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的疼痛感

我將將四十歲的時候，打心眼里不信這個世界會變壞，連帶著我們的生命，也會逐漸走向沉寂。當時我還在創業，不是為了去紐交所敲鐘圓夢，而是相信人的一生有各種可能性——未來你可能變窮，變老，但大概率會變得更有錢，更有魅力，被更多人愛。

所以，當時我的下屬，也是我的創業伙伴小張來找我聊家庭煩惱時，我把自己擺在了一個畫大餅的老板的位置上，對他做了不少心理疏導。其中最經典的一條，是回答他為什么人到中年，煩惱會遠多過快樂，大意如下：

人到中年，身體機能下降，讓你增加了很多不安。同時，你的家庭責任，譬如孩子教育、夫妻情感、贍養老人，種種煩惱都很切實很具體，紛紛向你涌來。所以，你指望中年人像青春時期那樣無憂無慮，不現實！我們能做的，唯有笑著迎上去，用努力去改變命運，做出一番大事業。事業越好，錢越多，安全感就越多，煩惱當然越少。你看，我們公司現在碰到的這點問題……吧啦吧啦，都是些鼓舞小張為公司鞠躬盡瘁，“別凈想些有的沒的”的廢話。

時隔數年，大家滄桑徒增，其中的共同經歷，我不用一一細述。總之，說給小張聽的那些鬼話，現在看來幼稚可笑，我自己都不信。

但那個時候，我自己也信以為真。

每每想到這些，內心都有點微微生疼。不是那種劇烈的疼痛感，而是一種淡淡但又藏得很深的隱痛，不知這是不是中年人共有的狀態。具體成因不知，我猜想個中緣由有點復雜，既有對過往遺憾的追悔，也有對未來的焦慮。要說，中年危機的具象感受是什么？在我，大概就是這種輕微但持續很久的疼痛感。

這兩天讀到一本講辣椒歷史的書，給了我一點新啟示。書里說，辣味其實是一種痛覺，人愛吃辣椒，是因為“辣”這種痛覺，能讓大腦產生內啡肽，而內啡肽，可以讓人放松愉悅。這種“自討苦吃”又其樂無窮的機制，被稱為“良性自虐機制”，即人可以從痛覺當中，獲得一些快感。

你看，人性深不可測，非但好事能讓人快樂，連疼痛也能讓人快樂。我突然覺得，或許中年危機的那些疼痛感，本身就如“辣”那樣，是一種刺激劑，讓中年人在面對生理機能下降、家庭俗務纏身、精神壓力重重的情境下，能夠產生一種仍然在“生”的感覺。那種微微的疼，或許本身也是一種良性的刺激，刺激我們對美好還心存期望，對自己的人生價值還有所期待。

總之，讓你仍然以為，人生可以是一個魔術，在將老的過程中，骨子里還有一點不認命的倔強——哪怕只有一點點。

這么想，中年的疼痛，就變得好接受了。甚至，它也可以讓我感到一點“輕松”，感覺焦慮其實是一種軀體還健康存活的證明。行將就木的人沒有焦慮，因為沒有未來。

人到中年，或許你已經失去了曾以為擁有的改造世界的權利，但一定還保留著解釋世界的權利。昨晚，我碰到了一個十幾年未見的朋友，說起三十歲以后的時間過得好快。我說，大概是因為三十歲以后煩惱太多快樂太少，于是大腦開啟自我保護機制，幫助我們誤以為時間過得變快了，煩惱也走得快一點。說完，我們都笑了。我想，這就是一種中年人解釋世界的權利。

如果今天小張再來問我，我會告訴他，做一番大事業這輩子肯定沒戲了。步入中年，面對身體和家庭的雙重煩惱，我們會心里疼，晚上睡不著覺。但記住，只要還覺得疼，那就證明，我們還活著。而不完美地活著，正是人間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