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 “壬辰倭亂”平定后,關羽信仰在朝鮮半島迅速傳播。關羽崇拜在通俗文學中的影響,不僅體現在關羽形象的設置上,還體現為有意地將關羽個性特征“內化”到朝鮮民族英雄身上,漢文小說《壬辰錄》中的李舜臣便是一例。在《壬辰錄》迄今所見的七個版本中,不論簡本還是繁本,均多次出現關羽描寫,即顯性崇拜;進而,小說將關羽精神品格植入朝鮮民族英雄李舜臣身上,這種“形象同構”成為另一種隱性崇拜。此類在民俗文化心理影響下的英雄塑造,既體現了倭亂肅清后朝鮮民眾對戰神關羽的信仰,又以文學書寫的方式直接展現了朝鮮民眾的民族意識。
[關鍵詞]《壬辰錄》;關羽崇拜;通俗演繹;文化心理;民俗信仰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24)04-125-07
[收稿日期]2023-02-01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古代小說譜系與東亞漢文小說觀念及創作研究》,項目編號:23BZW031。
[作者簡介]王乙珈,女,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古籍所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小說、域外漢文小說。(上海 200234)
1592年爆發的“壬辰倭亂”,是朝鮮半島歷史上最為重大的事件之一,它給當時朝鮮朝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均帶來重創。戰后,以這一史實為背景的文學作品大量出現,漢文小說《壬辰錄》便是代表作之一。小說講述了面對日寇豐臣秀吉的侵略,朝鮮朝軍民憑借著勇氣和智慧,與前來救援的明朝官兵一起,同仇敵愾,奮勇抗敵,并最終取得勝利的故事。根據故事情節和敘述方式的不同,《壬辰錄》可分為簡本和繁本兩大版本系統。然而,不論何種版本,皆對戰神關羽有突出描寫,進而使朝鮮民族英雄也打上了關羽標志性的“忠義”氣質烙印。本文即以《壬辰錄》中所體現的對關羽或顯性或隱性的崇拜為核心,探討民俗信仰通俗演繹背后的民族文化心理。
一、顯性崇拜:關圣信仰與《壬辰錄》中的關羽書寫
為襄助朝鮮朝君臣抵御“壬辰倭亂”,明朝軍隊曾兩次(1592年、1597年)出兵朝鮮半島。為了能使戰神關圣帝君護佑軍隊奪得戰爭勝利,明軍將領陳璘在古今島修建了第一座關王廟,由此關羽信仰被傳播到了朝鮮半島。倭亂肅清后,朝鮮朝宣祖于明萬歷二十七年(1599)在東大門外修建關羽廟,以感念上國再造之恩。雖然當時朝鮮朝君臣對關王廟的修建和祭祀儀軌有過數次爭執,但至肅宗時,君主帶頭舉行隆重祭祀,將關羽崇拜納入國家祭祀管理,被視為重構“小中華”國家形象的重要政治舉措。后繼的英祖、正祖等亦多撰寫碑銘。自此,關圣信仰在朝鮮半島迅速流播,成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全能神。[1](133-139)關圣信仰的興起不乏君主自上而下的推動,但民間對關羽的崇拜卻在通俗文學的演繹中得到進一步放大。漢文小說《壬辰錄》中對關羽的描寫即為典型,是一種直觀可見的“顯性崇拜”?,F今發現的重要版本共七種,其中,簡本三種,分別為高麗大學藏本(以下簡稱“高麗大本”)、美國加州大學藏本(以下簡稱“加州大本”)和姜銓燮私人藏本(以下簡稱“姜銓燮本”);繁本有四種,分別為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藏本(以下簡稱“中央圖書館本”)、日本東洋文庫本(以下簡稱“文庫本”)、韓國精神文化研究院藏本(以下簡稱“研究院本”)和金日成綜合大學藏本。簡本以關羽托夢宣祖大王,警示倭亂將至開始,到李如松自恃戰功被朝鮮朝老人“教訓”后悻悻而退作結,帶有濃重的神魔色彩;而繁本則從介紹日本、朝鮮半島地理位置的“朝鮮東南有日本國”始,至豐臣秀吉病亡、日寇投降、戰爭勝利結束,相對更貼近史實而少夸飾。由于簡、繁本風格類型不同,其對關羽書寫的側重點也有所不同。
總體來說,《壬辰錄》中涉及關羽的直接書寫大致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帶有結構上貫穿作用的“托夢”;另一種是側重于渲染其神跡的“顯靈”。
“關羽托夢”主要在《壬辰錄》簡本中有明顯體現:在三種簡本中均分別出現三次,而繁本僅在“研究院本”出現一次。托夢情節或預示著災難的來臨,或提示著名將的出現,承上啟下,引出故事。以“加州大本”為例,前后有三次提及關羽托夢:
1.大明崇禎七月十五日夜,宣祖大王夢中,有一將軍杖劍披甲,自南而來,叩門大呼曰:“王宿耶否?”王曰:“誰也?”對曰:“我古漢中關云長也,明日王之國有大患,風雨到于先陵,漢陽以東,擾亂兵起,人火絕矣,何其蹇偃鼾睡也!”[2](95)
2.是時甲午三月初三日也,是日夜半,王夢中有一大將軍大呼曰:“王能知我乎?向日夢中來關云長也?!蓖踉侔菰唬骸坝泻喂识值奖陕匾??”曰:“即今平秀吉陷慶尚道,郭再佑束手無策;北地據忠清道,金誠一偷生。賀羅北欲陷京師,不若還宮。”[2](104-105)
3.丁酉正月初八日夜,如松夢中有一將軍呼曰:“將軍能知我乎?”如松曰:“誰也?”曰:“我漢中關云長也,今此倭卒,幾能制之。然倭卒更欲水戰,水戰則將軍不習,其將奈何!”如松再拜問曰:“然則奈何?”曰:“全羅道巡州李舜臣水戰名將,即拜大將,則成大功矣?!比缢捎X之,乃夢也。[2](107)
三次“托夢”情節恰好分布于整篇小說的前、中、后三個部分,緊扣了這場戰爭三個關鍵的時間節點:“壬辰倭亂”爆發、宣祖還宮、“丁酉再亂”爆發,因而在結構上有著提動線索、關捩情節的重要作用:第一次托夢預示大難將至,第二次托夢告知避寇之道,第三次托夢舉薦朝鮮朝克敵制勝的大將,引出小說后半部的主要人物朝鮮朝水軍將領李舜臣??梢哉f,關羽分別給朝、中軍隊的最高領導人宣祖大王和李如松托夢,意味著關羽以整部小說的“全知視角”統攝全文,與李如松、金德齡等將領的“限知視角”一起,構成了《壬辰錄》敘述視角的轉變,從而使小說更具傳奇色彩,顯得搖曳生姿,極有節奏感。
如果說“托夢”的主要作用在于情節結構,那么“顯靈”的作用則更加側重于敘事描繪,其中繁本尤甚?!拔膸毂尽泵枥L了關羽空中顯靈督戰的情節;“研究院本”則有“奉王命李德馨請援,成帝夢關云長顯圣”單獨一回,濃墨重彩地再現了戰爭的慘烈和關羽的神威:
忽回風大作,黑云四塞,揚沙晝晦。無數軍兵,揚長槍大劍。有一將,棗顏鳳目,掀三角須,把青龍劍,乘赤兔馬。倚云亂攻,一陣咸沒。二將不能抗敵,瞬息喪盡八萬軍,僅得逃生。歸告敗由,行章大驚曰:“此必三國名將關公神靈也。曩者惟敬言‘中國人鬼必怒’,果然。今又強留,則復有變矣,我何當之?”即令諸將整軍,渡漢江,向三南道。[2](70)
忽然狂風大作,黑云擁前面而起,來無數神兵亂下,中一員大將沖突一陣而過。平朝臣伏而視,身長九尺,面如蒸棗,手持偃月刀,儼坐赤兔背上。一萬軍兵魂飛魄散,自相踐踏,而死者不可勝數。已而其將拍馬入崇禮門,自鐘閣大路出興仁之門而去,不見其處。[2](229)
關羽以其標志性的赤面、鳳目、美髯,手持青龍偃月刀的形象出現,帶領神兵克敵制勝,給敵寇以毀滅性的打擊。在這里,關羽無疑是勇武和正義的化身,他單槍匹馬殺敵無數,迫使倭賊退兵,又通過側面描寫倭將的畏懼之態,給讀者以大快人心的閱讀效果;更通過戰神顯靈,強調了朝鮮朝軍民反侵略戰爭的正義性。因此,“關王顯靈”對《壬辰錄》主旨至關重要,人神共憤的戲劇沖突通過關羽“顯靈”得到極大的增強。
由上可知,托夢和顯靈構成了《壬辰錄》“關羽崇拜”直接書寫的兩大主要板塊。由于簡本、繁本篇幅的不同,關羽書寫在全書所占比重也各不相同。下面,筆者對《壬辰錄》七種版本的關羽書寫特征及所占比重進行統計(見表1)。
從表1不難看出,從簡本到繁本,涉及關羽描寫的比重趨于減少。就算繁本中關羽書寫比例相對較高的“研究院本”,也不及簡本所占比重,可見關羽形象對小說情節的影響逐漸被削弱。同時,小說對關羽的書寫雖極盡贊頌其忠義,然而仍舊有細微變化:在某些情況下,關羽是可以用妖法驅除的“鬼靈”,他因“獲罪于天”謫降朝鮮半島,且在朝鮮朝國王面前極其謙卑。
例如在“加州大本”《壬辰錄》中,關羽雖為正義神魂,顯圣扭轉戰局、護送朝鮮朝國王回宮:“云霧蔽天,(關羽)自空中鳴鼓而導前,所向無前,斬首二十余級”;但小說又寫了該神魂可以通過神魔小說中經常出現的撒血驅鬼法予以擊?。?/p>
羅北傳檄于秀吉曰:“此今日之戰,神兵擊之,故既敗軍士,其將奈何?”秀吉曰:“此乃關羽之事也,殺白馬撒血陣中,迎戰可也?!绷_北見檄書,即殺白馬,撒血陣中,神兵不復動矣。[2](105)
此處描寫,雖是站在日寇立場,但關羽不再是所向披靡的神靈,而只是一介異域的“鬼靈”,與之對戰只需使用動物血即可使其神威頓失。類似這種用動物血驅除妖術的描寫在我國明清小說中屢見不鮮,如《薛丁山征西》第四十一回:
丁山心中一想,我聞妖法有撒豆成兵之術,用豬羊狗肉,將噴筒沖去,必然消滅。立刻傳令三軍:“速取羊狗血來,軍前聽用?!避娛浚骸暗昧?!”軍士取到狗血噴筒等物,將狗血灌滿,望山上噴去,鬼兵鬼將,影蹤全無。[3](152)
一般來說,能用拋灑穢物驅除的,基本為妖術?!凹又荽蟊尽敝苯訉㈥P羽及其神兵等同于鬼兵鬼將,可以被輕易降伏。這種細微的變化不僅體現了關羽神靈地位的降低,更體現了朝鮮民族心理的增強——戰爭的轉折最終在于朝鮮朝軍民的奮力抵抗,而非一介來自異域的神靈。
關羽不但是可以被輕易驅散的鬼靈,還是因觸犯天條而被貶謫的“小將”。在“研究院本”中,關羽與萬歷帝對話時不再自稱“我乃上古關云長也”,而是說自己因“獲罪于天”而謫降,對話時也極盡君臣之禮,卑微地自稱“小將”:“小將非今之人也,吾古漢壽亭侯關云長,以斬無罪之顏良、文丑獲罪于上帝,俾不還生后世,故謫降于朝鮮矣。”[2](222)其后雖仍有關羽顯靈滅賊的描寫,然關羽形象已經一改最初讓朝鮮韓國王膜拜的神靈,演變為需對朝鮮朝國王恪守君臣之禮的臣民。顯而易見,關羽崇拜固然在戰時有鼓舞士氣的作用,但隨著朝鮮民族意識的增強,關羽作為異域神靈的地位已經逐漸降低。在朝鮮歷史上,官員對崇奉關羽、興建關帝廟一事反對的聲音也一直存在。這種含混態度一方面是為了凸顯朝鮮朝國王地位,另一方面,則為小說另一重要英雄——朝鮮朝水軍將領李舜臣的出場做鋪墊。在《壬辰錄》中,關羽“忠義”“勇猛”等精神內核被投射到李舜臣身上,形成了關羽信仰的另一重維度。
二、隱性崇拜:關羽與朝鮮民族英雄李舜臣的形象同構
如果說“顯性”的關羽崇拜更多地停留于外在形式,那么《壬辰錄》中還有另一種關羽崇拜方式——隱性崇拜,則更強調對關羽精神內蘊的吸納和重塑。這具體表現為將關羽的精神特質移植和投射到朝鮮民族英雄身上,對人物形象進行再塑造。最為典型的當屬小說對朝鮮朝三道水軍統制使李舜臣形象的建構。
與簡本《壬辰錄》側重刻畫中國將領李如松不同,朝鮮朝水軍將領李舜臣(謚號“忠武”)是繁本《壬辰錄》著力塑造的第一主角。“文庫本”和“研究院本”《壬辰錄》在寫及李舜臣時,就多側面地描繪了他以身許國、剛正不阿的性格特點?!八姽澏仁估钏闯?,字汝諧,兒時有志,多讀兵書,智勇兼全,忠義素抱,為武科出任,雖宰相有請,非公事則不往見”[2](24),此段引文特意點明李舜臣的忠義和剛正。小說還具體描寫了他即使遭奸臣元均陷害,含冤下獄,依舊剛正不阿,嚴詞拒絕侄子交贖金以自保的想法:“大丈夫死則死矣,而胡為行賄茍求生乎?”獄吏審問他時,他坦蕩作答,絕不牽連旁人:“以自家實事一一首陳,而無牽連他人入于言證,聞者莫不嘆服”,可謂一身正氣,光明磊落。以至于舜臣之母聞兒子下獄受刑時,痛心感嘆曰:“吾家教子以忠孝,而長、仲兒先逝,惟汝舜臣許身報國?!盵2](78)他果然不辱母命,在獲釋后立即召見麾下將領,呼吁眾人誓死抗敵,以死報國。這種勤于王事、舍身報國的忠義之氣,讓人聯想起關羽的降漢不降曹、堅守一義的浩然氣概。他對待國家、君父、兄長,以忠義為先,誓不違逆??梢哉f,“忠義”是關羽與李舜臣共同的精神特質。
除了忠義之心,《壬辰錄》還渲染了李舜臣的謀略。關羽喜讀《春秋左氏傳》,諳熟歷史而知謀略,李舜臣也一樣。小說描寫他與倭將馬得時大戰時,預料到對方會趁夜偷襲,故在本營扎草人誘敵,自己帶領官兵埋伏于四周,待敵方矢石耗盡之時,一舉殺出,火燒賊寇,大獲全勝:
倭將馬得時督水軍十萬……縱風放火,煙焰漲天,停舟鼓喊,矢石雨下,一無死傷,寂然無應,而乃知其偶人也,回船欲走。忽然鼓喊大起,一時放火,而火烈風猛,來船如箭。馬得時仰天嘆曰:“南軍失南風未火攻,而北軍是何得南風而火攻耶?”倭兵前后受敵,而舜臣掩殺。前面元均、李憶棋沖破。后陣倭兵非火死則水死,非劍死則矢死,余存者幾何。舜臣乘勝,奮迅騰躍倭船,劍斬倭兵數十級。[2](26)
李舜臣巧借火攻,合理布陣,可謂智勇兼備,與關云長威震華夏、水淹七軍的風姿不相上下:“方今秋雨連綿,襄江之水必然泛漲;吾已差人掩住各處水口,待水發時,乘高就船,放水一淹,樊城、罾口川之兵皆為魚鱉矣”,“關公將船四面圍定,軍士一齊放箭,射死魏兵大半……于禁所領七軍,皆死于水中,其會水者,料無去路,亦皆投降?!盵4](614-615)他們都在戰爭中因地制宜,以火、水兩種自然力量擊潰敵軍,有著過人的智謀,善于帶領士兵取得勝利。
李舜臣不僅有關羽的智勇,而且他的膽魄也與關羽如出一轍。所有《壬辰錄》繁本最后都寫到李舜臣為流丸所傷的情節,以韓國國立中央圖書館本為例:
舜臣亦為得時流丸所中,傷左肩,歸陣,血透戎衣。諸將大驚,解衣視之,鐵丸入肩二寸。舜臣痛飲旨酒,令諸將掘丸而出之,顏色不變,言笑自若,見者酸鼻。諸將請隱臥調理,舜臣曰:“大丈夫以么么傷處臥而調理,則軍中豈不驚動乎?”遂領戰船過寒山島,下陸結陣,大饗賞士卒。[2](141)
李舜臣命軍醫掘出彈丸時仍“顏色不變,言笑自若”,這與《三國志·關羽傳》和《三國演義》中關云長刮骨療毒的故事如出一轍:“公飲數杯酒畢,一面仍與馬良弈棋,伸臂令佗割之……佗用刀刮骨,悉悉有聲。帳上帳下見者,皆掩面失色。公飲酒食肉,談笑弈棋,全無痛苦之色。”[4](618) 關羽此舉,可謂婦孺皆知,《壬辰錄》作者為了從細節描寫上再現關羽的淡定自若,有意識地將其移植至李舜臣身上,以至于留下了明顯借鑒乃至模仿的痕跡。同樣巧合的是,那支讓關羽不得不“刮骨療毒”的毒箭,正是他“水淹七軍”時樊城守將所射;而李舜臣所中流丸,亦是他“火攻馬得時”時賊寇所發。敘事上的諸多巧合,只為了凸顯李舜臣與關羽的相似,暗示李舜臣是“朝鮮的關羽”。這一點,在描寫李舜臣慷慨殉國之時更是得到了升華:
李舜臣縱兵逐安屯,其余屯倭,無足憂者,仍此思惟曰:“我國素多奸人,有功者害之,多才者傷之。即今倭賊敗歸,時節平定,則害我、傷我,將不知幾個元均。吾寧死于戰陣,千載血食,不亦快乎!”乃免胄脫甲,立于船頭,大喊督戰。忽中流丸,歸臥帳中,呼兄子莞,授平倭方略,卒于軍中。[2](183)
“國恩庶報于今日,而更無望于世上,吾今得死地而死于國,則不虛事也”,這是李舜臣的臨終遺言,渲染了英雄末路的悲涼氣氛,令人唏噓不已。《壬辰錄》作者在小說創作時有意地將李舜臣形象與關羽形成同構,也構成“古代神靈”和“當世英杰”兩相對照的敘事策略,直接暗示了小說主題:忠義之將所向無敵,正義之師必獲全勝。
這種“同構”,在歷史文獻載錄中可以得到映證。倭亂告捷后,朝鮮半島各地紛紛為李舜臣建立“忠武祠”,文人作詩憑吊時,總會將李舜臣與關羽相聯系。詩人郭說在《西浦日錄》中有云:“公之廟在牙山,余以詩吊之曰:‘功冠中興第一名,南宮圖書煥丹青。身騎箕尾歸霄漢,手挽天河洗甲兵。諸葛已亡猶走敵,云長雖死尚稱靈。湖山東畔留遺廟,誰薦芳醪為一傾?!盵5](149)將李舜臣比為諸葛亮和關云長,歌頌了他克敵制勝、勇于犧牲的精神和威力,可見朝鮮朝軍民視“忠武將軍”李舜臣如中國百姓看待“武圣”關羽一般,都是救民眾于水火之中的戰神,可謂朝鮮民族的“活關羽”。
英雄同構的背后,尤其是將所崇拜的神靈特質投射到本國民族英雄身上,這種行為的背后正是民族心理的體現,有其多元的歷史成因。
三、信仰的“鏡象”:小說演繹背后的多元成因
民俗信仰的生發與民族文化心理密不可分。它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民眾內心真實的影像?!度沙戒洝凡徽撌菍﹃P羽的直接描寫,還是將關羽特質投射到朝鮮民族英雄李舜臣身上,都有共同的客觀因素及心理成因。
“壬辰倭亂”的爆發及最終勝利,客觀上為關羽崇拜傳入朝鮮半島提供了契機。關羽崇拜在中國由來已久,與孔子并稱為“文武二圣”。萬歷四十二年(1614),朝廷敕封關羽為“三界伏魔大神威遠震天尊關圣帝君”,在官方的倡導下,民間百姓更將關羽視為“全能帝神”,有斬妖除魔、勸善懲惡、救人濟世、為民伸冤等多種職能,“時至明清,關羽形象已不僅僅是單純的道德神和戰神,而是具有多職能的全民拯救神,使關羽信仰傳說的傳播具有了全國范圍的大眾化特點?!盵6](142)關羽信仰在“壬辰倭亂”時期伴隨李如松所帶領的援朝軍隊傳入朝鮮半島,朝鮮朝上下感激明軍的傾力相助和再造之恩,亦設立關羽廟祭祀叩拜?!度沙戒洝肪兔鑼懥讼嚓P情節:
李藎忠亦入倭陣議和,是夕,入關王廟,焚香酌酒,再拜告曰:“今為倭人所滅,宗社、山川、鬼神無依無托。伏惟尊靈,顧念漢陽符義,且奮大關之英風,敷威顯圣,挫縮賊勢,則不但有報精禋之禮,抑亦伸義于天壤之中矣!”祭畢,又再拜,如是十八日。[2](161-162)
巧合的是,在平壤第一座關羽廟興建的當年,倭亂即被徹底平定,豐臣秀吉病死,柳成龍等朝鮮朝文臣不自覺地將其歸功于關羽顯靈:“于嶺南安東、星州二邑建(關王)廟,安東斫石為像,星州土塑,而星州甚著靈異之跡云。未幾,倭酋關白平秀吉死,諸倭屯悉皆撤去,此亦理之難測也,豈偶然耶?”[7](321)明朝神宗皇帝在《平倭詔》中也認為朝鮮朝的勝利是因關羽顯靈降罰之故:“仰賴天地鴻庥,宗社陰騭,神降之罰,賊殞其魁?!盵8](1659)中朝雙方都將戰爭的勝利歸功于關羽顯靈,這無疑激發了關羽信仰在朝鮮半島的迅速傳播。自此,關羽的官方祭祀活動在朝鮮朝宣祖到高宗時期的三百年內綿延不斷,《朝鮮王朝實錄》記載帝王親自參與的祭祀活動就多達102次。朝廷還刊刻《關帝圣跡圖志全集》《海東圣跡志》等書來宣傳關羽事跡,高宗二十年(1883)又刊行《關圣帝君明圣經諺解》,以便于普通百姓接受。在此背景下,關羽信仰在朝鮮朝逐漸發展為“關圣教”,并對后世韓國道教中的善陰騭教、甑山教、無量天道、金剛大道等都有所滲透。
關羽崇拜傳入朝鮮朝后,雖然被各階層廣泛接受,但他畢竟是異國神靈。因此,在民族自主心理的驅使下,朝鮮朝必然會樹立與關羽類似的本土戰神,以張揚民族精神。在這一時代背景下,倭亂中克敵制勝,擁有傳奇戰功,最終英勇殉國,被朝廷敕封為一等“宣武功臣”的李舜臣,在文學作品中被有意塑造成集關羽特點的“箭垛人物”。
首先,在朝鮮歷史上,李舜臣是唯一有資格配享關王廟的朝鮮朝將領,這是他得以在文學作品中被關羽化的前提。肅宗三十六年(1710),朝鮮朝統一全國關王廟祭祀規格時,正式以陳璘、鄧子龍、李舜臣配享古今島關王廟,陳璘、李舜臣配享都城東、南關王廟,祖成訓、茅國器、盧德功配享星州關王廟,李新芳、蔣表、毛承先配享南原府關王廟。在上述各地關王廟中,除李舜臣外,其余皆為援朝戰爭中立有戰功的中國將領。朝鮮朝著名學者李頤命在《古今島關王廟碑》中感嘆道:“關王之廟于是而腏食陳、李(按:即陳璘、李舜臣),其義如何……《易》曰‘方以類聚’,茍其類也,雖百世之久,萬里之遠,皆可聚焉。若三公之義烈,其可謂之非類乎?”[9](367)可見在朝鮮朝文人心目中,同為水軍將領,在抗倭中立下赫赫戰功的陳璘、李舜臣與關羽同屬一類,因此即使相隔百世,亦能共享祭祀。又,早在明正德四年(1509),中國朝廷即下令將全國的關羽廟改稱“忠武廟”,而李舜臣犧牲后也被賜謚號“忠武”,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他在朝鮮半島與關羽并重的地位。因此,《壬辰錄》有意識地將關羽的事跡移植到李舜臣身上,不僅倭兵“怯舜臣之神武”,而且明軍也對李舜臣心悅誠服,爭相867190d1edb5970c1f6e31d4d11dee40傳誦:
天兵皆呼舜臣為李爺,奏聞于天朝曰:“朝鮮三道水軍統制使李舜臣有經天緯地之才,銘鼎勒石之功?!币怨?,舜臣聲名籍籍于中國,雖閭里兒童皆稱道李舜臣矣。[2](240)
在李舜臣身上植入關羽的精神品格,其原因正在于民族自尊心和自主意識的樹立。李舜臣絲毫不遜色于明朝大將陳璘、李如松等人,他是朝鮮朝抗擊倭寇的主要力量;他集忠義、智勇于一身,正是朝鮮朝國民心目中民族英雄的縮影。因此,《壬辰錄》從側重描寫關羽神跡,到著力于李舜臣形象的塑造,折射出朝鮮朝民眾從對異國神靈的崇拜,到對本國英雄崇拜的轉變。
其次,李舜臣形象和關羽的同構,這種受民俗信仰啟發的英雄人物塑造方式,其核心在于凸顯儒家忠義思想。朝鮮半島自古便處于儒家文化圈內,對“忠義”的崇尚淵源已久。就關羽形象而言,忠心為主、義薄云天,是中國民間對關羽最普遍的倫理解讀,也是儒家文化的重要內核。元人郝經在《漢義勇武安王廟碑》中認為:“昭烈帝(即劉備)獨守一仁,武安王(即關羽)始終守一義”,“千載之下,景仰向慕而猶若是,況漢季之遺民乎?”[10](1165)自儒學傳入朝鮮半島后,不論文臣、武將,皆以“忠義”為人臣的最高準則,新羅末期學者崔致遠在《寒食祭陣亡將士文》中曰:“嗚呼!生也有涯,古今所嘆;名之不朽,忠義為先?!盵11](94)因此在倭亂中,李舜臣以殉國為“快哉之事”,死前仍憂心國家政局,既表現了一個愛國將領踐行忠義、許身報國的偉大情懷,也是一個民族面臨生死存亡關頭寧死不屈、英勇無畏的縮影。毫無疑問,“忠義”是朝鮮朝最為推崇的道德準則,它在李舜臣這一關羽式英雄身上得到了最為集中的體現。李舜臣被誣下獄也不改報國之志,在國家危亡之際毫不猶豫挺身而出,最終壯烈犧牲,在情節設置上進一步強化“忠義”的特點,亦強調了教化意義。
最后,李舜臣之所以能被賦予關羽的個性特點,也是以《三國志通俗演義》為代表的中國文學作品普及的結果。倭亂后,《三國演義》在朝鮮朝的讀者群體迅速增加,仁祖五年(1627),朝鮮朝書坊依據萬歷周曰校本翻刻了《新刊校正古本大字音釋三國志通俗演義》,“五關斬將”等關羽故事還一度被朝鮮朝舉子引用到科舉考試中:“又今所謂《三國志演義》者,出于元人羅貫中,壬辰后,盛行于我東,婦孺皆能誦說……如桃園結義、五關斬將,往往見于前輩科文中,轉相承襲?!盵12](650)此外,一部分傳入朝鮮朝的筆記小說也多有關羽顯靈的描寫,如《東城關公廟記》:“嘉靖癸未,倭寇蹂躪海上,直逼東門……賊因東門縱火,延及民居,煙焰塞天地,守陣者不能開目。賊欲趁之入,縣令萬公思謙呼神(按:指關羽)而叩頭,語畢風反?!盵13](572-573)這些作品一方面滿足了朝鮮朝民眾對關羽事跡的渴求,另一方面也成為了小說作者塑造英雄人物時的事跡來源。因此在《壬辰錄》中,關羽本身更多地被作為一種顯圣的符號,而“刮骨療毒”“水淹七軍”等著名場景則被“移植”到李舜臣身上。這種書寫方式,可謂民俗信仰和民族意識相結合的產物。
綜上所述,漢文小說《壬辰錄》中的關羽書寫和李舜臣形象,皆是關圣崇拜在朝鮮半島傳播的產物。顯性的關羽崇拜反映了“壬辰倭亂”之時,朝鮮朝國民對于關羽“戰神”的廣泛認同,以及希望他能拯救國家于危亡的文化心理;隱性的關羽崇拜,則曲折地反映了朝鮮朝軍民希冀通過塑造本民族和關羽一樣的忠勇志士,來確立民族意識。李舜臣在《壬辰錄》中的“關羽化”同構,是民俗信仰的通俗演繹,也證明了古代中朝兩國同屬儒家文化圈,有著共同的英雄崇拜和價值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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