的范疇和情欲轉移的范疇”(chiro-, thermo- und erototopische Eigenschaften)②,個體將很難完成社會化的過程,逐步喪失深度思考的能力,在單人公寓里沉淪。小說中,對克拉斯來說,沒有網絡的煎熬程度遠遠大于與女兒和周圍人幾乎“零交流”的現實。在搬到公寓樓的第一天,早就沉迷于網絡的他近乎失態地在女兒房門口咆哮,要求她立即將網絡密碼交給自己,對長久未見的女兒的生活狀況卻不聞不問。正如斯洛特戴克所說:“(電話和網絡)確保了單元在可靠地履行其作為絕緣體、免疫系統、舒適度和距離提供者的防御功能的同時,仍然是一個世界性的空間。”③這種對電信和網絡通信的過度依賴雖使人們獲得了更多的信息和實時交流的機會,但人與人之間心靈的隔閡也因此變得更加難以克服:“電信技術正在加速心靈生命的消亡。”④電信技術所營造的網絡空間僅僅給予人們一種擁有獲取信息自由的假象。在數字化時代,這種共存式隔離的泡沫用技術和幻象將人封存起來,但通過泡沫膜執行著高度制度化的選擇,并構建著越來越小的信息圈。⑤這使得克拉斯逐漸沉迷于網絡購物難以自拔,也讓艾芭足不出戶,不再與周圍人有任何情感溝通。這種在信息選擇和隔離下形成的新形式的“自我配對”使“孤獨”成為當代德國人生存狀態的最佳注腳。馬爾克小說中孤獨的主人公們獨自在全球化的洪流中漂泊,無視左右,漸漸消逝在時代的漩渦之中。

小說以對無數微小細節的刻畫展示了德國社會的各個階層在這場全球化危機中的蛻變,如艾爾莎經歷了從老一代手工制造逐漸進步到機器生產的歷程。而全球化時代工業資本的持續外移使得德國傳統的手工業、工業、制造業的體力勞動群體在20世紀70年代以后逐步減少。⑥資本在全球化時代以更加極端的方式追求高利潤,塑造了德國作為“世界出口冠軍”的輝煌,但這也使一些講求品質的本土企業難以為繼:服飾和手工藝品的用材從絲綢、蠟布降級到聚酯纖維;曾經古老的品牌家具讓位給“宜家”這樣的全球連鎖商;人們慢慢接受了從手磨咖啡到速溶咖啡的變化。所有這些全球化時代的消費快餐,讓有著悠久工業傳統、以工匠精神著稱的老一輩德國人無所適從,也讓那些逐漸遺失的傳統道德、情感紐帶和優雅的審美趣味,隨著老一輩的逝去再也難以回歸。

六、 結 語

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之后,作家馬爾克從個人孤島這一微觀層面刻畫了在全球化浪潮下飽受沖擊的德國民眾的眾生相,試圖揭開在這宏大的、進步的社會圖景背后被忽視的社會問題和文化現象。她在小說中營造了一種悲觀的基調:一種全球化,即全球金融危機,給被社會淘汰的一部分中下階層人群帶來了難以逆轉的傷害;另一種全球化,即難民和移民的流轉,也給德國社會埋下了一個個隱形的炸彈,或將導致多元文化社區的崩潰。當然,小說中也預言了像尼古拉這樣更多新興城市中產階級將在危機中崛起并獲得社會主導權。所有這一切或許只是人們在經歷社會經濟的結構性轉型時面臨的陣痛,這場變革也許將醞釀一個新興的充滿活力和創造力的、雷克維茨所定義的“獨特社會”。而對危機中的某一個普通人來說,她/他難免成為時代浪潮中的一座孤島,甚至是一粒隕落的塵埃。

An Island in Globalisation: The Island Motif in the

German Novel Rechnung offen

XUE Yuan

Department of German Studies, Shanghai Jiao Tong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0, China

The “island” motif has written acolourful chapter in German philosophy and literature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Sloterdijk, a famous German philosopher, recalled the three globalisations in human civilisation and used “islanding” and “globalisation” as metaphors for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 self-protection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erritories. After the shattering of the grand “crystal palace” of globalisation in his writing, individuals seek self-immunity in the form of bubbles. German writer Inger-Maria Mahlke’s novel Rechnung offen, conceived against the backdrop of the 2008 global financial crisis, depicts an island of existence pushed to the edge of the city by the wave of globalisation. With the help of multiple narrative techniques, Mahlke not only shows the sorrows and joys of a group of people falling in their respective social circles, but also keenly penetrates the bubble-like “insular culture” of contemporary Germans, unfolding a picture of German realism in the era of globalisation.

globalisation; Sloterdijk; island motif; insular culture; Rechnung off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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