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隨著中國“走出去”戰略的不斷深化,圍繞著中國文學對外傳播的研究成果在國內外不斷出現。2023年3月,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在日本的譯介研究——譯介沿革、模式及研究趨勢》即是該方面研究的成果之一。
該書共5章,由中國日語教學研究會名譽會長宿久高教授作序,作者鮑同現為中國人民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區域國別研究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他長年從事翻譯學、對外話語體系建設、語言安全等方面的教研工作,成果頗豐。“譯者行為”研究是近年鮑同的主要研究方向之一。在這部著作中,鮑同以中國現當代文學在日本的翻譯介紹活動為研究對象,圍繞副標題所指之“譯介的沿革、模式及研究趨勢”進行了論述。這三個問題既是當前的學界熱點,也是研究難點,尤其是翻譯史研究的全面性、翻譯方法的合理性及研究模式的多樣性,長期被外語界廣泛討論。
從該書摘要中可總結出作者的主要觀點如下:(1)此前研究成果數據或依此所得結論欠缺全面性;(2)日本譯者的一部分譯介活動、動機并非源于“善意”;(3)21世紀的譯者群體發生了變化,譯作載體愈發多樣;(4)單靠日本譯者群體,無法完成對中國文學較為全面的譯介活動;(5)要夯實中日合作,了解譯作去向及社會效果;(6)中國文學在日譯介的研究重點已轉向“譯者行為”研究,交叉學科研究將成為常態。
在論述過程中,作者思路清晰,邏輯性強,結論富有學術價值和理論意義,特別是在資料搜集及使用上具有特點。全書約380處注釋,既有對譯作的孤本、善本的信息呈現,也有對鮮被提及的文字的整理、翻譯及說明,一些原始資料屬學界首次公開。
一、序章:建構中國本土的“日本學”理論體系
該書序章部分約占全書正文篇幅的1/5,由問題的緣起、研究現狀和研究的問題及方法組成。其中,對中日兩國此前研究成果的梳理是該章重點,大到“大部頭”專著,小到期刊、簡訊,作者以注釋的形式將其一一羅列,共計90余項,為讀者了解相關領域的整體情況提供了便利,也為同一方向的研究人員提供了參考資料,“書目”式注釋能夠幫助研究者節省時間和精力。而對如學術數據庫所示的信息有誤、有必要進行說明的作者信息以及日本學者的學術紕漏等方面,鮑同都進行了較為細致的查證或說明,反映了他在學術研究過程中的嚴謹態度。
在對中文成果進行梳理時,鮑同直面現狀,認為研究者的研究動機易受外部條件影響,導致成果數量呈現階段性波動,研究內容出現過“同質化”現象,且一些數據在被引用時未被充分查實,也為鮑同在該書后半部分提出建議提供了問題意識。
在對日本的研究情況進行說明時,除專著、工具書和論文外,鮑同關注了他們的數據庫建設,提及了多個數據庫,為中國研究及文學外譯的數字化建設提供了參考,并對日本研究的不足及產生的原因進行了分析,提示中國學界在研究文學外譯的過程中要把握“研”“學”“用”等方面的規則制定權、政策解讀權等事項,進而掌握國際話語權的主動性,顯示出鮑同的學術勇氣及解決問題的積極性。
當然,這并非意味著要一味地批判日本。在梳理前人成果時,鮑同注意到了中日兩國之間的互動關系:一是如中島健藏、清水茂、谷川毅等譯者的文章被譯介、刊載至中文期刊的情況;二79517906a07e5eee067faa81927c9c62是日本人對中國作家的訪談情況;三是日本相關專著中部分文字被中國研究者摘譯的情況。這為深度挖掘中國作家、研究者與日本譯者、研究者之間的多維互動關系提供了多重線索,為了解中日學界的契合點及融合程度提供了關鍵信息。
在序章中,鮑同對該書做了幾點附加說明:一是對標題中的“在日”二字進行了說明;二是表示在援引一些日文譯文時,暫未對其翻譯的合理性進行判斷,對提及的日本研究者等群體也無條件進行動機、立場、思想等方面的全面考察;三是書中除引用中國學者的譯文外,其他日文資料由作者嘗試翻譯成中文,非他引數據均為作者統計等。這體現出鮑同的學術嚴謹性和政治敏感性,為后文敘述創造了條件。
二、譯介沿革:以史為鑒,面向未來
譯介沿革是鮑同專著的重點之一,作者搜集了大量一手資料,以“查遺補缺”的方式敘述了自1919年以后日本公開出版物中對中國文學譯介的情況,以“譯者行為”為主要關注點,以譯作統計為依據,從歷史、現狀、特點、規律等方面對中國新時期文學在日本的譯介和傳播進行了詳細梳理,進而作出學術價值、社會影響等方面的綜合性判斷。
在這一章節中,作者盡可能多地搜集、整理近百年的譯作原本,按照時間順序劃分時期,總結特征。如《文學革命と白話新詩》《現代ちゅうごく語講座》等譯著及《滿蒙》《新天地》等期刊刊出的譯文,在學界提及較少。利用副文本研究譯者行為是這部分的主要研究方法之一,鮑同借助語言優勢,充分挖掘日語文字背后所隱藏的信息。在譯介沿革中,鮑同以注釋、附錄等形式自行翻譯了數十處譯后記,并附日文原文,這為讀者了解譯者所處的歷史環境及當時的所思所想提供了幫助,其中出現的一些異形的日文漢字出自孤本、善本或較難獲取的資料,較具時代感,也為日語界的語言學相關研究提供了原始資料。
值得注意的是,鮑同用較多篇幅闡述了日本譯者譯介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的事項,全書提及“少數民族文學”的次數超過60次,這在近年的相關研究中并不多見。在論述中,鮑同借助資料講述了日本譯者、學者與中國方面的互動關系,也指出了日本譯者對我國少數民族數量統計的紕漏,體現出鮑同研讀原始資料的細致程度。
這些史實反映出譯者群體在不同歷史階段對中國社會的關注程度,即便在明治維新之后逐漸形成了“脫亞入歐”的意識形態,他們也不可能忽略對近鄰大國的觀察。挖掘日本1945年以前的對華活動,特別是來自民間的對華觀察,從中找到日本社會反戰、反侵略的人或事,既是學術課題,也是歷史任務。依此盡量完整地還原當時的日本動態,方能真正做到“以史為鑒,面向未來”,再次反映出鮑同專著的歷史價值和社會價值,以及外語工作者在區域國別研究中的作用。
三、譯介模式:輔助中日融通,進一步規范譯介活動
在對譯介沿革進行梳理后,鮑同著重考察了期刊、教材、集刊的譯介模式和譯者思路。這些活動持續時間較長,參與人數較多,譯作成果較具規模,涉及的范圍也比較廣。除對譯作進行評價外,鮑同仍比較重視對譯者行為的研究,對參與編譯工作的譯者數量、構成、單位所屬等也進行了詳細調查。
在分析《季刊 中國現代小說》時,鮑同統計了原作和譯作的各項信息,糾正了日本學界對譯作總數、被譯作家數量及排名等方面的認知誤區,對這一從籌備到停刊共持續了近20年的譯介活動進行了直觀反映。此外,鮑同還對牧田英二譯介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的活動進行了梳理,從數量到內容,再到與譯作相關的學術活動,讓讀者更深入地了解到日本譯者的相關工作。
在考察以書代刊的《中國現代文學》時,鮑同從團隊建設、內容遴選等幾方面進行敘述,回顧歷史,總結經驗,將其特點概括為重視全面性、突出社會性、保持即時性,嘗試探究譯者對中國文學“譯介選擇”的共性和個性,借此摸索中國文學借助非通用語種進行國際傳播的合理方法及有效途徑。
從現狀來看,中國文學在日本的譯介研究曾更依靠日本學界的信息,甚至認為同為漢文化圈的日本做學問更加細致、謹慎,因此,對他們的文字缺乏批判式繼承,導致中國研究出現了空中樓閣似的結論先行或擊鼓傳花式的觀點引用。原因之一或在于中國譯者此前真正參與翻譯文本的機會不多,導致缺少話語權。如今,這一情況正在發生著變化,如鮑同所述,由中國主導編譯的日文期刊式譯叢《燈火》已在持續刊出,可以預見,中國編譯者必將在譯介活動中獲得足夠的話語權和主導權。因此,中國學界的首要任務是看得懂日文譯文作品的基本邏輯,認識到其中的不足之處。正如鮑同專著中對《西瓜船》《明月寺》等作品的不同譯本的比較,認為譯者重譯時除修正了此前不甚合理的譯文外,更注重釋義、音韻等詞語使用技巧,并以簡化長句等方法嘗試減少讀者的閱讀障礙等。這些總結富有見地和創新意義,也是日本譯者比較容易接受的內容,能夠輔助中日融通,進一步規范譯介活動。
四、研究趨勢:優化中國理論建構,重視中國的主體性
翻譯史的研究需要通過學術思辨形成理論建構。近年來,研究中國文學的國際傳播方法日趨豐富,主要原因是除日語專業的師生外,其他專業的教研人員也在從不同角度提出自己的思考。在專著中,鮑同結合前幾個章節的內容,從研究重點的轉向、研究方法的多樣化及研究主體的跨學科趨勢等幾方面嘗試推測了中國文學在日譯介研究中的若干趨勢。他認為,相關研究的重點應從推敲文字使用逐漸轉向對“人”的研究,比起譯文質量,應更關注譯者動機及譯后行為。日本的譯者以研究型的高校教師為主,由于他們地位較高,社會影響力較大,因此行為更值得關注。特別是將自譯文字用于日本高校教研工作的人,如何解讀譯作,將會直接影響日本讀者的閱讀過程及讀后印象,是左右翻譯活動終端的重要因素。在此問題上,鮑同更強調厘清“譯者行為”研究學術邊界的重要性,即“譯者”概念可以同時指向個體和群體,“譯作”既包括英文也包括其他語種,而“母語方向原則”并非是判斷譯者能力的優先條件,理論研究應“去依附”,優化中國理論建構,重視中國的主體性。鮑同在此舉例說明了解決譯者痛點的重要性,提出了幫助他們實地考察、提供紙質和電子翻譯工具等較易落實的提案,期望能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
研究趨勢的第二部分,鮑同將文學譯介活動置于其他學科視域下,嘗試從社會學、史學、傳播學等角度豐富研究方法。如從經濟學視角及理工學科視角提出譯者勞動在經濟上獲得必要回報及避免機器翻譯干擾譯者活動等觀點比較新穎。特別是對后者的論述,站在了“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高度上,通過哲學思辨論述機器不存在“完美算法”、機器翻譯可能“污染”語言、反制人類等危險性。這為中國文學國際傳播過程中的原則性問題提供了理論依據。
當然,在跨學科研究中,不同知識背景的成員如何順暢協作,也是鮑同思考的問題之一。為此,他通過對中國國內廣義上的“日本學”領域的成果及科研立項進行統計,得出了日語專業教師與非日語專業教師形成團隊的可能性及必要性,特別提及了中國文學日文譯作的數字化建設這一課題,為此要重視教研人員之外的社會力量,繼而形成中國文學從創作到譯介再到解釋的全鏈條文學話語權。這種思考在此前相關課題的研究中并不多見,為有意愿從事相關課題研究的人們提供了新的空間。
五、終章及后記
在鮑同專著的“后記”中,有一項數據值得關注,即高校日語專業數量,其增減變化及趨勢可以直觀了解到日語專業的發展情況。但是,由不同主體統計的同一事項數據結果不盡相同,使得依此進行的學術研究缺乏必要的基本條件。鮑同以詳細列表的形式,將2005至2021年間的各年度日語專業數據展現出來,以發布時間、數量增減、合計數量等項目將數據一一羅列,令讀者一目了然。其統計方法比較巧妙,即錨定2012年教育部官方數據,依此通過官方公開文件,依次向前、向后推導了有關數據。根據該表可以發現,專業數量從2005年的350所到2021年的525所,16年間增長了約六成,但近年卻有下降趨勢。按照鮑同的統計方法,結合最新公布的學科增減信息來看,截至2023年11月,日語專業數量為518所,同比減少7所,也低于2016年水平,反映出中國國內高校日語教育的變化趨勢。規模的收縮必將帶來人員的減少,這恰恰給予了新時代日語專業發展的機會,有利于實施鮑同在書中強調的形成跨學科團隊、進行交叉學科研究的學科建設思路。
可以看出,鮑同并非孤立地看待中國文學的譯介活動,他在承認譯介活動是兩國文化交流的載體等基本事實的同時,將它置于發展中的社會里、歷史下,盡量拓展譯介活動的外延,嘗試觸及其他學科,形成交叉,最終于時空形成的網狀格中窺探譯介活動的位置、特點及趨勢,為中國文學國際傳播及中國的文化“走出去”戰略提供智力支持。
鮑同將學術視野拓展到從五四運動開始的20世紀的中國文學日譯研究,具有明顯的學術挑戰性和開拓性,為解決整個20世紀以來中國文學日譯整體架構、學術梳理基本問題提供了幫助。而鮑同提出的在借鑒他國翻譯理論基礎上進一步建立中國翻譯話語的學理性新思考,以及對人工智能、譯介模式和研究趨勢的分析,具有前瞻性和應用價值。
六、不足及建議
對鮑同的專著有以下兩點建議:從體量來看,此書屬于概論或概述性著作,難點在于作者需用盡量少的容量處理內容較為龐雜的幾個問題。問題意識稍顯不足,單是序章中的研究現狀綜述部分,作者僅按照出版年代進行了縱向梳理,資料雖很詳實,但可從橫向、縱向進行挖掘整理的內容仍有不少。或是由于圖書電子化的趨勢日漸明顯,鮑同將一部分前人研究成果略寫,希望讀者通過閱讀原著,進一步引起他們的閱讀興趣,從此方面講,該書的文獻學意義不容忽視。然而,作者應更加努力突破文學翻譯與其他學科相結合進行交叉研究的節點,打破外語專業學習者、研究者的線性思維,以高瞻遠矚、高屋建瓴的方式深入研討相關課題。
從全書來看,不足20萬字的體量,相對于百年譯介史的研究略顯單薄。或由于出版要求的原因,書中略寫了若干時間段的譯介活動,對港澳臺地區的文學在日本的譯介情況沒有提及。鮑同在“今后的課題”這一章節中也說明了有在“計劃內”的工作暫未完成,希望這部分內容在合適的時間以合適的方式進行發表。
另外,作者在后記中強調“該書的語言表達力求簡單,目的在于便于青少年閱讀、被翻譯介紹和創造跨學科研究合作的可能”,這或是該書體量有限的原因之一。
對于鮑同的這部專著,筆者亦將持續關注。除在國內學界的使用情況外,筆者更希望知道日本人將會以什么形式看到它,以及看到它會怎么想,又將如何影響日本譯者和讀者的思想與行為。
(作者簡介:楊曉輝,女,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日本文學、生態角度的跨學科比較文學研究、翻譯理論與實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