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隨波逐流的人生,關鍵處也就幾步;懵懵懂懂的少年,醒事時無非一念。
“醒事”一詞屬于四川方言,就是懂事的意思。回頭看,我醒事在1972年2月初的一個晚上,在成都西南建筑設計院大院里。那天晚上十點鐘,我將坐火車離開成都去上海讀書,兩年中學讀書期間如果完成戶籍遷移,那我將在上海生活下去。這一晚,是多大的人生轉折啊!
對于少年的我,這個轉折有些驚悚,告別熟悉的同學、鄰居、朋友,進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最令人難過的是,父母告誡此事不準走漏風聲,瞞住所有人。悄悄撤離,沒有告別,也談不上歡送。這一年,我僅十四歲。
晚飯后,我到院子里走走。心想,最后看看玩伴。我們這個大院壩,辦公樓和家屬樓在一起,還有食堂、拱頂會堂、醫務室、幼兒園以及一片樹林子。我出門后,先來到食堂。這里擺了兩個石磨,供職工水磨糯米粉,春節包湯圓。都是職工子弟在推磨,還有人排隊。看見小梁在磨粉,他妹妹在邊上幫忙往磨孔里加米。我問,磨了多少啦?他答,快好了,最后一袋。他問你們今年不磨?我虛應,春節大概去重慶。他又說,你們沒空的話,我可以幫忙磨,帶到重慶去吃,自己磨的好吃。他的樸實令我眼眶酸脹,趕忙搶過他手里的搖柄說,我幫你磨會兒,過過手癮。我轉頭對他妹說,你幫忙加米。少頃,又無話找話跟他妹開玩笑:你這滿頭鬈發真漂亮,還省了燙頭的錢。小梁詫異地望望我,露出迷惑的神情。我看出他的不解。其時我在院壩里很搗蛋,人嫌狗恨。他肯定覺得今晚我很反常,難道“浪子回頭”?十幾年后相遇,小梁開著五菱面包車送貨,他妹開著寶馬兜風,人稱“刨花腦殼”,靚妞一枚。
離開食堂,在樹林里遇見鄰居玲子。她比我高一年級,用當年的贊美詞,那叫一個颯爽英姿。前些時候,我倆私下交換禁書看。我給她《金陵春夢》,她給我《牛虻》。她見我就問,書看好沒得?我已忘了這事,只得應付:我的書比你的書精彩,不換你也不吃虧。她脫口而出:你的書危害性大,我的書保爾也喜歡看,算革命書籍。她把“精彩”和“危害”作了替代,實在是高。我不能說我將遠走上海,只得低頭不響。她說,沒關系,危害大的東西放我這兒,以后你想要了再換回來啰。我感激地點點頭。
路上陸續碰見幾人,大都是泛泛之友。我一律主動上前,深情款款地聊上幾句。有的湊合著敷衍幾聲,有的干脆還以白眼,甚至嘴角一撇罵聲“怪物”。即便如此,我還朝著人家甩袖而去的背影揮手致意。
回到家,心情大好。突然覺得說幾句好話、幫人小忙,竟有種如釋重負的舒暢。今天想來,這其實是心理上類似于自我救贖意識的一種補償,人生修為中的一種放空。當時不懂這些,只感到愉悅。然后,以此去面對聽不懂的上海話,面對陌生的人和事,乃至那長達48小時的坐得小腿肚腫脹的艱難旅程。
十四歲醒事,且一晚之間。想到就去做,做了就開心。于今細思,無意識的醒事之始,已經暗藏著潛意識的開枝散葉。到上海后,我當時希望報不進戶口,這樣可以重回成都。但一年后,以過繼給姑媽之名戶口入滬了。我的幾位堂兄堂姐口綻蓮花:我們遷出戶口上山下鄉,儂倒鄉下人進上海。畢竟醒事了,我頷首低眉說:不好意思,成都也是省會城市。住在三伯家兩年,他有兩個兒子,五口人十六平方米,局促的空間換得親密的關系。畢業后,我留在了上海。半個世紀一路走來,大致安常順意。
醒事做人,更事識人。人生可以不悟道,但不能不醒事。醒事也叫“醒火”,普通話為“醒豁”。混沌鑿竅,告別蒙昧。沒有1972年春節前那一晚的醒事,我寂寞孤獨之身,何以跨越半個世紀的坎坷與崎嶇?一個人何時醒事,難說。但于我,總感覺是天眷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