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可能都有過一個L同學,就是那種——你的家長很喜歡但是你卻不喜歡的那種同學,你的家長希望你能成為同樣的孩子的同學,你的家長為了你能夠受TA影響,非要你與TA成為好朋友的同學。
然而大人的眼睛在看向事物的時候,往往比孩子的眼睛遇到更多的迷障。你本能地反感TA,你抵觸TA。每次你的抵觸都會遭到家長恨鐵不成鋼的斥責。
但是,很多年后,你與L同學的人生道路大出你的家長意料:你的生活基本上稱心如意,L同學的人生卻混亂不堪,成為所有熟人的笑柄。而那時,你的家長突然忘記了之前的一切,他們為你沒有變成和TA一樣的人而感到欣慰。
所以,這個結局什么也證明不了。你比童年時代的自己更委屈。
可能是因為我成長中很多重要階段沒能和我媽生活在一起,所以我們總是互相不能適應。我成了一個永遠無法讓她滿意的孩子。我也總是為自己有一個這樣的母親感到失望。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時候常常鬧得水火不容??偸桥S持表面上的和平,再隔三岔五爆發一次。
四年級那年,L同學出現了。
L同學安靜整潔,是所有大人眼中的乖乖女,尤其入我媽的眼緣。我媽總對她贊不絕口,并要求我離我的另一個朋友遠一點,多和L同學接觸。
現在想想,大人干涉孩子的友誼,真是沒道理。大人自己都沒交過幾個像樣的朋友,還好意思指導孩子交朋友。
我也曾努力嘗試和L同學當好朋友,我們天天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寫作業,一起玩游戲……真的已經盡力了,但就是沒法喜歡她。
我對我媽列舉L同學的各種缺點。她不信。她對我的不信任貫穿我和她相處的全部過程。
最后,和L同學的徹底決裂卻是我媽引起的。
那是我到新疆的第二年,非常想念四川的小朋友。同時也出于天生的矯情勁兒,我喜歡給他們寫信,說一些自以為稀奇的事情,發一些自以為動情的感慨。
那時我和我媽生活在一個小小的,可以移動拆裝的鐵皮房子里。鐵房子里大部分地方用來開雜貨鋪,一個小角落用來吃飯睡覺。當時我和L同學在雜貨鋪角落里打鬧,她非要看我寫給內地朋友的信。我不干,覺得難為情。那時還不知“隱私”這個東西,只覺得這封信的內容不好給不相干的人看。而且還有直覺,她看了肯定會笑話我。
于是,一個死掖著不松手,一個拼命地搶。才開始只是兩個孩子嘻嘻哈哈打鬧的游戲,后來不知不覺開始較真兒。兩人都急紅了臉,都越來越氣憤。
大約在店里這么鬧騰很不好看,還有些影響生意,我媽生氣了。
她呵斥了兩句,我倆仍互不罷休。
趁我沒提防,我媽突然出手,從我身后把信搶了過去。

她一邊說:“吵什么吵!不就一封信嘛,到底寫了什么見不得人的?”
一邊開始拆信。
我如雷轟頂,大哭起來。一半是難為情,一半為著莫大的屈辱感。
但我媽鐵石心腸,唰地抽出信紙:“都是好朋友嘛,給她看看又咋啦?來,L,我念給你聽啊?!?/p>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終生不會忘記。
她一邊大聲讀信,間以嗤笑,并逐段評論,無盡打壓。
“……新買了一條裙子?這種事有什么可說的?神經病!……‘我很想你們’——想個屁啊想,別人說不定連你是誰都忘記了……你還要不要臉?什么大事小事破事都和別人說!你無不無聊?”
她的口吻鄙夷得像是一個世上最恨我的人。那時的她,和“親人”這個字眼毫無關系。
我大哭,然后抽泣,然后沉默。
漸漸地,L同學也感覺到了我的不對勁。這場較真算是她贏了,我媽此舉也是在討好她。可她在旁邊一直默默無言,似乎感到尷尬。
店里的顧客們有的若無其事繼續挑選商品,有的偷偷看我,還有的意味不明地笑。
信讀完了。我也下定了決心。
我媽把信扔到一旁,所有人該干什么繼續干什么。此事算是結束了。
我走過去撿起那封信,當著我媽和L同學的面把它撕碎,投進火爐。
后來我也會設想,我的這個舉動令我媽怎么想呢?那一刻,她會不會也感到一絲絲的后悔呢?
不,不會的。她鐵石心腸,從不動搖。她只會認為那是我的屈服吧?她只會覺得那是她的勝利吧——覺得我終于認同了那封信的幼稚可笑,改變寄出去的決定。
她自信得刀槍不入。更多的時候,是她的自信在傷害我,而不是她的暴力。
本來還想再說說L同學后來的事。算了。她也是不幸的人。
可現在,偶爾提到L同學的時候,我媽立刻輕蔑地笑,然后幸災樂禍地第一百遍重復她的丟人事跡,像是在聊一個她從來都不曾喜歡過的人。我說:“當初你不是總說她的好嗎?還老讓我向她學習。我不想跟她玩,你還恨鐵不成鋼,死不高興?!彼龢O為詫異:“怎么可能!”
我覺得,只要付出努力,我就能洞悉世上的一切秘密,但除了我媽的心和她的記憶。她所記得的永遠和我記得的不一樣。她的心永遠在我的追逐和猜測之外。她是這個世上我最無能為力的人。我已經下定決心永遠都不原諒她。哪怕這個決定令我痛苦終生,萬箭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