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2月4日,爸爸去世后不到一個月,媽媽也因為新冠走了。
五月之前,我天天躺在沙發上,看完了又黃又暴的《斯巴達克斯》。其實這算不上一部好劇,但那段時間,不知為何,我特別需要暴力的東西。那段時間,沒有太多哭泣,但全身任何地方都隨時可能莫名其妙地抽搐。
直到觀戰孩子校隊五月初的棒球比賽,我才重新有了發自內心的大笑。
我從小是個和父母關系很好的孩子,也是個敏感的孩子。小時候他們出差,我默默祈禱他們不要出車禍。媽媽下班的時候,我一直站在我們家的天橋上等待她的身影在轉角出現,因為天天擔心她被車撞。直到長大成人,其實我從內心是不接受父母會從這個世界消失這件事情的,盡管我知道這必然發生。
一直到自己四十多歲,還是不太能接受這個事情終將發生。然而他們先后離去時,我終于接受了,雖然頭幾個月過得身心僵硬。
從十幾歲開始,我們母女的關系就很親密。媽媽經常說:“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你是我算好了出生月份才生出來的女兒。”她不但對我說,也對別人說,似乎對我這個女兒很滿意。
如果說爸爸帶給我最大的影響是對世界的好奇心,那么媽媽帶給我最大的影響便是善良和寬容。她是非常善良和寬容的人,不記仇,待人大方,有什么事容易委屈自己。
從解封以后那一團亂象來看,媽媽被新冠帶走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只是沒想到她走得那么痛苦。
之前好幾年,媽媽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我有心理準備。
2006年開始,媽媽有了阿爾茨海默病的跡象。但我不想讓她那么快意識到,所以直到2009年,才帶她去確診并開始服用藥物。藥物的效果還是不錯的,她的阿爾茨海默病進展得比較緩慢。
她早早得了阿爾茨海默,可能跟基因有關,也可能和長期委屈自己有關。她一生都處在爸爸和哥哥矛盾的漩渦中,為此費盡心力,苦惱不已。
她從來不愿對我的生活造成太大的影響,但她是寄希望于我的,尤其是生病以后,她會不由自主地寄希望于我。
1999年以后,父母便開始了江蘇北京兩邊跑的生活,那年媽媽60歲。她并不適應北京的生活,也不善于結交朋友,總是在哥哥的房子里盼著我的到來。2006年以后更是如此,隨著歲月的流逝,在那些知道我要去看他們的下午,她總是早早等在窗口,等著樓下銀灰色的車出現。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沒有孩子,所以我有大量的時間陪他們。陪他們去醫院看病,去公園散步,去郊區看風景。
2014年夏天,我陪爸媽去蘇州玩耍,不慎讓媽媽摔到了后腦勺。好在媽媽大腦已經萎縮,腦出血正好有地方存儲并慢慢吸收,無性命之虞。ICU每天有半個小時探望的時間,每天進到ICU,我只要稍微發出一點聲音,媽媽就像有心靈感應似的大叫:“玲玲,玲玲。”她依賴我。
摔跤加重了她的阿爾茨海默病。之后幾個月,媽媽住在張家港的醫院療養。因為當時我正在讀LLM,就剩最后一個學期,哥哥承擔起了照顧媽媽的任務。我則是每一到兩個周末往返于北京和張家港之間,陪伴媽媽。
那些我和媽媽兩個人住在病房的日子里,媽媽經常讓我天黑以后就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病房里,我陪著她講解她看不太懂的電視,她滿臉笑意。我覺得就我們兩個人這樣到天荒地老也很好。
她也會突然問我:“你是不是要去北京了?你要是去的話就把我帶上,反正我也沒有什么地方可去。”
這話說的,真讓人心酸,那時候她好像忘了爸爸。
2015年,媽媽和爸爸跟我們整整住了一年,媽媽每天都笑瞇瞇的。她雖然得了這個病,但絕對不是煩人的那種,還是特別會為別人考慮。有時候她大便失禁拉在內褲上,我給她處理的時候,她會嘆口氣說:“唉,我們這些老年人真是沒有用,謝謝你啊。”
即使是她的小棉襖,她也要謝謝。
2016年,孩子出生了。媽媽本能地感到我沒有那么多時間陪她,她有些憂郁。偶爾她會忘了我有孩子這個事實,問我在忙什么?當我告訴她我在照顧孩子時,她又恍然大悟道:“那你快去吧,不要管我,我挺好的。”
她就是這么通情達理的媽媽,即使已經到了阿爾茨海默中期,即使經常遺忘剛剛發生過的事情,她還是在為別人考慮。通常來說,阿爾茨海默病的家屬都是很撓頭的,因為病人往往很鬧。但她不是,她在中期的時候可以說很好照顧。
但她的話越來越少,有次我問她:“媽媽,你現在怎么不太跟我說話了?”她說:“以前你小,要多給你講講人生的道理。現在你長大了,自己懂事了。”
之后的兩年,父母搬去和哥哥同住。哥哥是有孝心的兒子,尤其對媽媽,媽媽是他生活的希望。
我不愿多描寫那幾年的生活,因為父母都已逝去,我們兄妹之間不說緩解矛盾,至少不能再加深矛盾。哥哥雖然和爸爸一貫相處不好,但我們都是深愛著媽媽的。我不能否認他在媽媽身上付出的愛和精力,他甚至為此累到自己上了兩個心臟支架。
但是我們確實為了怎么照顧媽媽的細節問題吵了很多次架,甚至到動手的地步。2019年初,媽媽因為發燒引起重癥肺炎,重癥肺炎好了,阿爾茨海默又加重了,她從此失語,吞咽功能大受影響。
媽媽生命最辛苦的四年從此開始了。
我和哥哥沖突最多的四年也開始了。
簡單來說,就是他有一套他的想法和做法,而我覺得這很有可能導致與愿望相反的結果。媽媽幾乎失去了吞咽功能,哥哥不想給她下胃管或者做造瘺手術,頓頓飯堅持自己喂,一喂就是兩三個小時。他很累,媽媽也很累,嗆咳是免不了的,也是很痛苦的。
晚上睡覺,我覺得應該在床上墊隔尿墊,隨時更換隔尿墊即可。但哥哥是要把媽媽叫醒扶到衛生間去的,一夜叫兩三次,兩個人都睡不好,他自己累得心臟都出問題。
蓋被子,媽媽本來就是怕冷的體質,作為女兒我太清楚不過了。但冬天里哥哥天天晚上忙著給媽媽換被子,摸一下腳,覺得有點熱,換成薄的。過一兩個小時再摸一下腳,覺得冷了,換成厚的。如此循環往復。
2020年11月,媽媽已經瘦了很多,又住進了和睦家。我以為這次他一定會聽醫生的,下胃管或者做造瘺手術,沒想到他還是決定不下。我倆又在和睦家大干一場,干完架我跑崇禮學滑雪去了,要不然我可能到今天都不會學。
從那以后,我決定隨他去吧,我真的沒有辦法。也說過我來照顧媽媽,我哥說你會照顧個屁,你要帶走可以,出了什么事我會讓你承擔想象不到的后果!我慫了,我不怕他拿把刀捅死我,怕他捅別人。那時候他真的非常暴躁。
媽媽的最后兩年,越來越虛弱,也幾乎一直沒有下胃管。我和爸爸去看她的時候,她越來越少睜開眼睛,沒精力了。我們去得不多,一周一次,我覺得一周兩次我可能會得抑郁癥。
媽媽并沒有完全糊涂,她總是緊緊拉著爸爸的手,但她很少緊緊拉我的手,我們只是輕輕握著。有時候我跟她說話,她會輕輕點點頭。也有時候她好像用冷冷的眼神看著我,可能她對我失望了。這個她一直想住在一起的小棉襖,最終讓她失望了。
得了新冠以后,媽媽竟然在家里從陽性挺到了陰性。然而可怕的后遺癥來了,她前胸后背長滿了帶狀皰癥。聽說哥哥在家里急得哇哇大哭,終于沒辦法又送到了和睦家。
那是爸爸去世一周以后的事情。我在病房看到媽媽前胸后背長的大水泡都連成了一片,心真的刺痛。水泡刺破了以后,皮膚都黏在一起,媽媽雖然失語多年,卻痛到一直哼出聲。我竟然哭不出來,只有把頭深深埋在膝蓋上的份兒。她得有多痛啊,以至于她有一只眼睛再也沒閉上過。
大概十天以后,帶狀皰癥好不容易痊愈,我以為媽媽躲過這一劫了。卻不料當天下午得到了一個更慘痛的消息:由于新冠導致她的阿爾茨海默加重,這次的結果是聲門閉鎖了。
聲門是呼吸道的一個通道,大概有一塊錢硬幣那么大。她的聲門閉鎖了,也就是萎縮到成了一個小洞。
這還怎么救。
媽媽去世于發現聲門閉鎖以后的第八天。倒數第三天的時候,我和我哥又在病房里干了一架。我希望他聽從醫生的建議,給媽媽用嗎啡,讓她走得少些痛苦。他一定是覺得還有希望,只要有一線希望,就要保住媽媽的生命。
我痛苦極了,想象著媽媽呼吸不暢的非人折磨。他可能也痛苦極了,覺得怎么有我這么個渾蛋妹妹。和睦家是有不少好醫生的,那天張輝醫生找我談話:“你媽媽時間不長了,你哥有他的幻想,家和萬事興吧,不要再發生爭執了。”我說我不能接受媽媽臨終還要忍受那么多痛苦,心里太難受了。張醫生說,我們會一點點勸他。
倒數第二天晚上,我覺得媽媽時間可能不長了,因此沒有離開病房。什么叫如坐針氈,那個晚上對我來說是這輩子最如坐針氈的一晚。完全睡不著,隔一個小時去看看媽媽有沒有呼吸。一直到天亮,她似乎睡得還好。
第二天上午,我回家睡覺。下午兩三點,小王的微信來了:“你過來吧,醫生說你媽不太好,開始推嗎啡了。”我風馳電掣趕到醫院,又握著媽媽的手開始嘮叨:“媽媽,不要怕,你的痛苦就要結束了。爸爸已經走了,我知道你這幾天聽見了這個消息,你別堅持了,太痛苦了。媽媽,我是你的小棉襖,我卻沒有照顧好你,對不起啊媽媽。你和爸爸先去另外一個世界吧,那里沒有痛苦,我以后會去找你們的,最多三十年以后,我去找你們。”
我來回嘮叨著這些話語,輕輕撫摸媽媽的頭發。哥哥一會兒出去抽根煙,一會兒回來看一看。我知道,他太焦慮了,他無法接受。
持續了四個小時以后,媽媽突然拼盡全力喊了一聲。我和小王都覺得不對,摸鼻子底下,媽媽沒有呼吸了。小王趕緊把哥哥叫回病房。媽媽咽氣的那一瞬間,他沒在跟前。
爸爸媽媽離開世界的那一瞬間,他都不在跟前。
我那么好的媽媽,跟這個世界告別的時候,只有75斤。骨瘦如柴。
頭幾天哥哥覺得買壽衣不吉利,一直到倒數第二天才讓小王上街去買。這種事情,他當然不愿意讓我做。
于是護士給我媽穿上了東北大襖。我媽原本是個清秀的江南女子,卻變成了東北大媽的打扮。也罷,人走了,穿什么都成。
媽媽去世以后,八寶山沒那么擁擠了。我哥出面給媽媽搞了個小小的告別儀式。告別儀式上的媽媽化了妝,安詳地躺著,眼睛終于都閉上了。
在所有人準備離開那個房間之前,我又上去輕輕地對媽媽說:“媽媽,你先去另外一個世界和爸爸見面,你們要好好的。三十年后,我一定會去找你。”
媽媽去世以后,我一直不愿碰觸阿爾茨海默病的話題,可能是時間還太短。原來我曾經以為,作為一個海默病的家屬,我會幫到別人。對不起,現在我誰都不想幫。
如果媽媽沒有得這種病,她晚年的生活質量不會這么差,她也不會無法選擇自己的生活。
多少次在爸媽的墓碑前,我對媽媽說:“對不起,媽媽,我沒有照顧好你。原本應該是我來照顧你,我也很清楚你希望我來照顧你,但我搶不過我哥。”
這是個理由嗎?如果硬搶,我真的搶不過嗎?其實還是我慫了。
都過去了,媽媽的痛苦也結束了。我沒有權利怪我哥,畢竟最后幾年是他在辛辛苦苦。我也希望他不要怪我寫下這些,這是我對媽媽的懷念。
媽媽,在你們的墓碑前面兩排,有個人為她的親人刻下了我特別欣賞的一行字:雖暫相別,終將久相與處。
這也是我想對你和爸爸說的話:我們雖暫相別,但終將久相與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