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臺詩案之后,蘇軾被貶謫到黃州(今湖北黃岡)。大難不死后的反思、貶謫新生活的體悟、時間淘洗之后的沉思,都被他寫入詩文中,心境的種種變化,更明顯地反映在46篇有關月的詩文中。
一、定惠院之幽月
家眷未至的三個月時間里,45歲的蘇軾剛剛逃脫大難,這時的心情,既有驚魂未定的余悸,也有高潔自我不被世俗所容的失落,而才名遠播的自信是他始終不變的底色。所以,暫住定惠院期間,他有意地遠離人群,夜晚、月光和此時的他格外適宜。
身陷囹圄前不久,蘇軾雖然驚懼、愁郁,卻也保持著可以折磨不可以屈服的傲骨,他看到棲身高槐的烏鴉,雖然巢破枝空、啄雪當饑,卻眼見他的煎熬窘迫,替他哀聲啼叫不忍離去,便有了“疏影掛殘月”[1]。
而定惠院的缺月,在夜深人靜的時刻,好似害怕驚擾到深夜無眠的幽居之人,只默默地從疏落梧桐之間投送淡淡的撫慰。有飛鴻的孤影隱約掠過,驚醒正來回踱步的幽人,回頭尋覓,四圍靜悄,無人省識他的痛苦,那孤單的飛鴻也“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的沙洲、缺損的夜月、幽居的人、孤飛的鴻,都籠罩在清冷之中,卻又各自堅持,互相致意。
二月的夜,還帶著寒意。月亮飛上枝頭,香霧繚繞,江云清媚,竹露瑩潔。柳樹在東風 中低頭,梅花卻還在凌寒獨放。酒助詩興,他 想要贊美月下的美好、瑩潔和堅忍,因言獲罪的過去,讓他只能“清詩獨吟還自和”。酒盡人醒,最是時光留不住。過去的一切讓人嘆惋,卻已無法改變,無法挽回,也無須留戀。讓人擔心憂慮的,是那些歡愉的心情不能常有。平 淡的生活最踏實,蘇軾回到竹籬茅舍中,在美酒中安放自己。然而,蘇軾也有酒后吐露真言的時刻。還是家人的懷抱最溫暖、最安全,有了家人的陪伴,世人的嘲笑和辱罵就隨它去吧。
想到家人,他不由憶起:去年此刻,他還是徐州知州,和老朋友、青年學子經常“對月酣歌美清夜”,而今自己卻在獨自賞花。世間的變化就像花開花落,沒有定期,以后的歲月,就像壺里的酒容易傾盡,又想起父親的厚望、送父歸葬時在此地的停留。那時,他是被宰相歐陽修極力推薦的國家棟梁,而今的他,除了堪比鮑照、謝靈運的詩才,連長沮、桀溺的五畝棲身之地都沒有,希望是“倒吃甘蔗”——少時辛苦老景安閑吧。現在暫且安居,穿過花徑、踏著月色、暢飲鄉村濁酒,只要避免醉醺 醺地回去被人責罵就好。
白天,酒足飯飽之后,蘇軾拄著竹杖,四處尋賞修竹。他一直都喜歡竹子:“不可居無竹……無竹令人俗……士俗不可醫。”他無意間發現,定惠院東面,滿山草木之中,那一株獨出的海棠,在粗俗桃李之中,更顯出它自然高貴的風姿、鮮艷姣麗的神采。也許是造物主的眷顧,把它安置在這幽靜的山谷。密林深茂、霧繞光暗、朝陽晚照,卻也使得它盡享旭日溫暖、春風輕拂得以神完氣足。也會有雨中飲泣的時刻,但“月下無人更清淑”。清剛淑慧的海棠本是西蜀多產,現在的淪落,就像他自己,驕傲而孤獨。讓他心有所感的,還有不與百花爭先的酴醾,寂寞地開在暮春時節。“不妝艷已絕,無風香自遠。”芬芳馥郁,清麗婉約,花里帶著絕世美人的芳魂,映著微月,悠遠而冷艷。
此前的詩文里,只有在初次離鄉、首次離開父弟時,蘇軾的筆下才出現“殘月”的描寫。定惠院里的幽月,是他政治劫難和傷痛心情的投射。這種隱痛一直持續到家人來后的七夕,雖然一家團圓,可是蘇軾看到初升的“彎彎月”,還沒等光華綻放就先憂慮它的殘缺。人間夫妻恰如天上牛女,“更闌月墜星河轉”,相聚如夢,夢中驚醒,依然淚零,幸福隨時會被人打破,快樂也是不踏實的。
二、東坡先生的明月
定惠院寓居,長子蘇邁的陪伴和對小妾朝云的思念,讓月變得明亮、美好,“明月好風閑處、是人猜”“清風來無邊,明月翳復吐”。
隨著家人團聚、主官推崇、親友追陪,更重要的是開荒東坡,雪堂建成,夫耕妻織,有室安身,有谷飽食,蘇軾變成了東坡先生,寫了很多關于記夢、唱和、寫景的詩文,心境逐漸向晴,充實、安然、自在,筆下的月也變得明媚、輕快、怡人。
即使偶爾有思鄉之念,但“臨皋亭下十數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山水。吾飲食沐浴 皆取焉,何必歸鄉哉?江水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1]。
心神安定,他有了自嘲和嘲笑他人的興致,“空堂明月清且新”,他夢入神仙洞府,徑直采摘品嘗有著紫藤赤葉、口感像蜜藕和雞蘇的石芝。盡管會被神仙嘲笑舉動輕率無禮,也勝于嵇康沒有品嘗稀世之珍的口福。
他也會在清風明月之夜,夢回從前在杭州的自由快樂時光;故去的友人也在他的夢里出現,閭丘顯在棲霞樓飲宴賓客云集。醒后,“但空江、月明千里”,前塵如夢,恍然間已物是人非。
最讓人欣喜的是他付出辛苦之后的田間巡視:莊稼長勢喜人,月下的秧苗上,露珠就像珍珠。耕作如陶潛,東坡似樂天,他開始體察四季的變化,關注身邊的人,體會他人的情意:迷蒙的花前月下,朝云安靜彈琴,琴聲激越有力。
端午、七夕、中秋、重陽的月,都善解人意,“明月多情來照戶,但攬取,清光長送人歸去”。他對月充滿憐惜之情,“可惜一溪明月,莫教踏碎瓊瑤”。他把明月看作知己,醉酒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對照密州中秋詞,少了疏狂和樂觀,多了寂寞和自在。
蘇軾也會在雨雪后獨自拄杖去尋幽探勝。看到雪花飄飛,云月長在,一片雪白,也會停 留一宿,觀賞烏鴉喜鵲在雪后新晴時刻的歡快 飛舞,諦聽屋檐雪水傾瀉到柱子上的清脆聲響。
面對官長的盛情款待,他會自謙“貧家何以娛客,但知抹月批風”,如同清風是大地之音,明月在大地上書寫天空的容貌,詩文是他真實的心聲。
心境的淡定和從容,讓他或者集句為詩,或者采伯父詩句為韻作詩,或者在織錦圖上題寫回文詩,或者改寫陶淵明、歐陽修的作品為長短句。這里的月,也是娟娟可愛,即使“夜涼低月半枯桐”“殘雪消遲月出早”“香霧空蒙月轉廊”,他也不再有初到黃州時的凄愴。
三、閑人的圓月、江月、欣月、皓月
元豐六年(1083)的月,明亮、沉靜、從 容、涵容。
赤壁七月半,圓月臨空,清風拂面,江水平靜,蘇軾對酒當歌,吟誦《陳風 ·月出》。而吹簫之客由明月、詩歌、赤壁想到當年的曹操和周瑜,當年英雄一世,而今已化為歷史陳跡,哀嘆人生渺小而短暫,想要“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終是奢望。蘇軾從水和月的變與不變加以引申,得出結論:從運動的觀點來看,自然萬物的變化和人類的代謝更新,都是無窮無盡的,“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人不能占有自然的一切,但可以去體驗和感受。
當然,赤壁之戰時的周瑜也讓他傷感:對比周瑜的青春得意,家庭事業幸福美滿,自己痛失愛妻,中年被貶政治失意。但“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1],故人今人終將被歷史大浪淘盡,人生若夢短暫而虛幻。但“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2],只有江水江月,涌動而永恒,貫通古今,可以讓他以杯酒懷念古人。
十月十二日,入戶的月,喚起了蘇軾的游興。身邊許多人,全都“無與為樂”[3],此刻他只想去找住在承天寺里的張懷民。“亦未寢”三字背后,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默契。二人同行,無須言語。這夜的月,分外透明,竹柏映在月下的疏影,渾若水中縱橫的藻荇。知音相伴,一切都是美景。個人獨處時看重的明月、修竹、松柏,都顯得無足輕重。擁有同樣的貶謫經歷、被排斥出政治領域處境的兩個人,反而“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 能夠身閑心安,領略生活的真諦。
十月十五日,月圓之夜與客再游赤壁,奇險之處一人獨探,他在山頂長嘯,山水的巨大回應讓他也心生悲懼,“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下闋用與“橫江東來”之孤鶴化身的道士的對話,抒發他此次赤壁之行的感悟。結合《和劉道原見寄》“獨鶴不須驚 夜旦,群烏未可辨雌雄”之句以及“飛鴻雪泥”之語,可知他此時的思想:高絕而自由的境界伴隨著孤獨,但是值得去追尋。
于是,有了《滿庭芳》的瀟灑和輕松:不值得為名利奔忙,有限的人生,更應該盡興、疏狂,沉醉在人生的每一天。那些朋黨之爭、政治是非都不必放在心上,“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人應當保持心靈的獨立、思想的自由,去享受美好的自然。黃州之月的不同情狀、不同質地、不同性情,見證著蘇軾的蛻變和成 長。
[作者簡介]劉蓮英,女,漢族,河南周口人,渤海大學文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與古代文化。
[1]出自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出版。本文所引蘇軾詩、詞、文章均出自此集,不再重復注釋。
[1]出自(宋)蘇軾撰,王松齡點校《東坡志林》,中華書局出版。
[1]出自(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出版。
[2]出自(清)彭定求等編,陳尚君補輯《全唐詩》(增訂重印本),中華書局1997年出版。
[3]出自(宋)蘇軾撰,王松齡點校《東坡志林》,中華書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