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幣的兩面：美與風險之間，如何主動拒絕“饅化”？

過去二十年里，醫療美容行業以驚人的速度發展，人們對美的追求從未如此強烈。伴隨著經濟的飛速增長和社交媒體的廣泛應用，新的審美概念迅速地流行起來，又在發展中被更新的潮流淹沒。

在美顏濾鏡和修圖軟件所呈現的虛擬社交世界中，外貌的標準以“幼態臉”“微笑唇”“高顱頂”等形式，出現在你可能瀏覽到的每一條小紅書筆記、微博熱搜以及機構推薦頁上。“完美”似乎變得唾手可得。

在市面上常見的醫美手段中，注射填充項目因其營銷熱度高、決策成本低，成為許多新手小白接觸醫美的第一個項目。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人發現，自己并沒有如愿以償地變得更美，反而遭遇了“饅化”——一種因過量注射或不規范操作而導致的面部浮腫、僵硬的現象，看起來臉就像一只泡水后脹起的饅頭。

“饅化”在醫學上被稱為面部過度填充綜合征（FOS），是不恰當的治療行為所引起的一種現象，原因包括不正確的認知、不全面的評估、不合適的產品選擇、不恰當的注射和劑量。

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第九人民醫院整復外科主任醫師張余光教授在采訪中提到，隨著人體衰老，面部會出現凹陷，很多人希望通過注射方法恢復組織的飽滿度。但有時候，凹陷并非脂肪“消失”了，而是深層脂肪萎縮、淺層脂肪松弛下垂。如果沒有充分考慮面部綜合情況，盲目注射填充物，有可能使得面部整體顯得過大，看起來像發面饅頭，所以就叫“饅化”，這其實是過度治療引起的一種并發癥。

“饅化是目前比較火的概念，但是沒有饅化的診斷，缺少饅化標準的治療，什么都沒有。”廣東省第二人民醫院整形美容激光中心主任羅盛康教授指出，許多人一提到饅化，就聯想到玻尿酸，認為這是導致臉部僵硬、浮腫的主要原因。

然而事實是，玻尿酸作為中國市場上最受歡迎的醫美產品之一，因為早期的行業不規范背負了許多“饅化臉”的黑鍋，導致饅化的真正原因是——過量注射，以及不正規的產品。

在社交媒體搜索關鍵詞“饅化”，你能看到許多不同年齡、不同表情的臉龐。在那些眼神暗淡、標記著“我后悔了”“我太丑了”字眼的照片背后，是無數個夢想變得更美更自信的女孩走過的彎路。

1998年出生的小小自稱為“生長因子的受害者”。在她的個人主頁上，不乏她精致漂亮的自拍照。然而在置頂的那張照片下，她寫下：“這一年太心酸、太痛苦、太煎熬了。”小小在一年內接受了80組生長因子的違規注射，不能做大的表情，因為“笑起來的時候非常違和”。

美與風險就像同一枚硬幣的兩面。正面，是醫美需求崛起，為求美者帶來了更多追求美的選擇和可能性；另一面，則是醫美注射發展的同時，注射填充產品市場混亂，很多非正規的產品流通市場，求美者無法辨別，醫生操作培訓和行業規范尚未建立，風險挑戰并存，饅化現象頻發。

過度醫美泛濫，連修復也成了熱門項目

社交媒體賬號“美美”在2018年接受了第一次玻尿酸注射，蘋果肌豐盈，整個人看上去都更精神了。她對這次輕醫美效果很滿意，陸陸續續又注射了好幾次。

直到后來在和朋友的合照中，美美發現自己正臉不做表情看起來正常，但側臉像松鼠一樣臃腫。在美顏相機的濾鏡下，她仍能找到一絲安慰，但在現實中，美美的容貌早已失去了原本自然的樣子，顯得比實際年齡略為老態，距離當初想要變美的愿望越來越遠。

這些社交平臺的真實經歷背后，是過量注射和不規范操作帶來的集體性問題。饅化并不是玻尿酸的專屬問題，任何填充物，只要注射過量，都可能導致“饅化”現象，有時也和求美者的認知有關。

張余光教授介紹，在所有容易造成饅化的材料中，生長因子最為棘手，注射物殘留體內仍有可能繼續導致異常的面部增生，幾乎難以被完全取出。針對非正規注射生長因子導致的“饅化”，目前只能是以處理良性腫瘤的手段來進行修復。而玻尿酸作為一種常用的填充材料，雖然在不當使用的情況下也可能導致饅化，但其修復相對簡單，通過玻尿酸酶的注射，選擇部分溶解去減容，就可以有效溶解多余的玻尿酸，減輕面部的浮腫感。

羅盛康教授稱，材料只是一個方面，注射的方式、劑量，以及醫生對技術掌握的程度，材料進入人體的情況都會影響最終的效果。

“饅化”現象的背后，藏著社會對醫美的誤解。在求美的道路上，許多人往往忽視了“適度”這一關鍵原則。醫生技藝的不純熟、對美學的理解不到位、產品選擇的不恰當，未充分評估其面部結構和整體協調性的情況下就過量注射填充物，都是導致饅化的危險因子。

面對已經出現的饅化問題，修復的道路并不平坦。這不僅僅是一場身體的戰斗，更是一場心理的持久戰，需要求美者具備足夠的耐心與決心。

幸運的是，幾次修復之后，美美的下頜線輪廓正在一點點變得更明顯。2024年7月底，她在社交媒體上發布了之前腫脹的臉和最近自拍照的對比圖，最新動態寫著，“就這樣水靈靈的不饅了”“竟然真的能修復”。

“預防勝于治療。治療只是一個補救措施，而預防是能夠防患于未然。”張余光教授呼吁，從一開始就選擇正規醫療機構和有經驗的醫生，選擇正規的注射產品，并嚴格遵循適應證，不盲目追求潮流審美，是避免饅化的最佳途徑。

饅化修復，不如一開始就避免饅化發生

在整形外科界的“黃埔軍校”上海九院，醫美注射和饅化修復也成了近年來的熱門項目。過量注射的危險性不止于影響美觀，面部感染、皮膚壞死，甚至視網膜動脈栓塞等嚴重的并發癥也時有發生。這些嚴重的病例往往是因為注射了來自非正規場所的“黑針”。

每當看到這樣難以救回的案例，張余光不由感到痛心疾首：這些因不正當注射造成的饅化悲劇的發生，通過培訓醫生是可以一定程度上減少的。

作為醫美注射的執行者，醫生的專業技術和審美能力是正規治療的關鍵因素。張余光教授指出，一個具有良好審美的醫生會全面評估求美者的整體面部結構，兼顧動態與靜態的不同情況，進行精確的評估和設計。例如，對于面部凹陷的部位，醫生會適當地進行填充，以達到自然和諧的長期效果；而對于下垂的組織，有時需要采用支撐性的注射技術，而非通過大量注射來強行提升。

正規的產品、合理的劑量，對于避免饅化同樣重要。羅盛康教授指出，“饅化現象和注射層次、注射部位有關系。比如中面部堆積材料一多，馬上就出現饅化現象。”羅盛康教授指出，對于面部的不同部位（如眉弓、鼻唇溝、唇部）使用不同適應證的材料，是全球專家共識，也應該在中國市場得到普及和推廣，并且開發科學量表以建立每個部位最合適注射劑量的規范。張余光教授也表示，在各種層面都做到細分化、正規化，在適應證范圍內使用產品，才是對求美者最大程度的盡責。

醫美注射的長期效果，與醫美行業的長遠發展，不僅取決于醫生的專業技能和審美觀念，也需要求美者在成熟思考、充分評估后，做出理性選擇。有時候，求美者可能受到明星照片或者網絡上他人效果的迷惑，這不僅不現實，還可能帶來不必要的風險。

在市場教育方面，不僅需要有針對醫生的專業培訓，同樣需要引導消費者回歸理性。張余光教授建議，求美者對醫美的效果要有合理的預期，要建立正確的審美。“有些追求過分效果的求美者，如果完全按照對方的意愿進行填充，比如過于飽滿的印堂，或者蘋果肌和面頰，就可能導致饅化。”羅盛康教授呼吁，“作為醫生，一定要引導消費者建立正確的審美觀，拒絕‘過度醫美’”。

最后，羅盛康教授提醒，如果真的發生饅化了，求美者也要提升個人意識，“注射玻尿酸之后，有些患者可能在早期發現皮膚質地有改變，卻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種情況一旦發現，24小時打上溶酶，往往都能有效緩解。”此外他補充道，為規范和減少修復案例的發生，公立醫院應具備多學科聯合診療的能力，能夠對醫美注射中可能出現的并發癥建立綠色通道，進行及時、有效的救治。

在夏天結束之前，小小又一次來到深圳進行修復手術。術后，她坐在車上拿起手機拍下了自己的樣子。面對評論區里各式各樣“去找個靠譜的醫生”“臉怎么越來越大了”“被營銷洗腦了”的話語，她已經逐漸習慣。比起寄希望于自己的臉恢復到自然、完美的狀態，她更想用自己的經歷給其他正在踏上美學之旅的女孩敲響警鐘，一定要選擇到正規的醫院、找正規的醫生、用正規的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