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對外科技合作的概況與中韓科技合作的未來

[摘要] 對外科技合作是韓國科技戰略布局中的重要一環，也是近年來韓國在科技領域頻獲佳績的重要保障。過去幾十年來，韓國與美、歐、日、俄等主要科技強國在聯合研究、人才交流等方面開展合作，助推了韓國科技的發展。中韓建交后，科技合作成果豐碩，成為韓國對外科技合作的主要增長點。但近年來，美國拉攏盟友搞對華“科技脫鉤”，而奉行“價值觀外交”的尹錫悅政府一定程度上主動迎合，使中韓科技合作的外部環境嚴重惡化。面向未來，中韓兩國應采取從易到難、靈活多元的策略，穩步筑牢科技領域的長期合作基礎。

[關鍵詞]韓國；科技外交；中美科技競爭；陣營化；中韓科技合作

[中圖分類號] D831.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24）04-056-09

[收稿日期] 2024-03-07

[作者簡介]1.唐曉，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亞太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國際政治經濟學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韓國內政外交、中韓關系；2.李旻，朝鮮族，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亞太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研究方向為朝鮮半島問題和東北亞國際關系。（北京 100010）

近年來，韓國在科技領域表現搶眼，引起關注。這種進步一方面是韓國自身發奮圖強的結果，同時也和卓有成效的對外科技合作密切相關。本文在梳理韓國對外科技合作概況的基礎上，分析中韓科技合作的現狀及面臨的挑戰，并進一步探求改善中韓科技合作的思路。

一、韓國對外科技合作的基本情況

過去幾十年里，韓國不斷完善對外科技合作的制度安排，加強資源投入，并與全球主要科技強國均建立起合作關系，合作網絡日臻完善。尹錫悅上臺后，更是十分重視提高韓國對外科技合作水平，展現出利用對外科技合作實現“科技強國夢”的決心。

（一）韓國對外科技合作的制度設計

韓國早期科技基礎比較薄弱，自主開發能力差，因此政府選擇了一條引進—吸收—轉化的科技發展道路。20世紀60年代開始，韓國通過技術貿易、吸收外資、與外國進行合作研究與開發、派遣專家組等方式接受美國和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技術援助，并鼓勵企業有選擇地引進關鍵技術和設備，注重對國外先進技術的本土轉化，為培育自主創新能力奠定了基礎。20世紀90年代后，韓國整體科技實力大幅提高，迅速縮短了與發達國家之間的技術差距，與美國、日本等主要技術領先國家的科技合作關系逐漸從單方面接受援助轉變為雙向平等合作。此時，韓國政府意識到加強國際科技合作政策規劃的重要意義，開始出臺專門政策文件。

2001年，金大中政府出臺《科學技術國際化推進戰略》，這是韓國首個以對外科技合作為主題的國家級戰略規劃文件。此后韓國政府相繼出臺《科學技術·ICT基礎國際合作綜合計劃》《產業技術國際聯合研究發展方案》《成為創新包容國家的科學技術外交戰略》（方案）等政策文件，不斷提高對外科技合作的主動性和系統性。

在組織安排方面，韓國主要通過科學技術信息通信部（科技部）、產業通商資源部、外交部、國務調整室等各業務部門自身職能開展對外科技合作。其中，科技部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承擔了韓國對外科技合作項目的半壁江山。以2021年數據為基準，韓國正在進行的32個對外科技合作項目中，科技部主導的項目共計18個，項目內容大部分為國際聯合研究和科技人員交流等。[1]（339）2020年，科技部推出“科學技術外交事業”，著力將科學技術企劃評價院（KISTEP）打造為韓國對外科技合作領域的專業性智庫機構，從國家層面戰略性、系統性地推進對外科技合作。產業資源通商部由其下屬的韓國產業技術振興院（KIAT）負責對外產業技術合作。KIAT內設國際合作小組，主要服務韓國企業進軍海外市場，支持韓國研究部門與世界一流科技企業、大學和研究機構開展聯合研究。韓國外交部主導的對外科技合作作為公共外交的一部分，由韓國國際合作機構負責具體執行，大部分項目以政府開發援助（ODA）形式展開，合作對象大多是柬埔寨、老撾、蒙古等發展中國家。

從合作方式來看，韓國對外科技合作類型主要包括國際聯合研究、基礎設施建設、政府開發援助、信息交流和人員交流五大類，其中，短期和中長期的國際聯合研究項目是主流合作模式。從項目類型來看，科技通信部主導的國際聯合研究項目多集中在基礎研究領域，產業通商資源部則主推應用研究領域的國際合作。[1]（341）從推進手段來看，韓國重視各層級合作機制建設。政府層面，韓國政府同合作對象國簽訂科技合作協定和合作備忘錄，正式建立合作關系，在此框架下，成立部長級的科學技術聯合委員會，討論并敲定兩國科技合作政策方向。同時，韓國政府通過半官方層面在海外建設大量科技合作中心、創新中心等研究機構。

（二）韓國對外科技合作的主要伙伴

美國是韓國最大的科技合作伙伴國，兩國合作基礎深厚，合作范圍寬廣。自1976年簽訂《科學技術合作協定》以來，韓美兩國共同構筑了包括韓美信息通信技術合作委員會、原子能共同常設委員會及信息通信政策論壇在內的多元化溝通平臺，促進了雙方在航天探索、保健醫療、核能開發、生物技術等領域的深入交流與協作。近年來，韓美科技合作日益緊密。2022年5月，韓美舉行首腦會談，商定將韓美軍事安全同盟擴展至經濟、技術同盟，進而建立全球全面戰略同盟關系。兩國在聯合聲明中承諾共同開發、使用、發展符合民主主義原則和普遍價值的技術，在尖端半導體、動力電池、人工智能、量子技術、生物技術、生物制造、自主機器人等領域強化政府及民間合作，積極支持專業人員交流互動，以鞏固兩國技術優勢，確保全球技術主導權。[2]

在對歐合作方面，自1999年起，韓國與歐盟共舉辦了五次科技聯合研討會，并于2007年簽署《科學技術合作協定》，約定每兩年舉辦一次科學技術聯合委員會會議。最近一次會議于2022年2月14日在首爾召開。會上，韓歐雙方商討于2023年重啟“韓國—歐盟信息通訊技術聯合研究”項目，涉及5G、物聯網、云技術等領域的六個課題，韓國政府將累計投入300億韓元。[3]韓國與歐盟于2007年啟動韓國—歐盟聯合研究支援事業，在2014—2020年間共資助35個課題，主要分布在ICT、生命保健醫療、材料和納米技術等高新技術領域。此外，韓國科學技術研究院在德國薩爾布呂肯市設立了歐洲研究據點——韓國科學技術研究院歐洲研究所（KISTEUROPE），旨在幫助韓國企業順利進軍歐洲市場。以2022年7月的數據為例，該研究所擁有50名職員，其中研究人員34人，占比68%。[4]

日本科技研發力量雄厚，是韓國第三大科技合作伙伴國。韓日兩國設有科技聯合委員會、韓日基礎科學聯合委員會、韓中日科學技術部長會議等多個科技合作溝通機制，共著論文數量穩居韓國國際合作論文數量排行榜前三位，[5]（4）在臨床醫學、基礎生命科學等細分領域的合作比重更是僅次于韓美。[5]（15）韓國在東京建立了IT支援中心，通過舉辦在線洽談會、研討會等交流活動服務韓國ICT企業進軍日本市場。此外，韓國研究財團還設立了日本事務所，以構建韓日科學技術合作網絡。不過，韓日兩國科技合作項目近年來受韓日關系惡化等因素干擾，時常處于癱瘓狀態。尹錫悅當選為韓國總統后，韓日關系有所改善，兩國科技交流也隨之回暖。2023年6月，韓日雙方在首爾舉行“韓日技術共同研究合作事業”啟動儀式，將核心材料、半導體、未來移動通訊、電池、顯示器等尖端產業列為戰略合作課題。[6]

在對俄合作方面，韓俄兩國已成功締結了一系列重要科技合作協議，包括《電器與通信領域合作備忘錄》《原子能合作協定》及《航天技術合作協定》等，促進了兩國在廣泛科技領域內的合作交流。[7]（3）韓俄兩國還計劃在2021年9月至2023年5月期間各投入2.6億韓元研發資金，用于人工智能、生命工程、航空航天、無人駕駛飛行器等4個領域的聯合研究。[1]（102）韓俄兩國在航天技術和原子能領域的合作成果尤為突出。例如，韓國首個發射成功的火箭“羅老號”采用了俄羅斯動力機械科研生產聯合體（NPO Energomash）提供的RD-151引擎，其發射臺也參照了從俄羅斯引進的設計圖紙。

（三）尹錫悅政府的科技強國雄心

尹錫悅上任后，強調提升韓國對外科技合作，在其就職演講中主張“單打獨斗難以實現科技創新，必須與那些尊重自由和創新而取得科技進步的國家加強團結合作”，力促有關部門制定科技發展戰略。2022年12月，韓國政府發布了最高級別科技規劃《第五次科學技術基本計劃（2023-2027）》（《基本計劃》），該計劃瞄準“科技創新主導的大膽未來”，從制度優化、創新主體孵化及科技社會應用三方面規劃未來五年科技創新路徑，設定5項量化指標及目標值（見表1），引領韓國科技新飛躍。

《基本計劃》著重強調要充分利用海外研究基地，積極主導科學技術、信息通信技術等領域的雙邊、多邊合作議題，維護本國科技優勢地位。[8]（4）隨后，韓國產業通商資源部宣布向海外研究者全面開放產業技術研發項目，使海外研究機構也能夠成為韓國資助科研項目的主要負責機構。[9]2024年6月科技部推出《科學技術全球合作綜合戰略方案》，從國家層面戰略協同、研究機構間緊密聯動、科研人員跨國界交流以及強化國際多邊科技合作機制四重維度，拓寬韓國對外科技合作版圖。[10]這些表態和舉措顯示出韓國積極利用對外科技合作實現“科技強國夢”的決心。

二、中韓科技合作的現狀與成果

自1992年中韓正式建交開始，兩國科技合作與交流從無到有，迅速發展起來。兩國科技合作范圍廣泛，合作形式豐富多樣，互動交流渠道多元。據不完全統計，1992—2021年間，中國政府組織科技訪韓團組800多個、中韓開展聯合研究課題800多項、互派青年科學家370多人、互派科技考察團100多個。[11]

（一）政府部門間合作

1992年簽署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大韓民國政府科學技術合作協定》是中韓科技合作的綱領性文件。協定規定兩國建立科學技術聯合委員會，每兩年召開一次委員會議，確定重點合作領域和課題。經過30年發展，兩國對口專業部門已分別簽署了大氣科學、航空技術、航天和宇宙技術、衛星技術、鋼鐵技術、基礎科學、中醫中藥、環境保護、科技政策、核安全技術、通信技術、新材料、海洋技術等多個合作議定書或諒解備忘錄，并在基礎研究、產業技術、信息通訊、核能、環境、氣象、地震、極地科學、防治沙漠化、民用航空技術、知識產權以及創新創業等領域建立起13個部長級政府間科創合作機制，構建起多渠道、多領域、“三鏈”深度融合的科技合作關系。

中韓政府間聯合研究項目可分為四大類，包括兩國科技及產業部門開展的產學研大型聯合研究項目、產學研小型聯合研究項目、產業技術聯合研究項目以及能源技術聯合研究項目。各類項目每年資助2—6個研究課題，研究領域涵蓋了生物技術、信息通信、可再生能源、醫療醫學、航天航空、高新技術材料、未來顯示技術、電動/氫能汽車、下一代半導體、智能家居等多個前沿領域。[12]

（二）聯合研究機構及論壇

設立聯合研究中心是中韓兩國科技合作的重要內容。目前雙方已成立了“中韓海洋科學共同研究中心”（1995年）、“中韓新材料聯合研究中心”（2007年）、“中韓利用生物技術防止沙漠化聯合研究中心”（2009－2010年）、“中韓光學物理技術聯合研究中心”（2012年）、“中韓漁業聯合研究中心”（2013年）等聯合研究中心。中韓兩國還構建了多個科技信息發布平臺，中國設有“中韓科技合作信息網”，韓國設有“韓中科學技術合作中心”（KOSTEC）和“在華韓國創新中心”（KIC中國）。[13]（50-62）KIC中國作為韓國科技通信部下屬非營利性機構，2016年6月成立于北京，與中國國內相關創業機關和投資者緊密合作，旨在為在中國創業和進軍中國市場的韓國企業提供援助。[14]此外，兩國還聯合舉辦了多場雙邊及多邊科技創新論壇和研討會，有不少科技創新論壇和研討會已形成固定機制，如中韓科學技術創新論壇、中韓綠色經濟合作論壇、中韓清潔能源研討會、中韓海洋合作論壇、中韓文化產業論壇、中韓中醫藥學術研討會、中韓日機器人研討會等。

（三）學術領域合作

中韓在學術領域的合作研究主要集中在工程學、材料科學、物理、化學、計算機、電器電子、數學等領域。近年來，環境科學、人工智能等領域的合作也穩步發展。以共同參與撰寫的科技學術論文來判斷，2022年中國是韓國的第二大科技學術合作伙伴，韓國是中國的第9大伙伴（見表2）。

按照以中國為關鍵詞檢索出的數據為基準，2022年中韓共同參與撰寫的學術論文共計7335篇，其中雙邊合作的論文為5155篇。從論文所屬機構看，來自中國的科研機構表現出中科院一家獨大的特征，東南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和浙江大學表現相對突出，整體分布比較分散。來自韓國的科研機構則以延世大學、國立首爾大學、高麗大學等高等院校為主要代表，分布相對集中。從論文作者占比看，2012年之前，中韓合著論文中兩國的通訊作者和第一作者比重基本持平，主導地位呈現交叉波動的特點。2012年之后，韓國通訊作者主導優勢相對明顯，而韓國第一作者則呈現較明顯的下降趨勢。[15]（17）

（四）企業間合作

近10年來，中韓民間科創合作與交流呈現蓬勃發展態勢，高等院校、研究院所和企業逐漸成為合作主體，為雙邊科創合作增添了持久的發展動力。中國的華為、吉利汽車、阿里巴巴、騰訊、大疆無人機，韓國的三星、LG、SK等高新技術企業都將對方國家視為自己產業發展的戰略空間，積極布局。2023年4月，三星SDI在上海成立了電池研發中心（SDI R&D CHINA），與中國優秀大學和研究機構緊密合作，強化技術競爭優勢，儲備科技人才。

兩國發明主體在對方國家申請專利的數量也持續增長（見表3）。2022年韓國在華專利申請量僅次于日本（45259）、美國（43090）和歐盟（41236）。據我國發布的《國家知識產權局2022年度報告》，三星和LG入圍2022年國外在華發明專利授權量居前十位的企業，分別位列第一位和第七位。[16]中國發明主體在韓申請專利的數量雖不及美、日、歐等傳統科技強國，但近年來也取得了顯著增長。

（五）中日韓三邊科技合作

中韓還在多邊框架下積極開展科技創新合作，最具代表性的是中日韓三邊合作。中日韓三邊科技合作隨著東亞地區多邊合作框架的構建而興起，目前已分別建立起科學技術、信息通信、生態環境、清潔能源、知識產權、地震減災、水資源等三國部長級會議機制。始于2006年的中日韓科技政策研討會是三方科技合作的另一重要機制，由中日韓三國的五家科技政策研究機構共同發起，采取三國五方輪值機制，旨在促進科技政策、創新戰略和績效管理等領域的學術交流與合作，共同主辦國際會議或在重大國際會議上聯合主辦學術研討會，展示三國五方科技政策與戰略研究水平。[13]（50-62）

在政府間機制下“中日韓聯合研究計劃”（JRCP）、“中日韓前瞻計劃”（A3 Foresight Program）等多種形式的合作項目也得以推進。“中日韓前瞻計劃”是中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NSFC）與日本學術振興會（JSPS）和韓國國家研究基金會（NRF）共同發起設立的合作研究項目，旨在資助中日韓三國科學家在選定領域開展合作研究，共同培養杰出科技人才和解決區域性科學問題，促進提升亞洲地區的科研水平與世界影響力。A3前瞻計劃項目實施周期為5年，每年的資助項目不超過2個，中方資助強度不超過400萬元/項，JSPS和NRF分別向日方和韓方科學家提供相應的資助經費。

近年來，中日韓三邊科技合作越來越多地受到政治因素負面沖擊，陷入低潮。從域外因素來看，美國為服務其對華遏制政策，不遺余力拉攏日韓兩個東亞科技大國對華進行科技圍堵。從域內因素來看，歷史問題、“薩德問題”、經貿摩擦等負面因素導致三國間相互厭惡情緒蔓延，拖累中日韓三邊合作進程。

三、中韓科技合作面臨的挑戰

近幾年，中韓科技合作遭遇逆流，挑戰性因素增多。拜登執政后，將對華科技競爭上升到關乎美國國運的高度，相繼出臺《芯片與科學法案》和《通脹削減法案》推進對華“科技脫鉤”，拉韓日等盟友組建對華科技遏制小圈子，破壞了基于比較優勢的市場配置規律，抬高了國家間技術互鑒成本，嚴重干擾了中韓正常科技交流與合作。而尹錫悅政府高度重視“價值觀外交”，將意識形態因素引入本國對外科技合作中，導致中韓科技合作外部環境惡化。

（一）韓國科技外交呈現“陣營化”趨勢

在韓國科技發展歷程中，科技發達的西方國家一直是其主要合作對象。冷戰結束之后，韓國也逐漸擴大了與中、俄、印等非西方國家的科技合作，實現了一定程度的“多元化”，形成了以美西方為主、非西方國家為輔的基本合作結構。根據日本科學技術政策研究所（NISTEP）對8個主要科技領域的國際合作進行量化分析的結果，2017—2019年韓國主要科技合作對象排行榜上，美國以43.8%占比雄踞首位，中國以21.5%的占比緊隨其后，之后依次是日本、印度、德國、英國、法國、澳大利亞、意大利和加拿大。[5]（7）以2020年數據為基準，韓國參與的國際共同委托研究項目共計534項，其中與美國合作項目占比最大，多達263項，其后依次是中國33項、加拿大32項、德國28項。[1]（360）

然而，尹錫悅政府上臺以來，意識形態因素對韓國對外科技合作的影響愈發凸顯，導致合作對象的“多元化”趨勢轉弱，“陣營化”趨勢抬頭。自2022年以來，韓國與美日歐的科技合作可謂熱鬧非凡。2022年6月底，尹錫悅借出席北約峰會之機，與荷蘭、西班牙、丹麥、捷克、法國等歐洲國家首腦舉行雙邊會談，共商核電、半導體、航空技術、動力電池等高新技術領域的合作方案。2023年4月底尹錫悅訪問美國，雙方在電池、機器人、核電、氫能等領域簽署23份備忘錄，韓美加速走向“技術同盟”。[18]2023年8月的戴維營美日韓三國峰會中，三國首腦就量子電腦合作和三國國立研究機構之間加強尖端技術聯合研究達成一致。為了踐行三國首腦共識，首爾大學、東京大學和芝加哥大學于2024年1月簽署“量子合作協議”，而三國安保部門負責人則專門為此發布聯合聲明表示祝賀和支持。[19]相比之下，韓國與中國等非西方國家的科技合作進入一個相對冷淡期，未見引人關注的協議或項目落地。

（二）中美科技競爭影響韓國對華科技合作思路

韓國科學技術政策研究院報告認為，美國拜登政府對內相繼出臺各項法案，將對華科技遏制制度化、框架化；對外則動用盟伴網絡構建“科技民主聯盟”，限制中國從其他國家獲取尖端技術，使“普遍的多邊主義”逐步讓位于“有選擇的多邊主義”，開啟了科技地緣政治時代。[20]（32）韓國學者對中美技術競爭的長期性和結構性特征存在普遍共識，認為中美技術脫鉤不會因全球化帶來的相互依賴而有所緩解，反而會隨著時間推移不斷擴大，催生技術新冷戰和數字二元化局面。[21]（8）

針對中美科技競爭對韓國的國家利益產生何種影響這一問題，韓國國內學界持有正反兩種看法。一方面，美單方面運用出口管制及外國投資國家安全審查等政策性工具向中國企業施加壓力，加劇了國際市場的不確定性，也給韓國在華相關企業帶來較大沖擊。例如，韓國SK海力士經營層擔憂，受美管制措施影響，極紫外線（EUV）裝備將很難進入SK海力士設在中國無錫的DRAM工廠，恐令企業生產成本上升，甚至陷入經營困難的窘境。[22]此外，部分韓國學者認識到，美國向韓國高科技產業拋出橄欖枝，通過吸引韓企入美復興本國弱勢產業部門，但本質上還是將韓國作為潛在競爭者對待。如果韓國在這些高科技領域對美國的領先地位構成挑戰，未來也可能成為美國的打壓對象。[23]另一方面，中美技術競爭給韓國帶來了通過搭乘美歐“技術便車”維持自身技術優勢的絕佳契機。這一想法從韓國對芯片四方聯盟的態度中可窺一二。韓國產業經貿研究院b4YcR1HWJM6DpoE5cPVFMQ==與韓國信息通信政策研究院報告認為，美國擁有半導體設計、知識產權、設備制造等大部分半導體核心技術，加入芯片四方聯盟可以強化與美歐日等國家的技術合作伙伴關系，彌補韓國半導體產業存在的短板，并獲取AI芯片、車載芯片、生物芯片等新興領域的競爭優勢，幫助韓國在全球半導體產業鏈分化轉移過程中占據一席之地。[24]（2-3）也有觀點稱，韓國加入芯片四方聯盟可延緩中國的技術追趕，擴大對華技術代差。[25]（4）

另有觀點認為，盡管韓國的高科技產業對中美兩國均存在“非對稱依賴”關系，但從可替代性的角度而言，美國具有一定優勢。以半導體產業為例，韓國半導體產業在芯片設計軟件、知識產權核、制造設備等領域高度依賴于美國，而在市場和原材料方面則對中國高度依賴。但相比之下，中國難以在高端設備和技術方面提供替代方案，而美國及其盟友一定程度上具備提供市場和原材料替代方案的潛力，韓國對美國的非對稱依賴程度高于中國。[26]（77-92）因此，在面臨只能二選一的困境時，韓國更傾向靠近美國。

基于上述判斷，韓國在應對中美科技競爭的問題上基本確立了向美西方靠攏，加強技術自立，同時保留對華合作空間的思路。具體來看，一是加緊與美西方“抱團”，通過建設韓美科技創新合作平臺強化兩國技術安全合作，積極參與美主導的技術聯盟，并在“印太戰略”框架下與域內“價值觀”盟伴國家構建技術合作網絡。二是確定技術自立戰略，整理出臺存在“卡脖子”風險的前瞻性關鍵技術清單，為其提供財政支持。2022年，韓國科技通信部選定了半導體和顯示器、動力電池、高科技出行、新一代核能、高科技生物技術、宇宙太空及海洋、氫能源、網絡安全、人工智能、新一代通信、高科技機器人及制造技術、量子技術12項戰略技術，計劃將上述技術的研發投資額在2022年的基礎上增加10%，提高至4.12萬億韓元（約合人民幣210億元）。[8]（6）三是強調在排除技術外流隱患的前提下加強中韓高技術產業部門合作，同時努力規避美國相關管制措施令韓國付出過高代價，并向美說明加強中韓合作不等于“親華”，而是避免中朝走向軍事同盟的必要手段。[27]（123-141）

（三）中韓科技合作在雙邊層面的阻力

首先，中韓科技合作盡管取得了豐碩成果，但仍存在協議落實不力、“形大于實”的問題。政府主導的科技合作項目成果不及預期，不少聯合科研中心實際上處于休眠狀態，一些交流活動淪為一次性的“形象工程”。出現這種情況是多種因素導致的，如兩國相關部門間的協調不足、韓方機構改革頻繁、預算支持不足、韓國科研工作者缺乏對華合作積極性、研究人員多依靠個人關系組建研究團隊等。在資助金使用方面，現有合作研究項目的資助模式為中方資金資助中方項目，韓方資金資助韓方項目，并未形成真正意義上的聯合研究。

其次，在中韓科技實力對比改變的背景下，韓國對中韓科技合作產生負面心態。從全球層面來看，中國和韓國的科技地位都在提升，但中國提升更快。以SCIE（Science Citation Index Expanded）論文數量為基準，中國在1998年僅排第10位（占比2.84%），但2018年升至第一位（25.70%），2021年繼續排第一位（25.1%）。韓國1998年排第16位（占比1.51%），2018年上升為第11位（3.92%），但2021年又降到第12位（3.2%）。[28]（1-23）中韓間的科技實力對比經歷了從“垂直型”向“水平型”的轉變過程。在韓國的諸多支柱產業中，中韓技術差距不斷縮小，不少領域的技術代差已不到一年，而在大多數新興技術領域，中國科技競爭力已領先于韓國。[29]（32-36）在此背景下，韓國對中國科技進步產生兩種負面看法：一是警惕和懼怕被中國趕超的焦慮心態蔓延，在半導體、電子、造船等支柱產業保持對華技術差距、防止重要技術“流出到中國”成為重要的政策出發點。二是“看空”和貶低，認為薄弱的基礎科學和政府主導的研發模式終將使中國的科技發展遭遇瓶頸，使中國無法超越美國。[30]這兩種矛盾心態復雜交織，一定程度上推動韓國在科技領域對華疏遠、向美靠攏。

四、改善中韓科技合作的思路

目前，韓國國內的保守群體在極力貶低中韓各領域合作的互利性和必要性，主張在科技領域對華“脫鉤”。但這種“自我設限”顯然不符合兩國在全球科技發展中的定位和合作需求，也不符合韓國自身的利益，還會加劇整個東北亞地區在科技領域的“陣營化”。應該看到，中國和韓國在科技領域都是后發的追趕者，中國如今已成為美國的重點打壓對象，韓國雖然可以通過向美日歐靠攏獲得一些短期利益，但從長遠來看，仍是西方發達國家警惕的對象。中韓兩國都無法依靠美西方的“施舍”實現趕超，只有依靠自我突破和彼此的互學互鑒，才能實現從追趕者到領先者的根本蛻變。同時，中韓是搬不走的鄰居，除了經濟上的相互依賴，兩國還要共同面對全球和地區層面的生態問題以及日益同質化的社會問題。這些問題的解決離不開科技手段的支撐，只有兩國加強科技合作才能找到最優解。也應看到，中韓科研水平和研究內容的趨同是一把雙刃劍。雖然兩國間的競爭會日益激烈，但也意味著雙方會有更多同等水平的研究人員從事相似或相同領域的研究，使兩國的科技合作具有更大的空間和潛力。中韓兩國的科技水平總體上都處于上升期，各自的優勢領域不斷增多，彼此的“合作價值”也會水漲船高。科技合作的形式和領域非常多樣化，中韓兩國可以采取從易到難、靈活多元的策略，穩步筑牢兩國在科技領域的長期合作基礎。

第一，強調科學技術的非政治性，在中韓科技合作機制中設計一套“安全閥”，避免一般性外交摩擦或兩國關系“氛圍不好”影響到事關共同福祉的中長期合作項目。第二，加強地方政府和科研機構的作用，引導民營企業投身對外科技合作，積極爭取韓國大財團以外的企業參與其中，充分調動韓國創新型企業的科研合作潛力，使中韓科技合作更具層次性。第三，著力開展基礎科學和環境保護領域的科技合作，突出兩國科技合作的“基礎性”和“公益性”。基礎科學關系到一個國家長遠的科技潛力，需要大量投入且短期收益有限，其“敏感”程度又不及尖端產業技術，適合兩國官方從非功利目的出發進行長期合作。生態環境則是中韓兩國共同面臨的難題，更易形成合力。第四，在敏感度較高的產業技術領域，可采取靈活策略，量力而行，避免誘發尖端技術“外流”的擔憂，緩解彼此間的“警惕”情緒。雙方可重點考慮成熟或半成熟技術的推廣合作，這種合作更容易發揮中國的市場規模優勢。第五，加強法規建設，不斷完善國內國際知識產權保護機制等制度保障，使雙方的合作成果得到合理共享的同時，減少不必要的糾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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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韓美首腦會談：強化在宇宙、網絡、量子、生物等領域技術合作》，韓聯社，（2022-05-21）[引用日期：2023-10-05]，https：//www.yna.co.kr/view/AKR20220521052700017？section=search。

[3] 韓國科學技術信息通信部：《第七次韓—歐盟科學技術共同委員會會議正式召開》，韓國電子政務信息公開網站，（2022-02-14）[引用日期：2024-01-03]，https：//www.korea.kr/news/pressRelease View.do？newsId=156495460。

[4] 韓國科學技術研究院歐洲研究所網站[引用日期：2023-06-10]，https：//www.kist-europe.de/portal/main/contents.do？menuNo=200017。

[5] [韓]李俊永，樸珍瑞：《科學技術國際合作的全球模式和韓國現狀》，韓國科學技術信息研究院：KISTJ DATA INSIGHT，2021年第18期。

[6] 《韓日將在半導體、顯示器、精密化學領域進行合作》，韓聯社，（2023-06-14）[引用日期：2023-11-18]，https：//m.yna.co. kr/view/AKR20230613137600003？section=politics/all&site=major_news04。

[7] [韓]金圭賢：《韓俄科技合作評價及未來推進課題》，韓國對外經濟政策研究院：“KIEP專家研討會”，2019年12月。

[8] 韓國科學技術信息通信部：《尹錫悅政府科學技術政策藍圖“科技創新主導的大膽未來”——第五次科學技術基本計劃（2023～2027）》，2022年12月。

[9] 《產業部：“向海外研究者全面開放韓產業技術研發”》，韓聯社，（2023-08-02）[引用日期：2023-10-07]，https：//m.yna.co.kr/view/AKR20230801142551003？section=politics/all&site=major_news03。

[10] 韓國科學技術信息通信部報道資料[引用日期：2023-08-05]，https：//www.msit.go.kr/bbs/view.do？sCode=user&mId=113&mPid=238&pageIndex=&bbsSeqNo=94&nttSeqNo=3184642&searchOpt=ALL&searchTxt=。

[11] 《中韓科創合作“2.0 時代”呼之欲出》，《科技日報》，2021年6月25日。

[12] 中韓科技合作概況，中華人民共和國駐韓國大使館[引用日期：2023-12-08]，http：//kr.china-embassy.gov.cn/zhgx/sbgxx/202004/t20200423_1365477.htm。

[13] 和春紅：《中國與日韓的科技合作：現狀與趨勢》，《經濟問題探索》，2020年第8期。

[14] 在華韓國創新中心官網[引用日期：2023-09-22]，https：//www.kicchina.org/index.php？m=content&c=index&a=lists&catid=12。

[15] 左佳：《中日韓國際科學合作態勢及經濟效應分析》，大連理工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2年。

[16] 《2022年國家知識產權局年報》[引用日期：2023-10-06]，https：//www.cnipa.gov.cn/col/col3249/index.html。

[17] 《2023知識產權統計年報》[引用日期：2023-10-05]，https：//www.cnipa.gov.cn/tjxx/jianbao/ year2021/a/a9.html；韓國知識產權統計服務網站[引用日期：2023-10-05]，https：//ipstat.kiip.re.kr/cmm/main/mainPage.do？。

[18] 《韓美就電池、核電站、氫氣領域簽署全方位合作諒解備忘錄，成為技術同盟》，韓聯社，（2023-04-26）[引用日期：2023-08-15]，https：//www.yna.co.kr/view/AKR20230426014451003？section=search。

[19] 《首爾大學-東京大學-芝加哥大學開展量子電腦合作，三國安保室長發布聲明支持》，韓聯社，（2024-01-18）[引用日期：2024-01-23]，https：//www.yna.co.kr/view/AKR20240118155651001？section=search。

[20] [韓]宋致雄：《技術地緣政治學和印度太平洋戰略：技術同盟的必要性和推進方案》，STEPI Insight，2023年第310期。

[21] [韓]車靜美：《世界各國對美中技術霸權競爭的認知和戰略選擇——對韓國外交的啟示及議會作用》，韓國國會未來研究院：《國際戰略Foresight》，2022年第7期。

[22] 《“盈利沖擊”SK海力士身處險境，投資縮水至金融危機水平》，韓聯社，（2022-10-26）[引用日期：2023-08-05]，https：//www.yna.co.kr/view/AKR20221026078051003？section=search。

[23] Kim Yoo-chul， “Chip4 Aims to Control Samsung-TSMC Rivalry for Intel”， The Korean Times， September 13，2022[引用日期：2023-11-17]，https：//www.koreatimes.co.kr/www/tech/2022/ 09/133_335586.html？utm_hTyQunS+oeDde8LQVEK5RA==source=na。

[24] 楊延龍、崔瑩佳：《美國對華技術打壓與韓國半導體產業政策調整（上）》，《山東大學國際問題研究報告》，2023年第3期。

[25] [韓]延元浩：《芯片四方聯盟及韓國的應對》，韓國世宗研究所：《形勢與政策》，2022年第44期。

[26] 趙懿黑：《大國科技競爭背景下韓國的政策選擇：三邊關系下的非對稱依賴關系分析》，《國際論壇》，2023年第3期。

[27] [韓]申鐘浩：《美中戰略競爭與朝鮮半島及韓國的應對》，韓國國立外交院外交安保研究所：《中美競爭背景下亞洲形勢及韓國外交課題資料集》，2021年。

[28] [韓]殷鐘學：《韓中科技30年的評估及新合作戰略》，《中國地區研究》，2022年第8期。

[29] 陳奕彤：《中韓科技創新合作路徑探索》，《科技中國》，2022年第7期。

[30] [韓]金奇秀：《技術短板和中國經濟的局限性：通過半導體產業看中國的技術水平》，韓國世宗研究所：《世宗政策簡報》，2022年第8期。

[責任編輯 張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