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曉霞家提親

1998年夏天，大約是我從蓮花蕩回來之后的一段時間，中國南方發了一場大水。水勢滔滔綿綿，從長江主流順延到支流，支流溢到大河，大河灌滿小河。老鸛湖的水也連漲十四天，湖中蘆葦已經見不到頂，湖面漂萍零丁，魚和水草各奔東西。連天大水呈倒懸之勢，湖邊人家望雨興嘆，感慨世事多艱。

我也是在那個夏天有了惆悵心事。看水流云去，我突然就有了點兒人世匆匆和滄海一粟的感慨。

哀吾生之須臾，我不要留遺憾。我要去小霞家提親。

小霞的父親已經去世，現在家里做主的是她的母親。她母親有個幫手，是她舅舅。舅舅聽說我要來提親，就說，閑著也是閑著，要提親，就按規矩過三關。

過三關其實就是吃宴，吃一次宴，分三道關。有人實力強，關關吃到飽。有的三關都吃不到一口菜，那就是要淘汰。

湖邊人家，吃宴就是吃魚，過關禮數也都和魚有關。

提親首先要提一筐子鯉魚上門。鯉魚不離水，送鯉表示有情有義、不離不棄。這是進門關。進門關主要看人樣兒，長得像個人樣兒的，都能通關。這一關，我自信能過。有些長得差點兒的，就要在魚上下功夫。附近有個叫劉文炳的，長相被女方家嫌棄，他用金子打了條小鯉魚，果然迎得美人歸。后來劉文炳生意做大，他打的金鯉魚游遍大江南北，人們稱之為“金鯉渡仙姑”。

過了第一關，女方會招待進屋喝茶。前面那一關，是在大門外。現在進屋坐下，那意義就不一樣了。

女方由母親出面，接過男方的魚，收下魚，就表示收下定禮了。后面哪怕有什么變故，這禮也不用退。畢竟對于女方來說，金鯉魚也不是那么容易遇到的，而能幻化成龍的魚，脫鱗前誰也看不出來。對于男方來說，一筐魚不算什么，并且能把魚送出去，不被退回來，有可能還是他一生少有的成就之一。

魚拿到后廚，女方幫廚的會搬出來四碟果、一碟糕。果是麻葉子、荷葉子、翻餃子和麻果子，這都是過年前做好的甜點，平常有客人來，就從壇子里抓幾把出來招待。重點是那盤糕，那是湖邊人家特有的魚糕，魚糕當天做不了，得前一天早上備料，晚上熬成羹，第二天才能切成糕。

切魚糕是第二關的標志。女家愿意為你切糕，就表示有意愿讓女兒為你洗手做羹。

魚糕搬上來，一般只是擺擺樣子，并不真吃。因為魚糕在這一環節有大用處。雙方聊天對談，會以魚糕為話頭。如果事情談成，女方作為回禮，會裝一盒魚糕讓男方帶回去。也有缺心眼的，不管不顧，把一盤吃精光，一片不剩。這樣的，不管條件有多好，那都要淘汰。

一眾人上桌喝茶。提親的坐主座右手，主座對面是主陪，主陪在這個環節主要陪說話。這里的說話可不是簡簡單單地隨便聊一下，這是有目的的聊天兒，男子的品學、德行，還GBltYBZR9u0hGUr5zQS+rQ==有家境狀況，都要在這個環節打聽清楚。這不是個容易活兒，所以要請家里最有學問的人過來把關。小霞家里陪說話的就是舅舅。舅舅自命有魚雅之態，喜歡看閑書，天文地理的事情，都知道一截，事關外甥一生的幸福，他當然傾其所能。

有些話，長輩顧及身份不好問的，就會由陪客來問。陪客也是家里的至親，這個親戚可能年紀不是很大，但一定很會張羅，會觀察，也見過一些世面，有點兒豪杰氣質那是最好，談笑間把話帶出來，不讓人覺得尷尬，這是豪杰的本事。小霞家的副陪一般是小霞的堂兄大剛，大剛符合完美副陪的一切特質。他是鎮上魚檔的老板，雖然是個小老板，但很有能量，鎮上鮮魚開市的規矩都是他定，他不同意，別的魚行就不能擅作主張。大剛豪杰做事，有分寸，拿捏好，上回有個過來提親的，小霞嫌他長得矮，大剛說，都是熟人，可以打個折。大剛明天應該也會給我打折，我和他兒子是同學，他和我爸關系也不錯。

喝茶這一關，要展示人品才學，所以最難。大多數打光棍兒的，都是折在這一節。這一節，小霞舅舅從來不會吝嗇自己的才學。他和大剛一柔一剛，擊退過好幾撥自不量力的來犯者。小霞講，說上回來提親的那個矮子，覺得在身高問題上被冒犯到了，突然就表現出了一種狂狷姿態。那小子從進門開始，每句話都擰著來。舅舅說，吃魚糕，吃的是情誼呀，想當年女英為娥皇做魚糕，就是情誼呀。這小子說，各地方的小吃，都搞這些傳說。大剛說，最好吃的魚糕，是桂花潭取水，鳳凰臺上曬。那小子就說，鳳凰臺，那都是傳的，根本不在這里。就是這樣，句句讓人吃癟。后來大剛罵不謙虛，又把他給轟出去了。

不過受審的一方，大多數都是有好耐性和好脾氣的，他們總會企圖用態度來挽回實力上丟掉的分數。

也有個中翹楚、本地俊杰，不甘于被審查的角色，反擊出幾個問題，用來宣示主權、展示能力，率先為今后的矛盾關系埋下幾顆隱雷。

喝好茶，如果接著上了魚面，那就表示這一關順利，可以繼續下一關了。下一關以魚面開頭。

這時候時間大概在九十點之間，午飯早了點兒，早飯又過了點兒，剛才喝茶說話，耗去不少精力，吃碗魚面，補充下精神，一會兒闖關更精彩。

吃魚面是中場休整環節，所以氛圍比較輕松。主陪會勸男方多吃，同時也要給出囑咐，比如說：這魚面，要刀剁棍打，火蒸日曬，生活要小火燉，要經得起考驗。男方當然一邊嗦面，一邊點頭如搗蒜。副陪根據前面考察情況，可能還會開句玩笑，比如說：多吃點兒，把肚子墊扎實，一會兒放開了喝。這話又給男子無窮信心。整個氛圍就為開正席打下了一個良好的基礎。

開正席了。

正席上的菜，叫十大碗。三蒸三煮，一煸一炸，兩個湯。

蒸菜是清蒸翹嘴白鰱、剁椒蒸魚頭、粉蒸魚塊。粉蒸魚塊下面墊土豆南瓜，也可以墊豇豆和包菜。剁椒蒸魚頭的剁椒是前一年冬天腌下的，開壇竄出的酸味兒，能從舌根兒勾出一腔水，讓牙根兒溜溜地打滑。

三煮是紅燒魚塊、黃骨煮蒿菜還有泡椒鱔段。這三道菜，是湖上人家家常菜。黃骨煮蒿菜，是大湖水草與魚自然融合的代表。泡椒鱔段要把鱔魚去骨，錘成瓦片狀，一段一段，厚實又滑膩，再有泡椒的酸，在湖鮮風味中獨樹一幟。

三煮里最重要的是燒魚塊這道菜。這道菜聽名字普普通通，但實際上內有春秋。燒魚塊燒的是鯉魚，鯉魚是魚類領袖，從周朝開始，稍微正式的場合，就要烹鯉魚。孔圣人給兒子取名孔鯉，就是因為魯昭公送了他一條鯉魚。在湖邊人家的魚宴上，燒鯉魚取的是鯉魚多籽這個特性。燒鯉魚里有魚身、魚頭和魚雜，魚雜多半都是魚籽。吃到這道菜，如果女方老人說，鯉魚多籽，多子多福呀，那就表示到目前為止，女方對男方是滿意的，希望能走到和和美美那一步。但老人說的話男方不能接，更不能自己主動說，男方要是主動說這個，那就是耍流氓，人品有大問題。現場就得掀桌子。

后面的干煸泥鰍和干炸小魚小蝦都是常規漁家菜，兩道湯在中間穿插著上，是用來醒酒的。鯽魚豆腐一般在前半段上，那會兒酒還沒有喝開，多喝湯能墊底，雖然吃魚肉也能墊底，但一味吃魚肉，會顯得嘴饞。不像喝湯，咣咣當，三碗兩碗就能把胃填滿，還顯得雅氣，從現代養生學的角度來說，也能充分保護胃壁，不怕酒精沖擊。后面酒喝得差不多了，就上黑魚烏蛋湯，這是道酸湯，用來解酒最好。

酒貫穿前后，無時無刻不出現。

女方請來的主陪副陪，都是喝酒的人杰。特別是副陪，走南闖北，酒就是他的法器，能彰顯他的氣質，在這種場合，他所有的長處和優勢在酒的加持下都能放大三五倍。對于要上門的女婿，酒就是下馬威的鞭子，是關系加速的離合器。喝酒能喝出他的身體底子，能喝出他的人品德行。湖邊人家幾百年來的風格和智慧都能融在酒里。那種技巧，那種耐性，那種熱烈的、忽緊忽慢的、真喜乍怒的、假癡不癲的、張弛有度的氛圍的調控能力，就像一個燒著柴火的蒸酒鍋子，再堅韌的麥芽子掉進去，都要透透地化成一個酒坯子。

勸有勸的技巧，推有推的方法，勸和推的宗旨，就是要把話說得漂亮，把酒按自己的意圖來喝。能把對方勸到喝多、喝醉的人，是酒桌上的能人。能把酒推掉，磨半天也不喝一口的，那是能人中的能人。他們都是競選村干部的好苗子。

也有缺心眼的，菜還沒上齊，就把自己喝多了，鉆到桌子底下扶不起來。這樣的，別說這回在這家娶不到老婆，可能下回在別家也娶不到老婆。

酒喝美了，喝到女方滿意了，就由女方媽媽出來勸停。女方這邊，有不依不饒的，一般就由主陪長者來呵斥。如果男方叫不停，那也不成，那一樣要pass。

十大碗是個籠統概念，主要指的是這十道硬菜，全宴當然不會只有魚，中間也會點綴幾件湖菜，就是我上回去蓮花蕩弄的那些。十道菜上完，如果男方還沒喝醉，還能站穩，就要上鮐紋大碗裝飯。

鮐紋大碗顧名思義是背面像鮐紋一樣的碗。在湖邊，每家都有幾個這樣的老碗，這碗平常不怎么用，要到特殊日子才拿出來盛飯敬祖宗。鮐紋就是青花魚的紋，青花魚就是鮐魚，鮐魚壽命長，年數大的鮐魚，背Auu+S8rHsfJPdnuAk0Bgig==上的斑紋和老人背上的褶皺一樣。拿鮐紋碗盛飯敬獻，表示期望長輩壽至鮐背之年。到了這一步，就是拿對方當自家人看了。

順順當當過三關。這事就成了。

現在過三關多了些新花樣，大家生活好了，但耐心少了，有的一場宴會安排上下場，甚至還有同場競技、搞搶答，有時競爭激烈，還鬧到動手的地步。打壞的東西呢，就由勝出的一方包圓賠付。事情傳出去，這也是男子的驕傲和女方的榮耀。

到了約定那天早上，我拎上魚準備出門。魚在房里待了一晚上，現在不是那么精神。

我出了房門，碰到我媽從外面進來。她問我提魚干什么去，又問魚是哪里來的。還說，你作業做了沒有。

我說我要去小霞家提親，提完親再回來做。

我媽又問，魚是哪里來的。

我說小霞舅舅讓我去過三關。

我媽說小霞舅舅昨天去城里了，小霞和她媽都去了。還說小霞舅舅說了，說和你逗著玩兒呢，等你考狀元了，再去過三關。

去城里了。逗我玩兒。那天在蓮花蕩嗆到我腦子里的水好像原路返回了，我的鼻腔又在作辣、作苦，心里頭又有浪在撲騰。

我還要往外沖，看到我媽抄起一樣東西向我撲過來，我躲閃不及，頭上早挨了一下。再轉頭看，又挨了兩下、三下、四下。然后我看清楚了，她手上拿的，就是我那天從蓮花蕩回來時，順手摘的那支病荷。